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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洁白柔软的丝绸哈达,轻轻搭在暮雪颈上。

“祝福四公主吉祥如意,健康长寿。”掌印喇嘛道。

“多谢。”

向暮雪以及四阿哥、 五阿哥献过哈达之后,掌印喇嘛看着多尔济笑:“敦多布多尔济,你终于回来了。你爷爷北上的时候,还念叨你呢。”

多尔济道:“是,我带公主一起回来了。”

寒暄几句后,移驾左都统府,领着几人分别安置。

考虑到暮雪是公主,特意选了府衙里面的一处大房。

费扬古将军介绍道:“此处乃顺义王府改造而成,现已打扫清楚,请……咳咳咳……臣失礼”

他背过身去,咳嗽一阵。

暮雪皱着眉问:“将军近来身体不好?”

“老毛病了,咳咳,无足挂齿。”费扬古道。

他自从领命驻守归化以来,接连上战场,即使是没过马腿深的大雪也得出征,因此落下这么个毛病。只是寻常暖和时候,尚且好些,今年即使开了春,依旧身子骨难受。

暮雪道:“我所带来的陪嫁人口里,有专门的医户,也随行带了上好药材,正好可以给费公诊疗一番。”

“多谢公主好意,”费扬古道,“其实,我已向万岁爷上过奏折,等迎完公主之后,预备回京养老。”

“这并不冲突,”暮雪细声道,“其实,我与费公也算得上有旧。京中我临时所住的那处宅子,听说就是内务府收购的您的府邸改造而成。”

费扬古想起来了:“确实有此事。”

“我在京中,住的是你的旧宅,在这里,也是住在你的府邸,就权当让我表示一下。那医户也是太医院出身,医术还是可以的。”

说到这份上,费扬古不领情倒不太好。“那便劳烦公主了。”

第29章 陪嫁 公主陪嫁人口的帐篷就搭在离都统……

公主陪嫁人口的帐篷就搭在离都统府不算很远的平整土地上。

曾秋华与丈夫张大夫正在为小女孩妞妞看伤。

妞妞是木匠家的孩子, 今年八岁,跟着爹娘一路走来,在进城前不慎歪了脚。这孩子又是个坚强的, 不肯说自己受伤,怕拖累家人, 只闭口咬牙忍着。一直到了驻地,实在走不动了, 她爹娘才发现。

立刻去寻医户张大夫及其夫人曾秋华。

虽说都是公主陪嫁,但仍是有差别, 张大夫从前在太医院当过医士,地位比寻常陪嫁更高些。驻扎帐篷时, 旁人三四家挤一只帐篷。他们一家则更宽裕些,只与另一户庄头同住一只帐篷。

张大夫仔细看了妞妞的伤, 道:“肿成这样,一时也不敢随意处置, 万一伤了骨头,还需正骨。”

曾秋华一边寻了两块木板打算做固定板,一边同妞妞爹娘道:“你们看能否弄些冰块, 或者井水也行,先给她试着消肿。”

妞妞爹望望周围,说是城, 其实跟个小乡县差不多, 零零散散的房子,抱怨道:“这地方,他们难道会储冰?我出去找井去。”

他瞪了一眼女儿,有些火气:“你怎么走路都不好好走,净给你老子添麻烦!”骂骂咧咧着, 小跑出去。

曾秋华帮妞妞固定住伤处,一抬头,见妞妞眼里擎着泪,摸摸她的头:“没事,你暂时不要动。”

妞妞委屈道:“我只是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为什么受伤了反倒像是我的错了?”说着,眼泪落下来。

曾秋华叹了一口气,有些为生计所累的父母是这样的,孩子生了病,他们先冲病了的孩子发一通火,仿佛是孩子故意生意给他找麻烦。

不过,看看一旁妞妞家零散的家当,她也能理解妞妞爹。陪嫁人口的帐篷,可是要自己动手搭的。妞妞爹因为要照看女儿,不能去搭棚,那么其余同住的人多少会有些不满。妞妞妈也没法简单收拾一下做饭。

曾秋华轻声安慰妞妞:“谁说是你的错,他不过是着急。你一个孩子,跟着从京城,一路走到这里,多棒啊。”

妞妞把脸埋在她衣裳上落泪,无声无息的哭。

正在这时,一位太监快步走来,喊:“可叫我好找,你们俩怎么到这后面来了,快跟上,公主传召。”

主子身子不舒坦?这可是大事。

曾秋华与丈夫张大夫连忙把药箱合上,小跑着一路进都统府。

跑到最里面的一间院子,两人俱是气喘吁吁。门外站着的伍嬷嬷皱眉,低声道:“怎么这幅形容,如何面见主子?”

曾秋华行了一个礼,道:“实在抱歉,是公主有哪里不适?”

她懂一些妇人科的知识,而张大夫从前是伤寒科的,若是公主有样,他俩能一起进去查看情况。

伍嬷嬷很快地说:“公主很好,是给费扬古将军瞧一瞧,他总有些咳嗽。算了……进去吧。”

通报之后,曾秋华与张大夫垂着头进门,呵!这屋子里人还真不少。

除侍女太监外,四公主、额驸与那位费扬古将军都在。

他们战战兢兢依次请安。

“起来吧,”暮雪道,“给将军瞧一瞧,我们带来的药里,是否有用得上的。”

张大夫上前,面诊并搭脉,道:“将军是有积年的毛病,需得好好养着。”

看病也是看人,他心里琢磨着,既然是将军,那么军中必定有随行大夫。虽说技术估计比不上他,但寻常处置必定会的。公主特意叫他来,大约是想昭显对这位将军的看重。

那么,开些名贵的药材好了。

张大夫诊脉的时候,曾秋华很熟练地从药箱里取出纸笔墨盒,将一张纸垫在木箱上。张大夫报药名、她开方子,很快写好了一张药方呈递给暮雪看。

暮雪扫了一眼,有几味名贵药材,她随行正好有带,便将药方递给伍嬷嬷:“你去找出来,着人速速煎了,给费将军用。”

伍嬷嬷领命退下,曾秋华侧一侧身,为她让道。

暮雪在上首正好瞧见她肩头一片暗色的泪迹,奇怪道:“怎么了,来之前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曾秋华愣了一下,如实回道:“一个陪嫁人户里的小女孩,不慎崴了脚,有些厉害。方才她靠在我肩上哭来着。”

听说受伤的是个小女孩,暮雪更加关心,问:“处置好了吗?”

“还没,肿得太厉害了,一时难以判断是不是骨折。”张大夫答道。

坐在一旁的多尔济闻言道:“若是骨头的毛病,去喇嘛庙找蒙古大夫,他们擅长这个。”

费扬古抚抚胡须附和:“确实,有时军中遇上这种情况,也会去找蒙古大夫,他们正骨的手法很好。”

“大夫,在喇嘛庙?”暮雪插了一句嘴。

曾秋华与张大夫等人听了也是一头雾水。

因好奇,暮雪决议去看看。费扬古将军因有事,便未曾同行。四阿哥五阿

椿?日?

哥似乎在与都统聊事。最后便是暮雪与多尔济等人同去喇嘛庙。

掌印喇嘛亲来迎接,领他们进去,并简要介绍。他们确实有医生,融合了藏医的一些理念,结合草原上的情况,相应地进行治疗。主要是为庙的喇嘛看病,也会为一些信众看病。

暮雪一面听,一面在心里想,这喇嘛庙之所以如此兴旺,除了信仰之外,于信众确实有一些实际效用。

被人抬着过来的妞妞,瞧着这样多人,都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很有些害怕。

那个奇怪的僧人把手按在她腿上时,妞妞吓出了声。

然而下一瞬,骨头声响,她所扭伤之处归位,痛楚减少了些。

暮雪轻轻摸摸她的头发,用汉话笑着说:“没事啦,这位蒙古大夫已经替你治疗了,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

如此尊贵的公主,用如此温柔地声音同她说汉话,妞妞的眼睛都显得亮亮,使劲点头:“我一定很快好起来。”

见着孩子的笑脸,心情总是愉悦几分。

暮雪回头与医户说:“在此间停留的两日,你们也请教一下这里的大夫,学一学正骨的窍门。同样的,若蒙医有什么不解,你们懂些的,也可以教他们。”

她的目光掠过多尔济与掌印喇嘛,道:“我们既然到了这里来,就算一家人了,得互相交流才是。”

掌印喇嘛微笑着点头:“公主说得正是,唐朝时文成公主入藏,两族交流密切。如今您来到草原上,也是一段佳话。”

彼此商业互夸了一番。态度表达清楚了,暮雪又赠给掌印喇嘛一件精美瓷器,拉近些关系,方才回去。

她一路将妞妞送回了陪嫁人口营地。

原先在外头忙碌的人都惊了,忙跪下请安。

天呐,公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竟然是亲自送木匠家的妞妞疗伤回来。

无论在做什么,这些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奇而又有所隔阂地注视着四公主。

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是头一次这样距离这样近地瞧见四公主。

从前,他们都是跟在队伍后半列,在一群猪羊的叫声中,遥遥看见公主的车架。

他们打量着暮雪,暮雪也在回望着他们。

作为她的陪嫁人口,这些人穿着以及神态,都比那些雁行人要强上不少。

暮雪清了清嗓子,尽量说得声音大些:

“咱们从京城过来,这段路还算好走,可是自归化城往北,就是沙漠和戈壁了。这样的路,我们都是第一次走。我还好,有侍卫等护着。你们这些在后头走路的,可千万要当心。若有需要紧急用药的,可直接找张大夫夫妇。”

她看着这些因她而过来的陪嫁人口,真情实意道:“我既然将你们带了出来,就要安安稳稳地将你们带到地方去。”

“你们也要好好珍惜自己,要是受伤或者生病,不好走了,别怕,立刻使人知会我。”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臆想中的纳头便拜公主千岁的场面并没有发生,暮雪站在原地,只觉脸上燥热,不是,为何这样尴尬?

旁边跟着的伍嬷嬷皱了皱眉头,正要上前,却赵妈妈拉住了,轻轻朝她摇头。

明摆着,公主借这事给底下陪嫁人安心呢。你看,一个小丫头歪了脚,公主都能尽心尽力帮着处理,这不正好说明了公主对于底下人的重视。只要你们老老实实跟着我,我一定会善待你们。这时候不能骂人,一骂,公主前面做出的好样子就大大减弱了。

曾秋华先开了口:“我等谨记公主慈心,后边路途上若有需要,一定尽全力医治。”

有个人接话,暮雪松了口气,朝她点点头:“嗯,是这个意思。”

其余陪嫁人口仍沉默着。

暮雪硬着头皮继续问:“你们,可有什么疑问没有?”

风将旗子吹得哗哗响,忽然有一个高个大婶喊了一声:“公主,您方才,我们要有事,到底该找谁啊?”

“你们的事,由……”暮雪本来想说有事找赵妈妈,但又觉得不太妥当。

她沉吟了片刻,道:“正好,趁着休息,你们自己选出一正一副管事,明日呈报赵妈妈。之后若有难处,或者要事,由正副管事统一呈报赵妈妈。”

第二日,赵妈妈就将名单递上来。陪嫁人口自己选出来的正管事是一位庄头,副管事则是曾秋华。

暮雪看了看,吩咐道:“将这个管事庄头、还有会种菜的、种田的,都叫出来。”

“是,”赵妈妈答应着,“公主是预备去哪里吗?”

“去看看八旗官庄。”

第30章 争执 二合一

赵妈妈领了公主吩咐, 又亲自跑了一趟。跟那位姓蒋的总管庄头说了这事儿,要他挑两个老陈的懂农事之人。

“至少让他们先打桶水洗洗脸,洗一些干净衣裳穿着, 再到都统府旁边等着,收拾的清清爽爽, 你们自个儿也高兴,有颜面, 不是吗?”

蒋庄头连接点头:“一定一定,赵妈妈您放心, 我们这儿有几个种田好手,我本来就是有多年经验的熟手, 这里头还有一家菜户,对于种这些蔬菜之类的颇有心得。”

“那样最好, 公主似乎颇为看重农业,这也是你们的机会。”赵妈妈笑着提点一句。

蒋庄头把手搓着, 脸上笑嘻了:“我们一定好好干。”

赵妈妈环顾一圈,没瞧见那户医户,便问:“副管事曾秋华不在?”

“哦, 他们夫妻呀,一大早就奔那喇嘛庙去了。”蒋庄头说,“嗨, 也就是瞎学, 连他们的蒙古话都听不懂,也不知道能学到些什么。”

赵妈妈又问了一些琐事,叮嘱蒋庄头要同副管事一起,好好的将这些陪嫁人口看顾好。蒋庄头自然无有不应的。

走了一圈,回到都通府。刚到小房谢谢, 预备喝口茶再回话呢。小丫鬟茶水刚刚烧好,总管太监延喜倒进来了。

“哟,喝茶呢。”

“可不,刚在外头忙了一圈。”赵妈妈忙叫那小丫鬟另外沏一杯茶,用大盖碗装了,递给延喜。

延喜道了一声谢,接过茶盏,吹了吹茶汤:“姐姐这一向忙,果然是公主的左膀右臂。听说那陪嫁人户都叫您调教的服服帖帖的。”

“可别给我戴着高帽子了。谁看我面子呀?不都是指着公主。”

赵妈妈叫小丫头出去提水。等人走了,再没旁人了,便直接说:“我等会儿还要到公主面前回话呢,您有什么事儿就请直说了吧。”

“也没什么大事,”延喜道,“只是我手底下那些人未免有些闲着,心里不安呐。”

围绕着公主的这么些人里,最被看重的无疑是赵妈妈,吴嬷嬷以及蓉儿这个大丫头。而他手底下这些太监也无非是干跑腿的活。虽说也有那么一两个,是真的打算养老了,完全不想做事。可也有四五个太监还是想做事的。

尤其是在路上奔波了这么久,眼见着离家越来越远,马上就要横跨沙漠往漠北去了。眼见着连陪嫁那群人公主都亲自去看了,却还是没怎么交给他们正经差事,心里惶恐,一个个夜里找延喜这个总管太监来哭。

这么苦熬着,岂不是除了内务府预定给的那些钱粮之外,没有其他什么收入了?听说到了漠北那头,冬天更是冻得人发慌,这买皮袄啊,厚棉絮呀,厚靴子呀,哪一样不需要钱?

这些人平常也要叫他一声爷爷、哥哥的。他也不忍心,便放下身段来找赵妈妈。

“也是劳您帮着看看,倘若有什么差事合适的,推我们一把。大家在一起共事

春鈤

,又是一路相伴着到这么远的地界去,好歹有些香火情。”

说着倒也情真意切。赵妈妈思量着,看样子他是先来找我,若能拉一把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便问:“你手下的人里可有从前管过皇庄事情的?”

延喜想一想:“有一个姓庄的,曾去皇庄上历练过,做事很老成。”

赵妈妈点点头,把茶杯放下:“行,我记着了。”

然后且让延喜等等,她自己进屋同四公主回话。

暮雪听赵妈妈将事儿说清楚了,心想,她如今确实甚少用太监,是该给些机会。陪同着她到漠北这样的荒凉之地去的总共也就百来人。这些人倘若都能立起来,将来在喀尔喀抱团取暖,她的声势也大些。

便答应了让那庄太监跟着一起去。

归化城外,在连接成片铺至天际的草场荒地中,十三座官庄的耕地显得尤为特别。

从前这一大片全是草地,近年来为了供应驻扎于此城的官兵口粮,方才圈了这些地改做农耕之用。

正是晴好时节,暮雪站在高处远眺,三三两两农人正在侍弄庄稼。

“这些都是雁行人吗?”她问。

费扬古将军点头道:“是,特意请旨开了票号,让这些雁行人凭票到口外来耕种。”

“所以他们照旧是春天过来,秋收之后再回去?”

“没错,这一点倒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允许这些人私自停留于此地,或者与蒙古女人成亲,带来家眷之类的。”

暮雪又问:“那么,是怎么付他们报酬的呢?”

“秋收之后会,按照收成给他们一定数额的银钱。他们好带回去过年。”

费扬古将军一一解答了这些话,他心里倒有些不明白,怎么四公主会对于这些田地之事感兴趣?明明停留在归化城的时间有限,大概也就休整三日,不好好抓紧时间休息,还非要抽空,带些下人到这里来看一看。

五阿哥听说是要看农田,完全不感兴趣,叫上四额驸去草场上跑马了。倒是四阿哥还愿意跟着来。刚刚说要自己转一转,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四阿哥三两步跨上来,靴子上还沾着泥土。

暮雪同他打招呼:“四哥可看到什么好玩的?”

“也没什么,去看了一下灌溉水源。”四阿哥道,“这片地界发展农业确实还不错。河流就在那头,离得近。”

费扬古道:“归化城附近确实有几条河,只是这些地方从前都没有开垦,只是作为预备牧场用。头一年种地时,收成并不算很好。只是到底离得近,比起从远路运输军粮来说,能省些军费开销。”

四阿哥点头:“确实如此。”

暮雪在一旁听着,心里不自觉把入城以来所闻见的信息整合在一起。在土默特的地界上开八旗官庄。一方面,是土默特已经被清廷整治的没脾气的结果。另一方面,是不是意味着官兵会长久在此次驻扎?不然开垦田地这么费事做什么?

官兵在此长久驻扎,于她而言也算是多了一重保障,只是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士兵

她以很天真的口吻问:“这些田地耕种出来的粮食够多少士兵吃一年呀?我瞧着地方倒也挺大的。”

费扬古笑着摇摇头:“前面的大营有五千人呢,光靠这些怎么能够自给自足?只是说能解决部分而已。”

“原来是这样。”

边上的四阿哥闻言,微微皱了皱眉。驻军数量之类的事,不是女人该听的。只是看四妹的神色,似乎是不经意提到,他便也没多想。

闲聊了一会儿,有士兵来报午膳已备好。

费扬古请暮雪与四阿哥移步用膳:“这边从前没什么房屋,是官庄建好之后,为监管方便,才新建两座小房。午膳就设在小房里,屋舍简陋,委屈四阿哥与四公主了。”

“这样就很好。”

几人移步离开。

远处的农田上,新来的雁行人小刘挥动锄头间,正好抬眸,瞧见了远处的贵人们。

“爹,那是不是四公主啊?”

他爹老刘正弓着腰,“啊”一声:“你说啥?”

“爹,你看。”小刘大声道。

老刘抬头,与小刘一起看,正好瞧见一位穿着绿斗篷的女子背对着,越走越远。

“就是那个打井赐水的四公主?”旁边的农人凑热闹,“瞧着就是善良菩萨,可惜,还要到漠北去。”

议论两句,赶在监工过来骂人前,农人们各自散去,继续干活。

午膳的主菜是烤羊背,现杀的绵羊,取带骨的羊背肉,粗犷得抹了香料,放在用碳火上烤。外皮金黄酥脆,瞧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费扬古拿出一坛酒,笑着说:“这个军中自己酿的马奶酒,味道可好了,四阿哥和四公主要不要尝一尝?”

四阿哥自然是吃酒的,只看四公主。

暮雪从前未饮过马奶酒,好奇,想试个新鲜味道,见倒出来是如马奶一般的白色,以为没什么酒劲。痛痛快快喝了一大碗。

而后便有些晕晕乎乎,后知后觉,军中自己酿的酒,大概度数不会低。

单初次醉了的人,总不会觉得自己醉了,只当是身上有些烫,脑子格外活跃。暮雪是喝酒不上脸的人,面色倒是瞧着如常,是以旁边两个陪吃的也没意识到。

又陪着烤羊肉吃了一碗酒下肚,暮雪两手捏着桌角,有些亢奋道:“其实在这里开垦田地是一件好事,就跟——昔年曹操屯田一样,种地的人多了,其实就是咱们的人也多了。”

费扬古哈哈大笑:“公主好见识。”

暮雪笑了一下:“见识什么的,也不过是闭门造车。哪里比的上费公,领兵驻守前线,为国之栋梁。”

“公主以身抚蒙,亦是为社稷江山。”

“不一样,不一样。”暮雪猛地摇头,鬓上的珍珠流苏因此甩动,叮铃一声,“我宁愿战死沙场报国恩,可惜我没得选。”

四阿哥将酒杯放下:“四妹,你醉了。”

“我清醒着呢,”暮雪冷冷道。

费扬古打圆场:“哈哈,这军中酿的酒,确实有度数。”

暮雪缓缓眨了眨眼:“我还想同您多学些军事方面的事,可惜您就回去,我也要北上。”

她抬手又饮了一口酒:“原本觉得,此间还认得个您,万一有什么变动,能近些求援。然而……现在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情形。军中的人,我旁的都不认识。”

“够了。”四阿哥扼住她握酒杯的手腕。越说越不像话,一个公主要知晓军事做什么?

四阿哥扭头对费扬古道:“四公主醉了,我送他回去歇息。”

说着,不由分说将她押上轿子。

轿子颠簸,暮雪胃中翻腾难受,“哇”一身吐出来。

四阿哥躲得极快,仍是没躲得多,右边衣袖沾上了些。

他气得脑门青筋直跳。

这么会有这样的女子,还是他的妹妹!

但因怕暮雪醉后妄言,四阿哥一直坚持着把人送回卧房。

侍女们紧急替暮雪擦洗、换衣裳,喂了醒酒汤,暮雪小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时略清醒了些,还是难受。

但是记着方才似乎不小心吐到四阿哥身上,心里一紧,用嘶哑声音问:“四阿哥呢?”

“你还记着我是谁。”

门外,已经换了衣裳的四阿哥沉着脸走进来。

“都下去。”他吩咐道。

荣儿看了暮雪一眼,暮雪朝她点点头,她才领着人出去。

屋里瞬间一片死寂。

四阿哥是要训人吗?暮雪皱了皱眉头,不开口说话。

他寻了把椅子坐下,两手搭在扶手上,望着暮雪,道:“你是公主,从前必定读过女四书,‘体柔顺,率贞洁,服三从之训,谨内外之别,勉之敬之,终始惟一,由是可以修家政,可以和上下

𝑪𝑹

,可以睦姻戚,而动无不协矣’,你该操心的是妇言妇德、夫婿舅姑,而非军国大事。”

要她远嫁抚蒙时,就是要考虑国家安宁,牺牲是应该的。然而多问一句话,就是妄议军国大事。

暮雪气轰隆一下往上堵,死死攥着被角,整个人都颤抖着。

她真想不管不顾给他骂一顿痛快的!可是不能,这个人是四阿哥,未来的皇帝。一时痛快了,以后给自己留不痛快。

暮雪拿右手大拇指往左手虎口压,一道很深的指甲印。压抑着怒气,想着怎样说才能有利于自己。

四阿哥大约是天生不喜欢弄权强势的妇人,不单单是他,朝廷内外这样的男人海了去!但他毕竟是她的哥哥,他关心清廷的利益。该围着这两点去讲。

电光火石间,暮雪拿定了主意,以颤抖的声音道:“四哥这样讨厌我么?别急,再忍个十来天,把我送到喀尔喀,您就可京去,他日再见,多半是我的棺木。不——棺木也见不着,我被指到这漠北来,自然也是埋在这儿的,到时候只好让他们立个碑,朝着北京城的方向,也就算完了。”

说到伤心处,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扑簌簌滚落。

四阿哥瞧了个真真切切,换了一个座姿,身子略微向前,道:“我何曾说过我讨厌你了?”

声音虽还带怒气,但已然比方才进门质问时好上太多。

暮雪敏锐捕捉他态度的变化,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她于是拧了自己一把,痛楚之中,泪如雨落。

“我不知什么是军国大事,也没想过。不过是一个女儿嫁远嫁,离娘家千里之外。想着就近处还有一处家丁,万一我在婆家受了什么欺负,我还可使人叫人来帮忙。如何又牵扯到妄议军政上去了?”

“是了,是我多嘴。我就该整日吃斋念佛,盼着漠北一心与我们和睦。那么纯恪姑姑也曾这样,可是后来的事谁能料到?谁管她呀?四哥,你扪心自问,难道你是相信漠北能世世代代绝对臣服的吗?永无二心的吗?我只要你一句话,你说是,我就信,从此什么事也不管不问,只是做好敦多布多尔济的妻子,相夫教子,孝顺舅姑。”

四阿哥愣在原地,他知道,相信漠北忠心耿耿、永不反叛确实太过于痴心妄想。至于恪纯长公主,也的确是汗阿玛也曾有愧意和感叹,可怜她为反叛所累。

他想解释两句,但四妹显然是气急了,哭得上下不接下气:“我原是不配问这些的,先前还想着,若是我懂些事,在漠北能也帮上阿玛、哥哥的忙……是我唐突了,向四哥请罪。”

而后用被子将头蒙住,不肯见他,止不住的哭泣。

四阿哥无奈,起身凑过来:“我又何尝是这个意思?你快别哭了,仔细气坏了身子。”

蒙在被里的暮雪声音嗡嗡的:“四哥请回吧,免得站在我这个没有妇德妇言之女的屋里,仔细污了你的靴子。”

见识到小女孩脾气,四阿哥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气话了。你是我妹妹,我如何不心疼你?只是……唉,算了,是我说得太急了。”

“我要睡了。哥哥请回吧。”

“行,你好好休息,别往心里去。”

四阿哥叮嘱一句,转身离开。

到门外,瞧见四公主的贴身侍女守在一旁,他问:“你们主子可有什么爱吃的?”

荣儿道:“公主伤心时,爱吃甜的。”

甜的?四阿哥想了想,回去就吩咐随行的太监找出燕窝来。“熬一碗冰糖燕窝,给四公主送去。”

等到五阿哥与四额驸回来时,听说了四阿哥与四公主似乎发生争吵的事。因为他两人是私自谈话,并不知道什么缘由。

五阿哥去问四公主,她也不肯说,只是窝在床上,用嘶哑的嗓子说:“没事。”

“嗓子都哭成这样了,还没事?”

五阿哥上来硬要看一看情况,定要她把脸露出来。

被子拿下来,呵,眼睛都肿成核桃了!

五阿哥见状也气炸了。

走之前额娘还特意叮嘱过他,说四公主向来安静乖巧、敏感多思,受了委屈怕也不敢说,只是自己难过。要他看护好姐姐,注意着。结果,他不过出去一会儿,老四竟然敢给她气受!

他是知道四阿哥的牛脾气的,一上头就急,连汗阿玛都要他“戒骄戒躁”。

“我找四哥去!”

五阿哥抬起腿就去寻四阿哥。

多尔济皱着眉头,坐在塌边,望着暮雪:“你吃亏了吗?需要我做什么?”

吃亏了没有?

暮雪笑了一下,这笑容一闪而过,只是摇头:“还好,我能处理。”

多尔济叹了口气,目光拂过她哭过的脸,那样一双眼,不管为了什么缘故,不该哭成这样的。

“看你这样,我心疼。”

这语气的诚恳,暮雪是听得出的。

她垂下眼眸,盯着被子上的刺绣蝴蝶,轻轻地说:“没必要。”

屋子里静了许久,多尔济才开口说话:“今天我瞧见一匹很漂亮的白马,买了回来,明天带你去骑马。”

“……好。”

这厢安静,那厢热闹。

五阿哥走路带飞一样冲到四阿哥面前,一着急,呜哩哇啦说蒙语。

“四哥你是不是那倔脾气又犯了?怎么能把四姐惹的那么伤心的?她本来就是远嫁,如今离漠北越近,她心里越急越担心。这些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原本还担心,等到了喀尔喀,那边的婆家人待她不好,我们却在京城,离这么远该怎么办呢?结果你这个送嫁的娘家人反倒先惹她生气了。到底是为什么呀?”

他讲着讲着,想起将自己抚养长大的皇太后来。同样是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皇太后偶尔也会以很忧郁的目光望着紫禁城上方的天空,瞧着那云,说:“这云没有草原上的好看。”

这个时候五阿哥便知道,皇太后但是想家了。

想到这儿,五阿哥不禁也感伤起来。到底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别离呢?

他略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近乎哀求的态度:“四哥,算我求求你了。你多多包涵一下四姐,好不好?她本来就是诸多公主之中,唯一被指婚到漠北这样远的地方的。你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真有什么不痛快,看在我们兄弟姐妹一场,看在她为国抚蒙的份上,待她好些。”

四阿哥听完这一大串话,抿着嘴道:“你倒是话多,要你说?我能不知道?你们一个个的,倒个个有长篇大论。”

嘴上抱怨着,他却起身,问五阿哥:“她还在哭吗?”

“在,眼睛都肿成什么样了,看着就揪心!”五阿哥嘀嘀咕咕道,“四哥,女人很好哄的。你去看看,说句软话,就好啦。”

“你闭嘴吧你!”四阿哥骂了一句,转身出门。

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后头跟着端冰糖燕窝的太监,径直往四公主所在院落去。

进到屋内,瞧见暮雪那双哭肿得眼睛,四阿哥心里是有小小的愧疚的。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的气性倒还真大,哭累了?给你煮了碗燕窝,润润嗓子。”

亲自来送吃的,这是来给她台阶下了。

暮雪心知肚明,转头请多尔济去换身衣裳,他一回来就来看她,裤脚上还沾着泥呢。

多尔济瞧出这兄妹有话要说,起身,与四阿哥对视一眼,而后走了。

“他对你还是上心的。”四阿哥同暮雪道,“方才还敢瞪我一眼呢。”

暮雪端起冰糖燕窝:“他性子急,多谢四哥包涵。”

这话大有双关之语,也是借机请四阿哥表示自己愿意就台阶下。

四阿哥在她对首的椅子上坐定,摆了摆手:“没事。

??????”

他犹豫了一瞬,看向暮雪:“除归化城外,库伦以西约二千余里,乌里雅苏台亦有军府。辖制土谢图汗部、车臣汗诸部。我朝虽施恩于蒙古,但也绝非是靠他们的良心。”

“喀尔喀三部,汗阿玛独挑势力最盛的土谢图汗部嫁女,一是重视、二是分化。此时正是新胜不久,漠西残部仍虎视眈眈,至少三年之内,只要土谢图汗没疯,就不可能叛乱,或者亏待于你。所以,不必害怕。”

四阿哥说的这些,是暮雪此前未曾接触过的讯息。

他一句话,能抵得上她许多绞尽脑汁的思虑。因为接受的教育不同,所站的视角不同,得知的消息也不同。

最好趁着这个机会,多向他学些事。

暮雪很郑重地向四阿哥道谢:“多谢四哥教我,这样我也可安心些。”

而后,她很腼腆地笑起来:“另外,四哥能不能教教我,给汗阿玛递奏折是怎样一个流程。我想写信给他说路上的风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