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枕山看着被缓缓遮住的冉步月, 嘴唇抿紧。
桌面上,与ROAM的租房合同和合作合同并排摊开,尽管持有人非常小心, 但页面上仍然留下了不明显的、被数次翻动的痕迹。
两份合同,有零有整足足23个签名, 舒枕山无意中数出来的。
一个半月前的团队会面结束,冉步月和田小喆准备直接离开会议室, 并没有当场签约合同的意思。
舒枕山不着痕迹地拦在他道上, 低声问他:“你大概要考虑多久?”
冉步月反问:“舒总什么时候和别的备选团队聊完?”
舒枕山沉默了一会儿,说:“冉总监,这好像与你没有关系。”
冉步月笑着点头:“是呀,所以我答不答应,什么时候答应, 好像也和你没有关系。”
他好像单纯只是来过场酣畅淋漓的嘴瘾, 明确了产品的细致方向后, 就打算了身拂衣而去。
舒枕山突然感受到一种熟悉的空洞感, 好像什么也抓不住, 什么也留不下。
“舒总,之后再联系。”冉步月拿着资料往外走。
“等等。”舒枕山脱口而出。
说出口的瞬间,他心里猛然一空, 他有些担心冉步月不会回头,也不会等他。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总是等不到。
好在冉步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
“我们聊聊。”舒枕山请求道。
冉步月顿了一下, 点头,说行。
舒枕山扔下一句“我和冉总监还有事”,便将会议室的门合拢, 丢下面露担忧的下属们——千万别打出人命了!他们想。
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人,冉步月懒懒地窝进椅子里,像松鼠一样捧起没喝完的果茶,问:“舒总有什么事不能公开聊……”
“没有别的备选。”舒枕山说。
冉步月喝茶的动作一僵:“…什么?”
舒枕山站到他身边,垂着眼,又说了一遍:“我没有找别的备选,只给你发了邀请函。”
冉步月:“为什么?”
舒枕山单手在背后撑住桌面,指尖用力得发颤,语气被刻意控制得很平静:“因为你是最好的。”
坦白完,他几乎不敢看向冉步月,怕看到冉步月和以前一样冷漠的表情,让他心里没底,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才是对的。
冉步月坐直了,一点点笑起来,淡淡地问:“不是吧,难道舒总没法再从世界上找到比我更好的设计师了吗?”
舒枕山看向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觉得难以承受,又错开一点点视线,喉头干涩:“他是我见过最天才的设计师,我以前没能和他合作到底,所以现在想再邀请一遍。”
曾经他准备得不够好,现在自认为准备得够好了,才有再次邀请的底气。
冉步月仰头叫他:“舒枕山。”
舒枕山看向他。
“其实即使你不和我说这些,我也会认真考虑你们的项目的。”冉步月说,“我们有一套对项目的评估体系,会从多个维度评估要不要承接某个项目。你们的项目在评估中分数很高。”
舒枕山的风筝悠悠地飞高了一点。
“但我还需要时间和其他项目进行比较。”冉步月说。
风筝又被往下拽了拽。
冉步月:“不过还是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舒枕山心中一片酸麻,从这个角度,他一垂手就能碰到冉步月的发梢。
他天人交战地犹豫了一会儿,然而刚伸出手,冉步月就站了起来。
“一个星期左右。”冉步月走向会议室大门,“我给你答复。”
从那天起舒枕山就一直睡不安稳,直到收到冉步月签好名的合同,他的心才终于落进肚子里。
即使这个结果是冉步月团队通过客观评估得出的,不掺杂私情,舒枕山也觉得开心。
至少说明他不再是之前那个势单力薄的穷学生,连冉步月想要的东西都没法给。
当时,舒枕山处在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童年时的环境是纯粹的艰苦,他反而不需要多想,只顾埋头杀出一条血路。
但接近大学毕业时,他被太多东西裹挟、冲击,原本的人生计划被打得一团糟,他必须采取主动,掌握一切他可以掌握的,不然他就会被他的家族——那个正在腐烂的庞然大物吞吃得一干二净。
和冉步月冷战的那段时间,舒枕山送他花,送他设计师作品,变着法子逗他开心,却都没有成效。他不明白冉步月为什么冷脸,再怎么询问都没用,他便不再问了。
但一间机器人公司,一个他们可以共同经营的小天地,舒枕山可以确定,冉步月会喜欢的。
舒枕山准备了很多,想憋一个大惊喜,却发现家里不仅无法给予投资,还想连他一起敲骨吸髓地抹尽。
稍微一想舒枕山就意识到,他其实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他不可能独立于家族的风险,独自在大洋彼岸发展自己的事业,迟早有麻烦会找上他,数不尽的人会想拖他一起入地狱。
拖他下地狱也就罢了,他不能容忍的是波及到冉步月。
舒寻鑫是个疯子,见舒枕山第一面身上就敢带毒,用冉步月威胁舒枕山,让他为自己的违法交易提供资金。
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冉步月和自己的关系的,但舒枕山知道,这对舒寻鑫来说并不难。
舒枕山不可能答应他,更不可能将冉步月置于险境。
为了绝对的安全,舒枕山知道自己必须要站到最顶端,拥有足以控制整个集团的权力,并且带领集团起死回生。
危难关口,二叔毫不犹豫就交出了集团的控制权,像扔掉一个烫手山芋。舒枕山也不是傻子,以眼还眼,将所有债务和风险摁在二叔名下,自己只取了实际控制权。
那时舒枕山只是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要想在短时间内挽救一艘满身破口的将沉之船,他必须付出百倍的努力和毅力。
那段时间,舒枕山几乎从未放松过紧绷的神经,在世界各地飞,面见集团高管、和投资人谈判、与官员磋商、在集团中崭露头角并稳固地位,同时还要分神和舒寻鑫周旋。
有次舒寻鑫给舒枕山发来了一张偷拍的冉步月在课堂上的照片,那时舒枕山远在伦敦,刚谈完股权置换的事,来不及休息便连夜飞回波士顿。尽管舒枕山暗中在冉步月附近安排了保镖,舒寻鑫不敢对他轻举妄动,但舒枕山没法放心下来。
对待下作的人的办法就是比他更下作,舒枕山找了个地下场子,面无表情地捏着舒寻鑫的喉咙,浓度60%的伏特加直接对瓶往他嘴里灌,硬灌了一分钟,几乎去了舒寻鑫半条命。
招致家族悲剧的兄弟手足相残,从他们父辈开始,终究还是悲哀地传递到了他们这里,像某种世代相传的诅咒。
舒枕山从未那样厌恶过自己,他变成了和自己父辈一样的人,脏了手也脏了心,但他别无选择。
在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里,舒枕山还在抽空筹备机器人公司。没有家人的资助,他坚信靠自己的力量也可以。
在很多个越洋机舱的小憩中,舒枕山会梦到当自己把冉步月带到漂亮崭新的机器人工作间里,告诉他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你可以做任何你想要的天马行空的尝试,冉步月会露出怎样开心的笑容。
他表现出的那种刺骨的冷漠疏离,应该再也不会存在了吧?
舒枕山从小接触的爱就很少,从身边的朋友和影片里,他获得了很朴素的爱情观。
把最好的我给你,让你开心,这就是爱。
但他还不够好,也还不够强。
这样美好的期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支撑舒枕山撑下去的动力。
再撑一下,再拿到下一笔投资,抓到下一次转机,他就能给冉步月一个更好的自己。
最初开始忙的时候,冉步月还常常和他联系,问他最近怎么样。
到后面忙起来,舒枕山完全无暇顾及琐事,常常在看到冉步月消息的时候,已经是24小时之后。
舒枕山给他回消息,说对不起,解释说他很忙,冉步月回过来一个“好”,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芝麻天天念叨他爹。
又过了24小时,舒枕山才看到这条消息,顿时心疼不已,但他还有五分钟就要进行下一场路演,只能争分夺秒地回过去一个“应该快了”。
他的“快了”,一晃就是大半个月。
只要舒枕山在东海岸,不管是在纽约还是华盛顿有事,他都会飞回波士顿过夜。哪怕常常在他到家的时候,冉步月已经熟睡,而在他离开的时候,冉步月还没有醒来。
舒枕山坐在冉步月床边,看到他眼底淡淡的青色,便不忍心吵醒他。轻轻睡到床的另一侧,过几小时再轻手轻脚地离开,出门之前还会摸摸芝麻的毛茸大脑袋,冲它竖一个“嘘”的指头,要它别吵。
偶尔几次在白天回波士顿,舒枕山下飞机便直奔学校,能和冉步月一起呆上几个小时,运气好的话还可以一起睡一晚。
然而就在这争分夺秒的相处间隙,他们也常常吵起来。
难得闲暇,舒枕山会陪着冉步月做项目,顺嘴从市场化角度给他提几个设计产品建议,冉步月却把稿纸一盖,冷着脸讥讽他,你都退出实验室了,还给我提什么建议?当你的大老板,赚你的钱去吧。
舒枕山轻轻皱眉,告诉他这就是商业现实,等你真的接触了业界,就会知道行业规范其实和学校里有很大不同,如果之后实验室的成果走向市场化,要做的改进也是一样的。
冉步月竖起大拇指,是啊,Shu,你现在多厉害,多有行业视野,超越我们这些异想天开的学生太多啦!
聊这么两句就会吵架,但吵的内容和机器人本身的改进已经没有多大关系。
后来舒枕山连吵都懒得吵,在外面累死累活大半个月回来,他一点也不想和冉步月吵架,更不想看到他那双冰冷漠然的眼睛。
冉步月冷漠的态度是非常刺人的,像捂不化的坚冰,可是舒枕山已经分不出热量去融化他。
不想从他嘴里听到难听的话,舒枕山就只能堵住那张刻薄的嘴唇,让冉步月除了喘息说不了别的话。
那段时间他们的爱做得非常狠,也非常沉默。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太了解,适配度仍然出乎意料地高,不用思考就能让对方情迷意乱。
但他们都在暗中较着劲,冉步月哪怕咬得自己嘴唇鲜血直流,也不愿叫出声,舒枕山就强硬地把手指插进冉步月唇齿间,逼他叫床,叫自己的名字。
冉步月死也不叫,咬着舒枕山的手指不松口。之后抽出来,舒枕山湿漉漉的指根嵌着一圈深得渗血的牙印。
像一个戒圈。
但他们谁都没有说出这个不合时宜的浪漫比喻。
他们的身体贴得很近,心却好像离得很远。
那段时间唯一称得上温馨的短暂时刻,就是两人一起牵着芝麻在河畔散步。
芝麻长得很快,活泼好动,爱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草坪上打滚,是只社交狂魔,总是狗狗堆里最爱嗅别狗的那只,冉步月和舒枕山也沾他的光,获得了很多与别的狗主人社交的殊荣。
这时候他们不关心机械设计,不关心美股指数,不关心尚未确定的某一笔融资,不关心大洋彼岸某个大集团的未来何去何从,他们此刻眼里只有这些毛茸茸的团子们。
舒枕山会和冉步月并排坐在草坪里,像世界上任何一对普通家长,聊芝麻最近长大了多少斤,又挑食,不爱吃蔬菜,给他洗澡多费劲,稍不留神就被甩一身水。
芝麻是冉步月送给舒枕山的生日礼物,名字是冉步月给起的,他说古人讲究“贱名长命”,他想要狗狗长得又健康又大,就要给他取小小的名字,叫他芝麻。
又说因为是送给舒枕山的,所以芝麻随舒枕山姓,大名叫芝麻舒。
舒枕山对此提出巨大抗议,说不能这样,我还没同意呢!
他俩就说要芝麻自己选,芝麻在草地上狂跑,冉步月喊他“芝麻舒”,舒枕山喊他“芝麻冉”,看他听谁的话。
结果芝麻追着一只蝴蝶撒欢了好远,谁喊也没回来。
两人笑倒在草坪上,笑着笑着就看向对方,看着对方充满笑意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
——要是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舒枕山想。
然而一阵刺耳的铃声打破温馨,是舒枕山的首席财务长,告诉他集团某笔贷款即将逾期,是否需要采取新的融资策略。
舒枕山只能走到一边接电话,挂了电话,给冉步月留下一个额头吻,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甚至没来得及摸摸芝麻的脑袋。
后来又忙了将近一个月,舒枕山拥有了两天短暂的假期。
经过他和团队的不懈努力,终于见到集团起死回生的良好迹象,舒枕山在回波士顿的飞机上心情都是愉悦的。
还有一个好消息,舒枕山牺牲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补眠时间,抽空和沙山路某家VC谈了几次,对方对舒枕山和冉步月正在做的几个机器人项目表示了强烈兴趣,他们预估的种子期注资规模是500万美金。
虽然舒枕山已经很久没得到充分睡眠,但他现在兴奋得睡不着。
他像一个即将手捧着闪闪发光礼盒献给爱人的青涩小男孩,这次冉步月会开心吗?
第一次送他喜欢的设计师椅子的时候,冉步月还以为他们是炮友关系,后来变着花样送别的东西,效果也不尽如人意。但这次,这次不一样……这是冉步月一直想要的东西。
这次回来有足足两天时间,舒枕山可以重新体验单纯轻松的学校生活,还打算回实验室参观他们的比赛准备,算算日子,应该快到总决赛了。
昔日紧张刺激的校际机器人比赛,在现在舒枕山的眼里,简直和贪吃蛇小游戏一样放松愉悦。
舒枕山进了学校,风风火火直奔实验室。
推开门,却发现空空荡荡。
他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发现了冉步月。
冉步月睁大眼看着他,舒枕山弯下腰,用力将人搂进怀里,用鼻尖蹭蹭他变长了的头发,像倦鸟归巢。
冉步月却将他推开了。
舒枕山心里猛地空落,又愧疚又难受,温声示弱地喊他“小蛇”,说让我抱抱吧,我忙了好久,有点累。
冉步月再次推开他,淡淡地问:“这条路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舒枕山霎时哑口无言,他想辩解,却又无法反驳。
舒枕山的好心情被浇灭了大半,语气没那么有热情,但还是笑着说:“我有一个惊喜给你,你想不想猜……”
“Shu.”冉步月打断他,冷冰冰地用英语问他,“你是不是又没看到消息?”
抱歉,没时间看。
舒枕山叹了口气,拿出手机,聊天软件早已被未读消息塞满。
舒枕山一划一排红点,一划一排红点,划了好几下都没到底。
连绵无尽的红色刺痛他的视线,连续很久没得到休息的神经一下下地跳。
算了你别找了。冉步月平淡地说,联校机器人大赛比完了,我们得了冠军,比隔壁高五分。
语气中却没有多少喜悦。
……噢,哇!舒枕山反应了一会儿,夸张地张大嘴。
舒枕山由衷地竖起大拇指,你们真的很厉害。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比赛已经结束了,难怪实验室里没人。
“他们人呢?”舒枕山问。
冉步月:“开车去蒙特利尔玩了。”
舒枕山“wow”了一下,又问:“你怎么不去?”
冉步月没答,只问:“你三天前的晚上在做什么?”
舒枕山艰难地回忆,好像在纽约?还是在飞机上?不记得具体在哪,但他记得那时候在处理一件很紧急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白天和夜晚是连在一起的,对时间的流逝近乎没有感知。
舒枕山突然意识到什么,拿起手机开始找三天前的未读消息。
他找到了。
好多个未接视频请求,团队里每个人都给他打了一遍。
冉步月打了三遍。
他统统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