CaféTortoni大厅的大理石圆桌上,应忻靠在桌前,用金属勺搅动着咖啡。
咖啡一圈、一圈,转成一个漩涡,像个虫洞,连接了过去和现在的每一个时间点。
几年前,他把他们唯一的合照夹在博尔赫斯的诗集里,夹在他最喜欢的那首诗之间,试问当时他还不知道在哪里的闻确,“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时光好像忽然变成了非线性的存在。
此刻的他,坐在博尔赫斯曾经常坐的位置上,留住了没留住的人。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桌面投射出暖黄色的向日葵图案。
趁着闻确去结账的空档,应忻从口袋中掏出那个他一路形影不离的日记本。
又拿下西装胸袋上别着的钢笔,摊开本子,铺平纸张,如此一番,却只写四个大字——
“此程圆满”。
落地浦东机场,已是傍晚。
下飞机的那一刻,航站楼落地窗外,橙红色晚霞连天,残阳将尽欲尽。
不知道是不是维度的原因,明明是一样的颜色,闻确却总觉得云禾的落日余晖要更加盛大,更加震撼。
闻确看着机场的时刻表上,忽然翻出“云禾”二字,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说不好因为什么,明明一切都是如此顺利,如此幸福。
可是他越是幸福,就越觉得是在远离幸福。
应忻看出他不对劲,开始拉着他大步往饮水机的方向走。
闻确下意识死死攥住应忻的手,直到自己都被反作用力硌得生疼,才如梦初醒地松开了应忻的手。
应忻却重新又拉住了他的手,不许他松开。
一直走到饮水机边上,应忻才慢慢放开他,拿了个纸杯,接满一杯热水。
“我衣服口袋里有药,你拿出来。”应忻叮嘱闻确。
闻确颤抖的手伸进应忻的西装口袋,把药拿了出来,塞进了嘴里。
“慢点。”应忻吹了吹热水,递给闻确。
闻确接过水,手拿着纸杯凑到嘴边,应忻看他喝得费劲,想上手帮他。
手还没来得及碰到纸杯,闻确突然手一抖,纸杯里的水陡然洒出,滚烫的热水全部浇在应忻的手上。
应忻痛苦地叫了一声,闻确才一下子从浑浑噩噩中惊醒,然后立刻凑上去查看应忻的手,连说对不起。
大片手背都被烫得通红,应忻已经顾不上手背火辣辣的疼痛,仍用另一只手拍着闻确的后背,说没关系。
机场里候机的人不少,等着接水的也不少,应忻这一呵,更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闻确顾不得别人的目光,径直拉着应忻去洗手间冲水。
而应忻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闻确,甚至问他,“药吃下去了吗?”
“吃了。”闻确眉头拧成川字,把应忻的手拉到水龙头下,“忍一下,别动。”
凉水哗哗啦啦地流过皮肤,火辣辣的感觉稍微有些缓解,应忻把手抽出来看了一眼。
冲过凉水的手勉强没那么吓人,但是依然有一大片明显的红印。
“几点了?”应忻问闻确。
闻确把他的手抓回来继续冲,“别管几点了,再冲一会儿。”
尽管手现在依旧是疼得要死,而且他受过急救培训,知道烫伤至少要流水冲半小时,但现在肯定是没有半个小时给他冲了。
闻确俯身仔细看着,水流覆盖过所有红痕,确保每一寸被烫伤的皮肤都冲到了水。
他看过最好看的手,就是应忻的这双手。
修长又骨节分明,却不显得纤弱,加上他皮肤白,这双手就像雕刻出来的一样。
这水浇在应忻手上,就像浇在了他心脏上,千刀万剐一样。
他其实已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握着应忻的手都在发抖。
他觉得自己回去之后,真得再去医院看一看了,是不是有什么并发精神病。
自己怎么能把应忻弄成这样,怎么就这么笨,什么事都能办得一塌糊涂。
在情绪即将到达极点的那一刻,闻确留下一句“你自己冲”就拔腿冲了出去。
满是人流的机场里,他即使跑出来,也不知道跑去哪里。
这个世界太大了,他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已经不会再让他感到恐惧了。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让他不再恐惧这个世界的是应忻,是因为应忻一直在他身边,所以他才会有不怕了的假象。
他用尽全力跑到一个角落里,一下子跌坐下来。
巨大的恐惧感吞没了他。
太阳又要落山了。
“不是说不会再犯病了吗?”
他手捂着脸,无奈又痛苦地低吼。
脑子里恍若有无数个蚂蚁密密麻麻地爬。
月光。
残阳。
云禾。
爸妈。
鲜血。
赛场。
已经很久很久了,他已经很久没觉得发病是如此痛苦了。
世界天地,仿佛只剩下这些他害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