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番外:两同心(四)
屋里,卫檀生正和宋修敏对坐着。
两人之间隔着张桌子。
宋修敏今天穿了件鱼肚白的裙, 发髻上别着只雕花的玉簪, 素来冷淡的脸上, 泛着些柔和的光泽, 那是女儿家面对心上人时, 才会有的神情。
卫檀生打扮得就要闲散许多,像是空山新雨下的洁净清润的松柏。
竹帘半卷着, 筛了点儿春光,落在人衣服上。
卫檀生与宋修敏其实很像。
惜翠突然发现。
他们两人坐姿一样端正, 举手投足之间行云流水般的优美,那是从小所生活的环境培养出来的,他们之间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和教育经历。
看着这一幕, 惜翠她哪里还不明白,她心里又酸又涩又胀痛的感受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喜欢卫檀生的。
但卫檀生喜欢她,却像是她在作弊。
如果没有系统, 没有前两次重生, 惜翠也不确定卫檀生会不会喜欢上她。她一直以来的行为处事, 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系统的意志。
如果系统没有选中她作为“宿主”,而是选择了另外一个人。而那个“宿主”在系统的要求之下,去攻略他。卫檀生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喜欢上另一个“宿主”。
她和卫檀生之间的感情,就像空中楼阁, 好像谁都能代替。
相较之下,他和吴怀翡、宋修敏之间,则是不受系统所操控的真实情感, 是自然而然地彼此吸引。
她在门前停留了一会儿,宋修敏眼神无意中一瞥,就看见了她。
她脸上的柔情很快冷了下来,绷紧了面皮。
惜翠心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有刘婆子此前报了信,卫檀生一见她,眉眼弯得像月牙儿,亮亮的勾着人心弦,“翠翠,你来了?”
宋修敏扬着下颌,淡淡地道,“孔娘子,又见面了。”
惜翠整理好思绪,走到两人面前,点点头,和宋修敏打过招呼,“宋娘子好。”
宋修敏坐直了些,却不再答话,心中却有些犹疑,这翠翠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这孔兰的小字吗?
想到这儿,宋修敏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平日里最厌恶的便是这些轻浮之辈,但如今瞧见卫檀生与她如今亲密,自然而然地便叫出了夫妻之间才彼此称呼的小字,竟也有些羡慕。
但宋修敏转念一想,又道,做妻子的定要是宽容知礼,如此放浪轻浮的行径,终不适合去做人正妻,主持中馈。
卫檀生一眼便看见了惜翠手上的食盒,“刘妈妈说你带了食盒来?”
惜翠将食盒放到桌上,她本来就没有打算多待,因此也没有落座。
“那是林娘子托我带来的榆钱糕。”
卫檀生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会听到林巧儿的名字。
他不自觉地抬眼看了看惜翠,女人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她的神色中看不出什么其他的情绪变化。
刘婆子刚刚来传话的时候,也没多提食盒的事,他还以为这是她特地做了吃食,装在食盒里带过来的。
既然不是,卫檀生面上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失望之色,只轻轻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原来如此。”
当着宋修敏的面,他无所顾忌地轻轻眨眨眼,笑道,“我还以为是翠翠你亲自做了吃食带给我,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卫檀生的眼神其实和之前一样,没什么区别,一样的温暖和煦,但他的目光与宋修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就像是烙铁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惜翠突然想到了她上高中的时候,校门口的煎饼果子,她这个时候,就像是烙铁上的煎饼,四仰八叉地,里里外外,被摊开得平平的,被人翻来覆去地煎来煎去。
想到这儿,惜翠抬起脸,“榆钱糕我带到了,你与宋娘子应该还有些话要说。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卫檀生还在看着她,好像终于察觉出了点儿不对劲。
但惜翠却没有再多待,转身走了出去,将他的目光留在了背后。
外面阳光有些晒人,但走出内室之后,惜翠呼吸一轻。
卫檀生和宋修敏还在屋里,惜翠在门前停顿了一会儿,正要提步离开,守在门前的柴鸿光突然又出声叫住了她。
“孔娘子且慢。”
柴鸿光看着她,说道,“娘子,能不能听我说两句话。”
惜翠问,“郎君有什么想说的?”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娘子请跟我来。”
柴鸿光领着她走到了廊下,这才站定了,开门见山地说,“恕奴冒昧,奴想问娘子,娘子知不知道郎君与我家娘子之间的婚事。”
惜翠一怔,“婚事?”
柴鸿光留意着她的神情,“看来,娘子是不知道了。”
“郎君与娘子,一年前相识,婚事是由卫夫人亲自点过头的。”柴鸿光顿了一顿,含蓄地说,“这间院子,也是当初郎君与娘子一同看中。娘子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奴的意思。”
这个男人生得高大结实,望着她的眼神,也坦坦荡荡,没有任何心虚的意味。
他说的,应该就是真的了。
这个时候,惜翠反倒不感到吃惊或是难受了,听到柴鸿光的话,她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心好像终于落到了实处,竟然是松了口气。
如果她没有回来,卫檀生或许会和宋修敏走到一起。六年的时间,错过了就错过了,卫檀生和宋修敏在一起会比现在好得多,妙有也应该高兴。
她和卫檀生之间隔了一个时空,就算有app的存在,这其中的艰难和鸿沟也不是轻而易举能消弭的,到时候她又要怎么对她爸和她家太后解释。
如果说,之前惜翠还在犹豫,但现在,她终于坚定了心神。
柴鸿光在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他说的话,实则是一半真一半假。
卫杨氏确实是看中了宋修敏,想要为卫檀生续娶,但这也仅仅只是卫杨氏有这意思,这话还没来得及同他说,哪知道卫檀生却带着妙有离开了京城。
在此之前柴鸿光已经打听过惜翠的身家背景,只听说是,她与夫婿和离后,打算背上寻亲,丢了路引,暂居客栈。
“我听闻娘子似乎是要去北边寻亲?”柴鸿光心下盘算了片刻,决心还是要一不做二不休,沉声问,“娘子可想过什么时候动身?我认识的几个浙商,近日正打算去京城做生意,娘子若是要北上,不妨和他们一道儿,路上也能有个照料。”
惜翠回神看着柴鸿光,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他这是放心不下她留在杭州。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惜翠道,“但我已经决定了,不北上了。”
柴鸿光面色一变。
惜翠像是没看见男人神情难看,接着说,“出来这么久,我打算回去了。”
“回去?”柴鸿光皱眉。
“回家。”
惜翠前脚刚走,没多久,小院又迎来了另一个客人。
黄宜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今天过来,是特地问卫檀生借钱的。
被刘婆子领着进了屋,黄宜春一眼就看见了宋修敏,顿时便笑了起来,“没想到宋娘子也在,我今日可算是来得巧了。”
他们同属于一个圈子里的人,圈子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是再清楚不过。这宋修敏到了杭州的事,黄宜春也听说过。
宋修敏对卫檀生的意思,那几乎都已经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当然也是瞒不过黄宜春的。
此刻瞧见她,黄宜春也忍不住想嘴贱两句。
瞧见宋修敏冷着脸,他也不在乎。
宋修敏生得美则美矣,但太冷,性子也糟,谁娶了她回家,那简直是娶回了个牌位,每天得供着上香,守着牌位,看着她这棺材脸,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
黄宜春自觉他还没这癖好。
他今天是来借钱的,这话不方便在宋修敏面前说。
卫檀生倒也看出了他在想什么,领着他去了偏厅,两人序了主客坐下。
“你卫家三郎最近这几天艳福不浅,温香软玉的。你这几日风光,想来也有我前几日的功劳吧?”黄宜春一屁股坐下来,没个正形地笑道,“我向你借点钱,总不算过分。”
黄家这几日管他管得甚严,黄宜春又是个花钱如流水的祖宗,这银子到手还没焐热,转头就全散了出去。窘迫之下,自然而然就将念头打在了卫檀生身上。
黄宜春一看,卫檀生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甚至提都没提钱的事。
“我前些日子都按你说得做了,”青年端起茶壶,倒了被茶推到他面前,没头没尾地问,“为何,与她之间却还是毫无寸进?”
想到方才惜翠离去前的模样,卫檀生眼神微凝,沉下心来。
黄宜春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毫无寸进?
这怎么可能?
这小菩萨话里的意思,明显是让他先解决了这事,再来提借钱。
顿时,黄宜春茶也没心思喝了,“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黄宜春道,“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等听完卫檀生话里的意思,黄宜春有点懵,“你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对那宋修敏没什么旁的想法?”
卫檀生搁下茶壶,收回手,“你为何会认为,我对她有什么想法?”
黄宜春看着他这么一副模样,更懵了。
“你既然对她没那意思。”黄宜春扭头看了眼偏厅的方向,“怎么不把话说清楚?婉言谢了她?”
卫檀生淡淡地问:“我为何要拒绝她?”
“那你这就是吊着她了?”黄宜春咋舌,“你既然对她没那个意思,当然是要说清楚的,否则,吊着人家姑娘算怎么回事?”
他虽然自诩风流薄情了,但这欺骗人家姑娘心意的事,就连他都干不出来。
卫檀生的神情还是很平静,似乎没觉得自己所做所为有任何问题,垂眸答道,“她对我有意还是无意,那也只是她自己的私事,和我并无任何干系。”
黄宜春:“但你吊着人家,人家姑娘总是会伤心的。”
“她伤心也好,欢喜也罢,与我何干?”
黄宜春傻了眼。
卫檀生说的这话,哪里是小菩萨,这简直比那最无情的浪子还有冷酷两分。
偏偏,看他神情,倒是看不出有任何玩笑的意思。
黄宜春吃惊地瞪大了眼,过了片刻,总算慢慢地意识到,卫檀生他这话是真心的。
他是打心眼里没觉得自己的处理方式有任何不妥之处。
黄宜春这个时候,总算明白了过来,那孔娘子那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你若是对宋修敏无意,就该好言拒绝她,”黄宜春苦口婆心地说,“你不拒绝她,落在那孔娘子眼里,还以为你对宋修敏存了几分心思。”
“女人都是小心眼,容不下自己的男人身边还有别人,你这不是平白地给人找气受呢?”
黄宜春心里纳闷,难不成卫檀生他是在庙里待久了,怎么连这都不明白。
卫檀生一怔。
他确实是看出了宋修敏对他有意。
但她有情无情,和他并没有任何干系。
妙有喜欢她,他对她便比旁人多两分礼遇,其余的,都不曾记挂在心上,也根本想不到要直言拒绝。
他垂落眼睫,难得沉思。
花草人畜自始至终在他眼里并无任何区别,从前,也不是没有人爱慕他,但他都不曾放在眼里,他们爱也好恨也好,他未曾在花上半分心思。
唯独翠翠。
他之前厌恶她,更多是因为她扰乱了他的心神,他的七情六欲,全系在了她一人身上。
黄宜春见他思忖了半天也没有个反应,忍不住出言问道,“那钱,你究竟是借还是不借。”
青年抬眼,“稍后,我会吩咐人封一包银子给你。”
黄宜春听了,自是喜上眉梢,千恩万谢。
等黄宜春离开后,卫檀生穿过长廊,回到了正厅。
宋修敏依然坐在桌前等着,手旁的茶基本上没动过。
瞧见他回来,宋修敏略显欢喜,但很快又按捺了下来。
卫檀生在她面前施施然地坐下,思及黄宜春方才所言,开口问道,“娘子今日过来可还有什么事?”
宋修敏一愣,“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无其他要事,”卫檀生道,“娘子也是时候离开了。”
宋修敏脸色遽变,“你这是赶我走?”
“我并无此意,”卫檀生道,“只是我与娘子,孤男寡女,难免落人口实。”
宋修敏看着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片刻的功夫,他竟然就要下逐客令。
但看他神情,疏淡有礼,和之前并无任何分别。
宋修敏蓦地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他语气温和,但说出去的话,却毫无情面可言。
宋修敏面色惨白,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失声质问道,“卫檀生,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这是在赶她走?!
昨天,他不顾情面,当着她将头面送给那孔兰,今日却又要赶她走?!
从前,都是旁人毕恭毕敬请她去家中设帐,宋修敏生平还没受到过如此奇耻大辱,气血翻腾之下,袖中的手一阵震颤。
她今日特地将那卷佛经带过来,想着当面送给他。
他……他总该意识到她的心意。
她从小到大,从没喜欢过什么人,唯独他,只唯独喜欢过他这么一人,为了他费尽心思。
他今日,竟然要赶她走?!
卫檀生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他自然是有心的。
“我知晓娘子的意思,但我对娘子并无他意,若是辜负了娘子你心意,我在这儿想娘子赔个不是。”
这个男人,自私虚伪之极,行事无所顾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全然不会考虑到旁人的感受,亦未曾将人放在眼里。
柴鸿光显然没料到宋修敏会突然冲出来。
她面色白中泛着铁青,眼角已落下泪来。
柴鸿光愣了一愣,瞧见她这幅反应,顿时心疼如绞,来不及多想,迅速拔腿跟了上去。
“娘子。”
“娘子。”
柴鸿光道,“娘子,发生何事?”
没想到刚追上宋修敏,女人却突然转过身,眼中蕴着团冷冷的怒火,站定了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住嘴!连你也看我笑话不是?!”
“若非你昨天撺掇,我今日如何受此屈辱?”
这一掌用了女人十成十的力气,柴鸿光避让不及,被这力气带得侧过脸,脸上也迅速浮现起一个鲜明的五指印来。
宋修敏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今日所受的屈辱,都让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如此高傲之人,在卫檀生面前颜面扫地也就罢了,怎么能允许这一个下人瞧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她应该早看出来的,宋修敏如今怨气无处发泄,柴鸿光正好赶上来。
这贱奴一直对她有些非分之想,若非他撺掇,怎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想到这儿,宋修敏更觉眼眶一阵酸涩。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克己守礼地活着,都怪他昨日怂恿,她急于求成,昏了头才做出这种事来。
“你不过一条狗,还问起我的事来了?”
说罢,也不管柴鸿光是何反应,宋修敏咬紧了唇,快步离开了,独留柴鸿光一人站在原地。
他看着宋修敏离去的方向,到底还是没继续追下去,又转头看了眼伫立在门前的青年。
青年垂袖静静地站着,似乎根本没将这场闹剧放在心上。
直到宋修敏的背影消失不见了,他这才泰然自若地收回目光,问,“方才,她与你说了什么?”
他不说,柴鸿光也知道卫檀生问的绝不会是宋修敏。
他脸上指印未消,开口说话时,牵连着颊侧的肌肉一阵刺痛。
“孔娘子方才同奴说,”柴鸿光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她该回家了。”
第122章 番外:两同心(五)
卫檀生的面色霎时一变。
方才的优容与泰然,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檀生问:“她当真是这么说?”
与卫檀生四目相对, 触及那双眼, 柴鸿光心口不自觉一滞, 但依然强作镇静地回答, “孔娘子离去前, 确实是这么说的。”
柴鸿光留意着他神情变化,犹豫了一瞬, 但想到含泪离去的宋修敏,却还是忍不住出言道, “我伺候娘子已有数年,却还是第一次见娘子如此伤心。郎君你……”
卫檀生却不再看他,腕上佛珠撞出一串急促的轻响, 快步走到院门前,差人备马。
她竟然要回去。
要回去找那所谓的季郎君。
思及,卫檀生死死地掐紧了佛珠, 嗔怒之意, 几乎要吞噬四肢百骸。
他步伐急促, 微跛的左脚因为骤然加快的脚步,踉踉跄跄。衣摆卷起波涛似的弧度,犹如被死死压制的惊涛骇浪。
虽然是跛足,但这依然没有掩盖青年的风姿。
卫檀生眼中精光暴涨, 又惊又怒。
在这俊美光鲜的皮囊之下,由嗔恚而起杀性。
那曾经按捺下来的杀意再度翻腾嘶吼,, 第一次,不受控制,呼啸着要刺破血肉,破胸而出。
卫檀生面色阴郁,靠着车壁,绀青的眼中眸光一闪,指节因为用力,泛起清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将手上的佛珠绞成齑粉。
杀了那姓季的,将她关起来。
卫檀生纤长的眼睫微微发颤,眨眼之间,心中却已经闪过无数念头。
先将她关起来,总有机会再慢慢图谋。
毕竟他还有妙有。
只要他以妙有要挟,她顾忌妙有,定会顺从。
因为杀性,他口干舌燥,喉结上下滚动,唇角紧抿作一线,心中汹涌着的欲.望,终于再度活了过来。
回到客栈不久,惜翠便开始着手整理包袱,她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走的时候也不需要多收拾什么。
但坐在床角,惜翠低头看着手机上的app图标,却还是犹豫了一瞬。
她放不下妙有。
她今天没看见她,总想着再见她一面。
也正是这犹豫的间隙中,门外忽然响了敲门声。
笃笃笃——
惜翠没多想,放下手机,走到门前,目光一触及门外,顿时愣住了。
卫檀生正站在门口,他绀青的眼波光流转,蕴着万般的诡艳与旖旎。
“翠翠,”他腕上佛珠泠泠一震,问“你要去哪儿?”
怔愣之间,卫檀生却已经走进了屋里,目光死死地落在了那床上的包袱之上。
他等了她六年。
或者说,等了她一辈子。
这次绝不会再放她离开。
青年将视线从床上收回,再看向她时,又弯起了唇角,“你要去哪儿?”
因为刚刚忙着收拾行李,她头发随手盘起,如今脸颊发丝垂落,看上去平添了两分温驯与柔软。
“你知道了?”惜翠短暂的怔愣之后,明白了过来,垂眸低声问,“是柴鸿光告诉你的?”
卫檀生定定地看着她,“你要去何处?”
柴鸿光既然已经全都说了出去,她再继续瞒着也没有了意义。
“我打算回家。”
“家?你的家难道不在此处?”卫檀生微笑,“你我早就成了亲,且育有妙有,这儿难道不是你的家?”
“还是说,你当真以为有那季郎君所在之处,才是你的家。”青年脸上露出了些嘲讽之色,冷哂道,“你何时如此下贱。”
“翠翠。”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袍袖一扬,牢牢地攫住了她手腕,将她抵在了墙上,附耳低声询问,“我一直想问,翠翠,你一直以来在逃避什么,或是说在害怕什么。”
“你在害怕什么?”
脊背撞上墙壁,惜翠吃痛地皱紧了眉。
“你在害怕我,害怕妙有。”
“我和妙有有什么值得你害怕的?”
他将她抵在墙上,力气大得似乎要捏碎她的腕骨,毫无往日的柔情与怜悯可言。
他毕竟是个男人,足足要比她高出一个头,此刻面上笑意全无,正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似乎有嘲弄也似乎有悲悯,另一只掐在她腰上的手,好像恨不得要将她的腰掐断。
“我……”
对上卫檀生的眼,惜翠吃力地喘了一口气。
“翠翠,你每每心虚之时,总会强作镇静,”青年微笑,“强撑着一口气,神情也要比往日冷淡上两分。”
这是她的伪装也是她的盔甲,好像故作镇静地冷下脸来,就能不受外物的侵害。
“你知不知道,我是如何认出你的?”
“你现在这幅神情,和当日在客栈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你若真是你口中的孔兰,之前就不该见过我。”
“既然不曾见过我,那当初在客栈第一眼,就不该露出那般神情来。”
“更遑论,你还总寻着那间隙,好似不经意地去偷瞧妙有。”
“翠翠,”他大掌摩挲着她腰肢,掐得紧紧的,“你一直以来都爱骗人,却偏偏不擅长说谎。”
“在你离开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再留意那些,但凡与你有半分相像的人,不论男女,不论老少。”
“之所以能一眼认出你,那是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做着与你重逢的准备,翠翠。”
还有一点,他没有说。
那个梦。
或者说,那不是梦。
没有梦能如此清晰,清晰到他一闭眼,还能回想其梦中种种细节,甚至能想起妙有出嫁时的嫁衣纹样和发簪款式。
他等了她一辈子。
他记性一直都很好,博闻强识,过目不忘。
在那一生中,他从未遇见过“孔兰” ,这一生他终于等到了,更不可能再轻而易举地放她离去。
这么想着,他忽然冷静了下来,冷静下来之后,眼神也慢慢地复归了清明,他笑道,“翠翠,这是你本来的模样,对吗?”
“你不可能将路引丢在路上。如此一来,也就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你根本没有路引。这些话不过是你的托辞罢了。你不属于这世界,根本不可能有大梁的路引。”
“让我想想。”他微笑,“你能回来,又能回去,这便意味着,你找到了在这两个世界中往来的方法。”
“翠翠,”他放松了些手上的力气,眸光冷冷地问,“你究竟还瞒着我什么?”
她没有想到卫檀生会追过来。
在他绀青的双眼之下,惜翠别过头,避开了他视线。
她还瞒着他什么?
卫檀生这一句话,到底还是戳中了她心中最隐秘的地方。
那是和系统有关的秘密,也正是她一直以来,尽量忽略,却始终无法做到的。
她和卫檀生的感情,本来就建立在欺骗之上。
如果真的和他在一起,她又要如何解释这app的由来。
所有的一切,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那时,他就会知道系统的存在。
她不可能,也做不到,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这是一直以来,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压在她心上的重担,也是她为何胆怯、内疚,踌躇不敢上前的,真正的原因。
“我……”惜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在他目光之下,她突然觉得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或者说,她再也不想隐瞒下去了,“我确实有事瞒着你。”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喜欢说谎。”惜翠喉口干涩,“我骗了你,从一开始,在瓢儿山见到你的第一眼。”
万事,难就难在一个开头,这回,她终于没有再隐瞒,将系统将攻略任务,原原本本,从头到尾,交代了一清二楚。
惜翠低着眼,看着他骨节分明的五指,随着她说出口的话,渐渐地收紧了。
“系统告诉我,我的任务就是让你爱上我,亲口对我吐露爱意。”
“这样,我才能回家。”
“也就是说,一直以来,我都在利用你。”
“只要你能爱上我,我不介意做任何事,所以,鲁飞也好,高遗玉和吴惜翠也罢,这三次重生,都是为了一个目标。”惜翠抬起眼,“就是为了让你爱上我,然后回家。”
卫檀生突然松开了紧掐着她腰肢的手,他眸中的暴戾之色渐渐散去,奇异地安静了下来,目光落在她脸上,垂眸望着她。
青年乌发垂落在颊侧,挡住了眼中的光芒,那杀性霎时间也消散了个无影无踪。
他纤长的眼睫一颤,问,“你是说你一直以来都在骗我?”
惜翠抿唇,“是。”
“靠近我,不过是为了骗取我这颗心?”
“是。”她嗓音喑哑,抬头看他。
青年低垂着头,也在与她对视。
他像往常一样,弯了弯唇角,却在扬唇的刹那间,嘴角溢出了一线的红。
那抹红滴落在衣襟前,晕染出绮丽的花。
“所以,不论我当初如何冷淡,你也从未埋怨,从未记恨?”
他唇角呛出血沫,就像条垂死的鱼,顷刻间,又吐出一口血来。
这一下好像终于打破了什么,青年接二连三地呛咳出无数的血花。
他口吐血沫,却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那首诗,也是骗我的?”
惜翠垂下眼眸,攥紧了手指,“是。”
她什么都是骗他的。
他害怕的是,那个将她心意弃如敝履的自己。
而到今天他才发现,她的心意是假的。
他的冷眼,他的忽视,她不去责怪,只是因为不在意。
未曾动情,本来清静,从何而来的怨怼。
卫檀生静静地站着,像一尊观音像,凝望着她,唇角的血液越咳越多,满溢而出。
看了她一会儿,他转身离去,下楼时,喉口间却还是不断有血气在翻涌,踉踉跄跄地每往下走一步,就喷涌出一口鲜血,将胸前的衣襟全部浸湿。
他面无表情地揩去唇角的血渍,刚揩干净了,又不断有鲜血溢出。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难怪她如今要回去。
耳畔好似又响起了空山寺悠长清正的晚钟。
在那场瓢泼大雨中,他与吴怀翡并肩而行,而她提着灯笼,脚踩着落花,垂眸跟在他二人身后,毫无怨言。
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从未将他放在心上过。
曾经的讨好,曾经的生死相随,曾经的情深义重,都是假的。
他在那烟波中等待的一生,也都是假的。
从始至终,自作多情的,只有他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累死我了qwq
第123章 番外:两同心(六)
不,不是那样的。
青年唇角的血, 已经将衣襟染作了一片鲜红, 惜翠看着他离去, 心中惊愕又仓惶, 但脚下却好像生了根一样, 拦着她,硬生生地顿在了原地。
全身上下的力气, 在此刻好像被抽空了一干二净。
惜翠心中疲倦又难受。
将话说出来,她并不轻松, 非但没有如释重负,胸口也好像堵了什么。
她对他并非全都是利用,她其实也是喜欢他的。
情起于微末, 在日积月累中,愈演愈烈,愈演愈深, 又被她牢牢地扼住了咽喉, 压抑在了心中最深处。自己欺骗自己。
或许当初在空山寺的时候, 她就喜欢上了他。
被困在禅堂中.共处的一夜,看到他出关时缓步走出石室的那一刹那,为他刮去颌下胡须时的抬眼相对,落在掌心中的流云发簪, 佛堂中青年半面染血,紧握着她手腕叫她破开他的皮肉,和那一年四季轮转中的陪伴。
点点滴滴, 汇聚为了涓涓的细流,并不激烈,但也足够牵绊人心。
望向半掩着的门,惜翠愣了一愣,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牵着裙子冲了出去。
但等她冲下楼的时候,大堂中那抹身影已经消失了,客栈里零零散散的坐了几个食客,正热热闹闹地喝酒吃菜,大笑交谈,却唯独没有卫檀生的身影。
惜翠追出客栈,长街上却人来人往,却依旧不见卫檀生的踪迹。
他已经离开了。
惜翠并不意外,但提步准备回去的那一刹那,心又好像被什么绞紧了,她放下裙角,张了张嘴,费力地喘了口气,回到了屋里。
手机被丢在床上,无人问津。
但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了再回去的念头。
靠着床角,惜翠沉默地坐了下来。
上大学的时候,她曾经有一个暧昧对象。当时,她和他都没说破,直到一天,同学一起去吃饭的时候,他和同行的女生看对了眼,大家都是聪明人,他和她之间这段暧昧自然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其实,那个时候她没感到难受。
但这一次的感觉却分外不好受,就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揪着衣襟都喘不上来气,眼前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看什么都模糊扭曲。
惜翠坐在床角,鼻子一酸,眼睛更酸,不争气地往下掉眼泪。
她其实一点儿都不想穿越,不想攻略,更不想欺骗人感情。
她小时候其实很喜欢哭,经常啪嗒嗒掉眼泪,那个时候,她家太后总嘲笑她,大人无心的嘲笑,被当时年纪还小的惜翠记在了心里,慢慢地,她就不怎么哭了,学会了怎么收敛自己的情绪,有时候,磕磕碰碰的,也能像没事人一样皱着眉头擦擦血,替自己贴个创口贴,季悦媛常常开玩笑喊她女壮士。
好像憋得久了,就忘记了自己是会哭的,而感情压抑久了,也就忘记了自己真实想法。
从卫檀生离开到天黑,这一晚上,惜翠都没合眼。
半夜,她忽然想去杏子巷找卫檀生,但又觉得失去了再找他的立场。到凌晨的时候,她又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去找他,把话说个清楚,但走到门前的时候,推门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就这样昏昏沉沉的,一直捱到了天亮。
直到门外再度响起了敲门声。
惜翠心中急跳,赶紧走到门前,但看清了来者面容之后,一颗心又重新跌回了谷底。
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清醒,看向了来人。
“刘妈妈?”
门外站着的人,是刘婆子。
刘婆子的出现重新燃起了她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
惜翠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又紧张起来。
是……是卫檀生叫她来的吗?惜翠忍不住想。
刘婆子看到她,似乎被她状态吓了一跳,女人眼下青黑,眼角通红,好像一夜没睡,面如金纸,发丝凌乱地垂落在脸侧,显得憔悴而疲惫。
“是卫檀生叫你找我的?”惜翠惴惴不安地开口,一开口,喉咙中又痒又疼,她咳嗽了一声,忍不住悄悄地攥紧了袖摆。
刘婆子吓归吓,还是向她行了一礼,点点头,道,“郎君叫我过来带个话,说是想见娘子一面。”
听到这话,惜翠也来不及去在意嗓子的事,忙问道,“他在哪儿?”
刘婆子:“郎君邀娘子巳时三刻去城郊那片李子林里见面。”
刘婆子话带到后就准备离开了。
惜翠叫住了她,舔了舔发干的唇角,低声问,“卫郎君他……怎么样了?”
刘婆子看着她叹了口气,“郎君如今的状况,娘子不如亲自去看看。”
送走了刘婆子后,惜翠走到桌前,看了眼镜子里的女人,也被镜子里的模样弄得一愣。
就算再美的容貌,也受不了这一夜的糟蹋,更何况她也算不上有多美。
将发髻打散了重新梳整齐,换了件鹅黄色的衣裳,洗漱干净,惜翠没敢耽搁,急忙下了楼。
城郊那片林子里很好找。
一路上,她都在想,见到了卫檀生要说些什么。
等到了那儿,却没看到卫檀生的身影。
今天天气算不上多好,天空阴沉沉的,不见一缕阳光,乌云压得很低,像是快要下雨了。
这个时候正值李子树的花期,枝条上堆着一簇簇的花,青白色的花瓣簇拥着嫩黄的花蕊。
她来得早了。
将颊侧散落的发丝勾到耳后,惜翠站在树前默默地等待。
可惜天公不作美,不过片刻的功夫,一滴雨就从天空中坠落,落在了她发顶,渗入了发丝立,紧接着,第二滴雨落在了脸上、鼻尖和唇瓣。
惜翠抬头看了眼天,她来得时候太匆忙,忘记带伞,这片林子里也没有能躲雨的地方。
眼下早已过了巳时三刻,但卫檀生迟迟没有出现。
风吹叶动,卷起枝叶哗啦啦地响,雨珠落得急且密,打在脸上已有些疼。
望着四周的郁郁葱葱的李子树,惜翠内心深处已经浮现出了一个念头,只是不敢去细想。
再等等。
她垂眸看着被风雨摧折的草茎,心想。
或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再等等,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惜翠不敢找地方去躲雨,只担心到时候他要是来了,恐怕找不到她。
淋点雨其实没什么,摘了片树叶,惜翠看着清晰的叶片经络,心里没有任何怨言。
卫檀生如果不愿来见她,她能理解。
毕竟她曾经对他做的事,确实太过分了。
将树叶攥紧了些,惜翠靠着树干,看着叶尖儿上挂着的水珠儿。
这其实更像是一种自罪和自罚,一直压在心头的重担,好像会因为这种方式,稍微减轻一些。
雨势更大了,落在衣服上,凉意直入肌肤。
她也不记得自己等了有多久,直到雨幕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撑着伞,破开了重重的雨帘,走到了她面前。
惜翠抬起头,眨了眨眼,雨水落在眼睫上,分作两路,一路落入眼睛里,氲了模模糊糊的一片,另一路顺着鼻梁一直落到了发白的唇瓣上,渗入唇角,微腥。
来人看见她,吃了一惊。
“孔娘子?”
那不是卫檀生,不是她印象中那个系着杏色发带的青年。
男人身形高大,五官端正,是曾经有两面之缘的柴鸿光。
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了胸口,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疼,惜翠又有点儿想掉眼泪。
她好像又变成了小时候那个哭包惜翠,翠母笑着说,“这么大人了,整天就知道哭,这以后能有什么用。”
她将脸别过去,拽着枕头,不去看她,心里却下定了决心,再也不要当着人的面哭了。
柴鸿光撑着伞,显然没料到会在这儿看见她,吃惊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留意到她如今的狼狈,男人将伞移到她头顶,皱起了眉。
惜翠别开视线。
柴鸿光看了一眼她。
女人全身上下都已经被雨淋湿了,初春的雨冷得刺骨,她冻得面上毫无血色,咬紧了牙,却还是不自觉地在打颤。
湿漉漉的发丝,一绺绺地贴在前额,她衣裳被水浸湿了贴在肌肤上,映出起伏的弧线,柴鸿光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犹豫一瞬,解下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虽说因为宋修敏的缘故,他对面前的女人并无什么好感,但看到她这幅模样,却还是有些不忍心。
惜翠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柴鸿光收回手答道:“娘子有所不知,前面不远处有间野庙,住了个游方的郎中,据说医术颇为高明,我过来是为了替娘子办些些事。”
说完,他又继续问,“娘子这么大雨天,怎么站在这儿?也不去避雨。”
惜翠还是没有回答。
但柴鸿光似乎看出了什么,问,“娘子是不是在等人?”
“在等……卫郎君?”
惜翠:“你怎么知道?”
“今早我随娘子去拜访郎君,路上碰见了刘婆子。”柴鸿光回想,“她提到了有这么一件事。”
“娘子不必再等下去了,卫郎君不会来了。”
惜翠动了动唇瓣,嗓音沙哑粗粝,“你是什么意思?”
柴鸿光顿了一顿,看着她的目光中有几分同情,“卫郎君眼下……”
“正和我家娘子在一起。”
一阵冷风挟裹着雨珠吹来,惜翠打了个寒颤,仰头问,“在一起?”
女人的双眼依旧清澈,鬓角的木簪雕了一朵木兰花,雨水顺着花瓣弧线往下流,挂在簪子上,被风一吹,一闪一闪的,像极了她眼中的神采。
“卫郎君得了些新茶,”柴鸿光握紧了伞柄,“请了娘子来试茶。”
雨水落在伞面,敲出一阵闷响。
惜翠没有再说话了。
看她不再开口,柴鸿光明智地不再多言。
“这儿雨大,娘子身上被淋湿了,恐怕会着凉,我先送娘子回去罢。”
惜翠没有动,如果说之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她终于想明白了。
惜翠:“卫檀生他根本就没约我到这儿来是不是。”
柴鸿光皱起眉,往前迈出了一步,“娘子你在说什么。”
惜翠往后一步,刚好退出了伞下,又重新站在了雨中。
“真正约我过来的人,是你。”
柴鸿光看了她一眼,眼睛里看不出神情变化,“娘子你在说什么?”
惜翠抹去脸上的雨水。
在刚刚的那一瞬间,她确实相信了柴鸿光的话,但转念一想,就发现了蹊跷。
她相信他,相信卫檀生。
她一闭眼好像就能看见,青年唇角呛出血沫的模样。
不论之前发生了什么,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次失约。
“昨天,也是你告诉他我要回家的,对不对?”
“是为了什么?”惜翠冻得浑身直哆嗦,咳嗽了一声,接着问,“为了宋娘子是吗?”
“你忠心护主,不放心我,害怕我会破坏他们两人之间的婚约,就想用这种方式对付我。”
男人的反应印证了她的猜测,随着她每往下说一句,柴鸿光的脸色就难看了一分。
过了一会儿,柴鸿光这才整理好了面部神情,再度开口,“孔娘子,你很聪明。”
“我不聪明。”
如果她聪明,在一开始就不会听信了刘婆子的话,跑到这鬼地方等着。
她只是相信他。
就算这小变态他再嗔怒,再心有不甘,也绝不会用如此下作的方式对待她。
“娘子,”柴鸿光沉默了片刻,突然低声道,“抱歉。”
“你或许不知道,我这条命,当初是我家娘子救下的。”
“自那天起,我便下定决心要守在娘子身侧,做牛做马也甘愿。”
“我跟着娘子身边伺候的这些年里,还未见过她如此倾慕一人。”
“所以只能对不起孔娘子你了。”柴鸿光漠然地说。
桐油伞跌落在地,被风吹着踉踉跄跄的往前。
惜翠猜出了他的想法,睁大了眼看着柴鸿光,四肢不受控制颤抖,在危险来临之际,下意识地转身就跑,但还没等她跑出两步,后颈上忽然一疼,整个人失了力气,扑倒在了地上。
柴鸿光收回手,往前一步,抱起软倒在地的女人,“抱歉,娘子,我也是逼不得已。”
这么说着,他腾出一只手捡起地上的纸伞,另一只手抱着不省人事的女人,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出了李子林。
不远处,有一间野庙,但这野庙早已破败,根本就没住着什么游方的郎中。
唯独在庙前有个不大的池塘,池塘前长了足足有半人高的杂草,雨水落在池塘中,漾开一圈圈水波纹。
柴鸿光伫立在池塘前,双臂使劲儿。
那抹鹅黄紧跟着被抛向池心,霎时间就被池水吞没了。
看着女人的裙摆在水面上浮现,又慢慢地沉没了下去,柴鸿光这才收回目光,继续做自己的事。将四周弄乱了,抹去来时的踪迹,从袖中拿出个顺袋,倒出来几文钱,洒落在地上。
男人呼吸急促,心跳如擂地捡起伞一路向西,踩出一行凌乱的脚印,直到走到官道前,才停了下来,换了条路,往东回城。
这都是他的罪孽。
想到水波中的鹅黄衣裳,柴鸿光心乱如麻。
但下一秒,他又想到了女人冷中含艳的脸。
他又定了定心神,双手交握,搓了搓了僵硬的手指,改换了神情。
等到男人背影渐渐消失在树林深处,池塘中那抹鹅黄起起伏伏间,突然动了。
惜翠睁开眼,伸着胳膊,划开水,吃力地游到了岸边,也不顾池塘周围的烂泥和草茎,趴在湿烂腥臭的的泥土中,呛咳出一口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幸她之前和季悦媛一起学过游泳,这池塘前有草丛挡着,而柴鸿光又做贼心虚,没敢多往她这里看,这才给了她闭气和换气的空隙。
她猜到了柴鸿光不会放过她,却没猜到他竟然能为宋修敏做到这个地步,杀她灭口。
惜翠身上冷,心里更冷。
她不太确定柴鸿光到底有没有走远,也不敢离开。
雨水倾倒而下,趴在岸边,惜翠四肢僵硬,一阵接一阵的哆嗦,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后怕。
她刚刚差一点就死了。
这一次和之前都不同,她要是死了,那就再也没有重头来过的机会了。
因为后怕,她几乎使不出来力气,躺在岸边休息了一会儿,惜翠这才拖着沉重的四肢爬了起来,一边留意着周遭,一边快步往回走。
因为这场暴雨,街上空空荡荡,水花落在地面,击碎了,摔了个粉身碎骨,扬起蒙蒙的水汽。
回到客栈里的时候,林巧儿正在核对今日的账本,一抬眼就看见了面色苍白的惜翠。
女人乌黑的发丝凌乱地覆在额前,眼睫、发尾、袖摆都在往下滴水,简直像个刚爬出来的水鬼。
瞧见惜翠这么一副模样,手中的账本“啪嗒”跌落在地,来不及去管地上的账本,林巧儿惊恐地瞪大了眼,失声喊道,“孔娘子?!”
看见客栈微黄的灯光的那一刹那,惜翠终于松了口气。
一直支撑着她往回走的一口气泄了出来,眼前林巧儿的身影顿时化作了两个、三个,慢慢地又都合为了一人,被黑暗吞噬了。
昏睡中,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坐在了床角,垂眸望着她。
她整个人都像一壶烧开了的水,咕嘟嘟地冒着泡,呼吸吐息间往外喷着热气。
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落在了她脸上。
惜翠想睁开眼看个清楚,但眼皮重如千钧,根本不听她使唤。
除了凉,脸上又有些痒,紧跟着,又有什么附在了她唇前,含着些微腥的甜。
她好像梦见了卫檀生。
青年紧贴着她的脸,纤长的眼睫挠着她脸上的肌肤,缓缓地撬开了她的唇齿。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血战三百回合
第124章 番外:两同心(七)
昏睡中的女人,眼睫软软地搭在眼皮上, 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唇瓣干裂, 像揉碎了的纸。
他低下头, 细致地摩挲着她一寸寸的肌肤。
只要他稍微用些力气, 她就会死在他手上,就像他曾经对她做过的那样。
先杀了她, 陪着她一起去死。
他心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下面太黑,也太冷, 但两个人就能彼此依偎着取暖,再也不分离了。
青年的手移到了她脖颈上。
她身上烫得吓人,指尖刚沾上这温度, 就烫得他猛地缩回手。
卫檀生再看向她时,目光中已多了几分复杂。
他舍不得。
他虽然还是恨她骗了自己,但他还是舍不得杀了她, 甚至于, 狼狈如此, 还忍不住过来看看她。
他垂眸想着。
杀了她,她会疼。
而且,他竟然也开始留恋这尘世人间的滋味了,他还想与她一起看看四季轮转, 好像只要有她陪伴在身侧,那曾经乏味无聊,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的人生, 也多了些趣味和期待。
青年在床侧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替她捋了捋垂在唇间的发丝,这才收回手,缓步走下楼。
来到大堂里,正好看见了林巧儿。
林巧儿正要上楼,看见他后,有点犹豫地问,“卫郎君……孔娘子她到底怎么样了?”
卫檀生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烦请娘子先替我照顾好她,我尚有些事,去去便回。”
林巧儿点头,“这是自然的,郎君放心。”
出了客栈,他登上车,报了个地点,马车一路行驶到一条胡同口,才停了下来。
卫檀生走下车,垂袖走进了胡同深处,直到在一户人家门前,才终于停了下来。
没多时,就有个丫鬟迎了出来。
“郎君是要找谁?”小丫鬟警惕地问。
“你去告诉你家娘子,说是卫郎君求见。”
“你说谁来了?”手中的笔还没来得及搁下,宋修敏怔怔地问。
“那郎君自称姓卫。”
卫檀生……
卫檀生他竟然来了?!
笔尖在纸上拉出一条粗重的墨痕,宋修敏心下乱麻,将笔一丢,忙起身准备迎出去。
但刚推开桌子站起身,又不免想起了前天那番争执。
他定是后悔了,过来同她道歉的。
宋修敏想,他上回如此对待她,就别想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她哄好了。至少,也要让卫檀生尝尝当日她所受到的痛楚才对。
这么想着,宋修敏又重新坐了下来,瞥了小丫鬟一眼,“你过去请他进来罢。”
望着窗外,宋修敏低头思忖。
等卫檀生进来了,她要怎么对待他。
她一定要让他悔不如初。
很快,小丫鬟便引着一个姿容清爽的青年,进了屋。
“娘子,卫郎君到了。”
宋修敏抬起头,瞧见男人的一瞬间,微微有些紧张,却还是扬起了下颌,故作冷淡地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找娘子要一个人。”卫檀生回答。
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使得宋修敏一愣,皱紧了眉。
他难道不是因为后悔才来找她赔礼道歉的吗?
虽然疑惑不满,她还是问道,“你想要谁?”
“柴鸿光。”
宋修敏更加错愕,但卫檀生神情却十分从容,从容坦然到好像前天的事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
他只站在那儿,就如同青山入怀,天质自然。
一时间,宋修敏竟然忘记了自己刚才打算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而是下意识地问道,“你要他做什么?”
“娘子不愿?”卫檀生不答反问。
宋修敏皱眉,“不过一个下人,我有什么不愿的。”
因着上次的事,宋修敏简直恨极了他,将当日所受的屈辱全都归咎到了柴鸿光头上,若不是他撺掇,她何至于如此莽撞冲动。
这么想着,她转头吩咐那小丫鬟,“你去把柴鸿光带过来。”
“娘子。”
柴鸿光进屋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宋修敏,忙低头行礼。
等站起身,看到屋里多了一个人后,他神情不由得一变,但碍于身份地位的差距,只能静默地等候着吩咐,不敢多问。
宋修敏睨了他一眼,收回视线,“人我已经叫过来了,卫郎君要他做什么?”
听到这话,柴鸿光愣了愣,一抬头,就对上了青年绀青的双眼,这双眼看得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眼前好像闪过那水波间的鹅黄,男人心头猛地涌上了一阵惧意。
但卫檀生却没回答宋修敏的问题,而是微笑着,不咸不淡地回答,“多谢娘子成全,我眼下还有些要紧事,需要先带着他走一遭,日后定会再过来好好谢过娘子。”
说罢,也不管宋修敏作何反应,只抬眼看向柴鸿光。
青年天生就是一副好相貌,微微下垂的眼角,浑润内秀的瞳仁,一眼看过去便使人心生亲近之意,但柴鸿光却不由得遍体生寒,五指僵硬得再也不能动弹。
罢了。
柴鸿光全身的气力陡然一松。
在对孔娘子出手的那一刻起,他早就预感到了会有今天,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只要是为了宋修敏,他即便是死也甘愿。
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女人清冷生辉的眼,胸口顿时酸胀得有些发痛。
只这一眼,柴鸿光又迅速低下头,跟了出去。
只不过直到他跨出门槛,宋修敏也没看他一眼。
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柴鸿光告诉自己。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
路上,青年温和地问。
柴鸿光沉声道,“还请郎君直言。”
“我今天本不必亲自走这么一遭,”青年走在他前方,袖摆轻扬,系着杏色发带的发尾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细细的弧线。
“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将你从宋娘子那儿要过来。”卫檀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笑道,“至少,能帮你认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卫檀生的话,无疑是刺中了他心中最深处的伤疤。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在宋修敏心中的地位。
不过是一条可有可的狗罢了。
柴鸿光沉默不言地收紧了指节。
就在卫檀生继续提步往前时,柴鸿光低头看着地上的青石板砖,沉声问,“郎君可想好了要怎么对我?”
“是杀是剐?还请郎君直言。”
青年的嗓音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我不杀你。”
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办法对待他。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论前方等着他的是如何残酷的刑罚,他都不会抗拒。
但看清眼前的情况后,柴鸿光还是愣住了。
眼前是李子林前的野庙,庙前正对着杂草横生的池塘。
那险些要了她命的池塘。
野庙已经破败,佛像都已经斑驳,香案上堆着两三个已经干瘪萎缩的果子,香炉中积了厚厚的一层香灰,好像在提醒着过往旅人,这间野庙昔日的辉煌。
野庙正中,是一尊巨大的佛像,结印趺坐,宽袍缓带,慈眉善目,经过数年的风雨侵蚀,佛像也已经斑驳,唇上、眼下的彩漆尽数脱落。
柴鸿光正错愕间,很快,就有人上前缚了他的双手,将他牢牢地绑作了一个古怪的姿势,动弹不得。
柴鸿光看向卫檀生,正欲开口,嘴上又被人牢牢地封住,再也发不出半个音节来。
青年垂眸并不看他,青丝垂落在肩侧,神情慈悲得好像从座上走下来的观音。
几个人抬着他,绕到了佛像背后,这才露出了蹊跷来。
佛像背面不知何时被人凿空了,落了些粉末在香案上,像被空荡荡地掏干净了五脏六腑。
凿空的佛像里,内.壁都附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钉。其间大小正好能塞进一个成年男人进去,但一塞进去,就不能再有所动作,哪怕稍微动动手指,四周的细钉也能深深刺入血肉中。
柴鸿光自然也看清了佛像中的细钉。
“我不杀你,”青年低垂眉眼,眼睫轻颤,神态温和,像个再谦逊不过的僧人,“我只是将你与佛像塑在一起,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卫檀生抬眸微微笑道,笑意明亮又和煦,“你可以在这儿等下去,一直等到,有人发现你为止,运气好了,还能受人供奉,吃些香火。”
男人的眼睛睁大了些,牙齿都好像咯咯地在打颤,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温润俊秀的青年,这在京中享有清名的小菩萨会有这么歹毒的心肠。
从方才起就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恐惧,终于席卷而来,柴鸿光面露死色,喉舌都因为恐惧而干结,全身僵硬如铁砣,刹那间魂飞胆丧。
临到头,他才突然发现,他不是不怕的,但是他已经没有了再反悔的余地,几个人使力把他塞进了佛像里,将他与佛像重新塑在了一起。
佛像的眼与唇,也被人凿空了,既保证佛像里的人呼吸的同时,又隐秘得不至于使人察觉。
这间野庙已经破败,人迹罕至。
面目斑驳的佛像与人的肉身重新塑作了一个,趺坐在香案前。
就算侥幸有人深夜到此歇歇脚,也难以察觉这渗血的佛像中隐含的蹊跷。
更不会发觉香烛明明灭灭间,慈悲的佛眼下,正藏着一对目眦欲裂的人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变态没有咕翠翠,上一章是柴鸿光假借小变态的名义啊。
虽然小变态之前确实咕了翠翠,自己也应该钻佛像关个禁闭。
第125章 番外:两同心(八)
将佛像远远地抛在身后,青年缓步走出野庙, 登上车却没立即去客栈, 而是转道先去了杏子巷。
他已经很久没杀生了。
再一次破戒, 欲.望来得比他想象中更加汹涌。
卫檀生靠着车壁, 眸中掠过一抹焦躁不安, 信手扯下了脑后的杏色发带,缠在指尖把玩。
青年满头乌发失去了束缚, 如瀑一样散落下来,柔和了他眼中几分戾气。
胸腔中再一次翻腾起极其愉悦又极其兴奋的感受来, 肌肤上滚过一阵痛快的战栗之意。这感受来势汹汹,他眼里泛着抹异光,呼吸又加快了不少, 因为兴奋,胸中喉口气血翻涌,险些又呛出一口血来。
就在这心脏疯狂跳动的间隙中, 他眼前好似又掠过了女人黑白分明的眸子。女人双眼平静, 弯起时如同一条清溪。
他心中的躁动被奇异地抚平了。
不行。
这好像终于提醒了他, 使他顿时清醒过来,卫檀生阖上双眸,长长的,急促地喘息了一声, 扯紧了发带,阖上双眸。
他不能任由这杀生屠戮的欲望继续发展下去。
她一定不会喜欢自己这幅模样。
将头发重新束起,青年闭目默诵经文, 将那心头呼啸欲出的心魔再一次死死地压抑下来。
等到了杏子巷口,青年走下车,脸上好似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润与从容。
眼下才过了午时没多久,妙有刚刚被新来的曹婆子哄睡着了。
那曹婆子瞧见他,忙福身行礼。
卫檀生站在门前,也不进去,只是问,“小娘子睡着了?”
他嗓音温醇,神姿高彻,曹婆子不由得多看了面前的青年一眼,见他笑容和蔼,提起爱女时,温柔慈爱,不由得心下赞叹这郎君当真顾家。旁的男人哪有他这般愿意自己照顾孩子的。
“回郎君的话,小娘子刚歇下没多久。”
卫檀生又问了几个问题后,曹婆子一一答了,再度福身离开。
青年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双手,伸到鼻尖轻轻嗅了嗅,指尖好像染上了点儿野庙中的香火味儿。
见女儿没事,卫檀生转过身准备离开。
小姑娘刚入睡没多久,睡眠本就浅,早就听到了门外的动静,这个时候见卫檀生欲走,忙跳下床,打开门,笑道,“爹爹!爹爹!”
卫檀生停下脚步,瞧见女儿从屋里探出个乌黑的脑袋,杏子样的眼里闪动着好奇的光芒,“爹爹你回来啦?”
青年弯了弯唇角,面上的笑意又柔和了两分,“可是吵醒你了?”
带着女儿回到屋里,扶着她重新躺下,卫檀生帮她掖了掖被角,温言道,“睡罢。”
妙有的精神头一向都很充足,睁着眼看着自家爹爹,却是睡不着。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嗓音软软的,她平日里乖巧懂事,但这个时候瞧见自家爹爹,语气中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摇着爹爹的指尖,“我睡不着,我想听爹爹讲些故事。”
他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当初的俊秀的少年僧人,如今已经长成为温厚的父亲。
卫檀生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指,在袖间轻轻拭了拭这并不存在的血气,这才微微一笑,伸手捋了捋女儿的额发,压低了嗓音,耐心而轻柔地说,“妙有想听什么?”
他当年还在空山寺的时候,俗讲说得极好,嗓音如漱玉般清越动人。
小姑娘想了想,“我想听爹爹说上次没说完的魔王波旬的故事。”
“好,”那半面修罗之貌被青年好好地藏匿起来,又露出慈悲和蔼的半面菩萨之相来,“那你闭上眼,爹爹慢慢讲给你听。”
别人看见了,谁会想到,眼前这个坐在床前,柔声哄着女儿入睡的青年,会是个指尖尚存血腥,将人肉身与佛像塑在一起不久的恶魔。
眼见女儿闭上眼,呼吸浅浅地睡着了,卫檀生这才从床上坐起,放轻了脚步,走出了内室。
出了内室,又快步走到了院门前,驱车再往客栈赶。
“孔娘子还没醒。”林巧儿见他回来,站起身回答道。
“麻烦林娘子照看。”卫檀生轻轻颌首,复又在她床前坐下。
林巧儿见青年低眸凝望着女人,叹了口气,也知趣地退了出去。
他本该是恨她的。
卫檀生摩挲着她脸颊上的软肉,指尖自眉骨一路往下,落在女人干裂的唇瓣上。
那日,从客栈离开后,他恨极了她,恨她从始至终都在骗他,像有人重重地抡了一掌打在脸上,提醒着他有多可笑有多可悲。
他曾经看着那些来空山寺上香的香客,看着他们苦苦挣扎。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实际上他也只是别人眼中的笑料,在苦海翻波中的芸芸众生。
他又从何而来的傲慢,去轻视他人?
但就算如此,就算恨极了惜翠的欺骗,他还是喜欢她。
青年面色苍白,唇角再度溢出了点儿血色,俯下身,闭上眼,像个孩子一样贴紧了她的面颊蹭了蹭。
喜欢到无法自拔。
他轻颤。
喜欢到已经失去了自我,再也看不破这一个“我执”。
得到她病重的消息,他还是没有压抑住内心的真实意愿,来到了客栈去看她。
他想要问个清楚。
“翠翠,”他描摹着她的眉眼,自言自语般地问,“你喜欢我吗?”
……
梦中的景象,好像更清晰了点儿。
她依稀能看见青年坐在她床侧,正低头看着她,唇瓣一张一合。
“翠翠……”
头昏昏沉沉的,还是很疼,惜翠费力地去辨认他口中零碎的音节。
“你……”
“喜……欢……”
“我……吗……”
她喜欢他吗?
惜翠费力地想,眼前又浮现出卫檀生的模样,她吐出一口气,终于承认,她是喜欢这小变态的。
或许因为是梦的缘故,也或许是烧得太迷糊了,女人遵从了本心,没有多想,直接回答道,“喜欢。”
“我喜欢你。”
这声音沙哑,太小也太细。
但他还是听到了,落在耳中,却像平地一个惊雷,炸得他头脑发昏。
他本来就没奢求能得到回答,在得到这个回答后,卫檀生睁大了眼,怔怔地看着床上的女人,那一向泰然沉稳的面色,看上去竟有些狼狈和无措。
“翠翠?”
就在这一瞬间,他原谅了她。
就算之前再恨,这一刻,他都原谅了她从前的欺骗。
他已经不再想去追求过往了,那些欺骗利用他统统不愿再追究,他只想和她和妙有一起生活下去,一家三口平安喜乐地度过这往后的年年岁岁。
青年看了眼昏睡中的女人,默默地攥紧了手,惴惴不安地忍不住又问,“翠翠?”
他害怕这只是幻觉,亦或者只是她梦中胡乱的呓语。
“我喜欢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喜欢你……”
虽然这只是梦,但将一直压抑在心头的感情吐露,惜翠也好像心神一松。那天晚上,她就想这么说了,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卫檀生。
梦中的青年身子压得更低了点儿,落在她脸颊上的手好像都在打颤。
他俯下唇来亲吻她,又因为心头万般情绪激荡,再次咳出血来。他忙别过头,伸手捂住嘴唇,鲜血从指间漏出,落在了被褥上。
青年喘定了一口气,继续不依不饶地亲吻她,撬开了她的唇齿,舌尖气息腥甜。
惜翠烧得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又有些困惑,这究竟是不是梦,如果是梦,为什么感受会这么清晰。她脑子里几乎烧作了一团浆糊,根本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遵循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去迎合青年的亲吻。
察觉到她的迎合与顺从,卫檀生心头狂跳。
他垂着眼,吻得气势汹汹的,将本来脑子就烧得不清醒的女人再度亲得没了方向。梦里,舍弃了平日里那些虚无缥缈的羞耻心,惜翠不认输与他纠缠,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过如此亲密而真挚的亲吻。
到头来,反倒是青年抽回身子,被亲得呼吸急促,面色泛红。
那杀生之后的兴奋感再度袭来,杀性化为了滚烫的性.欲,迫切地想要与身下的人交融,互为一体,紧密相抱。
青年眼中泛着奇异的光芒,牙齿也因为愉悦和兴奋而在打颤。
“翠翠……翠翠……”
他将她抱起,低头去咬开她的衣襟。
女人看了他一眼,眼前蒙了层水光,青年的脸也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惜翠便不再去想了,只抬起脸去亲他的眼睫。
在这情绪大起大落间,唇角的鲜血怎么也擦不干净,青年伸手握拳低唇不断咳嗽,吐出来的血染红了衣裳和被褥,胸前与喉口涨痛得好像要裂开,偏偏脑中却极度兴奋,他哆哆嗦嗦,深吸一口气。
怀中的女人有些吃痛。
卫檀生一愣,又低下头,吻落在她眼角,细细密密的吻去她眼角的水光。
顾忌到她毕竟有病在身,他压抑着这滔天的欲.望,克制着自己的动作,五指紧紧地扣住了床沿,激动之间,竟然将客栈这年久失修的床板,硬生生扣出了些碎木片落下。
她有些喘不上气来了,轻轻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