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名字没有被念出来之前,整个大厅都雅雀无声,仿佛空气都在凝固,人们紧张地憋着一口气,不敢吐出也不敢咽下,只等到主席台上的杰兹莫夫斯基将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倾吐完毕,然后用他那粗大的仿佛熊爪一样的手指,精准无误地指向了第五排观众席上的一个人,并且念出了他的名字。
“丁丁,《第十三号病房》!”
这一刻所有的压力得到释放,人们咚咚直跳的心脏落回原地,终于不再是刚才那种被挤压到极致的弹簧模样了,反弹回来的强烈情感让所有人情不自禁欢呼雀跃起来,特别是《十三》剧组,他们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等丁丁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不知道是谁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他抬起头来,剧组所有人已经站了起来,抱在一起大叫着什么,什么‘终于’什么‘太厉害’什么‘金熊是我们的了’这种含混不清的话混合在一起,最后全都变成了‘牛逼’两个字,这是丁丁以前最常形容但是总是被剧组嫌弃低俗的两个字——丁丁忍不住咧开了嘴角。
“真牛逼啊。”
丁丁想再看看他们这些人的脸,他像着迷一样怎么看都看不够,每个人都被喜悦和激动充斥着,显出一种酒后才有的迷醉,红彤彤地像是丁丁小时候最爱吃的国庆红苹果,这可是只有在国庆节前后才上市的苹果,跟这个节日一样充满着喜庆的味道。
丁丁感觉自己像是被摁在大澡堂里猛搓了一顿似的,因为他汗津津地从众人的臂膀里钻出来的时候,头发已经乱得跟鸡窝一样了,不知道多少双手在上面揉过,就连他那崭新的西装也被弄得皱皱巴巴,丁丁有些鸡毛地想起这套衣服还是红梅国营厂的订制,整整四套西装被他穿在了不同场合——
他的目的就是要给歪果仁看的,给那个不识好人心的王厂长增加几千件来自欧洲的订单,让他们厂子加班加点干到明年双十一,就是丁丁的坏心思。
丁丁这一瞬间好像真的想起了很多人,他爸他妈,天桥上的大刘胡妈阿丽,他的谢老师,不知道能不能看到这一幕?他的作品拿奖了哎。
北影的师生们,甜桃公司上上下下的同事们,甚至连那个给丁丁打饭总是手抖但是居然有随时都有夜宵盒饭供应的食堂大妈,快看啊。
许老头,回去叫你给我搓背,这可是你说的,要是能拿个奖的话,再给我浑身上下搓一次,丁丁可十分期待八一澡堂里再次坦蛋相见呢。
那些总给丁丁期待和压迫的老头子们,丁丁这回炫你们一脸了吧。
丁丁的肩膀被罗布里轻拍了一下,后者笑着提醒他他们剧组欢庆的时间有点长了,老杰还在台上张开双臂等着他呢:“快上台吧。”
丁丁点了点头,松开了和乔哥紧紧相牵的手,剧组所有人看着他,这一刻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着那样骄傲的光芒,他们为自己骄傲,这个认知让丁丁心潮涌动。
丁丁走向舞台,两侧的观众纷纷站了起来,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让他们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掌声从人群中响起,然后逐渐变得更加响亮,传达着对获奖者的赞美和认可。
每一次掌声都是一份真诚的礼赞,每一个站起来的身影都是对胜利的庆贺,这种连贯而热烈的场面,如同一座燃烧的火焰,照亮了整个颁奖礼现场,到最后,丁丁站在台上的时候,他已经获得了2493个人的掌声,这种只出现在大师亲临的盛况,宣告着柏林冉冉升起了一颗新星,谁也无法阻挡他的光辉。
丁丁和老杰拥抱了一下,后者依旧是那个大嗓门:“丁,恭喜,25岁的金熊获得者!”
说实话这个大胡子浓烈的须后水的味道仍然让丁丁耳鸣眼花,但丁丁这一刻考虑的总算不是怎么投诉这个生产厂家,而是真情实感地感谢眼前这个大家伙——
自从上海电影节见过之后,他就一直在助力丁丁和丁丁的电影,并将丁丁送到了至高奖的宝座上。
“谢谢你,中国电影的爱好者,中国电影人的老朋友,”丁丁这么描述他:“谢谢你把我带到了柏林,让柏林认识了我。”
老杰开心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拍了拍丁丁的肩膀,后退了一步,将整个舞台留给了这个年轻人。
握住金熊的丁丁微微一笑:“大家都期待着我说点什么,我也想说点什么,于是我们达成了共识,我必须说点什么。”
在众人一怔的目光中,就听丁丁道:“大家都期待着我拍一部电影,我也恰好想拍一部电影,于是我们达成了共识,我拍了一部大家认可的电影,于是才有了这个奖励。”
丁丁道:“就好像一个厨师要做一桌菜肴,他要考虑食客的口味,还要考虑菜的多样性、丰富性,我们中国人喜欢用色香味去形容这个,就是卖相要好、有香味,最重要的还得吃起来好吃,也就是同时要愉悦眼睛、鼻子和嘴巴,所以,以食客的身份去品尝食物的时候我们总是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能挑出很多毛病,但当以厨师的身份去烹制菜肴的时候,这就成了一道考验,因为究竟是满足大众味蕾还是挑战大众味蕾,对于厨师来说就成为了艰难的选择。”
“很显然,我选择的是满足大众味蕾,我明显考虑更多人的喜好,并试图把他做成一道随时随地都可以享用的菜肴,但这仍然难免争议,否则我的电影不会在最后一刻仍然和另一部电影难分胜负,人们仍然有颇多挑剔,不过这也许不是口味的问题,而是这道菜肴是否能出现在高雅场合比如红酒晚会的问题,长久以来,人们把家常菜和晚宴菜分得太过清楚,认为高端的场合不适宜出现人们随时随地可以品尝的风味,而有意思的是,人们对晚宴菜的欣赏,则是靠眼睛决定的,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知道,晚宴菜并不能取悦味蕾,也不能填饱肚子。”
丁丁看着沉思的观众甚至评委,道:“这是我对商业电影的一点想法,即使我在我的这部商业电影里运用了很多技术,但有可能仍然饱受难登大雅之堂的批评,所以评审团能把金熊奖颁给我们,是一次巨大的鼓励,会坚定我们在我们选定的道路上前行的信心,好了,这是我熬夜背了一晚上的稿子,我终于一字不差地说完了,真费劲。”
观众:“……”
在他身后听得连连点头心旷神怡的老杰:“……”
幺蛾子哟。
说的好好的,谁要听你最后一句哦。
要是没有这一句,今天的感谢词不是很完美么。
在众人囧囧的目光中,丁丁露出笑容。
这笑容又明亮又轻快,又有一种独特的意气风发,这一刻,柏林金熊的持有者,终于傲视全场:“我今年二十五岁,对吧,没有什么按资排辈,也没有什么弯道超车,我就是凭借自己的能力,拿下了这个奖,所有人不管是支持我还是反对我,不管是认同我还是否定我,你们看,金熊在我手中,我有作品说话。”
丁丁感谢一切轻松的,能促进能催化他进入快车道的东西,也感谢一切迟滞他阻碍他,设下路障去延缓他的东西,后者使他还能时常检视自身,停下来做更多的思考。
种种激励,种种奋发,种种磨砺,让丁丁一次又一次地破窗而出,成就了今天这个站在台上的他。
“如果这是一面旗帜,那我想要召唤更多的人的跟随,如果这是一面旗帜,那么这是一面我剧组所有人共同升起的大旗,所有和我共事过的人们,丁丁感谢你们的付出,多少个日夜里,丁丁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但是你们给了丁丁支持,你们把自己的分内之事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你们是我拥有的最好的剧组,每一个人都无可替代,”
剧组成员在台下看着他,老孔的摄像头里,每一个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像霜花,又像是霜花融化过后凝聚的点点珠光。
正当众人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就听丁丁咳嗽了一声:“如果你们不问丁丁涨工资,不要求年假加探亲假的话就更完美了,简直是理想中的剧组。”
在全场哈哈的笑声中,剧组众人刚刚的那一点感动顿时烟消云散了,只剩下磨牙吮血的激恼,丁扒皮啊丁扒皮,就不能对你有超过你道德底线的幻想!
“我也感谢我的演员,我知道拍我的电影向来是一种超强负荷,拍摄强度大难度高,需要很大的毅力和很高的表演水准才能完成,我说的这个不包括罗布里,因为众所周知,他是演员里的天才,他处理所有角色都那么的得心应手,他是一座高峰,值得所有人仰望。”
众人不由自主欢呼起来,被点名的罗布里笑着站起来,向四周挥手致意,然后在掌声中对着台上的丁丁比了一个感谢和赞扬的手势。
“还有一位演员乔行简,我的御用演员,多少个日夜里他是我的支柱,是我的灵魂伴侣,我总是从他那里得到灵感和激励去探索更广阔的天空,而他是使我落回地面的风筝线,我能飞的多高完全取决于他,是否能将我在天空中看到的一切带回来,也取决于他。”
丁丁比划了一个俏皮的飞吻,乔哥落落大方地接受了,然后他修长的指节放在嘴角,似乎在品味这一刻荣耀加身和爱人的目光只落在自己身上的美好。
丁丁差一点闹了个红脸,但他一向是个喝酒都不会脸红的人,这种场合的调情只是让他的耳朵不引人注目地红了一下,连身后的大胡子都没有发觉。
丁丁道:“感谢你们,感谢观众,感谢柏林,我的柏林之行很美好,是个圆梦之旅,我想要的几乎都圆满了,还差一个,对,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请大家一起见证。”
在摄影灯齐刷刷亮起的时候,丁丁大踏步走下舞台,穿过所有人,来到了他剧组面前,来到了编剧严从文面前。
他蹲下身,将金灿灿的奖杯放到了老严面前。
后者抬起头,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的面容上滚滚落下。
丁丁的眼睛不由自主潮湿了,他看着这个年过半百,因为常年写作显得有些弯腰驼背的人,指头上厚厚的老茧和眉心上浅浅的皱纹都在说明他日复一日的辛勤认真,而这么多年的一切都在今天有了一个结果。
河水溯流回去,夕阳变成朝阳。
三十四岁的严从文站在了台阶上,握着一张下岗证和磨烂的笔头,茫然看着前方对他伸出手的人。
“跟我走吧。”
钱大亨沉闷地向前走去,严从文不知所措地跟了上去,然而他看到了另一个身影,就这样从天而降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跟我走吧!”
这个身影灿烂光辉,在如潮水般涌过的浪流中,终于和眼前这个举着奖杯放在他手上的人重合了。
“荣誉属于你,”就见这个人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对着全场喊道:“今晚的一切荣誉,属于他,他叫严从文,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编剧,没有之一!”
一股热烈的氛围充满了整个大厅,灯光闪烁,这道声音如同炽热烈阳般引人注目。当他口中的名字被宣布时,掌声如雷般响起,所有人热情洋溢地鼓掌欢呼。
丁丁后退了一步,微笑着看着人们的掌声流向老严,刘小西捂着嘴角哭得稀里哗啦,樊一诺擦着眼睛跟李贺立两个拍着手又跺着脚,张江好像一不小心挥到了王磊的光头上,后者毫无所觉地攥着手大叫着什么,陈新夏在老严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一张素来镇静的脸竟然也百感交集。
小艾同学已经跳到了椅子上,估计所有音乐家都有这么个一激动就要按照自己的节奏狂呼乱叫的习惯,戴文谭健两个张大嘴巴,他俩个个头比较小,差点被围上来的人群淹没,关键时刻还得是人高马大的张威把他们捞了出来。
这是一场热烈而难忘的获奖盛宴,受到嘉奖的人们眼中闪烁着光芒,仿佛整个世界都因为这一刻而变得灿烂起来,他们感受到了对自己以往所有付出的回报,他们心中也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和憧憬。
大厅外面,没有进入颁奖现场的人群里,钱星看着大屏幕上这一幕,轻轻一叹。
他们父子没有给予人家的,有人已经给了。
其他导演望着这一幕也是思绪万端,他们知道这一刻这个叫丁丁的家伙已经攀越了一座高峰,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高峰,一座他们仍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去登高的山峰。
他有了作品,而且得到了承认,他有了宣言,而且得到了世界的倾听。
他身披万丈荣光,而今晚就是他的加冕。
他们心潮澎湃地看着一切,暗暗梦想着自己也要在某一天,也同样荣耀加身。
而那个时候的丁丁,是否又会快他们一步,更早地抵达艺术的更高峰呢?
屏幕上,打着六公主tag的镜头一闪,再次出现了穿着红色夹克衫的记者老孔,这一刻他的脸色也是同样一种鲜艳的中国红。
“丁丁,初生牛犊不怕虎,从出道到走到柏林摘下金熊不过两年时间的年轻导演,负少年之气,奋国人之威,把自己所有的荣耀、所有的辉煌,放在人们的眼睛底下去检验,他的每一步都走得踏实、刻苦而坦荡。今天他拿到了大奖,你可以说他厚积薄发,也可以说他大器早成,甚至也能称得上一句雏凤清于老凤声,但是我想说的是,功不唐捐,玉汝于成,岁月不负追梦人,中国电影人正是在这样一代代的传承、拼搏、奋取中获得了荣耀,这一刻,荣耀属于丁丁,更属于中国!”
老孔笑容满面地挥着手:“观众朋友们,第××届柏林电影节正式落下帷幕,丁丁导演为中国捧回了一座金熊,时隔14年童春导演《归万家》之后的第一座金熊,前浪耀眼,后生可畏,让我们一起期待他旭日东升未来可期,让我们一起把祝福送给所有代表中国电影出征的英雄们,你们就是最好的!接下来中国电影频道将带您回顾历年柏林金熊电影,精彩不容错过。”
镜头切换了中央六主持人依依的直播间,这个扎着高马尾从晚上十一点候场到现在的姑娘,用清亮愉快的嗓音带着观众一起回忆了本届柏林电影节的精彩内容,包括丁丁导演那丑到不忍直视的30秒开幕红毯镜头——
本来这个镜头在央视网那边刚播出来的时候都被切掉了,现在马不停蹄地翻出来,重新放了一遍,还加上了依依的解说。
“我们看到,丁丁导演出席开幕式身穿的衣服上,有大大的中国两个字,此刻他正为所有观众展示着这两个字,这是他代表中国出征柏林的意思……”
看着镜头里跟个求偶的扁毛喜鹊一样跳来跳去的丁丁,郭庭岳本来看得聚精会神的脸顿时眉头一皱,让旁边搓手等待他评价的郭崇勋吓了一跳。
“爸?”
不会人家拿了大奖了,回来还得关小黑屋吧?
虽然不是没有过这个先例,但是之前那个是不好的例子,是没有过审的片子偷偷送出国参赛去了,回来就被广电堵在机场抓了然后关小黑屋。
但丁丁这部电影可是千方百计过审了,总不能也抓小黑屋吧,虽然这家伙确实未经许可还搞了宣言这一出。
但人和电影还是要分开的嘛。
郭崇勋刚要说话,就听郭庭岳道:“打电话让老六赶紧把这段掐了,这到底是宣传还是抹黑形象呢,人本来就长得丑,这个点再放出来吓唬人,明天是想接到群众投诉电话是吗?”
郭崇勋:“……”
爸你要不要这么损啊,丁丁长得也不至于能止小儿夜啼吧。
就在这时候,就见书房里的座机响了。
郭庭岳看都不看一眼:“不接。”
郭崇勋:“爸你知道是谁打来的嘛你就不接。”
谁知郭庭岳哼了一声:“还有谁,你以为是那个姓丁的家伙千里迢迢给我打电话报喜呢,你把他想地太好了,一他没那个孝心,二他根本舍不得每分钟两美元的话费,这个时候能打过来的除了许大炮没有谁,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