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绝不承认他是为了躲避剧组的群殴才坐着火箭飞来了湾湾。
……
饭后丁丁跟随陶牧来到了一处住宅前,说实话在住宅主人推门迎客之前,丁丁也没有想到他见到的是湾湾电影史上那无法超越的高峰,特别是这位老人虽然步履蹒跚,却十分高兴地握住丁丁的手晃来晃去,像招呼自己的晚辈一样招呼他:“你好啊,小朋友,我看过你所有的电影,真不错啊。”
丁丁只恨自己刚才扒饭的手没有洗干净,这一刻他的脸甚至因为受宠若惊而涨红了:“尹、尹老,您好,我是丁丁。”
没想到陶牧带他来见的人竟然是尹贤导演,这一刻丁丁的懊悔简直溢于言表,早知道有这样的会晤,他一定捯饬干净了来,而且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纯属是空着手上门了。
迄今为止真正以作品享誉世界,在国外权威杂志票的世界百大导演里的华人导演无非三个,大陆的张明义、湾湾的尹贤和远在好莱坞的文马而已。
没想到尹贤笑了,“你的那些电影就是最好的礼物,说实话,慰藉了我孤独已久的心灵啊。”
阿雯蹦蹦跳跳地在小小的花圃院子里摘起花来,陶牧搬来两个小马扎,扶着尹贤坐在了院子里。
丁丁本来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坐在马扎上,预备着大师接下来的考究的,他们会从哪里说起呢,也许是那部很多人都称赞过的多声部纪录片,也有可能是让丁丁走向票房神话的红色经典,当然还有可能是让丁丁在柏林收获巨大声誉的摘金之作。
当然如果丁丁能在回答完问题之后被允许自由提问的话,他更想问一下尹贤导演那些真正意义上名垂影史的作品,期待能从这位大师这里得到梦想中的指点。
然而尹贤却摇摇头,似乎不解:“真是谦逊啊,在比别人更年轻的时候取得了更大的成就,在柏林那种世界舞台上发表过自己想法的人,居然像个小学生一样坐在我的面前,”
他笑道:“你是期待我的指点吗?不,老年人已经垂垂老矣,不能贡献出更多新的东西了,新的东西在你们的手中,你应该站起来,用你的东西来撼动我。”
丁丁反而更讷讷了,甚至不由自主擦了一下额头上因为激动或者紧张而渗出来的汗滴。
陶牧不得不解释:“尹老,这下有意思了,因为他这次筹备的新电影,不仅没有创新,反而想要回到过去呢。”
“怎么?”
在听了丁丁磕磕绊绊的解释之后,尹贤确实陷入了沉思中,“啊,啊,怪不得要八十多年前的老胶片呢,原来是这样用的。”
丁丁小心翼翼问道:“尹老,您会不会觉得我用老胶片和老技术的打算,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呢?”
尹贤从沉思中回神,露出了笑意:“开历史的倒车,是重蹈不好的覆辙的意思,你这部电影的目的,是这个意思吗?”
丁丁否认:“当然不是。”
“那说来说去,你只不过是复原了很久之前的技术而已,为什么会因此心有疑虑呢,”尹贤点点头:“电影是一门技术不错,它像现代科技一样,是越发展越先进,但它同时也是一门艺术,艺术不存在先进和不先进的说法,你看看那些搞时尚的,搞来搞去其实搞得都是以前那些玩意,所以他们得出一个经典结论,时尚是一个轮回。”
而艺术其实也有相似性,它没有先进不先进,如果它暂时不出现了,那它只能叫衰落,因为种种原因而导致的衰落。
丁丁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自己能用老技术创造出艺术来,那就不是后退,反而是一种前进,甚至是对老技术、老画面的一种真正创新,对曾经失落、衰弱的东西的一种,更高层面的复兴。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仍然喜欢拍摄胶片电影的原因,”尹贤带着他解锁了一个谷仓一样的地下室,然后看着丁丁瞪大了眼睛被震撼的模样,哈哈大笑:“我也喜欢胶片电影,因为它有着独一无二的质感,来,我放大让你看看。”
就见尹贤摇了摇手柄,一片胶片被无限放大,竟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银盐化学后产生的细小颗粒,而这些看似不均匀的颗粒就是胶片区别于数码的东西,它们让胶片拥有了数码无法达到的宽容度。
这就是为什么胶片电影让人舒服的原因。
“很久很久以后,如果真的有一种技术已经完全超越了胶片,比数字电影更加先进,那时候如果有人还想用胶片拍电影,你能说他是在倒退吗?”
不,那是对电影最大的致敬。
两人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看着屏幕上那流动的、仿佛丝绸一样划过的光影,一种比时光还深刻难忘的东西不由自主涌上了他们的心头。
“你爱它们吗?”
“我爱。”
丁丁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他就是你的了,”尹贤如此轻易就做了一个能让全湾湾电影人大地震的决定:“我这些尘封了半个世纪的胶片,我这些出于个人原因留存的可以洗遍整个湾湾老胶片的冲洗药……我的荣誉,包括这间放映室,都是你的了。”
“啊???”
发出惊呼的还不是丁丁,而是对面在摆弄摄影机的阿雯,就见她张大嘴巴:“尹老,您是让他继承您的……”
“一堆过去的念想,”后面几个字被尹贤打断了,就听他轻松道:“很有意思,丁小友,你可能不知道,湾湾有个不知从哪儿流传出来的说法,特别好笑,说谁能继承我的这间地下室,谁就是我选定的艺术上的传人,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说得我都差点相信了。”
在几个人不由自主发出的笑声里,尹贤摇头:“其实我所有的教诲,所有的东西,早就告诉他们了。”
丁丁看着被阿雯翻出来的那部正在播放的《专诸》,这个尹贤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这个故事,后来终于将之搬上银幕的电影——
他用大量写意山水的镜头,表现出了一种只有中国人才能拥有,也才能理解的东西。
他没有说错,他所有的东西,早就告诉给所有人了。
有些东西好像没有传承,可是又好像,一直在传承。
……
重新坐上车的丁丁每隔两秒就会不由自主看着自己手里的钥匙,他这次的湾湾之行好像一场梦,手里还握着一把开启美梦的钥匙。
“在想什么?”
开车的陶牧转过头来,似乎被他呆呆的模样逗笑了。
“在想这是不是真的。”就听丁丁道:“好多好多东西我是真的没想到,昨天的我还是为胶片和冲洗药而发愁的我,今天的我已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丁丁不由自主道:“真的非常感谢……”
陶牧也是真的笑了:“不会以为,台胞就不是同胞了吧,港人能雪中送炭,台胞也能啊。”
他说了一句让丁丁无法拒绝的话。
“丁导,就让我们期待你这部电影成功吧,这样的话,两岸三地,与有荣焉。”
丁丁喃喃了一下,再抬起头来,眼神无比坚定,无比自信,也无比喜悦。
“两岸三地,与有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