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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石人未必替他承载了多数雷亟,或许只是遭受波及,所以被击碎了石躯,徒留一副先天剑骨!

那他怎能对三圣和顾怜的往事对答如流?

因为——因为他曾是旧河郡人。曾经的那里人人得道,个个修仙,他不止会《太上迢迢密文》,他还修习了《片叶搜魂真迹》!

在斩月被千劫加身之际,活石人身上的灵台枷和识海钥也因雷电而松动,他乘虚而入,在两大法宝的加持下,看见了斩月的记忆。

白翎的头脑因为快速膨胀的猜想快要爆开。

他手头没有纸笔,直接以手撑地,在地上写写画画,梳理思绪。

小妖们看不出他写了什么,却知道有大事发生,吓得退开到数尺之外,紧张地围观青年自言自语。

“一个修士能同时修两部神级功法吗?没见过这样干的啊……”

“没见过不能代表没有。对,不一定是修不了两部,而是神级功法太少了!根本没几个人能拿到两部,有一部就谢天谢地了!”

“假如他那么好运,又有祖传公用的《片叶搜魂真迹》,又意外获得了《太上迢迢密文》呢?……所以他被盯上,所以他成了两大叶家的研究对象!”

白翎快速划动的指尖突然停住,在这瞬间恍然大悟。

所有似是而非的疑点都串在一起,以往许多个让他感到违和、却说不清道不明的瞬间,在结合了顾怜的遗言后,终于织出了让白翎浑身冰冷的真相。

现在修真界呼风唤雨的“展月老祖”,根本不是当初的“斩月仙师”!

谜底藏在谜面上——名字都换了,人还是原来的那个吗?

白翎转身就走,想立即把这个石破天惊的推论分享给众人。但,他刚走到门前,就站住了。

推门的手已经落在门框上,骤然绷紧。

房间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偌大的裴府今夜忙忙碌碌,人们的脸上重现欢欣。

因为,打败展月老祖的希望回来了!

阴阳契与白翎同生共存,那是唯一能杀死老祖的东西。他已经请裴声和田漪等人传讯于另外三座孤城,召集幸存的人们,合力出征,发动殊死一战。

所以,今夜是个不眠之夜。

洛东的人们喜气洋洋,传递着久违的希冀和笑容。大伙儿都在收拾行囊,轻装简行,为伤患们准备担架。

田漪和徐景让弟子们御剑去传递消息,他二人则集结仅剩的修士战力,安排何人开道、何人镇中、何人殿后。

裴声也迅速出具了一份迁徙公示,呼吁人们作最后的拼搏,并下达了行伍的阵营规划,以求路遇魔物之际,迅速应变。

一夜之间,群情振奋。

裴响是展月渡劫的最后一块拼图,他已在十天前孤身前往道场。出征迫在眉睫,若无绝地反击,唯有引颈受戮。

就算展月会践行诺言,用裴响一人赴死,换人界回归太平,也没有任何人愿意接受这份“垂怜”。

活到现在的人,无不有亲朋好友命丧魔爪之下。

罪魁祸首展月——人人得而诛之!

白翎的手按在门上,却没有推开。他及时刹住了脚步,因为他意识到,刚才的结论决不能泄露半分。

顾怜为何到死前才留书于他?

为何不直接把猜疑公之于众,让大伙儿都想通展月的真面目?

因为全天下人,都寄希望于阴阳契,寄希望于白翎复活,彻底诛杀展月!

但现在白翎知道了,阴阳契能杀的人早已陨落,根本奈何不了即将飞升的鸠占鹊巢之辈。

他也明白了,为何斩月已死,阴阳契仍存——他的魂魄被千万名旧河郡冤魂当作了活石人,他们为了保护后辈,全力将斩月的亡灵镇压在霁青河下。

白翎在与斩月化成的怨灵交手时,曾看他寻找自己的剑。

七柄仙剑,无一例外,远在彼时的霁青河畔,展月手边。

而现在的斩月亡魂,已被尹真借机取走碧落幡后,借另外两具法力高强的怨灵形成古往今来第一可怖的三魂阵,埋在他预备渡劫的法场内,以那三灵搏杀的冲天怨气,当他祭坛灵焰的燃料。

小妖们跟了过来,围在他脚边。

老板小妖问:“恩公,你刚才心跳得好快。你要去救另一位恩公了吗?”

“阿响……”

白翎一直将师弟的遗书攥在手里,不曾打开。好像不启封、不看见里面的东西的话,就可以当师弟平安无恙,还在身边。

可他其实不打开也知道信封里装着什么。

那点凸起的形状,是一枚戒指。

白翎本想用来向师弟求婚的对戒,属于他的那枚,已经被取走了。留下的这枚属于白翎——是不是师弟临走前想以此告诉他,师兄,我答应了?

青年注视着门外某处,恍若出神。

强烈的愤怒在心底激荡,他面上并无表情,心中却怒火滔天。

在某个霎那,灵台里的功法发生了变动。一如多年前,与师弟心意相通的那一刻,“喜怒忧惧”中的“喜”,短暂地变成了“爱”。

此时此刻,“怒”也揭去了假面,露出深藏其后的“恨”。

白翎第一时间察觉了变化,依然是很快的闪烁,转瞬回复原状,但他隐约意识到,当功法修至大成,必然是他将“喜怒忧惧”的终极都感悟一遭,得出“爱恨”的后面二字。

爱恨……情仇?

白翎自认为小时候的成语填空做得不好。

他定了定神,终究把裴响留给他的信拆开,取出剩下的这枚素银指环。

不料当他启封时,信里藏的符箓应验了他的气息,即刻唤醒指环。黯淡的银戒散成千丝万缕银线,环绕在白翎身旁。

“花谕?!”白翎咬牙道,“阿响留着你做什么!他、他连剑都不带——”

岂不是送上门去任人宰割?!!

银线安静地围着他,轻盈纤细得如辉如雾,只有白翎知道,每一根银线都能削金断玉,杀人无形。

裴响却将此剑也留给了他……白翎总算惦记起了自己的剑,尝试感应片刻,发现“拂钧”和“凉紫”竟然在裴府外,而且一刻不停地移动着。

原来那俩家伙自他死后,一直在为他的安眠之地守城。可惜城门失守,仙剑不得已退居宅门,日夜不息地斩除邪魔。

白翎试着在心中感召,同时伸手向前,掌心向上。

下一刻,一阵异动的涟漪在心头涌起,一柄熟悉的双色剑粼粼浮现,在他的掌上归位。

剑身震颤不休,剑锋魔血尚温。

白翎屈指一弹,振落猩红的血迹,道:“你们……倒是挺乖。”

剑比人乖多了,白翎苦涩地想。

剑吟阵阵,倾诉着思念。白衣青年忽然转身去屏风后,换了身衣服,然后才手握剑柄,推开了门。

小妖们看见他的装束,目瞪口呆。白翎则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大步走到阶下。

他已经想到了,新的办法。

死仇唯有血可解,他已经想到了无需阴阳契、也能杀死展月的新办法!

满院的人看见他露面,无不停手,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见星真人!!!”

“救世主——”

白翎内外俱宁,双目澄净无波。

他一袭红衣,立在檐下。风吹衣动,正红色的衣袍猎猎翻飞,明于星火,烈如朱砂。衬着他清俊皎洁的容貌,像是红花从彼岸而来,燃烧盛放。在他周围,细密的银丝浮动缭绕,如闲云,如飞雪,更似万载不灭的星辉。

恍惚间,人们看见了许多先贤的影子。

不论是墨蓝法袍的乾道,还是水红罗裙的女修,抑或满身柳枝的老者,以及背负剑轮的少年。

到最后,纵使仙姿各异,出现在他们身上的风骨皆趋于唯一。

山岳压顶又有何惧,修道者唯有持剑向前,力破万难!

“各位准备得如何?”

红衣青年向人们颔首致意,微微笑道,“我们天亮出发。”

第187章 一百八十七、日落 嫁到红鸾星,人剑交……

四城联合, 却没能等到天亮。

往常的日出时分到来之际,上万名民众聚集在各自的城池出口,等待阳光普照大地, 驱散荒原上流窜的魔物。

然而, 当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火红的圆日冉冉升起, 一支万钧铁石凝成的长箭, 在众目睽睽之下划过了天宇!

那支箭飞得极慢, 但所有人都知道, 是因为离得太远——真实的速度必然如地崩山摧、彗星凌空,裹挟着撕裂天幕的罡风, 途经昼与夜的边缘。

一箭贯日!

曾经斩月仙师以灵泉再造的太阳, 被霁青道场发出的箭矢射中了。霎时间,金轮疾坠,朝霞骤熄,整片天空陷入了黑暗。

火球被箭镞蕴含的魔气污染, 极速闪烁着下落,灵力和魔气爆发出滚滚尘烟,随之砸进了浩瀚东海。

天黑了。

群魔狂喜,从被它们刨得千疮百孔的地下钻出来, 发出此起彼伏的长嗥。幸存的人们陷入了恐慌, 阵营大乱, 绝望的情绪四处蔓延。

此时的白翎,正在屋中,与一人对坐。

外边的声音还没传进来,而他和对面的男人已经僵持了快一个时辰。说是僵持,其实只是白翎示意他坐下, 之后两人各一瓮酒,沉默对饮,谁也不说话。

酒是用来麻痹伤患的烈酒,远征带不了太多,索性把剩下的都堆在屋里,准备临行时一把火点了,以此吸引魔物。

修士的境界到了元婴之后,道心便趋于稳固,轻易无法喝醉。甚至由于辟谷,酒水入腹催发,转瞬弥散在周围的空气中。

于是两人一杯接一杯,一盏接一盏,根本不会醉地喝着苦涩的药酒,静候着出发的那一刻。

白翎还算喝得克制,更多时候在想事情。对面之人却喝到最后,嫌酒樽太浅,直接抱起酒瓮,对着瓮口豪饮。

淋漓的酒浆溅在他脸上发上,流满了衣襟。陈旧的赭袍已经褪色,主人却无心修复,酒水染得衣摆深一块浅一块,甚至滴在地上。

贾济胡子拉碴,萎靡不振,形貌已如老叟。他斑白的乱发间,一双浑浊的眼睛衬着被打断的鹰钩鼻,浑浑噩噩。

白翎坐在繁复的吉服中间,神色淡然。

他双目清明,不过颊边一抹病态的薄红,不知是酒意熏发,还是喜服映染。

时辰将至,青年起身道:“计划已经说了,我不会求你什么。贾济,你现在是太徵一脉的掌门,也是新河郡的城主。不信我也无妨,一切随你。”

“随我?哈!”委顿在地的男人喷出酒气,道,“怎么随我!你都哄得所有人跟你跑了——你可是救世主啊白翎!我能留住多少人?我能护住多少人?你这十年是睡得爽了,可知我等是怎么过来的!”

青年目视门外,浅浅一笑:“所以我该干我该干的事了。贾济,你可以不参与,没人逼你。”

“一副要带我们去送死的口气,说没人逼我——哈哈哈哈!”贾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酒坛子一砸,满地碎片。

他恶声恶气地说:“本尊可没力气陪你胡闹!我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我的妻子儿女全死在魔物手上,我受够了!!!白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舍不得裴响那条命!让他去当展月的替身又怎样?他们好不容易谈妥,你非要去搅局作甚?!”

听见师弟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白翎的双眼微不可见地一眯。

他稍侧过头,对身后的贾济道:“怪不得你鼻子歪了,正不回来。贾济,晃晃你脑子里的酒吧,展月让整个修真界作熔炉,你以为他会履行承诺?阿响愿为天下殉是他慈悲,我可不许他白白葬送!”

“那你待如何,你能如何!”贾济大袖一挥,道,“诸葛悟都死了,顾怜都死了!你难道比他们还厉害?我家师祖——太徵也死了!你身上有阴阳契又怎样?你、你说的那法子使出来又怎样?谁能保证,最后干得掉展月!指不定我们个个死绝,展月还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哈——那真是修真界的末日啊!!!都是拜你所赐,白翎!”

贾济说着又抄起一瓮酒,砸向白翎。

青年纹丝不动,酒坛在触及他红衣的前一刻,似微尘入水,刹那消融,仅剩一圈圈涟漪,在空中扩散。

白翎回望着他,神色幽幽。

但不等他开口,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外面响起阵阵惊呼,旋即是一传十、十传百的骚乱。

白翎推门而出,恰好目睹了长箭射穿红日的瞬间。

剧烈的爆炸倒映在他黑漆漆的眼底,照亮刹那,然后永远地寂灭下去。

白翎双瞳骤缩,喃喃道:“……果然!”

自他明白展月绝非斩月的那一刻起,白翎就清楚地意识到,老祖渡劫之后,绝不会依约行事。

活石人曾在旧河郡被折磨了八百年,他对此世的恨意无从磨灭,即便淹没了整个旧河郡,也难平复前半生遭受的痛苦。他能毫不犹豫地献祭苍生,难道渡劫后就会一笑泯恩仇吗?

凭借对师弟的了解,白翎不信裴响想不通这点。

他隐隐预料,师弟也准备了后手,就等着天劫开始。不过,他们恐怕都未想道,天劫开始得这样快!

就在日沉东海的霎那,遥远的霁青道场上空,卷起了一枚云涡。

这枚漩涡起初不显,在万千云翳之间,渺如沧海一粟。但是,在它的中心微微闪烁,少顷“噼啪”一声,爆开了一星电花!

云涡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飞快扩张。它的中央是一片虚空,酝酿着颠覆九州的风雷。

一滴雨从高天落下,被无数次雷鸣电闪照亮,映出了万顷河山。

它穿透云层,拉出千里银线,倏地打在白翎眉心。

“白师兄!”

几个年轻人御剑而来,为首的是唐棠。她与蓬莱一脉坐镇莞州,依靠医术,救治了众多凡人。

她一眼瞧见屋里的贾济,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喝酒?!老祖把太阳射下来了,白师兄,渡劫要开始了!!”

徐景同时赶到,说:“白师兄,这些给你!前辈们留下的好东西……我们一直收在株陵。你带去道场吧,说不定能用上!田漪她留在城里,大家随时能出发。我们——我们还出发吗?”

白翎接过他送来的芥子袋,稍微一探,竟然全是“熟人”。

“益善盂”、“瑶池鼎”、“两不疑”、“观火宝钿”……甚至“灵台枷”都存在里面。只是作为有本命契主的神级法器,当主人陨落后,它们也陷入了休眠,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白翎把芥子袋收好,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徐景一愣,领悟了他的意思。

天不会再亮,太阳不会再升起。随着日轮陨落,四方海水皆会上涨,修真界将被洪水淹没。唯有北方的霁青山,举世至高之处,还有一线生机!

冰凉的雨丝扑面,白翎释放了千万条银线。“花谕”散入人群之中,温柔地避开每一个民众,却在有魔物侵袭时,即刻反击。

慌乱的人们被奇景震撼,注目于身侧迤逦的银河。他们逐一回头,看向银河的发源处,那袭明艳飞卷的红衣。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白翎拍了拍徐景的肩,向近处的唐棠和远处的裴声颔首致意,微微侧首,感受到了屋里的酒气与沉默。

他笑了笑,转而正视北方的霁青山,望向地平线上,逐渐在彼方凝聚的乌云和雷暴。

白翎御剑而起,道:“我先走一步!”

明暗剑光闪动,仙剑载着他化成火红遁光,飞向天尽头。

在他身后,号角长鸣,最后的人族在雨中齐聚,于千万道银丝的庇佑下,开启了末世降临前的漫漫征途。

而此时此刻,霁青道场。

早在第一道雷声响起的刹那,拜日神教的教徒与诸多派系的修士们便已经严阵以待。

确切地说,他们从十日之前,那个众所周知的老祖钦定替身独自现身于道场起,就全部守候在此了。

十日十夜,万众寂静,只待天音。

全性塔下,偌大广场,鸦雀无声。

因修士们散发的灵气过于浓郁,倾盆的暴雨被隔绝在外,形成了一弯灿然的长虹。

全性塔屹立在虹桥下方,似以塔尖撑起。而塔顶笼罩着重重宝华,显然有异象发生。

是非一个人在广场中央走来走去,仰望着夜空中的虹色,拊掌大笑:“好,好——好!长虹形似天门,定是吉兆,预示着老祖即将渡劫成功,指日飞升!”

他慷慨陈词,在场诸人却一个个面容凝重,并无欢欣之意。

一刻钟前,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全性塔顶射出箭矢,将初升的红日击落。

那是老祖两千年前点燃的太阳,今日却被他亲手射下,人世好不容易亮起的天空,再陷永夜。

尤其是拜日神教的教徒们,眼中难掩悲戚,只能祈祷在老祖飞升之后,把光明归还人间。

忽然,地面产生了细微的震动。

震感来自于四面八方,持续不断。在场的人们左顾右盼,发现远处的山峦在荡漾。细看之下,才知是山崩海啸,洪水滔天,因太阳陨落,天地失衡。

与此同时,上空亮起了第一道雷光。

雷声打破死寂,也震住了动乱。是非张开双臂,传音道:“各位!修真界千年大计,还看今朝!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老祖飞升成圣,你们还怕以后没出路吗?结阵!乱党贼子快来了——”

他话音刚落,一点红晕出现在南面的夜空中,幽微一闪。

那是一点极明亮的光,由于飞遁的速度过快,点燃了沿途云气,在身后留下壮丽的曳尾。

是非大吼一声:“结阵!!!”

一呼千应,各家修士结印施法,架起琉璃般的结界。红光上个须臾还在百丈开外,在他们出手的瞬间,已到近前,直直地轰在灵力罩上。

整座广场震了三震。

唯有全性塔不动如山,仅掉落少许尘灰。

茫茫烟云散去,露出一道醒目热烈的红影。来人踏着仙剑,居高临下,足尖剑光明灭,晃人眼帘。

他穿着大红的吉服,黑发布满红衣,一齐在风中猎猎。狂岚缭绕,掀动了青年的幕篱垂纱——薄纱也换成了红色,此时此刻,竟如新婚的盖头,露出朦朦胧胧美人面。

隔血雾观花,挑阴灯辨画,一道清润含笑的嗓音从红纱下传出来,倏地扣紧了诸人心弦。

他说:“好久不见啊——霁青道场。故地重游,要这么大阵仗吗?”

是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白翎!你终于来了!”

在场的人们齐齐为之色变。

早闻见星真人云裳玉影,眼前一见,竟似来迎亲的一般,是万素群中一点红。山河皆暗,光华尽加他身,原来是他将撞击结界遭受的巨力全部吸纳集中,酝酿在手里。

又一道雷劈下来,落在全性塔尖。

白翎眉峰微蹙,扫视全场。

塔下有三座祭坛围绕,呈三足鼎立之状,当中以结绳的碧落幡连接。浩浩荡荡的邪气从天下收来,归于坛内,燃起熊熊鬼焰。

白翎不太懂阵法,但也能看出来,展月定是把祭炼人界得来的凶杀之气与三具绝世怨灵绑在一处,最大限度地供给他渡劫了。

他尝试感应碧落幡,灵识却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不知是碧落幡已被剥去器灵,彻底沦为老祖的工具,还是他的灵识被什么禁制阻隔了。

再瞧塔顶,也被结界护在当中。

隐约可见捆仙索拘束着一道人影,令白翎眼睫一颤。

师弟在那里。

白翎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迫使他回神,俯瞰下方人群。

他面不改色地道:“是啊,我来晚了——抱歉抱歉。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本尊此时驾到,不是刚好为老祖助上一臂之力吗?”

“呸!没人会信你的鬼话,休要妖言惑众!”

是非乘上修复后缩水了一半的玉板,飘到和白翎齐平的半空。隔着结界,是非打着十万分的警惕,冷笑道:“你为老祖助力,你能助什么力?”

白翎道:“我自然是来,与老祖结侣!”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教徒和修士们如临原本大敌,突闻此言,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顿时和煮沸的汤锅一样,喧嚷连片。

“他说什么???”

“见、见星真人要和老祖结侣……”

“开什么玩笑,他的相好天下皆知,难道不是塔顶的那个——”

“肃静!!!都住口!”

赶在有人把“裴响”二字喊出来之前,是非声色俱厉地打断了杂音。他手持仙符往下一掷,霎时有老祖手书浮现,强悍的灵潮从中散开,压得所有人低头。

“一群痴呆……”是非咬牙骂道,狠狠地剜了白翎一眼。

他问:“这就是你打的算盘?闹笑话整幺蛾子,好让他们提醒天道、承受雷劫的究竟是谁?白翎,你以为老夫想不到吗——偃鸣!”

他一声令下,许久不见的鹤灵妖王缓步出列,张翼飞到空中。

镇妖印烙在其额上,形同刺青。偃鸣吐出一个“默”字,凡是修为低于他的人,都说不出话了。

白翎鼓掌道:“不错,跟衣眠学的?不如你改个道号吧,以后叫‘沉音道君’怎样?”

一道雷鞭破空袭来,同样被烙上了镇妖印的驾鹤道君现身,二话不说,向白翎发动攻势。

电闪愈疾,雷鸣渐快。

白翎的激将法已经生效,亦不多言,专心接二位妖王的招。

是非立刻看出了端倪,道:“注意留手,别让他一直积蓄受力!”

天空爆发阵阵灵光,广场遭到波及,滋开无数条深不见底的裂缝。

驾鹤一面毫无保留地倾泻法力,一面抽空呵斥:“又要打、又不能打,你行你来不然少搁那叫唤!”

是非催动镇妖印:“你逼我的——”

偃鸣双目一睁,忙挥出无数鹤羽,朝白翎钉去。

然而,箭雨似的羽毛全部被白翎消融,空中散开的波澜像是经历骤雨的湖面,震颤不休。

青年抬臂格挡,从红袖后露出半张面容,弯眸笑道:“多谢二位,已经够了!”

他翻手往下,按住了结界。

结界与他角力,又被他收放,力能生力、生生不息,不过眨眼功夫,白翎的掌心便有光球急剧膨胀,结界轰然破碎!

教徒和修士们站立不稳,不少被震得七窍流血。是非离结界的破溃最近,差点从玉板上翻滚下来,好悬才定住身形。

马褂少年的瞎子眼镜掉了,摔成八瓣儿。

是非下意识去捞,却在这个瞬间,被一点寒光直刺颈项。

剑尖没入皮肉,遇化神期护体灵障如遇无物。

是非愕然抬首,面前似有血海翻涌。红纱舞动,白翎持剑架住了他的命门。

是非不敢置信地低语:“你……你怎会……法力大涨至如此地步?不、不可能!你干了什么?!”

“要感谢你们让我认真生气吧。大概,帮我打通了一节关窍。”

白翎望了全性塔顶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虽然雷霆一直劈下,但天劫刚刚开场,现在尚未到最佳时机,须沉住气。

刚好让他有空,与眼前的童颜老叟清算血债。

是非说:“不,功法进境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你肯定干了别的!你那功法不是要谈情说爱吗?怎又和生气相关??你身上……你身上为何有许多人的气息!叶忘行,冲玄,顾怜……不止,还有谁?!”

“阁下莫不是在说他们的法器?”

白翎神色放淡,一字一顿地道,“我身上带着的,尽是遗物啊!你是不是——应该负责?”

“凉紫”暗光一线,承载着白翎爆发的灵力,一概注入了是非身躯。幸好在许久以前,太徵道君便将此人的致命弱点告知了白翎,今日方能用上。

霎时间,失去了墨镜的少年人眼瞳扩散、面色癫狂,好像溺水一般,浑身抽搐起来。他双膝下跪,双手徒劳地抓挠,可是两手空空。

教徒和修士们顿起骚乱,不料刚刚还合力迎击外敌的两大妖王临阵叛变,兵指广场。

白翎紧盯着是非,看见他的容貌和身形都在变化,随着修为提升,返老还童愈发剧烈。

白翎终于笑道:“塔顶遭劫的并非老祖,咱们心知肚明。不过是非道君——你可知被你藏起来安心渡劫的家伙,也是个彻头彻尾的西贝货?你这一千年来,在给贼人当狗!真正的斩月仙师——在所有人脚下踩着,早就成怨灵一具了!!!”

第188章 一百八十八、还阳 大结局(上)……

是非的眼底一片浑噩, 不知听不听得见了。

他摸索着伸手进怀中,召动法器,欲作垂死挣扎。

白翎无奈道:“你还在坚持什么?在阳关的时候, 一有危险, 他就抓你过去当肉盾, 你忘了吗?最初的斩月可不会这样吧, 仔细想想啊是非道君, 忘川渡劫之后, 你效忠的还是原来那个人么!”

“是与不是……你分得清?!”

是非咬牙大喝, 祭出了方圆弈台。不过此物被损毁太多次,已经无法单独使用了, 必须配合玄天炉。

白翎奇怪道:“我当然分得清啊, 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变了个人,被旧河郡的石像冒名顶替了,你分不清?”

白翎见玄天炉出现,止往话头, 稍稍皱眉。

出乎他意料,刚才已经把积蓄的所有力量转移给是非了,此人依然能苟延残喘——境界到达大乘期后,是非的外表仿佛稚童, 尚有自控之力。

可惜了, 只差一点!

差一点, 就可以把是非变成无法自主的婴儿了。然而,是非发现修为暴涨之后,犯下了修此道者的通病。

许多以前由于境界差距算不了的事,现在都可以卜算,他当即要一睹为快, 预知后事如何!

玄天炉吐出密密麻麻的符篆,強化方圆弈台。

晶莹的命线像触须一般,从是非的指尖伸出,试图拽住自翎,对他的结局一探究竟。

是非的境界迈入大乘,命线居然成了实质,如同抽打陀骡的鞭子,约束万物沿着既定的路途运转演变。

自翎发动“神行术”,闪避之余,不禁想起了在太徵心境中经历的旧事。

那时的是非为他与裴响算命,浑身摸爬滚打染出来的市井气,对谁都察言观色,笑脸相迎,即便位列三圣,仍将姿态放得极低。

若说展月非斩月是换人的缘故,是非又因何与从前判若两人呢?

白翎出神之际,不慎被命线划开了胸襟。怀中的芥子袋掉出来,登时被命线扎破。

白翎呼吸一滞,伸手欲捞,又被缠上。他不得不闪开,不料益善盂明晃晃地飞出袋口,嘭的一声,在空中变成了一个大胖小子。

器灵显形,穿着红肚兜,头发只留着脑门儿上一撮,跟寻常人家挂的年画娃娃一个样儿。

他冲玄天炉猛吸一口气,把炉口狂喷的灵符全吸进了肚子里,对方喷多少、他就吸多少。

白翎头回见识益善盂的器灵,甚至没想过这家伙懒出泡儿了还能有灵。不过,益善盂专存无形之物,和装有形之物的瑶池鼎相对,用来吞玄天炉的灵符恰如其分!

炉子见状急了,也“砰”地现了形,是个穿花瓣儿襦裙的小姑娘,生气地叫道:“我辛辛苦苦炼的符,吐出来!你快吐出来!!”

命线席卷,益善盂急得直挠头。虽然灵体不会被实物所伤,他没什么好怕的,但其他往下掉的同伴还没醒呢!

益善盂对着落下的法器们张嘴:“噗噗噗噗噗——”

强化灵符如蝗虫般飞出,倾泻在坠落的法器上。终于,大家都被唤醒了。宝光外泄,白翎注意到,有不少符融入了被禁锢在地面的碧落幡。

幡面闪过一抹幽光,白翎立即放出了一缕灵识,隔空轻唤:“醒醒!”

其他法器先化为了器灵。

空中响起接连不断的砰砰声,瑶池鼎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知书达礼的少年管家,广袖一挥,把源源不断的命线收入袖口。

观火宝钿则是位火眼金睛的仕女,环顾左石,飞至驾鹤道君身前,敛衽行礼。

她很快又变回了朱红的花钿,贴在驾鹤额心。驾鹤眼前的白绸粼粼融化,令她得以视物。

驾鹤扬鞭向是非挥去:“老贼受死!”

是非情急之下,抄起方圆弈台格挡。方圆弈台却知没有玄天炉的增益,接此击必碎无疑。

棋盘在是非手里坏了太多次,实在忍无可忍,化成了器灵。

霎时间,驾鹤的雷鞭结结实实抽在了是非身上。她运了十成十的力,且有观火宝钿加持,威势撼天动地。

是非口中鲜血狂喷,满天的命线齐齐断灭!

益善盂扒在白翎肩头,缩成了一个肚子圆滚滚的不倒翁。

他一边嚼嚼嚼一边说:“我还有符没吐完,你要不?”

白翎冲倒地的是非一场下巴,道:“都给他。”

“好吧!”益善盂听话行事,将最后的符篆尽数喷出。

玄天炉急得乱转,可她百年如一日的“忠诚却不大聪明”,眼看是非伏地不起,居然也对他吐起了符篆:“好东西,都给你——”

众目睽睽之下,是非被蜂群般的灵符团团围住,修为急速攀升。

他缓缓离地,飘在半空,这一次,终于被推上了身躯无法承受的境界。

人们亲眼目睹,符群越缩越小。其缝隙中,伸出一只稚童的手,向天空摇摆。

他像溺水了一样,努力地往上抓,不知想抓住什么。

一个老叟飘着小碎步,来到白翎身侧。

是两不疑的器灵,作为太徵的本命法器,静静望着故人落得应有的下场。

灵符四散,一个小孩掉下来。

他仍在缩小,已是强弩之末,风中残烛。白翎纵身上前接住他,没让他在心爱的玉板上摔成泥。

是非天灵盖放光,阵阵闪烁着。

他完全是孩童的面庞了,神色却如痴如醉,好像老人回光返照,极力留恋着世间的一切。

陨落已成定局,而他再未挣扎,耗尽最后的每个须臾,向上天求索。

泪水从他眼角滑下,男孩忽然满面悲哀,似因目睹的未来饱经风霜,也仿佛洞明了过去。

白翎把他平放在玉板上,望着他头部的光明渐趋微弱,不知是非在生命的末尾时刻,是否印证了关于老祖的真相。

垂死的是非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说:“原来如此……费尽心思窥视天命的人,终将被天命玩弄!白翎……白翎!”

他颤抖着伸手,想让白翎靠近。

雷声阵阵,电光隐隐。

白翎无声地吐息一次,道:“你还想说什么?”

“日落星移……双月……悬天!”

是非抬起的手掉下去,砸在玉板上。当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玉板上的是非道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死婴。

白翎沉默,不明白这个普天之下最能勘破宿命之辈,遗言何解。

按理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非一定要他听的话,是什么意思?

日落星移,双月悬天。

难道太阳被射落之后,天上会有两个月亮?

白翎立即想到了展月和斩月。他甚至从“星”字想到了自己,毕竟他道号叫“见星”。

但这样说的话,“日”又是谁?难道……是道号“还阳”的师弟吗?

两不疑的器灵飘过来,面色凝重地蹲在是非身边。

白翎正欲飞身离去,到塔顶解救裴响,却被器灵唤住。

两不疑道:“见星真人,是非的身上……有我熟悉的东西。你帮我掀开他看看。”

“啊?”

白翎用剑尖一拨,让是非翻了个身。松垮的太极马褂像是襁褓,把泛青的婴儿裹在当中。

两不疑挥动灵气,吹拂着他,直到把婴儿脑后的绒发吹开,露出一个黑痣。

说是痣,显得有些大了。

白翎又望了塔顶一眼,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稍等。”

老叟以手覆在死婴颈后的黑痣上,少顷,一物从血肉深处剥离,落进了他的掌心。

竟然是一根契进骨头的长钉,灵台枷!

白翎意识到了此事暗藏玄机,屈膝半跪,道:“他身体里怎么埋着这个?他……我知道了。”

联系起以前的疑惑之处,白翎脑海中灵光一现。

他翻出了是非的芥子袋,用力攥碎,想找到更多证据。没想到,这个执掌道场与神教近千年的人,随身之物寥寥无几。

两个海螺掉出来,其中一个不知为何摔碎了,又被仔细黏好。另一个倒是崭新,挂着手工的小叶子吊坠。

还有一物,挂着木刻的小月亮。白翎将其抓起,果不其然,此乃是非曾用于追随斩月脚步的罗盘。

罗盘不曾损坏,指针仍在转动。

可是,指针一直在转,片刻不停。

白翎皱眉道:“是老祖藏起来了,所以指针一直转么?不对,藏起来的是活石人啊……”

“恐怕从忘川渡劫之后,指针就不曾停过,因为真正的斩月仙师,已经葬身于霁青河中了。但,是非判断不了。他就算看着一直转动的指针,也想不通是为什么。”

两不疑负手而立,叹道:“当年被颠倒心神的,是他。”

白翎目光下移,落在是非的尸首上。

他对旧事的认知,全部源于太徵的回忆,可是太徵的记忆一定对吗?全都对吗?

因为展月淹了旧河郡,且身上有诸多钉孔,所以太徵在极度的悲恸之下,认定他是被颠倒了善恶爱恨的那个。

但现在想来,展月的钉孔是被两大叶家禁锢所致。

是非本想告诉太徵,自己中了叶忘家的绝招,欲向她求救——没想到此招无解,太徵在癫狂之下决定大义灭亲,永绝后患,对他痛下杀手。

于是,未出口的真相永远没能出口了。

三圣决裂,是非也明白自己失去了判断是非的能力。从那之后,他选择了绝对地信任、听命于展月,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唯有此人绝对正确,永远正确。

可惜他同样判断不了,斩月到底还是不是斩月了。

一道惊雷劈裂天幕,直击塔尖。

眼前的景象与千年前重叠,依然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塔,塔顶有人渡劫。

教徒和修士们见证是非陨落,人心涣散。灵气不再凝聚,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在罗盘的表面绽开。

白翎放下此物,将它和一好一坏、两个海螺搁在一起,都置于是非身边。

青年回身对驾鹤道君说:“前辈,你们都自由了。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驾鹤道:“说!”

“外面这个鬼样子,还有很多人在路上。可不可以拜托你去接他们?修真界最后的人,都在往道场赶。”白翎说。

驾鹤怒道:“他们是凡人,跑来道场找死吗?不好端端地待着干什么!太阳都被射掉了,他们怎么活?”

白翎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驾鹤骤然意识到了什么,道:“你……”

她张了张口,飞遁南去前掷下一句:“本尊且信你一次!”

白翎转向偃鸣道君,说:“也麻烦您帮个忙。接下来,在场诸位都是我与‘展月老祖’大婚的嘉宾,务必请他们一个不落,都好好看着,见证我与‘老祖’成婚。”

偃鸣困惑地皱起眉,不过侧首清唳,挥出无数鹤羽,将广场围住。

教徒和修士们挣扎喊道:“你们要干什么?!”

白翎笑道:“说了——请各位入席,见证我的人生大事啊!”

他飞身而起,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登上塔顶。雷霆和暴雨似将世界隔绝,苍茫的天地间仅剩他们两个。

白翎一眼看见了师弟。

数不清的捆仙索间,缠着一个人影。那些锁链不是捆着他,而是直接穿过了他的四肢与躯干,就像千年以前,旧河郡的两大叶家对活石人做的那样。

裴响面色苍白,双眸紧闭。

他连脖颈处都被锁链穿透,以保持着抬头的姿势。

剑修的黑衣比以前更深重了,像是被浸透,与他冻雪一般的皮肤对比强烈,偏偏神色静寂,俊美的五官宛然如昨。

“……阿响?”

白翎的心怦怦直跳,低唤一声。

那人没有反应,不知是不是把他当成了幻觉。

白翎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少顷,一剑斩断诸多仙索,快步跌跪在裴响身前,扶住他面颊喊道:“阿响!”

顾不得眼前人有无回答,白翎把他紧紧拥入怀中。

浓烈的恨意未有一刻平复,只是蛰伏。在这瞬间,在拥抱对方、对方却遍体鳞伤的瞬间,“恨”彻底取代了“怒”。

白翎双眼明亮,几乎有些痴狂地露出微笑——师弟又在他怀里了,师弟还在他怀里!

他贴在裴响冰冷的颊边,往他耳畔喃喃:“师兄来接你成婚。阿响,你先看我一眼,好不好?”

脸庞被什么东西扫过,轻轻的,痒痒的。

白翎一怔,立即与他松开,让师弟靠在怀里。

裴响动了动眼睫。

他的喉咙上还留着捆仙索穿过的血洞,无法说话。白翎的芥子袋破了,手头并无灵丹,道:“为什么伤好不了?!阿响,展月是不是施了什么特殊的咒,你的伤——”

手腕稍微紧了一下。

白翎收声,裴响安静地倚在他怀里,不轻不重地捏他。咫尺之距,几次有天雷擦着塔尖而过,电光映照他们的眉宇。

裴响嘴唇微颤,仿佛想说什么。白翎茫然片刻,忽然意识到,师弟让他看自己的手。

剑修伤痕累累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指环。

白翎愕然片刻,蓦地笑了。他牵动唇角,眉头却压下去,唇也抿起来,忍耐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将自己的手也亮出来,上面戴着同样的指环。

白翎用以前哄裴响的语气说:“阿响,我们已经结侣了。我说了算。现在,你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好吗?等你醒了,师兄带你回家。”

他将师弟慢慢地平放在地,凝视着他。

虽不知为何,裴响的伤口复原极其缓慢,让白翎有些不安,但眼下容不得拖延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旧河郡的面具,扣在脸上。

裴响也定定地望着他,见他此举,黯淡的眼底漫起一分微光。他猜到了白翎想做什么,略摇头道:“师兄——”

极嘶哑的声音,混合着不断涌出的血沫。

白翎却已下定决心,温柔地摸了一下他的发顶,道:“阿响,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先说再见吧。”

他又微微笑了起来,和以前无数次看着师弟笑的样子相同。

白翎重复了一遍:“再见。”

青年红衣飞展,张开双臂,倒退着走向塔顶边缘。裴响强行撑地,支起上半身,浑身的骨头碎了,仍执拗地咬紧嘴唇,不肯答应师兄的告别。

他目不转睛,眼中唯有那人。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白翎举起的双臂间,有什么亮了起来。

起初只是一点星芒,如夏夜萤火。

而后光球扩大,和仙去山弟子廊舍的檐下,摇摇晃晃的引路灯一样。

光球的边缘开始燃烧,源源不绝的灵力从青年全身涌出,汇入其中。

他的两手间光芒愈盛,倒映在裴响漆黑的眼底,恍然似回到了牵手共舞的篝火前。

塔底的广场上,人群安静下来。

修士们率先发现了异样,一眼不眨地盯着塔顶,看那黑夜中的火光。

拜日神教的教徒们紧随其后,不敢置信地揉眼睛、抹脸,屏息凝神,注目于塔尖膨胀的光轮。

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可是一轮红日在全性塔的顶端升起,是太阳——新生的太阳!

无人敢言,偌大的广场静悄悄一片。

少顷,有人跪了下去。很快,越来越多的人下跪,齐齐仰望着传说中的壮举。

红日之中,一名道人张开双臂。此情此景,俨然和全性塔内、老祖改日换新天的旧闻一模一样。

老祖最为世人所铭记的,既非功法,也非剑骨——真正令他流芳百世的,是他重新点亮了修真界的天空!

轰然巨响,雷电狂飙。

在新生的太阳离开白翎之手的霎那,天道发现了更符合“展月老祖”的存在。

一道前所未见的苍雷贯彻天宇,直击在白翎身上!

第189章 一百八十九、星移 大结局(中)

在“花谕”的庇佑下, 上万人艰难地行进在高山深谷之间。

外界全然是一幅末世景象,传言中的“天灾”、“浩劫”,正如所见。

天空似倒扣的锅底, 人们小心翼翼地摸黑前进。大地仍在不断变化, 连魔物都偃旗思鼓了, 四散奔逃。

洪水声远远传来, 偶尔大上一点, 都会引发人群的惊惶。在伸手不见的五指的夜里, 火把被暴雨浇灭, 每个人都变成了惊弓之鸟。

队伍持续了数里长,死寂笼罩着上空。

在最前方组织开道的裴声已经接到了无数封急报, 从最开始的“随行伤患过多, 行军迟缓”,到后来的“地裂新增大量伤亡,难以计数,药物告罄”, 再到徐景御剑前来,称后方因抢夺丹药爆发骚乱,有人故意将伤患推下悬崖。

裴声沉默地听着,一眼不错地望着北方。

徐景道:“裴家主?我们……继续前进吗?”

“来路已经是一片汪洋了。”裴声反问, “若不继续, 此地也转眼覆灭该如何?”

“但大家已经走不动了。”徐景苦笑道, “再走下去,魔物不吃人,人要吃人了。离霁青道场还有千里之遥,后路毁了,前路也毁了怎么办?大家根本不信能走到道场。”

“就不该听白翎的鬼话!”

一声粗嘎的喝骂从天而降, 贾济提着三四个人头,摔在裴声跟前的地上。他道,“死在家里,也比死在这黑黢黢的鬼地方好——连这儿叫什么都不晓得,以后尽是孤魂野鬼!”

“……”

裴声神情麻木,点头道,“我明白了。去,将我临行前备好的东西拿来。”

贾济踢了一脚地上的人头,嗤道:“你还能让这些杂种推下去的老人飞回来不成?”

徐景说:“注意你的言辞,濯缨道君!”

又一道遁光袭来,田漪现身:“怎么了这是?后方有山崩迹象,必须加快行进!”

贾济耸肩大笑:“哈哈哈哈——全活埋喽!”

田漪忍无可忍,拔剑指着他眉心。

裴声喝道:“肃静!”

天地间雨声哗哗,远方的山顶滑落一块碎石。它带动泥沙,一直滚了半刻钟,才在谷底湍急的水面上溅起浪花。

众人都明白,再不走,真的要被活埋了。

可是人心惶惶,恐惧和疲惫已至顶点。修士们可以飞遁而去,但凡人呢?

裴家家丁抬来了几只大箱子,取出一座花灯。此灯造型简陋,不过是以众多灯笼绑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巨大的球。

灯罩用油布制成,可以防水,内部有特制的机巧,一旦点燃,所有灯笼都会亮起。

裴声说:“请几位仙长,分少许灵力,保佑新火不灭。”

田漪缓缓放下剑,道:“您……您是想伪造一个太阳?”

徐景捏诀生火,道:“好,有假的也比没有强!”

他们先后向花灯注入灵力,贾济愕然,最后也丢了一记灵火。花灯升起,后边的人群很快发现了光亮,惊叫声接连不断:

“那是什么?”

“是……是太阳!!!”

裴声满面肃穆,凝视着照亮前路的灯光。离得近的都是裴府家丁,无人说话,默默配合着弥天大谎。

然而,狂风突然席卷了山谷。

花灯剧烈摇晃,眼看要落!

三道灵力同时飞出,田漪、徐景、贾济一齐出手,稳住了那轮“太阳”。

可是,风来得太急太快,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迅速逼近,又好像北方爆发了天翻地覆的变故,长风万里洗河山!

花灯“嘭”地燃烧起来,像是瘪掉的鱼鳔。

裴声面色发白,知道已回天乏术了。狂风摧毁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山体,大地震动,滚滚的泥石倾泻而下,瞬间把前方的山道冲成废墟。

贾济使出“搬山咒”,开辟新路。

可是花灯即将坠毁,裴声厉声道:“仙长先救太阳!”

整条山道都被波及,田漪和徐景捏诀稳住地面,无暇他顾。慌乱中,裴声冲出了人堆,向即将坠落的“太阳”伸手——

“家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似洪水袭来,顷刻迫近!风雨达到了短暂的极盛,一条青滢滢的巨蟒赫然出现。

此为妖族神身,盘踞于山岳之间。它把花灯彻底扑灭,甚至蟒口一张,将其吞入腹中。

下一刻,万丈金光从它背后射出,驱散了满天夜色!

耀眼的晨曦如千军万马,照亮东南西北大地,千里万里朝霞。日出高山,冉冉而升,昼夜兴替,风雨顿消。

巨蟒惊讶地回头,望着来时方向。

少顷,蟒吐人言,传遍了山道:“此地不宜久留,本尊受见星真人所托,来奉诸位前往道场!”

振奋的欢呼铺天盖地,驾鹤直接往山道旁一横,填满山谷。人们争先恐后地攀上蟒背,裴声也被田漪接下,落在蟒头。

徐景兴奋地喊:“师祖您来了!天亮了——白师兄成功了吗?!”

贾济道:“他……是他干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

驾鹤冷笑一声,抖擞青鳞,确认人们都被“花谕”化成的银丝牢牢定在背上,立时腾云驾雾而起,呼风唤雨而去。

此时的白翎,却在承受着万钧雷劫。

鲜艳的红衣被雷光淬炼,浓烈如枫。他戴着新河郡盛行的面具,向苍天舒展身躯,不闪不避,任雷霆在血肉经脉间流窜。

饶是有《喜乐诸天奇经》护持,天劫仍不可小觑。浑身剧痛且不必提,每一分躯壳都好似浴火重生;最可怖的是灵台震荡,心境动摇。九天的惊霆像是直击神魂,稍一不慎,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灰飞烟灭!

但白翎在笑,因为他的计划成功了——

展月要裴响作替身蒙蔽天道,那他就以身入局,亲手拆了展月的春秋大梦!

谁让展月骗取了斩月的身份呢?

白翎顺水推舟,把斩月的丰功伟绩重现,于是他也成了“斩月”,加上裴响一共三个,看天道劈谁!

一道遁光飞驰而来,乍一看空中的面具红衣人,还真被唬了一跳。

但他转眼明白了那厮是谁,冲下方道:“展月老祖何在?!你爷爷到此,鳖孙速速受死!!”

“你来迟了——”白翎清越的嗓音自面具后传出,隔着灼灼雷幕,隐含笑意,“谁是展月老祖?我就是展月老祖!塔顶还有个展月老祖,你呢,你是不是展月老祖?”

贾济道:“我当然是展月老祖!本尊身负先天剑骨,又兼《太上迢迢密文》,我不是展月老祖,谁是展月老祖?!”

刹那间雷云怒吼,电火狂飙!

天道终于发现了这场旷世的玩笑,云层中似有太初之影显形,注目于下方高塔。

白翎见目的达成,旋身飞入塔顶。

裴响倚坐墙边,见他来了,微微一笑。

黑衣青年张了张口,作口型喊了声“师兄”。他的脸色没有半分好转,笑意如浮光掠影,稍纵即逝。

裴响俊美苍白的面容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青灰。这是死亡的阴翳,白翎心弦顿紧,像是勒出血来。

他扶正青年的脸,低声道:“阿响?阿响!你……你的伤没有好?到底怎么回事,老祖干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

一道阴戾的嗓音在二人后方响起,令白翎脊背生寒。

他凝定片刻,缓缓侧首。余光里一道枫红身影,提着圆溜溜一物,鲜血滴滴答答。

那是贾济死不瞑目的头颅。刚才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斩首了。

白翎视线上移,落在展月——或者说尹真的头上。

此人倒是摘下了面具,自知身份败露,不必再掩饰长相。他眼下的乌青依然浓重,如今想来,怕是夜夜难眠所致。

尹真声音轻得如一缕幽魂。

他道:“白翎,你果然厉害。”

白翎佯装不经意地把师弟护在身后,摘下面具,微微笑道:“尹兄何出此言?”

“看来你对自己的出身一无所知啊。”尹真也勾了勾唇角,说,“你真不知道,你是如何来到这世上的吗?”

“……”

白翎问,“你知道?”

苍雷不断地劈向塔尖,试图击中渡劫者,却被塔身的法阵引渡,散入塔底的三座祭坛。

无人在意,经过一遍又一遍的雷霆洗礼后,连接祭坛的碧绸愈发明亮。只有器灵们聚集过去,押着玄天炉,喷出一波接一波的灵符。

一线灵识骤然复苏,映照在主人心境!

白翎眼底暗闪,抬眸时恢复了旧友重逢一般、清闲随意的神态。他道:“怎么,尹兄能为我解惑?”

“你是天道的赐福,白翎。”

尹真淡淡开口,似对渡劫已胜券在握。他说,“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记忆。你是他向上苍请求的,一定能扭转乾坤的人。那个人——终究是道心不坚啊,忧于天下还不够,竟忧于天下的千秋万代,自知大势已去,便向天道索要了负世的传人。于是,白翎,你来到了此世人间。”

白翎清楚,尹真口中的“那个人”,就是斩月。

可是,他一个来自现代世界的普通高中生——怎么会是上天钦定的救世主?!

白翎说:“别开玩笑了尹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让我活到现在?你何必让师尊去捡我回来,不怕我毁了你的飞升大业么!”

“留你,自然有留你之用。”

一丈之隔,尹真总是黯淡无光的双目倏地抬起,下一瞬已至白翎近前,“为了你修的《喜乐诸天奇经》!”

寒光交错,不知何时投下了七道剑影——斩月身陨,他的七柄仙剑沦为尹真的战利品,如今被他的先天剑骨操纵,剑尖尽指白翎!

“师兄。”

一声轻微的呼唤在背后响起,与此同时,两只冰冷的手抚上白翎双臂。他感到了背靠的怀抱,暗香刻骨铭心。

裴响握住白翎的手抬起,在他耳畔轻语:“他可以,你也可以。”

心随意动,指令不过是一念之间。七柄仙剑突然凝滞,似被两股同样强悍的力量撕扯,止步不前!

尹真道:“真是阴魂不散啊裴响——这样了还能行动?……嗬!”

他本欲对白翎出手,不料提着的头颅突然张嘴,狠狠地咬住了他!

贾济的躯干不知还在否,脖颈的断口迅速生长血肉。尹真抽身而退,一息间连出百拳,将他新长的躯体轰成烂泥。

“姓白的动手啊——我拖住他!你快使你那阴阳契!!”

贾济不知尹真是当年的活石人,还以为白翎体内的阴阳契可以将其诛杀。然而,此时的白翎如坠冰窟,紧攥着身后之人的手,生怕放松一点、就将坠入无间地狱。

尹真以为七剑被定住是裴响所为,殊不知,刚才的瞬间白翎能万分确认——

驭使七剑的不是裴响,而是他!

拥抱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

耳后的吐息渐轻,师弟埋头在他颈侧,好像睡着了。

“阿响?”

白翎停顿许久,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没敢问的问题,“我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尹真已经和贾济打到了塔外,剑光在血肉浪潮中明灭。

尹真难以脱身,再看苍雷愈来愈强的迹象,决不能以替身历劫了,他必须亲身上阵,以平天怒!

“都给我滚!!!”

无数虚空同时出现,笼罩了广场。凡是离得近的人或物,全都被大力吸入,顷刻似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白翎灵台发亮,《喜乐诸天奇经》作出了回应。尹真不止修了《片叶搜魂真迹》、《太上迢迢密文》,他还有《喜乐诸天奇经》!

白翎顿悟了尹真那句“有留你之用”。

功法臻至完满,必然要“喜怒忧惧”四字齐全。但如白翎只知“喜怒”为“爱恨”,不知“忧惧”为何物,想必尹真也有无法体会的字,要向白翎求解!

他想也不想便猜到了,尹真——活石人,从未感受过的是“喜”,也就是“爱”。

而他呢?

忧惧……

在生离死别的刹那,他甚至没有注意,这二字是否变了。

虚空扑来,将他们吞噬。

这是时空的乱流,无人可以违抗。白翎死死抓住师弟的手,喊他的名字,那双眼睛却再未睁开。

无法匹敌的伟力令万物失散,他们也不例外。

白翎手中一空,许多零碎的画面因光阴倒转,岁月逆流,蓦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看见顾怜独对数十名千境魔修,鏖战了无数次日出日落,直到剑轮卷刃。不知何故,顾怜始终不用法眼观测敌方弱点,最后力竭而亡。

他看见林暗守城殿后,女修望着城外一望无际的魔物,面色苍白宁静。她取出玉牌,留下一句“好好吃饭”,随后将玉牌一掷,跃入了魔潮中。

玉牌下一刻被箭矢钉碎,她也被魔物淹没了。

他看见太徵道君扎根在新河郡,与神树融为一体。她的意识消散,徒留千万片柳叶庇护民众,春风吹又生。

他看见诸葛悟孤身回到霁青道场,和当年一个人去给问鼎一脉下战书一样。不过这次的战书仅填了邀战之人的姓名,受邀方写的是“霁青道场”。

剑修大开杀戒,灵气和魔气翻涌不休,直至他神魂崩溃,在彻底陷于狂乱前,捏出“九幽黄泉印”悍然自爆。

白翎看见了自己的尸体,躺在青玉案上。

许是被秘术强留的缘故,外观不曾腐坏,只是越发透明,近乎泡影。

时间是逆流的,此时大家都还在。师门三人围绕着他,师尊,师兄,师弟,一个不少。

裴响掌心浮着一片雪白的羽毛,灵光微微,似从神明的指尖摘来。

他眉宇间尽显倦意,眼底却蕴着笑,一眼不错地凝望着沉眠之人。

诸葛悟说:“小裴,你须确认,一旦开始,便无法回头了。”

顾怜说:“早就没法回头了!开始吧,不就是要每人分出一部分,把他凑齐吗?你们要分什么?”

裴响道:“我要剔骨。”

话音出口,另两人齐看向他。

少顷,诸葛悟道:“每人剔除一部分骨骼,是应该的。人不可无骨。”

裴响说:“我要给他,完整的先天剑骨。”

沉默良久,顾怜气得拍青玉案:“你疯了裴响!你要是没了先天剑骨,用什么承受《太上迢迢密文》?为何修此道的如此稀少你还不知道吗,就因为先天剑骨啊!没有剑骨,你——”

“我刚好可以与师祖同归于尽。”

黑衣剑修站在白玉兰花下,依稀仍是少年。他平静地说出了惊世骇俗的话,道,“师祖钦定我作渡劫替身,正因功法与剑骨缺一不可。若无剑骨,我去献祭,他渡劫不是必败无疑吗?”

顾怜:“……装什么大义凛然,这只是顺便的吧!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诸葛悟缓缓道:“小裴,纵使你有殉道之心,也要谨记一点。必须待我辈死尽灭绝,才可向师祖低头。否则他断不会信,你有俯首称臣之日。”

“……是。”

裴响颔首,尚不知往后的身边人一个个战死,而他须苦守约定,见证他们逐一离开。

见顾怜仍不敢置信,裴响向他也端正行礼,道:“请师尊,成全弟子。唯有先天剑骨的再生之力,可令师兄复生,如此也不用你们割舍过多,两全其美。”

“你当我在舍不得割肉放血吗?!”

顾怜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羽毛,就要催动。不料一道柔和的女声响起,有水红形影踏花而来。

林暗款步而出,笑着说:“几位藏在此处,教我等好找。复活白师弟这样的大事,在下岂能不来尽一份力?”

在她身后,一年迈尊者亦现其身,对顾怜道:“梦微,你真是长进了。你弟子与展月的阴阳契一体共生,必须令他回魂!”

太徵道君走到青玉案旁,林暗也在另一边站定。

裴响双目微睁,太徵一抬手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言谢留待海晏河清之时再说,你向上苍讨来的玩意儿,现用了吧!”

五人各据一方,同时施法。

雪白的羽毛融入白翎眉心,他近乎透明的身躯流光溢彩,在黎明到来前的天空下,散发着朝霞般的光晕。

裴响召动“花谕”,以银丝剔骨。

鲜血将其染红,直至剔出一副完整的骨骼。或许,就是在这一刻,真有那么根银线潜入九幽,缠住了待归人的手指。

另外四人一齐动作,太徵舍出本命柳枝,令其化为人体经脉;林暗持剑割腕,灵血似泉涌而出。

诸葛悟灵魔兼修,自认法身不纯,遂将生魂割裂,分出一缕;顾怜定定地看着诸人行动,不知在想什么,最后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两枚莹润的光球在他指尖浮动,注入白翎的尸体。

骨血经脉、生魂灵窍,仿佛为空白的画卷上色,将淡褪之人一笔笔复原。

裴响此时已气若游丝,见他剖出法眼,强撑着摇头:“师尊,你……你的修为会……”

“人早晚一死。待我陨落前线,裴响,你再把我的真眼挖出来,去给那准备渡劫的死人!他定会以我的真眼观你,殊不知法眼已在白翎身上,他用真眼,根本看不出端倪!”

顾怜的双眼流下血泪,境界下跌,人却畅快大笑,震落了满院白花。

裴响咬牙起身,拖着满地鲜血,来到白翎身前。

天光破晓,青玉案上的人从一具尸体,变回了有气息、有生机的活人。

裴响满手是血,想为熟睡的他拨开碎发,最终只隔空轻拂。

他轻轻地说:“我以为,只我愿意。不曾想,大家都在这里。师兄……我们算是你的家人吗?可不可以……快些来与我们团聚。”

这是白翎死去的第一年。

画面离他越来越远,白翎不知自己会去往何方。最终,他瞥见的最后一幅场景是自己死后不久、尸身还没淡化的时候。

裴响说:“我要带他回来。”

“他已经死了,白翎已经死了!”

“死又如何,师兄只是走得太远,我要带他回仙去山!”

“小裴,你现在心神不稳。阿翎并无你修的功法,如何能死而复生?”

“渡劫可得天道赐福,我不能救,便让天道救!”

“你真是疯了!裴响,你进化神才多久,就想渡劫?!你渡劫注定失败,你知道渡劫失败是什么样子吗——本尊决不允许!”

紫衣剑仙怒极拂袖,墨蓝法袍的道人唯余叹息。

而在两人转身之际,一道动静在后方响起。他们惊愕回头,看见那历来傲骨铮铮的师门末徒,竟向他们屈膝。

良久,诸葛悟也直身而跪,对顾怜俯首。

顾怜来回指着他们二人,最后不得已向裴响冷笑:“你可想清楚了。裴响,你要进境,唯有一个死字!我们可以杀你千次万次,但你能活千次万次吗?万一哪次,不论是我们还是你——任何一人稍一不慎,你也会没命!!”

“世间他对我最好。”

黑衣剑修跪在青玉案旁,握着案上人冰冷的手。

他流泪道:“我愿意为师兄付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