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闭着眼睛,感受着身后的汹涌而来的声浪。
他知道这部片子会引来什么样的反响。
哪怕作为导演他已经看过数十遍,但再看一次,他依然觉得心潮澎湃,难以言喻。
也许这就是电影的魅力。
这世上总有一部电影,会击中你的心窝。
而最让丁丁骄傲的是,这样一部好电影,是出于他手。
他转过头去。
现场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自发鼓掌,一张张脸如梦似幻,依稀看得到被完全震撼的痕迹。
几个评委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甚至一向不喜欢丁丁的程雪松也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后排几个投资人看到丁丁的目光,都对他挥手致意。
主持人大河忙着鼓掌都忘掉了话筒,说了好几句才发现声音根本没传出去,几个摄像大哥摘掉了帽子也忘掉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张PD在接近舞台的通道上吹着口哨,对他伸出了大拇指。
隔得远,丁丁听不到他说什么。
但他忽然想道,如果他的剧组在现场,在这个时刻,会对自己说什么。
估计千言万语,也不过汇成两个字。
“牛逼!”
丁丁咳了两声,他的剧组才是绝望的文盲。
……
掌声整整沸腾了三五分钟才在主持人大河的引导下渐渐平息。
整个演播大厅的隆隆声把旁边大厅录制节目的工作组都惊了,派了两拨人过来打探是怎么回事。
手忙脚乱之后观众才重新入座,主持人大河才重新开口。
“22号丁导,我首先作为一名普通观众表达一下我的观影感受吧,不知道能不能代表现场所有的观众,但我想观众看到你这个片子的时候真的会被你故事里主人公的命运所打动,这是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平凡却又不平凡、渺小却又伟大的人生。”
人们或多或少都听过、看过,或者了解过戏曲这个东西,但对戏曲这个行业以及行业的从业者的生存状况,并不会有多深刻的了解。
人们以为的看戏就是坐在电视机前点开戏曲频道,这个央视频道专为全国戏迷朋友们设立,不论何时点开都有熟悉而有韵味的唱腔传出来。
或者京剧发烧友们还热衷于名家的演出,翘首盼望许久,多方搜罗终于抢到了一张戏票,那是要穿着正装带着虔诚痴爱的一颗心去听的,在高雅的舞台上。
那种草台班子似的的舞台,只属于民间艺术,属于小时候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时候,被大人强行带过去听听乐子的存在。
人们也不是为了听戏,人们更乐衷于在那个露天却又相对狭隘的空间里,飞短流长,用台上密集的鼓点声,掩盖自己说长道短的流言蜚语。
没有人认为那种舞台上会有什么高雅的艺术。
有吗?
演员自己画着低廉的妆容,稍稍见了太阳便能花了油彩。
十二道鼓点,偷奸耍滑地打个七八道,这在京剧行当里叫丢桃。
在戏园里,丢一个桃儿就叫人臊死了。
可在乡下的草台上,你就是丢所有的桃儿,谁又听得出来?
丢不丢桃儿的没关系,人家还嫌你这锣敲得不响,西皮拉得不欢快,人家红白喜事,要的就是一个声震全村。
你相信这里有艺术?
可丁丁的电影里,这个叫小竹子的草台演员,他贡献了艺术。
他一生跌宕起伏的命运令人嗟叹。
小小年纪已经是京剧神童了,如此光明灿烂的前景,却被一场风寒打碎了。
没有了嗓子,就没有了一切。
如果他认命也就罢了,如果他不对戏曲这个东西,怀有至深的热忱——
也便罢了。
如此便可毫无留恋地转投其他行业,提起小时候这段往事,也不过一声长笑,说小时候有天赋长大没出成绩的人,太多了。
这世上,本就是籍籍无名之辈居多啊。
天赋是什么,不过与生俱来的成长特性而已。
谁把那东西当回事。
可没有了天赋的小竹子依然选择站在台子上。
因为他爱唱戏。
热爱,就是这个世上最难理解的东西。
它能让人飞蛾扑火,奋不顾身。
它能让人心甘情愿,一误终身。
凤凰本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
然而为了它喜欢的东西。
一样落入凡尘,与鸠群鸦属为伍。
它不需要旁人的怜悯。
因为它的心很满足。
……
丁丁解释这个电影的立意的时候就说:“中国人总是很痴的,有的人皓首穷经,有的人日暮穷途,有些人真的一辈子只会做一件事,能被看到就叫伟大,然而始终以不能看到居多。”
然而,不能被看到,就不做了吗?
还是有人做。
和责任、义务无关。
这就是‘坚持’和‘热爱’的区别。
坚持恐有责任。
热爱是你的心在指引。
丁丁前后两期主题,都交出了圆满的答案。
让所有人包括评委,包括投资人,都对丁丁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用来充数的导演,完完全全地刮目相看。
特别是,他现在在台上指着屏幕谈电影的策划、谈剧本、谈音乐、谈剪辑、谈美术,谈演员对角色的理解,以及他作为导演对演员的指导——
这种气场全开、侃侃而谈的姿势。
展现的是他的强大和自信。
他像一艘大船上的舵手,对大船所行方向有一种深切的明晰,对自己的水手有一种令人信服的精神指引。
对可能面对的暴风雨有一种无所畏惧。
让仅仅是旁观者,都能感受到他必然能将这艘大船指引到正确的目的地。
朱倦勤一边观察,一边暗暗称奇。
就见台上丁丁先提到了电影的剧本的筹划:“这个剧本是我的编剧很久之前的一个剧本的改编,或者说,浓缩。”
严从文跟着张明义剧组在乡下采风的时候,他无意中就看到了这么一个草台班子。
有这么一个老生,冒着风雪,蹬着皂靴戴着纱帽,在只有老严一个观众的情况下,完成了一个半小时的演出。
最后冻得瑟瑟发抖,跟老严两个蹲在火炉旁边烤火。
问起来,就笑着说习惯了,应该的。
丁丁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表达了跟肖媛媛一样的想法,那就是希望国粹能得到发扬,不要丢失,不然对不起这些默默无闻的演员一辈子的辛劳。
可他还有更大、更重要的东西。
“我希望我的电影永远关注最普通、最平凡的人物,并从他们身上挖掘出最可贵的东西。”
……
这是丁丁经过很多个日日夜夜得出的思考。
他非常认真地思考过了。
如果不为名,不为利,不为一切浮色声光的东西,也不为他乔哥的心愿。
他愿意拍什么。
丁丁的电影从一开始掺杂了很多杂质的。
他目的不纯粹,想法不坚定,意图不强烈。
最开始,他争一口气,他女朋友被一个混娱乐圈的富二代抢走了,他不甘心。
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永远也别嘲笑经历过的人。
后来丁丁为了钱,钱,一直是他生活的重心,是他的目标,是他的动力。
再后来,丁丁同情那些,在电影这个行业里,混不出头的人。
并由此,开始了一种思考。
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区别是什么。
为什么人们只关注那些光鲜亮丽的人,看不到红花后面的绿叶。
甚至一个导演的镜头,都吝惜给这样的人。
他们是布景板,是群演,是籍籍无名的人。
他们有太多。
如果说曾芃的电影的主角,是丁玲,是王羲之这样的风流人物。
那丁丁的眼里,更愿意看到给丁玲递烟盒的老头。
给王羲之大鹅的小道士。
在丁丁看来,他们有更多东西,更值得被人看到。
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才是真实的。
他们同样拥有那些大人物,一模一样的感情。
大唐盛世的转变,不在长生殿中的七夕誓言。
而在石壕村里一对普通夫妻的,眼泪。
……
丁丁没有什么艺术上的思考,他爱拍什么他就拍。
他就喜欢那些跟自己一样的小人物。
那么他就愿意拍这些人。
无所谓什么商业片,什么广告。
至于拍出了什么结果,那是他团队的事情。
丁丁只是在阐述自己的想法。
在这个小小的综艺舞台上,谁也不会知道的是,一个模糊的创作观念就这么诞生了。
一个能影响中国电影的震撼格局,也在这里悄然开启一角。
一种风格,一种主体意识,已经在破土而出。
继第五代导演、第六代导演之后,第七代导演电影的最终命题,最核心的东西,已经有了萌芽。
只不过这时候,并没有人能知晓而已。
谁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会被丁丁提出,并和这批被综艺短暂聚集在一起的年轻导演,共同谱写。
而台上的丁丁还在继续感谢自己剧组的付出。
“除了电影策划和剧本之外,我剧组的美术老师张江、服装老师戴文、化妆老师谭健也为电影付出了巨大心血……感谢电影艺术指导,我永远敬爱的老师谢铭锐,他牵头达成了我和中国戏曲学院的合作,感谢中国戏曲学院的大力支持和帮助,没有他们,我的电影不会这么好。”
丁丁:“还有一个人我得专门说一下,那就是我剧组新聘的作曲,艾一达老师……算了,他跟我一样年轻,叫他小艾同学吧。”
小艾同学说到做到,在一个星期的时间内,为丁丁的电影独立制作了背景音乐。
18分钟的电影,却写了13段风格不同,主题却一致的音乐段落。
悠扬,婉转,静水流深的时候,却有一种激荡回响。
让本就震撼人心的情节更加升华,让本就触动人心的演技更加动人。
小竹子看到希望的时候,这音乐就是有希望的。
看不到希望的时候,这音乐就是灰暗的,压抑的。
小竹子恨天不公的时候,这音乐就随着波荡的井水,一层层冲击波动着,重复洗涤着观众的听觉。
小竹子站在天地大舞台上,完成自我的谢幕。
那一声声‘嘁嘡嘁嘡嘁嘡嘡’就幻化成了金石箫鼓之音。
这世上,也只有这种声音,陪伴着小竹子。
也陪伴着观众。
杜小平说的不错,他的这个学生虽然年轻,却能共情。
在拍摄的时候,受到感染,艾一达就不由自主落泪了好几次,然后在丁丁故意的嘲笑下,倔强地擦着眼泪继续写。
丁丁说错了,音乐家,其实并不受年纪的约束。
有时候反而是更年轻的灵魂,更纤细敏感的心灵,更能感到艺术的感召。
丁丁嘴上激他,贬低他,打压他,其实心里很认可他的水平。
就像现在,丁丁对着镜头做了个鬼脸:“希望节目播出的时候,小艾同学看得到自己的作品,还有我这个导演对你的感谢吧,你写了好作品,你很棒。”
当然还有演员,丁丁对着镜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谢谢我的演员,他们非常努力地贴合了角色,也非常努力地达到了我的标准,我很开心,这份荣誉我与你们共享。”
丁丁在心里默念着剧组演员的名字,有戴奇奇,有闻樱,有李铁,还有从隔壁借来的视帝罗志良,他演的是启蒙老师那个角色。
当然,无偿出演。
最后丁丁停在了乔哥的名字上。
乔哥,棒。
乔哥我做到了,你也做到了。
一部电影,要导演和演员,共同成就。
你我共同成就。
我完成你的心愿。
你成就我的信条。
……
丁丁的电影不会再去找其他的主演了。
再没有一个人,比他的乔哥,更能理解他。
他甚至不需要给乔哥讲戏。
仿佛心灵相通一般。
他乔哥所有的点,都在丁丁的点上。
他还需要给李铁给闻樱讲讲人物角色,也要想办法给戴奇奇这个小屁孩刺激一下。
但他从不用对着乔哥来。
遇到这样的演员,是导演最大的幸事。
……
丁丁叭叭叭说了一大通。
几个评委导师想说话,都插不上话。
最后朱倦勤推了推眼镜,那薄薄的镜片上,闪过了一丝欣赏和欣慰并存的笑容。
他没有再说什么情、景结合,什么声、情并茂。
也没有再分析电影的节奏、摄影、剪辑。
直截了当,一言蔽之。
“那么我们就恭喜22号导演丁丁,拍出了他想拍的东西,而恰好,也是观众想看的东西。”
朱倦勤笑道:“很棒。”
……
丁丁高高仰着头,像斗胜而归的大公鸡。
就是他乔哥最喜欢的那个,尖叫大公鸡。
黄色的。
长长的脖子。
捏一下,呱呱叫得人侧目而视那种。
充满了得意,还有趾高气扬那种。
丁丁走进后台,都想好了怎么炫耀,怎么show了。
来呀,魔女。
来呀,姓曾的。
看谁牛批。
结果一进去,就看到众人围着哭得稀里哗啦不能自已的董子高,对着他怒目而视。
肖媛媛怒:“都是你!”
丁丁莫名所以:“我?我咋了?”
就听肖媛媛道:“你把人家惹哭了!”
啥啥啥呀。
丁丁踮着脚走过去,距离他上一次把人家姑娘惹哭那都是多年前读书时候的事情了,被罚扫了三天厕所之后他丁丁就十分注意收敛了。
怎么现在又把人惹哭了呢。
他再一看,这不是老董董子高吗。
一个三尺高的大男人,缩在小小的椅子里,哭得满面通红。
丁丁吓一大跳,小心翼翼:“老董,你咋啦。”
这咋跟他丁丁干了什么负心薄幸天理不容的事情了一样。
丁丁寻思自己最近很安分的,决没有偷鸡摸狗,怙恶不悛。
就见董子高抽泣了好一会儿,在众人的安慰下,才渐渐平息。
第一句话,是对丁丁的感谢。
“谢谢你,你拍了一个好电影……”
丁丁:“我拍了个好电影我清楚,但你哭啥。”
就见董子高眼泪不由自主又流了下来。
“我原本也是学戏曲的……”
也是作为艺术生,考上的中国戏曲学院。
从小的基本功。
日日夜夜,日日月月。
可他没坚持下来,他转系了。
因为学戏曲的没前途。
不如学校里,影视行业的吃香。
学戏曲的,出来以后无非是戏曲舞台的三线演员,混得好了进人艺,上大台子,有独立演出的机会。
更多的是在剧团演出,所有的热情恐要消磨在一场场漫长的演出中。
有时候接个活儿,一看是喜剧演员的陪衬。
喜剧演员,已经是演员行当里,低人一等的存在了。
明明是,勤学苦练的功底,响当当的专业水平。
比那些靠脸吃饭的演员,强不知道多少倍。
董子高聪明地提前看到了这一切。
大二就申请转系了。
转到了最吃香的影视导演专业,并且学有所长,毕业就被挖掘到了东皇。
拥有独立执导电影的机会。
他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可是午夜梦回,却偶尔能听到熟悉的韵律。
听到这种偶然飘过来的铿锵声,他又常常失神。
不后悔,他告诉自己。
他获得了名利,这是他想要的东西。
戏曲给不了他。
他一直这么认为的。
可为什么看到丁丁的电影,他会不能自抑地哭成狗。
……
丁丁算是明白了:“还是放不下。”
丁丁咂摸了一会,给出一个评价:“啊呸,这感情,真多余。”
众人:“……”
众人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