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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俗人

一个时辰前。

月色千里无垠, 枯树林间,马蹄踏在厚厚雪地上,雪泥飞溅, 枝头细碎的雪粒被震得簌簌落下。一道黑色身影风驰电掣,从雪地中飞驰而过。

马背上的男子身材瘦小,头带黑色面巾, 只露出一双机敏的鹰眼。

他一路纵马疾骋, 在林间小径中七拐八拐, 直到出了小径尽头, 来到山脚下。

此处正是位于帝巳城西北侧的颠山脚下,抬头望去,只见山体间房屋错乱, 布局参差有致, 看起来竟像是一个山寨。

男子将马随便拴在门前的一颗树上,大步流星地朝寨门走去。

大概离寨门还有数丈之距时,空中忽得响起一声惊雷般的炸响,几乎是同时, 男子刚落地的左脚前忽然毫无预兆地炸开一蓬雪花。

随即,寨门上出现一个人影, 厉声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男子眼神一冷:“你莫不是眼瞎了 , 看不出我是谁?”

那人被这句话喝得直缩脖子, 手中火铳仿佛都要那不稳了, 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一番, 立刻放下火铳, 道:“子鼠大人恕罪, 小人不是有意要冒犯的, 实在是最近大人下了死令, 严禁放一些不明不白的人进来,直搞得大家伙人心惶惶。”

此人正是秦峰青身边的一个护卫,子鼠。

子鼠瞥他一眼,道:“废话少说,开门!”

轰隆一声响,铁门缓缓开启,但也只露出一条缝隙,仅容一人通过,待子鼠进去后,这大门便重新关上,仿佛从未打开。

一人很快迎上来,殷勤笑道:“子鼠大人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可是大人又有什么吩咐?”

此人正是闻询而来的寨主,何萧。

子鼠看他一眼,眸中渗出的寒意令人忍不住心底发颤,他冷冷道:“何寨主,不关你的事,大人有件公文忘在了这,吩咐我来取,你该做什么做什么便是。”

何萧神色微微一僵,也不知怎的,他竟觉得今日这子鼠格外不好说话,心下纳闷着,嘴上仍笑着说:“是,那大人自便,自便。”

说罢,他便停下脚,不再向前。

而子鼠径直拐入一旁木梯,往上拾级而上去了。

背对着何萧,男人不再遮掩,瘦削的脸颊上忽得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他有什么资格同他说话?

将死之人罢了。

不多时,子鼠便下来了,只是他手中并未拿什么公文,并且脚步格外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刚巧有下属来找,何萧站在原地刚处理完事情,还未来得及离开,一抬眼便见子鼠下楼来。

他微微讶异道:“大人这便急着走?没寻到大人的公文吗?”

然而男人脚步也未停一下,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仿佛将他视为空气。

直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何萧还没缓过神来,许久,他看着那紧闭的铁门,微微皱起眉头。

这子鼠如此来去匆匆,简直像屁股着火一般,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子鼠一步踏出铁门,立刻朝着那马发足狂奔。

他急?

他当然急!

再待下去,只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炸上天,埋下山,落得个死无全尸!

性命攸关,他自然十万火急!

若非秦大人指定要他来做这件事,他才不来干这一不小心就会丢掉小命的差事!

子鼠飞快地翻身上马,寒风夹杂着细雪扑面而来,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出了一身冷汗。

一扬马鞭,他逃命般离开这里。

然而还未等马蹄发力,一道白光忽而闪来,子鼠反应不及,下意识便拔刀去挡,谁知却挡了个空,下一瞬,他身子猛然下坠,面上忽得溅起一阵濡湿的温热。

人在极度惊恐的时刻下,反应会不受控制地变得迟钝。

譬如现在的子鼠。

他呆呆地看着身下,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凭借本能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

只见手掌上一篇刺目的鲜红,他瞳孔颤动着,视线微微下移,终于看到了胯/下白马脖颈间喷薄而出的鲜血,和插在马脖上的那一柄闪着寒光的小巧匕首。

他的手掌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下一刻,他瞬间从这僵直的马背上起跳,目光死死盯住远处的树林,抬腿奔去。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

离开这里!

不管用何种方法,离开这里!

但就在下一瞬,面前卷起一阵冷风,男子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的脖颈旁,多了一把杀气凛冽的长剑。子鼠动作迟缓地抬头望去,瞳孔骤缩!

马背上,一个极其年轻的女子面如冰霜,手执长剑,一字一字皆带着滔天的寒意:“说,秦峰青让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铁门从外面被人大力拍响,铁门翁鸣声久久回荡在山间。

何萧忙登上瞭望塔,只见子鼠去而复返,身边还多了个女子。

那女子不等他开口,径直喊道:“上面的人听着!若想活命,即刻通知你们所有人从这里离开,这里马上就会被火药炸掉,我此番为救你们而来,识相的就快开门!”

很快,铁门便被人从两侧大开,何萧匆匆走出:“姑娘是什么意思?可否明示?果真有人要炸了此处?”

沈忆径直拖着子鼠往里走,甚至没有时间看这喋喋不休的男人一眼:“我说了,你即刻通知所有人,越多人越好!什么都不要带,跑得离这里越远越好!埋在地下的炸药的引火线已经点燃了,这里随时会被炸掉!快走,快走!”

何萧面色霎时一白,脚步顿在了原地,怔怔看着那女子抓着子鼠径直上楼而去——那正是子鼠方才下来的地方。

猛然之间回神,何萧毫不犹豫地掉头,朝与这两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沈忆进了寨子,只来得及匆匆扫一眼这寨子的全貌,但也就一眼,她便瞬间明白了瑾王和秦峰青在这里偷着藏着搞什么鬼。

空气中浮动着呛鼻的硝石味道,单是她看到的,便已有不下百只火铳随意搁置在地上。

怪不得赵梁说这是比孔雀楼更加重要的事情。

怪不得城中男子稀少,以至于寒冬腊月里,竟只有一群老叟在寒风中扫雪。

怪不得小小一个孔雀楼,当年竟征用足足一万壮丁,修了整整一年才修好,只怕当时大多数人去修的,根本不是那孔雀楼。

怪不得陆少安会说有五百人无辜死去,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制作火铳火药,当然极有可能发生意外爆炸!

沈忆几乎是生生将喉头的一口血咽了下去,眼下不是痛骂瑾王和秦峰青的时候,关键是这里还关着上千百姓,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活活炸死。

一路扭送着子鼠来到二楼一间木屋之中,沈忆眼看着他颤抖着手按下书架上的一处暗格,随后轰然一声巨响,书案后,原本严丝合缝的墙壁猛然从中央裂开,向两侧推去,露出一道向下去的长长石阶。

看着那漆黑的洞口,子鼠下意识后退一步,沈忆立刻抓紧他:“走!”

拿起密道口的火把,沈忆拽着男子大步向下,一直往下走了约莫五十余级台阶,终于走到平地,两人向左拐弯,眼前便出现了一间点着煤油灯的石室,男子在墙壁上轻轻一按,一道小门立刻转了出来。

沈忆走到门前,借着火把的光往里面看去,只见漆黑的地道之中,唯有火把的光亮映照四壁,早就没了什么引信的火星。

空旷无人之地,沈忆几乎能听见自己迅疾的心跳,一声一声,越来越响,她几乎快喘不上气来。

子鼠在她手中剧烈挣扎起来,厉声道:“这就是埋引线的地道,我方才就已经点燃了引线,你若想灭掉,便自去吧!我已经把你带到了,按之前说定的,快放我走!”

沈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这引信怎么灭?”

子鼠冷笑道:“我怎的知道!秦峰青只跟我说要点燃引信就行了,其余的我一概不知!你快松手!”

沈忆手一紧:“你——!”

男子双眸隐见赤红,死死瞪着她,求生的本能令他眼中逐渐弥漫起了杀意。

正在这时,转弯处传来了快速的脚步声。

两人俱是一怔,沈忆扶上手中的剑柄,紧紧盯住那转角。

下一瞬,一个人影转了过来。

沈忆微微睁大眼,紧攥着男子腕上绳结的手不由一松。

“……陆少安?”

男人发髻凌乱,满身都是雪水,衣裳深一块浅一块,显然是在路上曾滚落到了雪地里,堪称一身狼狈。

他冷冷看她一眼,却没说话,只是径直往那埋着引线的地道走去。

沈忆立刻跟了上去。

她甫一松手,子鼠便如一尾滑不溜秋的鱼,立刻转身就往外走去,边走边挣脱开腕上的绳索,几步跃上台阶,出了密道口,消失不见。

沈忆握着火把,跟在陆少安身后大步走进漆黑的地道,她疾声道:“你知道此处?那你可知有什么法子能阻止火药爆炸?”

陆少安一言不发,只是大步向前,几乎一路疾跑,只时不时停下来查看引信。沈忆虽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再打扰陆少安。

直到转过一处角落,两人终于看到不远处的地上,一点微弱的火光,慢慢地向远处延伸,两人拔腿奔去,却被一道石门挡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火星消失在了石门下方的小洞里。

沈忆一拳砸在结结实实的石门上,心底不由漫上一股强烈的绝望。

这是陆少安却道:“你让开,我试试这石门能否打开。”

沈忆怔了一下,眼睛瞬间一亮,即刻侧身避开,陆少安娴熟地在石门上摸索起来。

沈忆看了片刻,忍不住道:“你为何会对这密道如此熟悉?”

陆少安淡淡道:“这密道的图纸和火药埋放的地点,本就是我亲手所定。”

沈忆诧异一瞬,随后她很快想起什么,语调倏地一冷:“你既知道此地,还不早告知我,非要等到如今十万火急的地步才肯过来相助,你早说又能怎样!”

陆少安忽然重重往墙上一拍,干哑的声线在地道中发出隆隆回声:“我只做了图纸,何曾说过我知道这个地方!自半年前小西山那边的寨子出事,秦峰青便另建了这里,他只让我画图纸,从头至尾都不曾告诉我这寨子安在何处。”

“更何况,”陆少安冷冷一笑,“谁说我是为了帮你,我只是不忍心看那么多值钱的火铳葬身火海,你别自作多情。”

沈忆瞥他一眼,撇了撇嘴,终是转了话头:“怎么样,还有救吗?”

陆少安淡淡道:“还有可能。”话毕,只见原本严丝合缝的石门转动起来,留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缝隙。

沈忆立刻闪身进去,却未注意到,陆少安看着地面上,神色猛然沉了下来,身子全然僵在了原地。

沈忆走了几步,回过头看他:“怎么还不走?”

陆少安忽得抬头看向她,嘴唇微微颤动,一双眼瞬间幽暗起来,深不可测地望着她。

这眼神有一刹那似乎是想将她吞噬一般,沈忆自脊背不受控制地窜起一道寒意:“你、你怎么了?”

陆少安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

他看着她,面容一点一点恢复往日的漠然,良久,他道:“你走吧。”

沈忆疑惑道:“你说什么?”

陆少安一指地上:“看到了吗?”

沈忆低头望去,瞳孔微缩了一瞬。那原本只有一股的引线,竟在石门后分作了两股,另一股自左侧石壁下的小洞蜿蜒进去,消失不见。

陆少安道:“我设计之初,只埋了一处火药,是在这整座寨子的底部,并没有这多出来的一股。这只能说明,秦峰青为了彻彻底底毁掉这里,还埋了另一处炸药,且极有可能,是为了炸掉一部分山体,从而把寨子彻底埋住。”

沈忆攥指成拳,轻声道:“所以呢?”

“所以你走吧,往前还有机关重重,你跟来也只能是拖累,我先把寨子下面火药的引线灭掉,至于另一股——”他不容置疑地拽过沈忆手中的火把,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听天由命吧,你立刻出去,让所有人尽快离开寨子,我只能尽力给你们争取时间。”

沈忆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他鬓发微乱,隐隐可见几缕白发在空中飘扬,身形微微圆润,脊背微驼,亦不复她初见他时的清瘦挺拔,可他大步向前走去,始终,不曾回头。

许久,沈忆轻声说:“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陆少安停下了脚,仍背对着她,留给她一个背影,过了一会,他平静地道:“你说的对,我是一个俗人。只杀人不救人,是恶人,只救人不杀人,是圣人。我救过不少人,曾自诩是个圣人,可后来,虽未杀过人,但有人亦因我而死,到头来,不过是个不上不下的俗人罢了。”

“俗人,要么为了成圣人而死,要么,为了做恶人而死,终归一死,我不愿为恶而死,这样的死法,很适合我。”

说到这里,他停了片刻。

再开口时,男人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他低声道:“殿下,请帮我,给燕燕找个好父亲吧。”

说完,男人重新迈开步子,大步向前走去,再没回头。

沈忆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深深看一眼男人的背影,转身,迈步,再没有丝毫犹豫,朝出口奔去。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地道中的两道身影,背道而驰,相距愈来愈远,愈来愈远,直至各自消失在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挥舞起你们的小手!让芭蕉听到你们的声音!(今日依旧发癫水平正常,点点头,满意离去)

第32章 落定

沈忆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奔跑。

快, 再快,再快!

心脏疯狂地跳动,汗水不知不觉浸透了衣衫, 鬓发早已散乱,此时她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逃出去,活下来!

漫无边际的昏暗过后, 眼前终于迎来了一线微弱的光明, 是密道口。

沈忆喘着气, 拖着发软的双腿几步登上台阶, 终于来到了地面之上。

已经到了这里,离寨门便不远了,出门右转下楼便是。

沈忆下意识松了口气, 用手背拭去了额上的汗, 然而不过一瞬的时间,只听自头顶传来一声惊雷般的轰鸣,几乎将她的耳膜震碎。

脚下的寨子还完好无损,现在被炸的显然是头顶的山体, 陆少安果然只来得灭掉一股引线,炸裂山体的火药显然已经点燃, 只怕过不了多久, 山上掉落的巨石就会将这座山寨彻底砸个稀巴烂。

沈忆不敢再有丝毫松懈, 跑到门前大力一拉——

门纹丝不动, 她竟没有拉动。

沈忆微微瞪大眼, 用尽全身的力气又往外推, 可无论是她往外推还是往里拉, 这道门始终一动不动, 无法打开。

视线下移, 沈忆终于看到,那门栓上,静静锁紧的一把铁链,看不到锁眼,只有一根光秃秃的铁链。

眼下这般情况,只有一个解释——

这道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少女眼眸中浮起丝丝冷意,她眼下无暇去想这门是不是那子鼠逃走时锁上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打开这道门。

唰地一声,她抽出腰间长剑,一下一下,狠狠劈在这坚硬如石的链条上。

双手虎口直被震得发麻,头顶石块坠落的轰鸣响彻整个屋子,竹制的屋顶此起彼伏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劈裂声,嚓地一声,猛然间便被巨石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砰然一声震响,巨石砸落,火药灰烬夹杂着山泥随着一起簌簌落下。

整间屋子几乎已经摇摇欲坠,沈忆几乎站都站不稳,她咬紧牙关,高高扬起剑柄,狠狠砸下。

然而即便她拼尽全力,这精铁制成的链条却也只是被砍出了些许微小的豁口,不仔细看甚至根本看不见。

沈忆眼睛里仿佛已经只有这根链条,她对纷纷砸下的竹片和石块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眼睛甚至隐隐泛起红色。

可即便如此,沈忆还是感觉出来,自己的抬起剑的速度在一点一点变慢,落下的力道在一点一点变小,双手已经全然失去了知觉,自手掌到手腕一直到肩膀处,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一边用力砍着铁链,沈忆心中同时不可自抑地涌上绝望。

又一声清脆的铿锵声,铁链的反震力道传回沈忆颤抖的双手,长剑脱手飞出,身体到了极限,她终于再拿不稳,再拿不住。

沈忆微微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但转眼间便变得清明,她飞速地环顾四周,开始寻找能暂时庇护她的空间。

而就在这时,锁链忽然急速下坠,松松垮垮地掉落在地上。

下一刻,吱呀一声,这道紧闭着的、坚固无比的门,就这样缓缓地在她面前打开。

沈忆死死盯着那脱落的铁链,后知后觉——

有人从外面,为她打开了这道门。

脑袋还未反应过来,沈忆已下意识迈出门去,她环顾四周,第一眼竟未看到人影,视线往下一扫,她心跳几乎停了一瞬。

一个男人。

穿着并不起眼的布衣,双手皮肤粗糙黝黑,脸上有着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若非沈忆知道此人或许是长时间制作火药而致,她可能会认为此人天生长得奇丑无比。

可她看的并非他的脸,而是更往下的地方。

这个男人的右腿自腿根向下已经消失,而他的左腿,许是被山体滚落的石块砸中,正在源源不断地渗出大量鲜血,在他身后,竟有一道蜿蜒了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楼梯那边的血痕。

并不难猜到,这个男人也许是发现了她被锁在此处,拖着仅剩一条还被砸烂的残肢,一点一点爬过来救她。

男人气若游丝地说着什么,可周围全是山体的轰鸣,仿若群山愤怒的咆哮声,毁天灭地一般回荡于天地之间,沈忆完全听不清楚,但看着他不断重复的唇形,她很快分辨出来,他说的是:

“快走,快走。”

沈忆停顿了几息。

在这堪称瞬间的短暂时间,她立刻做出了决定。

迅速地抬起男人的一条胳膊绕到自己脖子后方,她用两臂托起他,早已麻木的双腿在这一刻重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双脚一点,飞快地弹射而出。

快,要快!

身体四面八方皆有巨石砸下,轰鸣声不绝于耳,沈忆抱着男人,用尽全身力气在坠落的石块中腾挪翻转。

还好通向一楼的楼梯上只落了一些不大的落石,基本还能走,沈忆几步跃下台阶,冲向寨门。

她的身后,山体开始隐隐倾斜,无数大树夹杂着泥土和雪粒急速砸下,整座山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下陷坍塌,被越来越多滚下的山体碎片深埋在下。

十丈,五丈,三丈……最后一步!

沈忆的双腿几乎已经不会打弯,完全靠着本能,迈出了寨门,就在同一时刻,身后传来轰隆巨响,山体滑落,将整座山寨彻底埋于地下,仿佛一切从未存在过。

也就在这一刻,天边洒下一缕霞光,长久在昏暗中奔袭的沈忆下意识眯起眼,望向天边。

一望无际的雪原尽头,金色朝霞铺满天边,一轮圆日露出了金红色的边缘,霎时间,光芒万丈,整片雪原都变得光辉灿烂。

她身前不远处,还有很多很多人,和她一样,都是刚从这场灭顶之灾中逃出来的幸存者,他们不约而同地眯起眼,怔怔眺望向那冉冉升起的朝日。

恍惚之间,听到风中传来的话音。

“都逃出来了吗?”

“都逃出来了。”

沈忆下意识想要弯弯唇,可她已经连提起唇角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已经脱力,她的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最终,她停下脚步,缓缓回过身,望向那片山脚下的庞大废墟。

硝烟弥漫,荒芜死寂。

除了她,再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有个人,大步向前,决然赴死,永不回头。

除了她,再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有个人,他算不得好人,却也愿意以自己一命,换得他人存活。

除了她,再不会有人知道,曾有个人永远留在了这里,长眠地下,无碑,无坟,无冢,亦无名。

浓浓的疲惫袭来,意识逐渐变得混沌,沈忆双眼不受控制地垂下,她的身子慢慢地软倒在地,顷刻间昏死过去。

北风呼啸着,平原上,远处枯败的树枝上簌簌掉下雪粒,在风中如柳絮般飘扬着,旋转着,慢慢落在寂静的庭院中。

沈忆修养了三四日才渐渐恢复精神。

季祐风日日过来看她,每次来时要么带西街的糕点,要么带东城坊的酥酪,总归是变着法地哄着她乖乖喝药。

听季祐风说,他已将秦峰青和何玉良等人下狱,同时修书一封,将孔雀楼和私造火铳火药之事一一禀明,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请皇帝定夺。

听季祐风说,沈聿现在日日出入帝巳城城防军营帐,为了重整军纪及城防部署忙得不可开交,基本每天都要到深夜回来。

还听季祐风说,枕月最近似乎对习武有了莫大兴趣,日日在大门口蹲沈聿,一路同他走回院子,缠着他教自己习武。

枕月或许会成为孔雀楼一案最为重要的证人,所以在她说无依无靠,希望能暂时借住在这里的时候,季祐风同意了。

沈忆披衣坐在桌边,看着身前那方托盘,上面一碗药汤,旁边是一碟精致可口的点心,正是季祐风送来的。

她微微有些出神。

阿宋说,她养身子这几日,沈聿只在她昏迷的第一天差人来问了声,后来便再没见过人影。

沈忆一勺一勺把药饮尽,慢慢地吃着糕点,耐心地等待唇齿之间那股苦涩的草药味淡去。

晚间,膳厅。

这几日一般都是季祐风、沈忆和枕月三人一同用饭,沈聿忙着重整城防军,基本赶不上与他们一起用饭。

今天却是稀奇,三人刚落座,沈聿便推门进来了。

他穿了一身月白色常服,想来是回府后先回房换了衣服才过来。他素日大多是着黑色或墨蓝的公服,显得他冷肃威仪,如今这身衣服,倒是多了几分温润。

沈忆扫了眼一旁的枕月,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沈聿。

沈聿在季祐风的左手边坐下,刚好和坐在季祐风右手边的沈忆面对面而坐。

季祐风朝他举了举杯:“自何玉良下狱,军中竟也连个能临时担起城防重任的人选都没有,难为连卿要一边审讯秦峰青等人,还要一边收拾他们留下来的烂摊子,孤以茶代酒,先敬连卿一杯。”

沈聿抬手回礼,将杯中酒液尽数饮尽,道:“劳殿下挂心,如今城防军已经部署得差不多,只待朝中新的护军任命下来,至于审讯秦峰青等人一事,人证物证俱在,他却一直说自己不知情,更不承认与瑾王有关。”

季祐风神色平淡,难得没有素日温雅的笑意,倒是显露出几分高位者翻手为云的冷漠威仪:“事关瑾王,他当然不肯认。无妨,最迟年前,朝中关于此案的意见一定会下来,届时把他们押送进京,早晚能问出实话来。”

沈聿应了声是,不再开口。一时间,饭桌上异常安静。

枕月坐在季祐风对面,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动了下,她眼珠一转,笑道:“这样说来,几位有段日子才能启程返京,如今年关将近,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兴趣去看看花灯游园会?”

三人下意识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女人长眉如烟,眼角微微上挑,红唇饱满如樱桃,看得出是用心妆点过一番,却并不叫人觉得浓妆艳抹,反倒是恰到好处衬出她的妩媚,眉目流转间,勾魂摄魄。

不愧是能从孔雀楼中一路厮杀出来成为花魁的女人,沈忆身为女子也几乎看呆了。

她下意识朝对面的沈聿看了一眼,却不料,她刚转过去便被男人察觉,与他正对上了视线。

他神色淡漠,冷白的面容在酒力作用下平添几分微醺,只那双眸子却清明依旧,仿佛能一眼将她看穿。

沈忆立即移开目光。

枕月没有注意到两人这一瞬间的眼神接触,轻快地道:“花灯游园会在每年年前都会举办,届时整座城都会用花灯装饰得很好看,每年这个日子,都会有很多年轻男女结下姻缘呢。”

说着说着,枕月的眼神不由转向了那坐在她右手边,俊美冷淡的男人。

沈忆放下筷子,淡淡地道:“这种灯会,人一定不少,我们倒是没什么,只是殿下千金贵体,万一有个什么差池就不好了。”

枕月看着她,忽然挑了挑一边的眉毛。

季祐风笑道:“没什么,无需担心孤,多带些侍卫便是了。帝巳城一年一度的盛况,见见也好,总归还不急着回去。”

沈忆微微一顿,没再说话。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几人用完膳,便准备各自回房去。

季祐风喊住沈忆,关照几句她的身体情况,沈忆一抬眼,瞧见那绯红的裙摆荡出门槛,直追着前面那男人的背影去了。

她收回视线,微笑着一一回了季祐风的话,礼数周全地告辞,最后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

第33章 坦白

从膳厅通向后院最近的路是一条回廊, 恰能容两人并排而过,眼下,一男一女正并排穿过回廊。

枕月跟在沈聿身边, 侧过脸看看他,笑道:“沈公子,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教小女子武功的事?”

借着说话的机会, 她总算能正大光明地欣赏他。

枕月之前从未见过像沈聿这样如此绝佳的骨相皮相, 深邃清隽, 他又向来神色偏清冷, 整个人好似天山的冰雪,叫人惊叹,却又望而却步。

不过那是常人的想法, 枕月不会这样想, 她只会想……怎么才能给这冰雪烧一把火,好叫它瓦解了,消融了,沸腾起来。

枕月笑吟吟地望着男人的侧脸, 胸前像是揣了根鸡毛,时不时蹭到, 便心痒痒的很。

她长得好, 她向来知道的。曾经被她这样盯着的男人, 早就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可沈聿却目不斜视, 看也不看她一眼, 语气更淡到了极点:“你若是真心想学武, 我事务缠身, 你便知道不该来找我, 你若并非是真心想学武,那,便更不该来找我。”

他终于停下脚,看她了一眼:“我说的,你该听明白了罢。”

枕月面上笑意不由一滞,随之停下了步子。

她明白,她当然明白的。

沈聿看出了她这并不张扬也不算隐晦的心思,是一语道破,也是直接拒绝。

枕月只是不明白,以她的容貌,怎会有男人不享受她话里话外流露的崇拜,也不享受这种欲说还休的暧昧,反而一把将这层窗户纸扯烂?

心中油然升起几分挫败,但枕月毕竟是风月场上摸爬滚打过的,索性上前一步,仰起脸轻声笑道:“公子既然都知道,不妨再考虑考虑?奴家不求名分,只求能侍奉在侧,公子……就当是怜惜我可好?”

这时,身后似乎传来不徐不疾的脚步声,枕月没有在意。

她眼看着这句话说完之后,男人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垂眼看着她,目光漠然到令人心底发寒。

枕月心头一颤,立刻就后悔了,她以往应付起男人来得心应手,谁知沈聿与她见过的男人都不大一样,竟是软硬不吃的。

眼看他就要走开,枕月却连张口喊住他的勇气都没有。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把清泠的嗓子,似笑非笑地说:“这么巧,二位在聊什么呢?”

沈聿身形一顿,抬眼看了过去。

廊下,少女双手拢袖静立,唇边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眼里却没什么情绪,静静地看着他们。

“原来是阿忆妹妹,”枕月笑吟吟地打招呼,“没聊什么,我在问沈公子能不能教我习武呢。”

沈忆方才转过廊角时,正看到这两道人影贴得极近,一修长一窈窕,皆是万里挑一的好颜色,男人微微低着头,女子仰起盈盈如水的眸子看他,两人对视,真叫人忍不住脸红。

此情此景,沈忆也不得不信,那些说枕月心悦沈聿的传言,或许真的不是空穴来风。

她缓步走上前,噙着笑说:“原来枕月姑娘是为了学武一事,我也听说枕月姑娘这些天日日跟随在兄长左右,嘘寒问暖,想来定然是习武心切,兄长不如应下吧。”

枕月一愣。

沈聿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终于开口道:“我为什么要应下?”

“兄长不愿吗?难道是担心旁人议论你们?”沈忆眨眨眼,“那不如这样吧——”

她想了想,说:“就当是我替枕月求兄长的,若旁人问起来,就说兄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答应的,如此一来,想必不会再有人传你们的闲话了,我也算是——”

沈忆自舌尖慢慢吐出四字:“成人之美。”

沈聿微微抬起眼,眼底黑沉沉地望着她,道:“你想让我教她?”

连枕月都察觉出,沈聿这句话语气不对,可沈忆仿佛没感觉出一般,仍笑着说:“是啊。”

她微微往前迈了一步,仰起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的面容,轻声说:“兄长不是把我当成亲妹妹看吗?一个小小的请求罢了,兄长该不会生小妹的气吧?”

沈聿眸光微动。

两厢对视,彼此皆没有移开视线。

枕月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这二人身上转了一圈,闭紧了嘴。

“我当然不会生气。”许久,沈聿缓缓道,他的嗓音低沉,清冷,“明日起,你每日卯正来我院中等我,我教你习武。”

这话显然是说给枕月听的,可他的视线却自始至终未离开过沈忆,仿佛不愿错过她面上的任何表情。

枕月微微瞪大眼。

沈忆的笑容仿佛刻在了脸上一般,丝毫未变。

袖底手指早已攥紧,少女面上却滴水不漏,笑着说:“你们继续聊,小妹先告辞了。”

沈聿让开半个身子,任她从身边与他擦肩而过,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脚步声消失,他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深夜。

沈忆披衣坐在书案前,握着一卷兵法读着。

只是翻了还没几页,她便将啪地书合上,丢到了一边。

伸手按着太阳穴,沈忆的眼睛渐渐失了焦点。

方才整整一个时辰,她一看书,眼前便不由自主浮现出廊下男人英俊硬秀的侧脸,以及那句——

“我当然不会生气。”

她亲手将爱慕他的女人推给他,他却不生气。

他果真……只把她当妹妹。

径直向后一躺,她仰面怔怔看着屋顶。

可她什么时候,已经对沈聿这般上心了?

甚至如今回想起来,连他素日的一举一动,他的一个神色,他和别的女人说话时的一个眼神,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沈聿,他是沈家的大公子,是她名义上的养兄。

她与他从前素昧平生,八竿子打不着,以后等她嫁了人,更不会有更多的交集,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反倒是季祐风,他和她年少相逢相知,如今更有望成为太子,能助她复国,他才是她最该上心的人。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竟总是下意识忽略季祐风,反而更关注沈聿。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沈忆的心微微颤了下。

她猛然闭上了眼。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微微颤抖的眉心慢慢地从不安到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终于睁开眼。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坐直身子,拿起方才丢下的书,重新开始看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阿宋过去开门,沈忆转眸看去,只见来人一身绯红衣裙,艳色惊人。

沈忆握着书,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枕月大喇喇在她对面蒲团上坐下:“怎么,你这地方,翊王殿下来得,我就来不得?”

沈忆瞥她一眼:“你这说废话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了。”

“……”枕月翻起一个白眼,“你这人也太没意思了,知不知道什么叫调侃??调侃!!!”

沈忆面无表情地转头对阿宋道:“送客。”

枕月看着毫不犹豫冲上来的阿宋,毫不怀疑自己会被捆成一个粽子丢出去,连声道:“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沈忆抬了抬下巴:“说。”

枕月看她一眼,眉间难得闪过一丝犹豫,神色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但她向来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一闭眼索性问了。

“沈忆,你喜欢沈聿?”

“不喜欢。”

沈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已经说出来了。

不假思索,毫不犹豫。

枕月一挑眉:“此话当真?”

“当真。”

枕月啧了声,道:“你可要想好了再回我,你若喜欢他,我便不再打他的主意,你若不喜欢他,我可就要认真了。”

沈忆望着她显然带着几分调侃的面容,淡淡地道:“我当然想好了,我有喜欢的人,不是他,沈聿也只把我当妹妹看,你想做什么,做就行了。”

“……”枕月收起笑容,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似是叹了口气,然后才说,“你别后悔。”

少女面无表情地道:“我绝不后悔。”

枕月走了。

沈忆看得出来,她还是开心的。

毕竟已经得了她的亲口允诺,枕月也算没有后顾之忧了。

每个人终会有自己的归宿。

这样很好,不是吗?

呼的一下,阿宋轻轻吹灭灯,沈忆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闭上了眼。

而那些几乎快被遗忘的记忆在入睡后涌来,光影片段在脑中飞掠而过,交织成梦。

七年前,梁都,上元灯会。

披着火红大氅的少女在华灯下转身,咬一口手上色泽鲜亮的冰糖葫芦,扬起手臂含糊不清地喊道:“阿淮,你快点嘛!”

她目光所指之处,人头攒动,一青衣少年慢吞吞地拨开人群走来,在她面前站定。

少年左手拎着鲁班锁兔儿灯各式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胳膊下夹着首饰匣子,左手掂着一个铁笼子,里面是只花花绿绿的鹦鹉,身上还挂了只被塞的鼓鼓囊囊的布包。

一身打扮可谓是惹人注目得很,少年顶着路人的纷纷侧目,一张冷白如玉的脸面无表情,只是在看向她时,向来淡漠的眸光终是含了几分怨怒之色。

沈忆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少年冷冷道,“再笑我就全给你扔了。”

说什么邀他出宫来玩,原来不过是找他当个提东西的苦力。

沈忆忙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拜了一拜:“我错了。”

嘴上说着错了,可手掌后面却斜斜探出脑袋来,朝他俏皮地眨了下右眼。

少年忽然愣住了,别开眼,转头向前走去。

他不知为什么,竟走得格外快,转眼间便没入人海,只留了一个残缺的背影。

沈忆傻眼了,反应过来后拔腿追了上去。

待追到人,沈忆两颊嫣红,额上渗出了稀罕,喘着气道:“你怎么、怎么走这么快!”

少年却没说话。

沈忆的目光却已被路边一家酒楼的目光吸引了去,她两眼一亮,也不在意对方还没回她话,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啦,别气啦,走,我请你吃拨霞供!”

一边说着,一边将他拽进了酒楼中。

倒是全然没注意到,少年在闻到酒楼飘来的饭香味之时就已隐隐变了神色。

第34章 梦回

此时酒楼人满为患, 雅间早就没了,两人只能挤在大堂一个角落里,并排而坐。

沈忆小手一挥直接点了一桌子菜, 不多时,店小二端来暖锅和配菜摆在桌上,辣椒的香气扑面而来, 红油滚滚, 热气腾腾。

客人太多, 店小二丢下锅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沈忆自己动手,端着羊肉下锅。

“吃辣吗?”沈忆问。

“不吃。”

沈忆面露遗憾,一边往清汤里夹肉一边道:“辣可好吃了呢。”

被切得纤薄如蝉翼的羊肉片下锅一滚, 须臾便熟透了, 蘸上椒料后送进嘴里,唇齿之间皆是香气。

这家酒楼的生意如此红火不是没有原因的,其中一个关窍就在于这嫩羊肉,不过沈忆最爱吃的却不是这个。

她从红汤中夹起一筷子芫荽碎放进小瓷碗, 用椒料一拌,最后均匀地撒上一层白芝麻, 红红绿绿的, 鲜亮诱人。

少女的神色显然是满意极了, 伸手朝旁边推过去:“喏, 涮芫荽, 尝尝!”

少年一双黑眸盯紧这瓷碗中黑红料汁中浮起的绿色。

沈忆神气活现:“这可是我独家秘制的吃法, 只此一家, 不会有比这个吃法更好吃的芫荽了, 你尝尝嘛!”

少女乌溜溜的眸子殷殷望着他, 双颊被暖锅的热气熏得如生粉霞,许是吃辣的缘故,唇瓣格外红艳,摄人心魄。

他握住筷子,慢慢地夹起一筷送到嘴里,径直咽了下去。

沈忆亮晶晶地看着他:“好吃吗?”

“……好吃。”

少女粲然一笑,眼底如有万千烟火绽开。

她显然高兴极了,拍着桌子又叫小二上了两壶好酒,一边吃涮肉一边与少年对酌,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她吃得开心,全然没注意到是从什么时候起,阿淮已经很少动筷,只在一旁下菜涮肉,不时给她添上几片肉,静静地听她说话。

沈忆同他闲聊:“阿淮,你在魏国皇宫里,会像我这样跑出来玩吗?”

少年微微一顿:“不会。”

“诶?”沈忆好奇地朝他看来,“那你平日都干什么?”

“读书,写字。”

沈忆:“不是,我是说平日不需要学习的时候。”

“嗯?不念书的时候?”少年想了一会,道,“练功吧。”

“什么——”话说得太急,沈忆猛地被辣椒呛了一下,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练功也能是消遣?你平时都不玩的吗?”

阿淮倒了杯温水推过去,淡笑了声:“玩?我哪有时间玩,还不如多看几本书,多练几遍剑法。”

沈忆微微瞪大眼,喃喃道:“你们大魏培养皇储都这么严苛的吗?竟然连个消遣的时间都没有。”

少年下意识想分辨什么,可随即便反应过来,紧紧闭上了嘴。

沈忆夹起一片肉,继续道:“你看我们大梁,我父皇虽然有很多孩子,但是都散养,那些没什么野心的,脑瓜子不太灵光的,我父皇给个封地就不管了。只有看起来靠谱些的,他才会在课业上要求严一些,不过虽然我不爱念书,可父皇最喜欢的就是我了,他说以后要传位给我呢!”

过了好一会,少年才道:“你父皇,是真的很爱你吧。”

“那当然了!”

少年倒了杯酒,微微转动着酒杯,半响,忽然道:“其实我爹没有不让我玩,只是我自己不想,我总想着能变得更厉害一些,因为只有这样,我爹才会多看我几眼。”

沈忆伸出去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她转头看了过去。

少年侧脸的下颌线隽秀硬朗,薄唇轻抿的弧度透出几丝倔强,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沈忆收回筷子,想了片刻,真挚地道:“可你已经很厉害了,我那么多课业,你唰唰唰一会就写完了,少傅现在常夸我课业写得好呢。你父皇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是以你为傲的。”

“是吗?”少年勾了下唇,露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他若真以我为傲,又何必在我娘去世没多久便再娶,又生下一个儿子。”

“……”沈忆期期艾艾地道,“其实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还挺正常的吧?”

少年没再说话。

酒足饭饱后,二人又逛了会儿集市,便打道回府。

往常,两人一般在密道里便会分开走,各回各的住处。而这次,沈忆却是一路跟着阿淮回了和光堂。

她直接将他拽上正殿的屋顶。

也就是这里巡防的侍卫少,他们才能这样肆无忌惮。

阿淮道:“做什么?”

少女两条腿在空中晃悠着,变戏法一般掏出了一根五孔竹管,笑道:“好啦,别不开心了,我给你吹小曲。”

少年挑了挑眉:“我说你怎么有段时间不见人影,原来是去买这个了。”

“是啊。”沈忆找准孔位,轻阖双眼,深吸口气,吹奏起来。

只听一道清越的长音划过黑蓝的夜空,宛转悠扬之处,如微风拂皱春水,如山间溪流叮咚,亦如云开见月,拨雾见日,霎时光明灿烂,万物生晖。

一曲毕,阿淮道:“尺八不易学,更不易精,可殿下,吹得很好。”

得了夸,沈忆反而谦虚起来:“还行,还行。”

她一手转着竹管,一手垫在后脑勺上,仰面躺了下去。

两人默默无言地望着夜空许久,沈忆道:“怪不得你看起来总是不太开心,原来不只是因为你娘去世,还因为你父皇。”

“其实他们大人的事,我们又能知道多少呢,你父皇或许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许有自己的考量,总归——不会是觉得你不够厉害而不喜欢你。”

“再说了,他就算夸你厉害,那又如何呢?”

“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你不能轻易让别人的想法左右自己。呐,我方才吹得曲子是《春和景明》,相信我,你娘会一直在天上保佑你的,你父皇虽然不说,可我想他既然对你寄予厚望,定然是希望你能一直好好的,至于我嘛……”

少女坐起来,拍着胸脯道:“阿淮,以后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尽管来找我,有我在,你的人生以后必然能像这首曲子一样,春和景明!”

夜空下,少年临风而立,背后是漫天星子子,他一双黑眸静静地望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方才一腔热血脱口而出,不觉得有什么,可被冷风一吹,激情褪去,又被他这样看着,

沈忆不由微微红了脸,佯怒道:“喂!你哑巴啦,干嘛一直这样看着我?说话呀!”

少年似是如梦初醒,匆匆别开眼睛,望着别处道:“……没什么。”

沈忆红着脸慢慢坐直身子,只觉脸颊烫得惊人,她偷偷瞟一眼少年的侧脸,又猛地收回目光。

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别扭奇怪起来。

过了一会,沈忆站起来,小声说:“我得回去了。”

阿淮嗯了声。

两人下了殿顶,沈忆走出和光堂大门时回头望了一眼,大大的月亮挂在槐树枝头,洒下洁白的光辉,少年站在树下,似乎正望向她。

夜风袭来,槐树下少年的身形忽而如一团雾,渐渐地消散了去。

……梦醒了。

沈忆慢慢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床帐,仿佛还能感受到梦境中那一刻的悸动。

这场来自七年前的遥远的梦,其实已有许多细节都模糊了,可夜空下少年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在她心中留下的涟漪,就如那热辣的羊肉香气一般,久久难忘。

也是经过这一晚,她第二日去寻阿淮的时候,见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却不肯说是怎么了,最后还是他身边那个小厮说漏了嘴,沈忆才知道他原是吃不得芫荽的,昨晚却几乎吃了一整碗,难怪拉肚子几近虚脱。

彼时,沈忆望着他若无其事的淡定模样,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她不过是觉得深宫寂寥,又课业繁复,寻他做个玩伴,偶尔说几句无关痛痒的俏皮话哄他高兴罢了,何至于他如此记挂在心,傻得连一碗芫荽都不拒绝。

可如今想想,那天她初遇阿淮,他整个人如一潭死水,被几个草包世子打了也不还手,原是那时他本就遇生母去世,又孤身一人前往梁国为质,大抵当时已是心如死灰,所以,才会把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好这样放在心上吧。

她的阿淮,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啊。

只是说来也奇怪,阿淮只对皇帝纳妃子生儿子不满,对皇帝送他来梁国为质反而是只字不提。其实按理来说,被亲爹送到敌国当质子这件事不应该是最让人寒心的吗?阿淮却似乎并不介意这件事。

这疑问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在当年没有向当事人问得一个答案,如今时过境迁,沈忆也没兴趣再去细究这些不起眼的小事了。

花灯游园会前一天,沈忆思来想去,仍觉不放心,喊了宋一出来。

她临窗坐在翡翠轩二楼,从窗子望出去,楼下人声喧闹,工匠正热火朝天地布置游园会的花灯,悬空麻绳上挂满了一排一排,造型各异的灯笼,想来待入夜点亮后,必是满城灯火辉煌,美不胜收。

一男子推门进来,离她几步时单膝跪下:“宋一参见少主。”

沈忆收回视线。

沈聿为了确保季祐风的安全,在他们住的宅子的各个角落里都安排了手下盯着,沈忆行事十分不便,所以今日才借着上街买首饰的由头召来宋一。

沈忆沉吟片刻,吩咐道:“明日季祐风要上街看花灯游园会,如今秦峰青同党尚未完全肃清,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宋一,你带人在外围好好守着,但也要小心,不要被季祐风的人发现。”

说完,却见男人面上闪过一丝犹疑。

沈忆微微诧异。

自她少时起,宋一便一直跟随她左右,对她的命令从无二话,即便是犹豫也从不曾有过。

她挑起眉:“你最近有心事?”

“没有,”宋一立刻否认,随即低下头,“奴才即刻去安排。”说着,他站起来,躬身后退着准备离开。

沈忆却道:“站住。”

宋一下意识立刻站定。

沈忆悠悠打量他片刻,道:“听阿宋说,你自打进了这帝巳城,见天儿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的很,同我说说,都忙什么呢?”

身高九尺的男人在这一刻耳尖霎红,素来沉稳的面容忽得显出几分无措。

“没、没忙什么。”他道。

沈忆撑着下巴,打量他片刻,冷不丁道:“你有心上人了?”

一句话把宋一闹了个大红脸:“没、还没有。”

沈忆悠悠道:“还没有,那就是快有了?”

宋一便僵住了,他也反应过来方才这话回得有漏洞,只好抿紧唇低下头去。

沈忆笑了声:“罢了,你既不想说,我不逼你,这差事交给宋二去办,明日你歇一天吧。”

瞧宋一这模样,必然是有心上人了,多年来他出生入死,从未出过差错,明日又是一年一度的游园会,正是成双成对的好时候,沈忆也乐意帮他一把,成人之美。

宋一霍然抬头,面容分明有些不可置信。

待反应过来,他立即跪下:“奴才多谢少主!”

第35章 人非

翌日傍晚, 天儿渐渐地黑了下来,星星点点的灯火却渐次亮了起来,愈来愈多, 愈来愈明,直至夜幕降临,城中已是三千华灯璀璨, 热闹非凡。

沈忆行走在人流中, 披着鹅黄绉纱粉狐皮斗篷, 头上戴了一顶海獭皮卧兔儿, 愈发衬得她乌发雪肤,黑眸莹润,路过的人纷纷忍不住向她看去。

她没有带帷帽, 只因梁地民风素来开放, 哪怕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也很少会带帷帽,此刻放眼望去,大街上的女子皆没有遮面的。

身侧,季祐风披着鸦青鹤氅, 面上带着淡淡笑意,俨然一个闲散的贵公子。

身边人来人往, 锣鼓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沈忆侧眸往一旁的首饰摊子看去, 忽而察觉后面有一道目光似乎在看她。

沈忆回头看去, 那视线却又消失不见了, 仿佛是她的错觉, 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男人。

他身长玉立, 同身边人说着话, 冷白的面容竟也被融融灯火映出几分不真切的温柔, 唇边难得噙了几分笑意。

沈聿。

他身边,枕月穿着大红织金的马面裙,亭亭玉立,巧笑嫣然。

沈忆面色如常地回过头去。

听说这几日枕月日日都去沈聿的听风苑习武,一待就是大半日,偏他院子里的下人嘴巴都严得很,谁也打听不出来他们都做了什么,可越是打听不出什么,就越惹人浮想联翩,不过这几日,就已经有了“枕月要当沈聿侍妾”的传言。

不关她的事。

她是他养妹呢。

沈聿就是把枕月八抬大轿娶进门为妻,她也没什么好置喙的。

收了心思,沈忆开始专心地赏灯。

不得不说,这场花灯游园会上的灯,果然是有些真东西的。

像难得一见的琉璃灯都不算什么了,最叫人咋舌的是那走马灯,一灯六面,甚至十二面,每一面上皆成一个故事的一段,灯光亮起,灯面轮转,人物神态栩栩如生,转完一圈,便如看完一个话本,叫人意犹未尽。

沈忆几番在走马灯前伫足,看到有趣之处,不由扯着季祐风的袖子指着灯叫他看,而男人常笑着应声,不时附耳过去,认真听着,灯下的面庞温润如玉,两人宛如一对新婚璧人。

枕月正同沈聿说着话,忽然看到男人的眼神定在了前面某个地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各式漂亮的花灯几乎叫人目眩神迷,却都不如灯下这如花美眷的美景惹人注目。

她又看了沈聿一眼,他已经转眸看向别处,枕月若无其事地捡起之前的话头,接着同他说话。

许久没逛灯会,沈忆本来不算高的兴致也被勾起来了一些,渐渐地把身后那两人抛到了脑后。

季祐风就在她身后几步不紧不慢地跟着,静静看她如一尾灵活的游鱼,轻盈自在地穿梭在人潮之中,不时回眸朝他望来,举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叽叽喳喳地同他分享,声音清脆,眼里有光。

路过一个卖乐器的小摊子时,沈忆瞥见一个眼熟的物件,不由停下脚,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下,眼中流露出几丝极淡的笑意。

这是一根长长的五孔竹管,色泽翠绿,管身光滑润泽,似笛似萧,又非笛非萧。

季祐风瞧见,说:“这可是尺八?”

这时枕月和沈聿也跟了上来,站在一旁,男人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少女掌中的竹管上,许久没有移开。

少女的手指看着细细弱弱的,却能两指夹着竹管轻松随意地转动,管身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停在她掌中。

瞧她娴熟把玩的样子,季祐风有些意外地道:“阿忆还会吹尺八?”

沈忆握着竹管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一瞬。

“是啊。”她很短地笑了下,对摊主扬了扬手中的尺八,“老板,这个多少钱,我要了。”

付过钱,四人又沿街赏了会儿灯,眼看着两位姑娘兴致都低了下来,季祐风道:“连卿,之前你说的那件事,可安排好了?”

沈聿答:“安排好了,殿下请随我来。”

沈忆微讶,看向季祐风:“殿下竟还有别的安排?”

季祐风笑笑,却不肯告诉她:“一会你便知道了。”

四人步行了约莫一刻钟,来到了碧阳湖边。

湖边挤满了放河灯的百姓,很是热闹。月色如泻千里,水面上波光粼粼,忽明忽暗,数千只河灯成群结队地随波而去,如一条朦胧的星河。更远处的湖心上,数只雕饰精致的游船慢悠悠晃着,随风飘来歌女婉转的歌声。

几人一直走到了码头边。

湖边正靠边停着一艘小巧精致的游船,不算很大,将将能容纳六七人的样子。

沈忆道:“这是?”

季祐风道:“那日听连卿说,碧阳湖夜游颇有趣味,便租了条船,泛舟湖上,赏灯夜话,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沈忆眼下确实有些累了,肚子也有些饿,季祐风不可谓不贴心周到。

她莞尔一笑:“殿下费心了。”

待几人上了船,船夫撑起浆,小舟载着几人缓缓向湖心荡去。

微风拂过,吹来几丝灼辣的浓香,沈忆眼睛一亮,循着味道过去撩开了船篷帘子,果然看到船篷里正中间摆着一个红泥炉子,上面放着一口鸳鸯暖锅,一边红油翻滚,一边骨汤浓郁,香气扑鼻。

沈忆深吸一口,多日奔波,劳心劳力,她的确许久没有好好坐下来吃一顿拨霞供了。

她回头殷殷地望着季祐风:“这暖锅也是殿下准备的?殿下当真是有心了。”

季祐风显然愣了下,而后笑道:“这倒不是,想来是连卿的主意。”

沈忆面上的笑意不由僵了下,一时没有说话。

沈聿走过来:“想来这个点大家都饿了,天气寒冷,臣便自作主张布置了一口暖锅,好暖暖身子,做果腹之用。”

季祐风笑道:“瞧阿忆的模样,似是很喜欢吃拨霞供,连卿,你这做兄长的,果然是对妹妹的喜好了如指掌。”

闻言,沈聿和沈忆的脸色皆微微变了一瞬,随即沈忆便一如平常般应了声,进船篷去了。

她当然没有跟沈聿说过喜欢吃拨霞供的事,甚至在沈府这些年,她其实很少吃,想来沈聿并不知道她这个小小的嗜好,不过是凑巧罢了。

四人进了船篷,两两在桌子两侧坐下,沈聿和枕月在一侧,沈忆和季祐风在另一侧,丫鬟执着银筷,往锅中下菜。

前头有位伎子弹着琵琶,清脆宛如珠落,隔着窗子望去,月色皎洁,水面如洒了一层银屑,远处灯火连绵,隐能听见人声笑语。

他们在轻晃的舟篷中饮清酒吃暖锅,仿佛已出了那万丈红尘,与所有尘世烦恼都离得很远。

沈忆喝了些酒,整个人有些微醺,可忽然瞥见丫鬟举着一盘绿油油青菜要下到骨汤里,她瞬间酒醒了一大半,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的手,道:“等等,这个不用下了。”

丫鬟茫然地抬起头。

季祐风看了一眼,道:“嗯?原来阿忆不吃芫荽?”

说完他反应过来,又道:“可这是下到骨汤里的,阿忆不是吃红油辣锅吗?”

沈忆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看着他茫然地道:“可是、可是殿下吃骨汤啊。”

季祐风亦愣了一下,而后失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不吃芫荽?我何时说过不吃芫荽,阿忆莫不是记错了或是听岔了。”

沈忆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她盯着男人的眼睛,执拗地问道:“殿下从小到大,当真从来不曾讨厌吃芫荽吗?”

她想她此时的表情一定叫人觉得冒犯且失礼,因为季祐风的笑意淡了些,有些无奈地道:“当真。”

沈忆握着筷子的手猛然收紧,几乎快把筷子从中折断。

良久,她垂下眼,道:“我许是记错了,还请殿下恕罪。”

她很想挤出一个歉疚的笑,却根本笑不出来,她甚至没注意到季祐风又说了什么,便自顾自转过身去。

丫鬟已经把芫荽下进锅里,沈忆盯着那青翠欲滴的菜叶一点点没入奶白色的骨汤里,直至消失不见。

她当然不会记错。她怎么可能记错。

原以为七年后重逢,季祐风或是没认出她,或是不太记得那些事了,可,人的喜恶是很难改变的。

若这次季祐风没有对她说谎,那大抵只有一个可能。

当年,那个吃不得芫荽的少年,她的阿淮——

不是季祐风。

可季祐风和阿淮分明长相颇为相似,连鼻尖上的那颗痣都一模一样,要说他们不是一个人,沈忆实在难以相信。更何况,那是梁国以重军千里护送而来、代表着两国一时和平的质子,事关重大,怎么可能会不是季祐风?

一顿香喷喷的拨霞供,沈忆味同嚼蜡,心不在焉地随便夹了几片肉嚼几口咽下去,根本没尝出味道,更没有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已经很少动筷。

四人酒足饭饱,沈忆看着前面弹琵琶的女子半响,忽然开口问道:“会弹《春和景明》吗?”

女子默默点头。

这在梁地是很有名的曲子,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酒肆茶楼的百姓,都耳熟能详。

沈忆转过头,看着季祐风似笑非笑道:“殿下,阿忆奉上一曲,就当是给殿下赔礼了。”

季祐风笑道:“我怎会责怪你,不过倒确实很想听听你的尺八,阿忆若是愿意露上一手,自然是再好不过。”

沈忆微微一笑,不再说话,摸出竹管,眼神示意琵琶女跟上,便吹奏起来。

一曲毕,湖面上依稀余音袅袅,沈忆收起尺八,笑着看向季祐风:“殿下觉得如何?”

季祐风拊掌道:“阿忆的尺八,真叫人闻之欲醉,便是有高人指点,恐怕也要学上十年才能到如此境界,我实是佩服,佩服。”

沈忆笑笑,转了下竹管,似是漫不经心地道:“那……”

“殿下以前可曾听过这首,春和景明?”

第36章 许愿

季祐风摇头道:“我并非第一次听尺八, 可这首曲子,的确是我第一次听。”

船篷中忽而陷入一瞬间的寂静。

沈忆望着这个苍白俊美的男人,他仍和素日一般平和温雅, 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痕迹,微笑着给她的试探画上终点。

怪不得当年她问阿淮名字时,他没有让她喊季祐风。

怪不得她从未听阿淮说过他先天体弱, 难以长寿。

怪不得每每她问到阿淮在大魏皇宫里的生活时, 他总是语焉不详, 草草带过。

怪不得阿淮对父亲续弦耿耿于怀, 却毫不介意被皇帝送来当质子。

原来是因为皇帝并非他父亲。

原来是因为,阿淮根本不是季祐风。

沈忆握着竹管的手指攥得极紧,指尖已隐隐泛白, 她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在此之前, 她其实是怨他的。

怨他当年不告而别,怨他经年再见竟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也怨他对她满心的委屈一无所知。

可如今知道他大抵不是阿淮,所有的怨都没有了, 她忽然松了口气。

她抬起眼,第一次用看盟友的眼光细细端详这位温和矜贵的翊王殿下。

他长相俊美, 风度翩翩, 除了最开始误会她朝三暮四, 他们一直相处得还算不错, 甚至算得上愉快。

即便他不是阿淮, 沈忆想, 她也是愿意嫁给他的。

阿淮就像她在少女时代做的一场梦, 此生能有这样一场爱, 她已没有遗憾了。

很多年以后, 她垂垂老矣,也许是孤身一人,也许有一位相敬如宾的夫君,当某日她坐在桃花树下的摇椅上闭眼晒着太阳时,或许会想起当年那个懒洋洋的午后,少年轻轻吻她的唇,她也许会忍不住微笑起来,对自己说:“瞧,曾经,你也与一个人那样相爱过啊。”

只是这样想着,一个男人的面孔却猝不及防地闯入了脑海。

又冷又俊的一张脸,眸底深邃,幽沉莫测,静静地望着她。

所有思绪戛然而止。

沈忆连呼吸都停了一瞬,过了片刻,她看了眼四周,问道:“他们俩呢。”

不知何时,船篷中只剩了他们二人和那个琵琶女。

季祐风道:“他们一起出去了。”

沈忆一怔。

片刻,她垂着眼,笑道:“兄长现在每天和枕月姑娘成双入对,想来过不了多久,沈府就能添一位新人了。”

浓密的黑睫垂下,遮住了少女毫无笑意的眸底。

季祐风笑笑:“随他去吧,以连卿的岁数,若非因为他出家耽搁了好些年,早成家了。”

他没有说,他其实颇为享受和她独处的时光,哪怕只是两人对坐,她说话,他静静地听。

可沈忆站起身:“我去看看。”

少女撩起帘子,一闪身出去了,纤细窈窕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只剩那道帘子微微在空中晃动。

男人静坐着一动不动,他盯着那微微晃动的帘子,微微失神。

沈忆走出船篷,一眼便看到船头站着的两人。

他们正摆弄着莲花河灯,挨得很近,两人面上皆是浅淡的笑意,在月色下透出朦胧的情愫。

忽然有只河灯被夜风垂落在地,两人不约而同地弯腰去捡,沈忆看到女人白皙的指尖好巧不巧地碰到了男人的手背,不过一瞬间的碰触,两只手便各自移开了。

沈忆向后倚在船篷上,不由得想——

出来做什么呢?

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跟季祐风促进一下感情的。虽然他也许不是阿淮,可他是货真价实的大魏四皇子,她日后的计划,没了他不行。

可双脚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站在了这里。

枕月这时看到了她,朝她招手:“沈姑娘,过来放河灯祈愿吧。”

沈聿半背对着她的身影微微僵了一瞬,缓缓转过身来。

“好啊。”沈忆笑笑,走了过去。

这时季祐风也出来了,四人聚在一处,各写各的河灯。

待都写好了,季祐风道:“阿忆写的什么?”

沈忆一本正经地道:“希望婚事顺利。”

季祐风不由笑了下,他想起这姑娘初次同他提起婚事时,他因着对她和沈聿的误会,只觉得厌烦且荒唐,可事到如今,心境竟已是大不相同了。

季祐风又问沈聿:“连卿呢,该不会也是希望婚事顺利吧。”

满京城闻名的翊王殿下惯是出了名的温和脾气,可如这般言语带笑地调侃人,却也属实并不多见,可见是心情很好。

沈聿看在眼里,大概猜出他心情不错的原因,淡淡地道:“殿下说笑了,不过是一些祈求家人平安的吉祥话。”

季祐风看他显然不欲多说,也没再问。

四人走到船边放河灯。

许是两个女孩子的愿望不少,待沈聿和季祐风站起身时,她们还蹲在船沿边闭着眼许愿。

又过了一会,两人终于许完愿,起身往船中央走去。

谁知就在这时,船身猛然一阵剧烈的摇晃,顷刻间在水面上飘出去数丈。

她们二人本就站在船沿上,此刻重心不稳,饶是沈忆学过武,也猝不及防地掉进了水里,更不要提枕月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只听噗通一声,水面溅起好大的水花,瞬间淹没了两人的身影。

船上,沈聿和季祐风好不容易站稳,便看见两人掉进了水里,顷刻间没了踪影。

因为不想引人注意,沈聿租的是一条仅能容纳几人的小船,侍卫们皆在另一条船上待命。

虽说侍卫们离得并不远,可人命关天,又哪里等得了,沈聿眸色一沉,立即跟着跳了下去。

季祐风不通水性,自然不会跳下去帮倒忙,便自袖中掏出一根鸣镝射向空中。

这是紧急召集侍卫的信号,本以为在湖上不会有什么危险,谁知还真派上了大用场。

水下,沈忆的衣裳瞬间湿透,冰冷刺骨的湖水如万根冰针密密地刺在肌肤上,她狠狠打了个寒颤。

吸了水的棉衣沉甸甸地带着她往下坠,好在她少时学过凫水,虽然已经好几年没活动筋骨,可一到了水里,手脚便有了记忆,胡乱扑腾着倒也不至于沉下去,这样慢慢地游,定然能回到船上,可……

沈忆看向不远处的枕月,水面已经快淹没女人的口鼻,她显然不会凫水。

虽然沈忆不善凫水,这冬日湖水又格外消耗体力,可想来救援的人马上就能到,她并不需要带着枕月游上岸,只要能将她托起来,等着人来救她们就好了。

可沈忆一动不动,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女人美丽的面容在水中浮浮沉沉,映出绝望狼狈的倒影。

她当然可以救她。可,她为什么要救她?

枕月死了,不会有任何人责怪她,不会有人要她负责,最重要的是,不会再有人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谈笑,起码在这段时间里,再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