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们都算不上小孩了, 也已经称得上一个大人了。可惜这府上的人除了三叔父以外,从来没有人愿意听听他俩在想什么。

前几天里,他俩什么也没探听到。傍晚去回禀三叔父时, 他倒也没怪他们,反倒牵着他俩坐下,铺纸研墨,亲自和他们一起画下地图,商讨怎么躲开丫鬟们轮值换班的时间。

能坐下来和大人们出谋划策的感觉,让喜儿与书桃两个小人激动得要命。就算前几天里未有结果,也毫不气馁,照样是精神百倍。

如今总算探听到了些有用的信息,他俩焉能不高兴,当下就将刚刚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卫檀生:“顾小秋?”

喜儿点头,“是顾小秋,我听得很清楚,叔父你要是不信,不如问问书桃。”

小姑娘也跟着点头,嗓音清糯,“好像确实是叫顾小秋,书桃应该没有听错。”

不知为何,在说出这话的同时,两个孩子隐隐都感觉到,面前温柔可亲的三叔父,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有些说不上来的冷。

但转瞬,他又弯下腰,挨个摸了摸两人的发顶,笑容一如往常和煦,“喜儿与书桃做得很好,叔父还要谢谢你们。”

“你们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告诉叔父,回头叔父叫人买给你们。”

喜儿眼睛都不眨,“叔父,喜儿想要时兴的磨喝乐。”

轮到书桃时,小姑娘面色羞怯地摇摇头,“书桃没什么想要的。”

或许刚刚只是错觉罢。望着面前这位三叔父,书桃懵懂地想。

三叔父他还是这么温柔,长得又好看,看着就想让人亲近。

虽然书桃没要什么,但送走两个小人之后,卫檀生还是叫来小厮,去买了两个眼下时兴的磨喝乐,另有其他几样玩具和吃食,回头一并送过去。

顾小秋。

回到书桌前,卫檀生眼睫低垂,眼中像蕴了一汪春日碧蓝色的湖水,澄净晶莹。

这个名字他不陌生。

卫杨氏平日里没什么爱好,只是爱听戏。卫檀生记忆力素来就比旁人要好上许多倍,这京中稍微有些名气的戏子,他都有些印象。

略一思索,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女旦的形象,粉墨重彩,两条墨眉高高挑起,眼尾含着抹红,婉转的风情中含着抹俏。

=

卫杨氏找她是去谈她这次回吴府的相关事宜。

“翠娘,你既嫁入了我们卫家,便是我们卫家妇了,”卫杨氏慈爱地看着她,“能娶你为妻,是檀奴之幸,我们卫家能得你这么一个儿媳,也是我卫家之幸。”

夸赞几句之后,接下来所说的话无非都是一个意思。都是暗示她在吴水江面前,要多多帮衬帮衬婆家。

惜翠一一地应下,“翠娘省得。”

“我自从嫁给檀奴之后,便在心底将自己当作卫家人了。”惜翠道,“能嫁给檀奴为妻,做阿翁与阿姑的儿媳,也是翠娘的幸事。”

卫杨氏见她是个懂事的,不用费心再去教,便满意地微微颌首。

“难为你有这份心了。”卫杨氏轻叹。

说着说着,话题又慢慢地绕到了她和卫檀生身上。

她嫁到卫家不过几个月,卫杨氏对她和卫檀生的夫妻生活十分关切,想要尽快抱个外孙,为卫家添些子嗣。

“这几日,檀奴可与你行房了?”卫杨氏拉着她,悄声问。

惜翠犹豫了一会儿,表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羞涩,没答声,只点了点头。

卫杨氏脸上顿时绽开笑意,拉着她的手紧了紧,显得更亲昵了许多,转头吩咐身旁伺候着的嬷嬷将她屋里那个桃木多宝格的小柜拿出来。

卫杨氏摸出个铜钥匙,插入锁眼,轻轻一旋,锁得严严实实的小格打开,露出个已有些陈旧泛黄的画册。

惜翠看着卫杨氏将画册拿出来,悄声嘱咐,“这画册你拿回去,晚上和檀奴一起看,照上面画的做,到时候定能生个麟儿。”

不用看,她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卫杨氏将这画册轻轻塞到她手上,两人又叙了些闲话,这才吩咐身旁的丫鬟送她回去。

隔了两日,海棠替她收拾好行装,准备回府。

她要回去,卫檀生却起得很早。

一大早,便已梳洗妥当,坐在床侧,梳弄着她额际散乱的发丝,喊她起床。

“翠翠。”他俯身。

惜翠费力地睁开眼,正对上青年温和的眼。

“快些起来了,今日你不是要回府吗?”

惜翠含糊地应了一声,揉了揉睡了一晚上有些涨痛的额头,披衣起床。

刚睁眼时没留意,意识回笼之后,惜翠隐隐感觉今天卫檀生好像有些变化。

但具体哪里有什么变化,却是看不出来。

刚睡醒,惜翠确实也没什么精神去留意他身上的变化,略扫了一眼,未曾多加在意。

收拾妥当之后,她登上停在府门前的马车。

卫檀生亲手帮她打起了车帘。

“翠翠,我会想你的。”

他弯唇微笑,“早些回来。莫要忘记你我之间的约定。”

说起来有些抱歉,她一时间竟没想到卫檀生口中指的是什么事。

似乎捕捉到了她脸上微小的情绪变化,卫檀生也未曾在意她这就忘了,不厌其烦地提示道,“这月十五。”

“京郊游船是吗?”他一提示,惜翠这才有了印象,“我记住了。”

“不会忘的。”看着卫檀生,惜翠抿唇,又加上一句。

他也望着她,笑道:“那便好。”

只是,马车都已准备好了,卫檀生却迟迟没有将帘子落下。

他不动,车夫碍于他在,也不敢驾马。

“翠翠,”青年蓦地又问了一句,“你可发现我今日有何变化?”

变化?

闻言,惜翠认真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却还是没看出来有什么多特殊的地方。

虽然看不出来,但她也不会这么直接说出口,思忖了一会儿,惜翠选择了一个更保守的回答,“今早我见你确实有些变化,但要问我具体哪里,”她摇头,“抱歉,我没能看出来。”

那袖中的指节紧了紧。

泠泠的,是佛珠的轻响。

“没看出来也无妨。”青年放下了车帘,按下心头翻腾着的重重思绪,“去罢,翠翠,我等你回来。”

目睹马车渐行渐远,卫檀生这才回到了屋里。

往日两人同住的屋中,空空荡荡,春风穿堂而过,掀起床上帷帐,纱幔翻飞。

无端地,竟有些冷寂。

望着室内,他唇角常含着的一抹笑意不知在何时隐去。

山上时光悠长,他早已经习惯了一人独处。

当初面对的,并非眼前柔美的纱幔,而是昏暗冰冷的,生着青苔的岩壁。更甚者,除岩壁之外,他也曾在白骨前趺坐修行。

在当年那日日夜夜的苦修中,陪伴着他的,唯有寂寥冰冷的山风和豺狼夜间的嚎鸣。这些他都未觉有什么,唯独今日。

拾起地上被风吹落的佛经,重新搁到桌前。

卫檀生对着面前的镜子坐下。

顾影自怜。

他今日打扮了一番。

女为悦己者容。

而他却是为了她特地梳妆打扮了一番。

衣襟袖口熏了些香,眉略扫了扫,发尾特地拢作一束,垂在胸前,样貌濯濯春柳姿,朦胧若高山玉。

那是海外传来的琉璃镜,倒影清晰。

镜中的青年,宝蕴光含,气韵高洁。

卫檀生静静地看着。

渐渐地,镜中人影蓦地幻化为了另一幅模样。

涂得白白的脸,高挑的眉,微扬的红色的眼尾,柔情中藏着些男人的俊。再一眨眼,那张脸一晃,又化为了另一幅俊朗模样。

有光影在镜前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狂舞不休,狂笑不止,还有人在耳畔尖啸。

卫檀生眸光一凛,几乎克制不住,心头嗔怒乍现。

桌上琉璃镜摔落在地上,霎时间,摔了个粉身碎骨。

他弯腰去捡,镜中倒映着无数扭曲的人脸,倒映着无数个的他,眼歪嘴斜,形容丑陋。

卫檀生不禁一怔,镜中无数个扭曲的人脸也一怔。

他几乎看得有些痴了。

那才是他,那多像他。

原来如此,他生得这般丑陋,也无怪乎她会那么做。

毕竟她最爱俊美的皮囊,而他生得却貌如修罗。

——他那样的丑。

鸦羽样的眼睫覆下,卫檀生提起衣袖,徒手捡起地上破裂的镜片。

锋锐的碎片割破了掌心,他却毫无所觉,像个在收集什么珍宝的稚童,一片一片的捡起来。

地上散落的人脸,都是他。

他需得耐心拾起来。

——拾起他的脸。

利刃深入掌心,除却痛楚之外,带给他的更多是一阵漫上脊椎的快意。

他激动快意地浑身发颤,低声轻笑,不自觉地握得更多,也握得更紧了。

滴滴答答的血倒映在镜子前,他面前又掠过红的花,白的荆条和黑洞洞的深渊,耳畔的尖啸声愈加剧烈了,伴随着念经声,好似化作了缕缕檀香,钻入他耳中,鼻中,四肢百骸。

“翠翠……”

“翠翠……”

卫檀生低低地呢喃着,悲悯又居高临下地,对着并无他人的居室问道,“你要我拿如此放荡淫乱的你如何是好?”

回答他的,唯有一缕淹没在唇齿间的春风。

第87章 安慰

马车到了吴府, 吴氏夫妻俩早早就得了信,正在府内等待着,吴怀翡则陪同在一旁伺候。

惜翠被下人引着,向夫妻俩行了礼, 又同吴怀翡目光相交,示意了一番,各自才坐下。

吴水江与吴冯氏精神头看起来都不错。

惜翠这次回来, 也是特地赶在吴水江休沐的日子。

吴冯氏一见她, 便埋怨似地道, “怎么又瘦了?”

吴惜翠身体不好,下巴尖尖的,怎么看都是个福薄的长相,吴冯氏怎么看怎么都不满意。马上回头吩咐丫鬟们去准备两个她平日里爱吃的菜,要好好给她补一补。

惜翠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和自带滤镜的吴冯氏不同,吴水江看她则客观理智许多,问了些卫家的事, 又好好教导她, 做了卫家妇,在卫家定不能像从前那般骄纵,一定要好好侍奉公婆。

“你阿翁为人是个一丝不苟的, 在朝中素来有些直名,”吴水江叮嘱道,“翠娘你平日里家中任性便罢了, 如今既为卫家妇,切记,莫要将小性子也一并带到卫家。叫别人看了我们吴府的笑话。”

他两个女儿,吴水江其实更偏爱亲女吴怀翡一些。多少还是因为吴怀翡与他最为相像。而吴惜翠,也不是不爱,只是她这骄纵跋扈的性格,让吴水江一直有些操心。

逮着机会,自然要好好敲打她。

吴冯氏不满道,“翠娘好不容易才回家一趟,好端端地你说这些做甚么?”

吴水江:“我不教导她些,难不成还像像你这般溺宠?到时候再将她宠得个晕头转向,不知天高地厚,我教导翠娘,也是为了她好。这别人家到底是别人家,她若是犯了什么错,可没人再替她兜着了。”

吴怀翡见状,唇侧抿起个婉约的弧度,“翠娘聪慧,如今嫁了人,性子也沉稳许多,想来这些道理,想来她懂事懂得,定不会叫爹娘费心。”

吴水江看了一眼吴怀翡。

要是翠娘能有玉娘一半懂事,他也就放心了。只不过这话,吴水江也只能在心里叹息。熟知他这个小女儿的性格,却不好当面说出口。

翠娘也算嫁了个不错的人家,看样子和那卫三郎感情也不错。如今,吴水江和吴冯氏最忧心的便是失而复得的女儿吴怀翡的婚事。

按理说,吴怀翡为长姐,惜翠本不应该嫁在她之前。

不过,吴怀翡正是她与卫檀生说亲之时才认回来。当时,她与卫檀生的亲事都已经筹措了大半,眼看着吉期在即,却不好再拖延更改。毕竟谁也没想到吴家还能与当年走散的女儿相认。

事出有因,惜翠嫁在吴怀翡前,也不算是违礼。

眼看幼女的终身大事已经安排稳妥了,吴冯氏如今开始发愁长女的婚事。

面对这个失而复得的亲女,夫妻二人自是疼惜无比,想要尽量把最好的东西补偿给她。碰上婚事这种关乎后半生的大事,是一点也不敢轻忽。

吴怀翡也有出息,样貌美,性格好,一手医术颇为精妙,同京中不少权贵都有交情,尤其受安阳侯夫人的喜爱,认祖归宗后,又是吏部郎中吴水江的长女,身价也是跟着水涨船高。

那些有意象的,抛出橄榄枝的人家不知凡几。吴冯氏是挑了又挑,总不太满意。她也曾经试探过吴怀翡的口风,她倒不是很在意,说是这几年不愿成亲,只想在双亲膝前尽孝,以弥补这些年的缺失。

女儿孝顺,吴冯氏当然也高兴,不过却不能任由着她,眼看着她年纪也大了,这亲事早点定下来,她也能放心。

于是惜翠这一次回府,吴冯氏便委婉地提点她,叫她再去帮忙探探吴怀翡的口风,如果碰上何事的人家,也帮大姊相看相看。

惜翠口上答应,心里却没怎么在意。

看过剧本她知道,吴怀翡作为女主,日后肯定是嫁给男主高骞的。吴怀翡不仅是嫁得好,而且还会比其他姑娘好上许多。

只是这话她也不好和吴冯氏说,只能答应下来,说道会帮她多留意留意。

吴冯氏笑道,“嫁到卫家后,确实看翠娘你沉稳许多。如此一来,娘也就放心了。”

吃过饭,晚上,在吴冯氏的授意下,惜翠来到了吴怀翡住的琼苑里。

吴怀翡见她,略有些吃惊,“这么晚了,翠娘你来这儿可有什么事?”

虽说如此,还是屏退了丫鬟,招呼她坐下,替她倒了杯茶。

“可是为了……”吴怀翡犹豫地问,“那桩事而来?”

惜翠谢过她的茶,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是娘叫我过来的。”

吴怀翡更吃惊了,“娘找你来做甚么?”

惜翠道:“是为了你的婚事。”

听闻这话,吴怀翡顿时有些尴尬,又有些脸红。

“这……抱歉……实在是麻烦你今晚特地跑一趟。”

吴冯氏在着急她的婚事,吴怀翡也是知道的。想到这儿,她心中又不免感到些低落。

她不愿嫁人,或者说,不愿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吴怀翡的目光落在惜翠脸上,微有些恍惚。

这是高娘子……

望着高娘子,她眼前好像浮现出了一个高大的剪影。吴怀翡心头一乱,忙低下眼,不敢再看,生怕将情绪暴露在惜翠面前。

吴怀翡无奈苦笑,“还要麻烦高娘子,回头告诉娘一声,我暂且还不想嫁人。”

他人自己的选择,惜翠并不想过多干预,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吴怀翡感激地说,“多谢。”

没想到她如今倒是羡慕起高娘子来了。

思及,吴怀翡轻叹。

回想当初在空山寺时,她才蓦然发觉高娘子她一直都是对卫檀生有意的。只是当时,卫郎君的心意使她格外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要怎样拒绝。

恍惚中,吴怀翡好像看到了,那天晚上沉默不言地跟随在她和卫檀生身后的少女。

卫檀生见她受伤当机立断将她抱起来,使她尴尬地不知所措。

而高娘子则浑身狼狈,一瘸一拐,一言不发。

她那个时候将她误认为高骞,于无措间,忐忑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她袖间有血珠滑落,顺着指尖往下,落在草尖儿上。

那时,卫檀生看都没看她一眼。

当时,高娘子在想什么呢?她可曾感到过伤心与难过,吴怀翡怔怔地想。

她又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如今,她与卫郎君,也算得上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罢。吴怀翡心道。

不想再多想自己心上那个人,也不愿在自己的婚事上多说,沉默了片刻后,吴怀翡主动换了个话题,问道,“翠娘的事……娘子可想好了要怎么做?”

吴怀翡提到的,也是惜翠比较头疼的一点。

吴水江与吴冯氏待她越好,占据了别人闺女一事就越难以说出口。高骞这些日子,也在忙着处理这些事。

惜翠握紧了茶杯,如实相告,“我也不知道。”

吴怀翡反倒安慰她,“爹娘年纪也有些大了,此事也急不得,还是慢慢来罢。”

到了晚些时候,吴怀翡吩咐丫鬟提着盏灯笼将她送了回去。

第二天,惜翠将吴怀翡的意思原原本本地说与了吴冯氏。

吴冯氏并不意外,却还是有些发愁,“玉娘和我们之间毕竟缺了这么多年的时光,她性子静,想得也多,亏我还是个做娘的,如今已经猜不透女儿的心思了。”吴冯氏叹息道,“你大姊那儿,还要你多多留意了。”

从吴冯氏那儿后去后,惜翠静心等待高骞上门。

高遗玉与高骞的生母去得早,父亲和大哥又不怎么管事,与高遗玉关系疏淡。故而高骞一肩全挑了下来,又当爹又当妈,自觉要肩负起她的责任,不论是错是对,都要带着她,陪着她一同成长,眼下也是如此。

吴怀翡是知道高骞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的,他性格端正方直,她对他有救命之恩在先,有之前这种种牵扯,他更无法将吴惜翠的事瞒下来。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忙着发展自己的势力,在确保自己有了足够的实力与能力之后,才打算向吴氏夫妇俩说明缘由并赔礼道歉。

高遗玉童年失散与临死前他未能赴约,两件事,重重地压在他心上。“妹妹”两个字几乎已成了他的执念,将妹妹带回来,小心呵护,更成了执念中的执念。

不过,惜翠一直等到了中午,也没等到高骞的消息。

到了下午,有人传信过来,说是高骞不会来了,他昨晚领兵巡逻的时候,不慎受了伤。

吴怀翡面色一变,奈何信中只交代了他受伤这件事,却没交代他伤势如何。

“也不知道高郎君他眼下究竟怎么样了。”吴怀翡下意识地喃喃道,神情焦急。

无意中一瞥,却对上惜翠的目光。

吴怀翡一怔,慌忙低头敛下脸上的焦急,只是眼中的担心却无法掩饰。

惜翠故作没有看见,避开了吴怀翡的视线,留给了她调整情绪的间隙。

走到桌前,惜翠拿起桌上的笔,“不如送信去问一问。”

吴怀翡迟疑了一瞬,“能向谁询问?”

惜翠已经不是高遗玉,而她和高骞之间也毫无干系,又能借什么名目去过问?

惜翠:“不是去问高府上的人,是去问褚六郎。”

褚乐心如果得了消息,以他的性格,肯定会赶到高府上探望。

吴怀她有些犹豫,但她确实是担心高骞的伤势,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只好坐了下来,提笔给褚乐心写信。

到了隔日午时,才收到了褚乐心的回信,说是高骞已没什么大碍,只是还要卧床静养几天,叫她们二人无需担心。

如此一来,吴惜翠的事,只能搁置了下来。

在确认高骞当真无恙之后,惜翠去了顾小秋住着的别院。

仔细算来,她已经快有十天没见过他。

别院中的仆役都认得她,见到她来,恭恭敬敬地迎入。但却看不见顾小秋的身影,问了才知道,他今日是去探望他母亲,还没回来。

惜翠等了一会儿,才见到顾小秋面色疲倦地赶回。

一见到她,他愣了一瞬,脸上疲倦之色化为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吴娘子。”

顾小秋的笑意是发自真心,并非勉强挤出。

娘亲的病情日益加重,他也早早地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每次去探望时,感情向来由不得人。看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女人,他难受梗塞之余又觉一阵深深的疲惫。

若娘亲去世,这世上便真的只剩下他一人了。

至于他那生父和生母,顾小秋也无意相认,当初既然抛弃了他和姊姊,这一辈子,他与他们之间都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姊姊。

他确实有个姊姊。娘曾告诉过他,当时她捡到她时,他身旁还有个女婴儿。只是她实在穷苦,无力负担两个孩子,只能抱走了他。

后来,娘亲终于辗转寻得他生父生母,却还是没有他那个姊姊的消息。

他那个姊姊,已是不知所踪了。那时候,正值寒冬腊月里,恐怕不是冻死了,就是被什么饥肠辘辘的野兽叼了去罢。

他也未曾怪过娘亲,娘肯抱来他抚养至今,顾小秋已是感激。至于那个未曾谋面的姊姊,他只有在夜晚,才会偶尔梦见。

梦里是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小女孩的模样,笑着称呼他为小秋,拉着他一起走过大街小巷。

再一看到面前的女人,那阵疲倦不知为何散去了不少,心头的阴霾难得放晴,顾小秋收敛心神,歉疚地说,“抱歉,叫娘子久等。”

惜翠道:“也不是很久。”

他母亲病重,惜翠知道他心情不好,她倒是想安慰两句。但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作罢,选择留给了他一人安静的空间,没有多打扰。

顾小秋刚回来,身上带着些药味儿,生怕将病气过给她,他行了一礼,下去梳洗。

临走前,没忘记说,“我刚刚已吩咐过厨下,待会儿娘子可先用饭。”

等顾小秋梳洗完毕出来,却看见了完整无好,明显没动过的一桌子菜。

再往前看,却看见惜翠正看着窗外的月亮,明亮皎洁的一轮。

吩咐仆役将小桌移到窗下,顾小秋走到惜翠身旁,问,“娘子怎么不用饭?”

惜翠回头看是他,说道,“我不习惯一个人提前用饭。”

这话确实没有骗他,毕竟她也不饿,用不着一个人提前吃。如果她提前用了,到时候,顾小秋定要吃她的剩菜。

顾小秋他自己一时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着心头翻起一阵久违的暖意。

“今日十五,若娘子不嫌弃,可愿同小秋一起用膳?”

惜翠点头,隐隐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又想不起来。

菜色很简单,两人吃得都很慢,没什么话,只任凭月色默默流淌。

这很像他想象中的家。

顾小秋握紧了筷子,心想。

一家人将桌摆在院子里或是窗下,一起就着月色纳凉吃饭,平安喜乐,就足够了。

=

而在卫府上,丫鬟正缓缓地踩着月影,退出了主屋。

“郎君已经歇下了,勿要大声惊扰了郎君。”

左右叮嘱了一番之后,几个小丫鬟悄悄地离去。

月色照入帘栊,清辉漫洒。

梳妆台前的琉璃镜,已换作了另一面。

在鸾鸟纹的琉璃镜前正坐着个女人,“她”衣着大红的织金上襦,雪白的缃裙,乌发披散着。从后看,个子格外得高挑,肩膀也比旁的女人更宽一些。

镜中映出的人,两弯黛眉似春日远山,鼻梁高而挺直,唇上细细地搽了些口脂,唇色丹晖。一双眼,眼角微微垂下,如琉璃镜上的丹凤一般,顾盼之间,勾人心魄。

而此时,那比其他女人更大的,骨节凸起的手,正伸入裙间。裙间正被什么撑起了一个可怖的形状。

身上紧贴着肌肤的衣裙,仿佛还残留着她离去前的温度,就像她未曾失约,陪在他身侧,就像他紧密相抱着她,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处。

“嗯……哈……翠翠。”

“她”难耐地微昂起脸,露出下颌硬朗的线条,脖颈上的喉结来回滑动着。那双绀青的眼中,泛着薄润的水光,不知是情欲还是泪。

他重新打扮了一番,如今不丑了。

——他如今不丑了,他如今那般得好看。

“翠翠。”他眼角微红地呻吟。

她会不会怜惜于他?

她究竟何时回来?

突如其来的惶惶不安如潮水涌来,他几乎无法忍受。

作女人打扮的青年,更像那柔美的闭目观音,眼睫一颤,通红的眼眶中滚出一滴泪,口中同时吐出邪淫、绮语、恶语和嗔恚。

倨傲中又藏着深深的卑微。

“荡·妇。”

第88章 呕吐

用过晚膳后, 得知惜翠要在在这儿留宿,顾小秋并不惊讶。

别院中本就有特地为她安排的住处,每日都有人洒扫,将小桌撤去, 他亲自起身送惜翠回房。

见惜翠没有召他一同入睡的意思,顾小秋低声道:“若有什么事,娘子不妨叫我一声, 我便在外间守着。”

惜翠停下脚步, 触碰上她的视线, 顾小秋又低下了眼,形容谦卑。

惜翠道:“我并未将你当作下人看待,你也不需要在外面守着。”

顾小秋的所作所为,让她有些无奈。别说她根本没把他当下人看待,就是她真的有这个意思,她也绝不会同意他守在外面。

屋外多了个男人守夜,她睡也睡得不安稳。

“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罢。”惜翠道, “你平日要唱戏, 熬夜对嗓子不好。”

顾小秋一直都是无条件听从她的安排,听她这么说,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便提袖行了一礼,“是。”

在离去前,青年犹豫了一瞬, 转头道,“多谢娘子。”

至于谢什么,他却没有说清楚,忙又提步,借着月色匆匆地离去了。

等离开了惜翠的视线,顾小秋放慢了步子,慢慢地想。

刚刚她那一声叮咛……竟让他有种仿佛瞧见了姊姊的错觉。明明知晓那只是对方礼貌客套下的叮嘱,顾小秋仍有些晃神。

他是喜欢吴娘子的,只不过,这不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意。

那清瘦的身影,站立在门前,细细叮咛时,仿佛贴合了他脑海中勾勒出来的那个形象。

今日虽非中秋,但顾小秋抬头望着天际那轮圆月,却忍不住想。

若是他那大姊还在人世那该有多好,他们二人相依为命,他便不是孤身一人了。

少年时,他总想去找那位无缘的阿姊,等后来长大了,这个念头便被封存了起来,如今,它再度复活,而且格外得鲜明,在心中蠢蠢欲动。

或许……

他还是在恐惧娘亲不久之后将要离世罢。

顾小秋眸色一黯。

惜翠回到屋里,一只脚刚跨过门槛,才突然福至心灵,猛地想起来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今天是十五。

是卫檀生那小变态和她约定,去京郊游船的日子,她忘记了。

回想过来,惜翠顿时捂着脑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对自己的记性感到一阵绝望。

这几天,堆在一起的事太多,从顾小秋和别院,再到吴氏夫妇,高骞受伤,一件一件累积起来。她竟然把和那小变态的约定忘在了脑后。

只是错过都已经错过了,如今夜已深,她就算再赶回去,想来也为时已晚。

问题是,她现在要怎么补救。

惜翠蹙起眉,认真地思索起来。

以卫檀生他的性格,也不知道被她放了鸽子,会是怎么一个反应。

仔细一想,惜翠这才发现,她虽然要攻略卫檀生,可是她对卫檀生还是不够了解。她只留意过他爱吃些什么,但卫檀生旁的喜好,她却是一概不知。而他所表现出来的也一直都是一副优容和蔼,清心淡薄的模样,未曾对什么东西表达出强烈的好恶。

总不能是……云片糕?

那未免显得也太没有诚意。

惜翠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要早些赶回去向他赔罪,至于赔礼,只能等日后再慢慢细想了。

第二天一早,她向顾小秋告别,先赶回吴府,再从吴府回到卫家。

一下车,惜翠立即直奔两人住处。

“郎君可在里面?”中途,正好碰上个端着食盒的小丫鬟,惜翠问。

丫鬟见是她,忙躬身行礼,“回少夫人,郎君正在屋里礼佛,婢子刚准备将食盒给带过去。”

惜翠:“给我罢。”

接过食盒,小丫鬟没下去,而是小心翼翼地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惜翠不明所以地问。

丫鬟叹了口气,“不瞒夫人,郎君不知为何,从昨天到现在都没用饭了。我们这些作下人的心中担忧,也不好说逾矩多问。如今夫人回来了。”丫鬟语气更加恭敬,“婢子想让夫人帮忙劝劝郎君,多少吃一点。”

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惜翠愣了一愣。难不成是因为她的缘故?

“我知道了。”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按下,惜翠道,“难为你有心,你先下去罢,我会劝他用一些饭。”

小丫鬟喏喏地退下。

提着食盒,站在门前,想到昨天自己放了他鸽子这事,惜翠心中略有些不安和内疚。

推门而入时,屋内空无一人,惜翠拎着食盒,转到里间。

终于在里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年光着脚,脚踝白得像死人,正趺坐在榻上禅定。他今日穿着得很随意,头发也没束,天气暖和了,胸前衣襟松松垮垮,微有殊色漏出。

卫檀生好像没有察觉到她进来,也或许是知道她进来了,却不出声,依旧是垂着眼。脸上神色没任何变化,静默得好像一尊白玉观音,只是脸上好像隐约地泛着些艳丽。

像是回到了当初在空山寺的时候,惜翠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不去打扰他,沉默地守着。一边等他从禅定中出来,一边在腹中酝酿着应对的说辞。

终于,那榻上的青年,眼睫轻扬,睁开了眼。

他眼中格外清明,一瞥就瞥见了她。

瞧见她,卫檀生脸上没有任何责怪之色,照常露出抹微笑,“翠翠,你回来了?”

卫檀生的反应使惜翠略感迟疑,“我回来了。”她拎起食盒,走到榻前坐下,“抱歉,我本来应该昨天回来的,昨天是十五,我不小心忘记了。”

“你昨天……”惜翠问,“等了很久吗?”

卫檀生支起一条腿,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发丝随着他动作从肩头滑落。

他摇头道,“也不是很久,我见你不曾回来,便猜到了你恐怕是忘记了。”

惜翠抿了抿唇,再次为自己昨天放鸽子一事表示了歉意。

“抱歉,都是我的错。”

“偶尔忘记一两件事,都是是人之常情,你无需道歉。”卫檀生不甚在意地道,末了,瞧见她手上的食盒,又问,“这是?”

惜翠举起食盒,“我刚刚回来时,碰见个小丫鬟,说你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卫檀生道,“昨日我见你没回来,又想到这几日疏忽了佛理,便干脆斋戒了一日。”

惜翠心下微松,揭开食盒,问,“那你现在要不要吃一点。”

卫檀生没立即答应,只看着她,微笑道,“那翠翠你陪我一起用一些好不好?”

其实她不怎么饿,但卫檀生这么说了,惜翠便也点点头,“好。”

食盒里只备了一副碗筷子,惜翠叫守在外面的丫鬟再帮忙添了一副。

将碗筷和菜汤都摆好,卫檀生已经手执筷子坐了下来。

照顾到他的口味,食盒里面装着的菜全都是素菜,味道都很清淡。一碟鲜嫩的盐水菜心,一碟细笋,一碗素鲜什锦汤。

惜翠握着筷子,看了一眼对面。

卫檀生吃得慢条斯理,看上去没什么不满意的。

就是她看着桌上的菜,实在寡淡得有点儿难以入口。不过,她本来就是陪着他一起吃的,盛了一小口饭,配着汤,三两口也就吃完了。

卫檀生似乎发觉了什么,看了过来,搁下筷子,温声问:“可是菜色不合胃口?”

眼见这小变态丝毫没有计较她失约这件事,还表现得这么体贴,惜翠更有些内疚,抿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不怎么饿。”

“是我没想到。”卫檀生道,“若你没胃口,便不要为了陪我再硬塞了。”

惜翠低头夹了一块子细笋:“我再吃两口。”

落在她发顶的目光,静静地停顿了一会儿。

惜翠察觉出来,却还是装作没有意识到。

用过饭,卫檀生又捧了卷佛经去看,似乎没打算再提昨天晚上她失约这件事。

他明显不在意,而她一人站在屋里,确实有够傻缺的。没事可干,也不知道要和卫檀生再说些什么,无言中,惜翠正好瞥见了床上露出一角的白。

看上去好像是她那件裙子。

怎么会在这儿?

屋里每日都会有下人进来整理,她离开之前,也没看到床上有没收起来的衣服。

惜翠走近一看才发现床上不止那一件裙子,她那件大红的织金上襦也丢在那儿。

她本来想拿起来重新放回衣柜里,但指尖在触及缃裙前,却硬生生地刹住了。

那件白色缃裙,并非通体全白色,裙上还绣着一圈花鸟纹。而眼下,那花鸟纹上,正落着些薄薄的白。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看见床上这件缃裙,稍微一联想,惜翠就反应了过来。手指登时缩在了半空,脸上“腾”地烧了起来。

偏偏在这个时候,身后还传来了卫檀生温润的嗓音。

“翠翠?”

惜翠蓦然回神,赶紧将裙子往床里面塞了塞,装作没有看见。

转身再看见卫檀生时,他似乎往床帐里面看了一眼,又似乎没有。

他眼中含着些笑,笑意艳丽地问,“翠翠,你的脸怎么这样的红?”

“可能是今天天气太热。”惜翠故作镇静地回答。

幸好卫檀生他还没来得及问,屋外来了个丫鬟求见。

惜翠快步走到门前,不经意间擦肩而过,肩膀烫得像是有火在烧。

来人是孙氏身旁的丫鬟,请她过去。

床上那件衣裳,她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眼下孙氏请她过去,惜翠倒还有些感激。

“你回去告诉大嫂,我这便过去。”

丫鬟走后,卫檀生问她,“你要去找大嫂?”

惜翠道,“不知道大嫂找我有何事,我去去就来。”

回屋后,略作收拾,惜翠忙带着珊瑚去了孙氏住处。

望着她离去,青年回到屋里,突然弯下腰,伸出两根指头,塞到喉咙眼里,按着舌根。对着屋里小小的痰盂,将刚刚吃的饭菜尽数都吐了出来。

他吐得厉害,乌黑的发落在颊侧,脊背高高拱起,脊椎骨好似要突破皮肉而出,几乎和当初瓢儿山上那个瘦弱的男孩一模一样。

再抬眼时,蒙着层水汽的眼,眼神乌亮亮得令人心惊,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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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翠到的时候,孙氏似乎正在忙,忙得焦头烂额,一瞧见她,赶快迎上前,“谢天谢地,翠娘,你可算回来了。”

“若你再不回来,可要累死我了。”孙氏笑着拉着她坐下。

惜翠:“大嫂找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孙氏:“还不是为了娘的生辰。”

卫杨氏生辰就在这几天,阖府上下都在忙,尤其是孙氏。她隐隐感觉出来卫杨氏对她不再像以往那般亲热,更要借着这次机会,使劲浑身解数,重新讨得她欢心。

眼看着后天就是卫杨氏生辰了,饶是孙氏,在这个时候也有些忙不过来,偏偏惜翠又赶在这个时候回了趟吴府。

等她一回来,孙氏这才见到她就如同见到了救星一样。

卫杨氏的生辰不适合大肆操办,也就只在卫府上过过。不过这一次,纪表哥一家也在,如何热闹热闹又不失节俭,就让孙氏格外犯难。

好在卫杨氏喜欢听戏,前几日,孙氏她刚订下一个戏班,想着到那天乐呵乐呵。

惜翠:“是哪个班子?”

孙氏不甚在意:“是畅春班,我本想请喜云班的,不过檀奴说娘亲更爱听畅春班的戏,便请了这个班子。”

惜翠闻言,袖中的手指再度收紧了些。

畅春班。

顾小秋便是畅春班的。

卫檀生他发现了顾小秋?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89章 痴狂

一时间, 惜翠心乱如麻, 就连孙氏都发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不禁问道, “翠娘?”

“我没事。”惜翠勉强地回答, “只是刚刚有些晃神, 大嫂我们继续说罢。”

惜翠告诉自己, 眼下她还不能确定卫檀生到底有没有发现顾小秋,她不好轻举妄动, 说不定这只是巧合, 毕竟顾小秋所在的畅春班在京中确实有不小的名气,卫杨氏爱听畅春班的戏也并非不可能。

孙氏忙问,“晃神?可是累了?是不是因为你刚赶回来,我便把你叫到这儿来的缘故?”

再看她面色苍白, 孙氏也有些担心。毕竟惜翠身子骨一向不是很好,万一在她这儿有个好歹,她不好向卫檀生交代。

她可算是怕了卫檀生, 不敢让她在这儿有任何闪失。虽然惜翠说没事,但孙氏还是扶着她坐下歇息, 替她倒了杯水。

“生辰宴的事不急,你先坐会儿,等好些了便回去歇息罢。明日我俩再商讨也不迟。”

现在她确实没有那个心思再继续处理这些事, 惜翠捧着茶杯道,“麻烦大嫂了。”

孙氏笑道:“不麻烦,还是你身子要紧。”

从孙氏那儿回去后, 惜翠特地多留意了一眼卫檀生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却还是没看出什么异常。

反倒是他,合上佛经问,“为何总看着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

惜翠移开视线,“没什么,只是……”

“翠翠,”卫檀生突然打断她,走到她面前,轻声问,“我好看吗?”

他嗓音有些缥缈,好像从远远的天上传来的佛音梵唱。启唇微笑时,在唇侧掀开一个柔美的弧度,如同柔软的莲瓣缓缓绽开,清雅中含着些飘忽不定的绮丽。

惜翠真诚地回答,“好看。”

这小变态他生得确实好看。

青年顿时笑开了,眉眼间好像都洋溢着一些愉悦。他揽过她,低声道,“翠翠,我日后,每一天都会这么好看。”

腹中已如火烧火燎一般,但卫檀生眉目却未变。

饥饿和痛苦使他清醒,也使他上瘾,使他追逐着片刻的欢愉而泥足深陷。

行难行之事,忍难忍之情,或许有一天,他能因为这痛苦而超脱轮回,证得大道。

但在此之前,他还要再好看一些,再美一些。毕竟他面前的是个追逐皮囊的荡妇,而他却还要祈求着她的垂怜。

过几日,总算到了卫杨氏的生辰。惜翠与孙氏一大早上就起来忙活,在孙氏的帮助下,头一次操办这种事,倒也算游刃有余,没出什么差错。也幸好是府上没请什么人,只是一家人之间闹上一闹。

心里惦记着畅春班,惜翠一直生生地捱到了傍晚,等到廊檐、门户上挂满了各色的羊角灯,球灯,彩色的琉璃分外清透,光全都落在刚刚搭建好的戏台上。

下人们早就在花厅里摆好了几张桌子。

等众人依次落了座,台上的戏也开演了。

因着今日是卫杨氏生辰,故而戏是由她来点的。

卫杨氏点的戏,是时下比较流行的《玉楼会》,讲的大致是主角的丈夫上京赶考,却渺无音讯,传回乡里,乡人都误认为他病死在了路上。主角也因此在家中被几个贪婪恶毒的宗亲所欺凌,在绝望和悲恸中,主角打起精神,与那些宗亲恶邻斗智斗勇,将孩子抚养长大,最终等到丈夫高中状元衣锦还乡,一家团聚。该打脸的打脸,该报复的报复,一出戏看下来可谓是古代版的爽文。

如今,台上演的正是“玉楼会·团圆”这一出,也是整台戏最高潮最爽快的一段。

卫杨氏看得聚精会神。

惜翠看向台上那男旦不是,不看也不是。思索再三,她还是面色平静地,犹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观众一样,看着那男旦唱戏。

那是顾小秋。

相处得时日多了,就算他如今化了浓妆,她也能在模糊的灯影中认出他来。

唱到主角妙娘与丈夫相会时,顾小秋水袖掩面,作羞涩的女儿情态,一举一动,远远看上去恍若真的是个终于得见丈夫归家大喜过望的妻子。

丈夫忙走过去扶住她。

妙娘侧着脸,水袖中,那双眼无意间看向台下。

同惜翠目光短暂地目光相接后,台下那秀丽温婉的妙娘,又神色如常地避开了视线。

惜翠低下头去吃桌上的果子。

虽然她和顾小秋都认出来彼此,但这里绝不是相认的地方,只能是装作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她正拿起个橘子要剥皮的时候,一双手横插过来,拿起了她手上的橘子。

“我来罢。”卫檀生微微一笑,低下头便去剥手里的橘子。

橘子皮落下,他又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剥橘络。橘瓣破开,他指尖上也沾了些汁水,泛着莹莹的光。

两人中间,渐渐弥漫起一阵橘子微酸的气息。

“给。”他将橘子递到了她面前。

惜翠拿了一瓣吃,酸得她直皱眉,吃了一瓣就搁在了一旁,没有再动的打算,转而聚精会神地去看台上演着的戏。

卫檀生的目光看向台上,又看向身旁正低声说笑的纪康平夫妻俩,眼神清冷。

卫杨氏看得高兴了,吩咐下人们往台上丢赏钱,再笑着叫他们点。

惜翠和黄氏都推脱了,倒是孙氏推脱不过,点了一出。

戏演到一半,卫檀生突然站起来,向卫杨氏告罪,说是腿又泛疼了,想回去歇歇。

卫杨氏听了,赶紧道,“既然腿疼便赶紧回去歇歇罢,娘这儿也用不着你来作陪。”

卫檀生要走,惜翠自然也要跟着离开,她刚起身,卫檀生似是看见了她的动静,微笑道,“翠娘,你不用和我一起,还是替我待在这儿陪陪娘罢。”

说完,也没等她回答,自己一人转身离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周围操琴司鼓热热闹闹,等惜翠回过神来时,是孙氏叫她坐下。

有意避开孙氏探究的视线,惜翠望向戏台。

戏台上的女人,一个旋身,水袖轻摇,望着她的目光中隐含了些担忧。

等天色渐深,卫杨氏也有些乏了,叫停了戏,吩咐下人们赏些钱,领着戏班子去吃些饭菜,今晚的夜宴才算散去。

珊瑚打着个绛纱灯,走在旁边,替惜翠照着回去的路。

一进院,站在短短的石阶前,能看见窗纸上倒映出的一剪人影。

惜翠在石阶前停下步子。

屋里的人听见了屋外的动静,卫檀生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翠翠?”

惜翠拾级而上:“是我。”

珊瑚正要推门,青年好像看见了她的动作,清润的嗓音再度响起,

“珊瑚,这儿不用你伺候,夜深了,你也回去歇息罢。”

珊瑚下意识地看了惜翠一眼。

惜翠:“你回去罢。”

珊瑚这才退下。

惜翠犹豫了一瞬,推开了门。

只是门刚推开,突然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卫檀生不知何时已守在门内,等着她刚进门,就将她抱了个满怀。

屋内点着灯,灯光微黄。

惜翠愣愣地看着怀抱着她的青年,或者说“女人”。

在那漫漫沉沉的灯影中。

“女人”皮肤白皙,眉形弯弯,眉色如轻烟。眼眸虽然如春水,但却不显轻薄,像一尊低眉郁美的菩萨像,低头看她时,发髻用一支金步摇挽起,颊旁的青丝又平添一分慵懒。

“她”穿了件大红的凤尾裙,青金色的上襦。凤尾在地毯上铺展游走,抱着她走到榻上,这才俯身,亲吻着她耳廓,问,“翠翠,我好看吗?”

惜翠彻底愣住了。

她没有回答,卫檀生好像也不着急。

“你今日一直在看台上那陈妙娘。”他指尖斜斜地擦过她唇瓣,“你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我都瞧见了。”

他都看见了。

他曾猜想那马奴并非唯一一个。

只是惜翠她留了心眼,她对他不再像一往一样全无保留,她对他存了心眼。她瞒下了那个人的存在。不过卫檀生不在意,他总有能找到他的办法。他终于找到了他,那个叫顾小秋的戏子。

他给过她机会的,他曾经一二三再而三地给过她机会。

但偏偏,今日又让他瞧见了那不经意间眼神的交汇。

卫檀生看着面前的女人,又想起了她当初说着爱。

亲眼看过纪康平与黄氏之间的亲昵,卫檀生收紧了手指。

她临死前的告白惨烈至此,为何口中说着爱,眼睛里却未见半分爱意。

心中好像荡起了一阵难言的涩,舌根泛起了阵阵苦意。

那疑似火烧身的诗,此时再看来,就像个笑话。

“戏有这么好看吗?”卫檀生笑道,“翠翠,你叫我一人在屋里好等。”

他低眉,声音好像漂浮在虚空里一样,低而哑,“就如同十五那天一样,翠翠,你叫我好等。”

——荡妇

——骗子

惜翠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思绪。

她挣脱了一下,没有挣开。望着卫檀生的模样,才缓缓地意识到,这几天卫檀生他虽然没有多提那天的事,实际上他一直在耿耿于怀。

惜翠喉口干涩,想说些什么,只好问,“你怎么打扮成这么一副模样?”

卫檀生挑着唇笑着反问,“可是不好看?”

他道,“那陈妙娘可有我好看?”

“我见你似乎是喜欢,便提前向娘告病回来了,就是为了打扮给你看。”青年蹭着她脸颊,发上的金步摇流苏来回地摇晃,“不好看吗?你不喜欢? ”

“我不止比台上那陈妙娘好看,我也会唱戏。”青年笑着道,“你听我唱给你听。”

“女人”红唇轻启,慢悠悠,摇摇晃晃地开始唱。

他唱的是《南柯记》中的选段。

“则为那汉宫春那人生打当,似咱这迤逗多娇粉面郎。用尽心儿想,用尽心儿想,瞑然沉睡倚纱窗。闲打忙,小宫鸦把咱叫的情悒怏。羞殢酒,懒添香。则这恨天长,来暂借佳人锦瑟旁。无承望,酒盏儿擎着仔细端详。”

青年的嗓音刻意放得柔婉,模仿着女人的声音,偏偏自身嗓音又沉郁醇厚,显得格外不伦不类,漂浮在烛光中,幽幽得令人悚然。

卫檀生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同他艳丽的打扮不同,他唇上的笑意仍旧是带着点儿悲悯和超脱的,悲悯和超脱中,又含着些冷。

一颦一笑,就像是一座正要爆发的活火山,看去平静而美丽,内部却翻腾着能毁天灭地的熔岩,心中沉眠着一头冷酷无情的怪物。

现在,蛰伏着的怪物,慢慢地苏醒了。

了善禅师降服了他心中的魔,却杀不死它。他心中伺机而动的魔已经挣脱囚笼而出。似山洪般的欲望咆哮着奔腾而下。

他已坠入了三恶道。

蓦地,惜翠浑身发冷。眼前的卫檀生像是时时刻刻将要爆发的火山,她进退不得。

“翠翠,你道《南柯记》这一段唱的是什么?”卫檀生温文地笑问。

“这出戏讲的是,淳于棼与琼英郡主,灵芝夫人和上真仙姑三人交欢。”

“翠翠,你说那淳于棼像不像你。有我一位夫婿却还不知足,还要那马奴和那戏子。”

青年笑吟吟的继续唱,涂了口脂的唇角扬起。

“怕争夫体势忙。敬色心情嚷。蝶戏香。鱼穿浪。逗的人多饷。则见香肌褪。”

唱到“望夫石”的时候,他特地换作了“妻”字。

“望妻石都衬迭床儿上。以后尽情随欢畅。今宵试做团圞相。”

“我……”惜翠深吸一口气,没有往后退,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紧紧地牵着他衣角。

青年怀抱中含着些极淡的檀香。

心知面前的卫檀生招惹不得,惜翠稳下心神,缓缓地顺着他,“我没有那个意思。”

惜翠垂眸道,“我与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惜翠面上虽是冷静,但心跳却纷杂如乱跳的雨点。倒是卫檀生的心跳,隔着胸膛传来,沉稳有力。

两人胸膛紧贴着胸膛,心跳声仿佛也慢慢地汇聚成了一个。

“女人”没有回答,而是贴在她耳畔,继续笑着唱那《西厢记》,“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

他一边低着头唱着,一边信手去解她的衣襟。

惜翠僵了一僵,顺从地放松了四肢,没有反抗。

那两只女人的窄窄的琵琶袖,被高高地撸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卫檀生将她高高地举起来,掀起自己身下的艳红的裙子,将那隐藏在裙下的满腔的恨意,猛地送了进去,毫无怜惜之意。

嘴上唱着的同时,又仿佛做梦一般地念着,“翠翠,翠翠,我好不好看?”

“细哦,这子儿花朵,似美人憔悴,酸子情多。喜蕉心暗展,一夜梅犀点污。”

唱罢,眼前的“女人”盈盈地笑着,附在她脸上舔吻着,留下薄薄晶亮的痕迹。

“如何?酒潮微晕笑生涡,待噷着脸恣情的呜嘬,些儿个。翠偃了情波,润红蕉点,香生梅唾。”

陌生的感受猛地袭来,惜翠全身一颤,身上发软的同时又有些惊惧,想要推开他。

卫檀生他不对劲,甚至比上一次还要不对劲。

但从女人袖间伸出的小臂,结实而有力,牢牢地架着她,将她抵在了墙上。

“翠翠,你不喜欢吗?”卫檀生微笑着,贴在她唇上,薄红的唇间吐着气说。

他偏着头,发间金镶红宝石的步摇也随之一晃。

一条银丝从唇间拉开,卫檀生呼吸有些急促,却还是微笑着道,“我看你好似喜欢得紧。”

“可还想听戏?我继续唱给你听。”

“无多,花影婀娜。劝奴奴睡也,睡也奴哥。一夜美满,一霎暮钟敲破。娇娥,似前宵雨云,羞怯颤声讹,敢今夜翠颦轻可。睡则哪,把腻乳微搓,酥胸汗贴,细腰春锁。”

“你怎么不看我?”

“你看我,好不好看?”

“女人”笑意嫣然地问,连日以来压抑在心中的嗔恚终于破笼而出,疯狂地扭曲。

因为快感和痛楚,青年的眼睫被泪水濡湿了,眼角泛着些红,脸上依旧莞尔笑着。

“荡妇。”他在心中呢喃着,满腔的怨恨无从宣泄,只能挟裹着情欲而出。

“女人”眼睫微湿,眼角发红,含泪的模样,美得动人心魄,裙摆上的凤尾铺展开,眼波横生,当真如一位绝色妖娆的丽人一般。只是一般的“女人”绝不会有作这般抬腰的动作。

凤尾在地上游走,腾飞榻上。

空中的檀香如有实质般地好像要滴下来。

裙裳滑落,“腰上黄”斜斜地搭在腰间,露出些许雪白的肚皮。那肚皮看上去竟好似泛起了雪浪轻波。

卫檀生低着头,看着她,费力地喘息中,笑着继续唱,“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

想到那戏台下一幕幕,卫檀生眼眶发红。

他心中恨恨地骂,眼泪却不自觉地往下直落,为那欲望蚀骨而昂起脖颈。

作女人打扮的青年,像只蜘蛛一样,肢节趴伏着。臂上的肌肉鼓起,高高低低地浮现出有力的,棱角分明的肌肉线条,青筋也因为用力时不时的隐现。

那根累丝嵌红宝石的金步摇,当啷滑落在地,“女人”凌乱的发髻早已散开,又去唱那《牡丹亭》,“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惜翠闭上眼,不敢再继续看。

“翠翠。”临到关头,“女人”缓缓压紧了她凌乱的腰上黄,不让她挣脱。

察觉到卫檀生究竟想做什么之后,惜翠终于慌了,慌忙想要推开他,“不行……”她嗓音喑哑,一声比一声更急,“这个不行……”

只是“女人”的力气比她大上许多,像座铁塔一样,她推脱不得。

热油浇心似得烫。

他垂着鸦羽样的眼睫,牢牢地按住了她,而后再附在她耳畔,孩童梦呓般地说,“翠翠,给我生个孩子。”

第90章 卖力

在确定她尽数受了之后, 卫檀生的手伸入惜翠衣衫内, 压着那肚皮, 另一只手搂过她,不让她有任何挣扎的机会,就这么肌肤相贴, 紧紧地抱着她入睡。

腹下鲜明的感受, 使得惜翠倍感羞耻和难堪, 但心中的认知却还是很清晰。

她不能怀孕,她不能和这个世界建立太深厚的联系。

惜翠阖上眼,默默地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勉强坚持了那么久, 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去多听,不去多看, 也不去多想,她快要撑不住了。

惜翠其实是不大喜欢小孩的。只不过,她不知道在孕激素的影响下,她还能不能做到像现在这么克制, 不付出多余的感情。

想到这儿, 惜翠几乎想立即去喝药避孕, 但碍于卫檀生在, 她不好当着他的面有任何动作。

就算她再怎么迟钝,也能看出卫檀生他刚刚的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惜翠不敢再招惹他, 只能硬生生地忍住,安慰自己不过只是这么一次,运气还不至于这么好,会闹出人命。

可是……

如果真的运气就这么好怎么办?

想来想去,都不得安生,再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一晚上,惜翠睡得极不安稳,朦胧中,好像梦到了自己最害怕的场景。卫檀生正牵着个小人儿的手,两人一起站在前面冲她笑。她犹豫了一瞬,想要往前一步看个清楚,然而身后突然又传来一个女声。

“翠翠别玩手机了,过来吃饭了。”

惜翠一回头,就看见她家太后正端着菜往桌上摆,她家太上皇拿了整整齐齐三副筷子。

桌上饭菜,在灯光的照耀下,冒着腾腾的白气。

紧跟着,她就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天光微亮。

四肢酸软,尤其腿间还停留着异样的感觉。惜翠偏头看去,卫檀生也已经醒了,正静静地看着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微笑着轻轻地说,“翠翠,早。”

晨光下,他发丝凌乱,脸上的粉都花了不少,因为昨晚咬着舌尖啧啧的亲吻,唇上的口脂也晕出了大半,化为唇角一抹飞扬的红。

他绀青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看起来疲倦不堪。微笑时,一缕发丝垂落在颊侧,衣襟散落,颇有些慵懒的意味。

看着他,惜翠想说些什么,一时半会间却又想不到说什么比较好。

很快,她又说不出来话了,“女人”贴着她耳廓,搂紧了她,侧身挺腰又斜斜地擦了进去,裙裳垂下,挡住了咬合在一处的两人,只余裙摆上金线勾着的凤尾振翅欲飞。刚苏醒的身体还很敏感。惜翠唇瓣颤了颤,因这突如其来的深入,脊背弯缩得像一张弓,还是没能忍住,溢出破碎的轻吟。

“翠翠,”卫檀生敛着眼尾,低声重复着昨天的话,“给我生个孩子罢。”

脊背紧贴着滚烫的胸膛,重重帐幔中,远远看去,就像个年长些的佳人抱着妹子,亲昵地说着些小秘密,那裙裳和发髻凌乱摇荡,环佩钗饰叮当响,荡出水样的轻波。

昨日的狂态好像已化为了过眼云烟,结束之后,卫檀生神色如常地又亲吻着她额头,走到梳妆台前,给自己卸妆,拆下凌乱的发髻,换回男人装扮,再也没提昨天晚上和顾小秋的事。

“昨天……”惜翠握紧了手指,试探着再次开口,“那件事我……”

她觉得她可能还需要再挣扎一下,解释解释和顾小秋的关系。

卫檀生却走到她面前,低下来抚摸着她的脸颊,带着那常见的笑意,嗓音温醇,眸色如水玉,“翠翠,我不需要解释。”

一句话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

惜翠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青年看着她,就像高坐在莲花台上的佛一样,俯看着众生。

和前两次一样,卫檀生没给她解释的机会,有关连朔和顾小秋的事都不了了之。

知道这个时候在他面前提这些没有用,反而更像是出轨之后的垂死挣扎,没有办法,惜翠只能暂时按下解释的想法,等他情绪稳定后,再打算和他好好谈一谈。

卫檀生似乎是打定了主意想要个孩子,这一次结束后没有再送上避子汤药,并且还隔绝了惜翠她自己去要汤药的可能性。

于此同时,她被卫檀生禁足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卫檀生吩咐下去,限制了她的自由,将她禁足在了府上。

顾小秋那儿的剧情暂告一段落,也不需要她这段时间再特地跑过去。惜翠算是顺从地默认了卫檀生的所作所为,待在府上哪儿也没去,平日里就去找黄氏说会儿话,闲时翻翻书,同时吩咐海棠帮忙留意顾小秋那儿的动静,免得他出事。

但有关怀孕这件事,惜翠还不想屈服,只能托海棠偷偷地去买避孕药,自己偷偷地喝,喝完再迅速毁尸灭迹,每次都像在打游击。

所幸卫檀生这几天似乎在忙着些什么,她都平安无事地喝了下去,不曾被他撞见。

听卫杨氏的意思,卫檀生他好像又有了出仕的打算。

他虽有腿疾,但此前却是曾面见过官家的,颇受官家赏识,也有清名在身,做个闲散的官职倒没什么困难。

对于卫檀生的决定,卫杨氏和卫宗林自是支持他,他们这个儿子天资聪颖,若真的有意在官场上打拼,倒真有可能搏出个结果来。

卫檀生每日早出晚归,惜翠早上帮他整理好衣衫,送他出门。白天随便找些事情干,到了晚上,提着盏绛纱灯,立在门前,等着他回来。

恍惚中,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守候着丈夫归家的妻子,平静而温馨。

不过,惜翠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在粉饰太平。连朔与顾小秋的事不解决,就永远是埋在两人中间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将人炸得粉身碎骨。

虽然白天整日待在书斋里,但卫檀生还是在百忙之中,硬是坚持不懈地抽出了些时间,每晚努力耕耘。

俗话说得好,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打定主意要个孩子后,卫檀生每天都要按着她弄上一两次。他变态归变态了些,毕竟也不能一夜七次,金枪不倒。就算他天赋异禀,不应期比常人短,但昼忙夜忙,这么做下去难免也有些吃力。

惜翠她自己倒没什么。就是长此以往下来,她隐隐感觉这小变态脚步好像都虚浮了不少。撑着手臂翻身下来时,眼尾红红的,呼吸也比之前更急促,还咬着牙硬撑。

为了不被人轻易发觉,青年每日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整理妥当,束好发带,这才出门,看上去依旧清俊挺拔,风姿翩翩。

对于这个发现,惜翠也有点儿迟疑。

这小变态好歹也是原著男配,按常理来说,网文的男主男配不都是精力充沛,能折腾一天的吗?体力和耐力不该像他这么差。

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犹豫再三,惜翠还是选择保持了沉默,在床上时多多迎合他几分,让他少费些力气,回头该喝避孕药还是喝。

卫檀生到底不能将她彻底关在家里,过了几日,或许是听戏还没听过瘾,卫杨氏便叫惜翠和孙氏、黄氏三个一起去空山寺听俗讲。

出发前,黄氏染上了风寒,头痛得厉害,急得纪康平团团转,立即找来大夫,守在一旁嘘寒问暖,伺候汤药。

如此一来,黄氏是不能再和卫杨氏同行了,只剩下孙氏与惜翠作陪。

卫杨氏已经算是空山寺的老香客,儿子又曾在寺庙中修行,一到空山寺,便受到了和尚们殷勤地接待。

那知客僧还笑道,“当日寂空禅房,寺中还保留着,夫人可要去看看?”

一想到自己儿子之前待在山上,死活不肯下来。连带着卫杨氏也没兴致去多了解卫檀生在空山寺的生活,只说道,“今日便不去了,下次再过去看看罢。”

知客僧看她兴趣缺缺的模样,便不在多言。

惜翠跟在卫杨氏后面,沿着山道慢慢地看,这是她自从上次领便当之后,第一次回到空山寺。

山寺还是没什么变化,只是修缮过一番,气势更加宏伟。至于慧如和行真那几个故人,她没有打听的机会。

惜翠也想得开,能见到最好,见不到也不强求。

这回开讲的是个她没见过的陌生僧人,虽然年轻,但讲得十分流畅,言语平实幽默。台下人头攒动,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

孙氏和卫杨氏一样,也喜欢听这些,听到精彩之处,止不住地笑,“我看平日里就要多出来走走才好呢,整天闷着可怪没意思的。”

卫杨氏颇为赞同,转头对惜翠,面怀关切地道,“翠娘,你平日里性子太静,也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和旁的娘子们来往来往。多透透气对你这身子骨也有好处。”

卫杨氏的□□,惜翠顺从地受了,“多谢娘和大嫂挂心,翠娘明白了,日后定会多出屋走走。”

婆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中俗讲中的剧情,等到中午吃过斋饭,还是意犹未尽,难得出来一趟还想在庙中四处转转。

可能意识到惜翠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又或许是被黄氏弄怕了,担心她身体受不住。走了一圈,看惜翠面色有些苍白,卫杨氏雇了一辆马车,差人将她送回家去了。

她现在这具身体也确实有些受不住,一上车,惜翠感到有阵倦意袭来,靠着车厢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她被车厢外的动静吵醒的。

马车行驶到一半,在一处暗巷中被人拦了下来。

马车既然是雇来的,车夫也就不是吴府上的下人,眼见被四五个汉子围住,顿时心生俱意。

这几个人看上去身形虽然不是格外的健壮,但目光锐利,气质冷漠。车夫走南闯北,见的人不知凡几,一见眼前这几个汉子,便知不好招惹,忙好声好气,恭恭敬敬地问,“各位好汉有什么事?”

他们的目光却掠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车厢。

在车夫忐忑不安之中,为首一个汉子总算出声,却也不是向他,而是朝着车内,拱手行了一礼,言语倒也算有礼。

“吴娘子,我家主人想请娘子过去见一面。”

惜翠在车里,醒过来后一直在留意着车外的动静。

惜翠:“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的名字不便详说,但娘子只要知道,我家主人姓鲁便够了。”

鲁深。

惜翠吃了一惊。

只听到一个姓,她就明白了过来,她认识的,想要见她的,除了鲁深还能有谁?想到当初鲁深那句“我会来找你的”,惜翠伸手打起了车帘,看向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