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催马快跑,别宫建在皇宫与隋河交接处,整个常宁宫环水而居,当年数千工匠耗时五年日夜得以建成,为营造江南景色除了运山来京更是人工造出隋河改道分流入宫。
如今常宁宫中假山不假,水流不腐,这个季节不必入宫已瞧见鸟语花香景象,城墙外蔓延出的花枝将青砖布上红妆。
宫门外马车还是在等他,梁安下马,随人取下身上的佩剑,走上前再拜见长公主。
陶穗撩开车窗帘在一侧垂头候着,赵丹曦没看梁安,只说:“梁安,这世上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多的是你管不了的人,你且先顾好自己,再管旁人。”
她懒得再说,陶穗放下车帘,马车已又进了宫中。
陶穗领着梁安,低声道:“将军见过太上皇告退可随殿外来接的宫人去见想见的人。”
“多谢姑姑。”梁安说完,抿唇又问:“姑姑,我是否惹怒了长公主?”
这话问得傻里傻气,赵丹曦那模样不需人说也知是生气了。
陶穗沉默许久,不像是要答他话的样子。
梁安无奈,也只好随着她默默行走,一路心不在焉看宫中风景。
连小小池塘之上都由铜器装饰,擦得一尘不染,光照在上面刺得梁安眼疼躲闪。
真是奢华景象,可见无论弘文帝还是赵敏时当初为太子赵琮时祈福之心不虚,出手阔绰,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员银两,想必乃是点不清的数目。
若这些刺眼的铜器换做刀剑,若这池塘溶成铠甲,边关将士们又能多一分活的希望。
他不肯再看,垂头走着,不言不语。
“将军莫怪殿下。”陶穗忽然出声。
梁安回神,忙说:“姑姑这是哪里的话?我怎敢怪罪长公主。”
陶穗轻摇头,许久后又说:“不是因殿下是长公主不敢怪罪,而是别怪她有时急切说了伤人的话。”
梁安梗住,这话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怎么敢不拿她当长公主,也不敢如陶穗说的一般怪她“说错了话”。
陶穗放慢脚步,她垂着手说:“这段距离不短,将军若有闲心无趣,可听奴婢讲个故事听听。”
梁安不知其意,却郑重回道:“洗耳恭听。”
“说不清是哪朝哪代有户高门得女,小姑娘生来命好,是整个家族里唯一的贵女,即便她母亲去世无人看顾,这孩子也从来锦衣玉食,没受过半分委屈。父亲将她捧在手心,当心肝眼珠儿,磕了碰了都心疼难过,因了这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也从不觉得自己命苦。”
“直到有一天,小姑娘家里来了两位贵客公子,她不知那是客人,只当遇上了两个不懂礼数的无赖。”陶穗笑笑,“毕竟这孩子是娇宠着长大的,总有些贵人脾气。”
梁安也随她笑笑,没说什么。
“这两位公子也正年少,比不得成人圆滑,见她不客气,两人也没了好脸。一个待她冷冰冰的,一个寸步不让她,牛脾气上来的小姑娘气恼,一直打到了父亲面前告状,却头一回挨了父亲的责骂。”
小姐的父亲和公子们的父亲谈天说地,一旁的孩子们安静坐在一处,互相瞪着眼睛。
小姑娘委屈,却瞪直了眼睛半点不哭,鼓着圆滚滚的粉脸就是咬牙忍着不肯落泪,那位爱笑的公子不忍,低声哄道:“你莫哭,没瞧见你是我们不对。”
“谁哭了!”小姑娘火冒三丈,连声质问:“究竟谁哭了?!”
小公子哪见过这样的阵势,叠声说:“我哭了,我哭了行吧。”
惹得小姑娘真掉了眼泪,闹得人仰马翻。
当日父亲动了怒,将她关在房里不准她再出门,叫她知道错了再说。
姑娘委屈啊,委屈得坐在卧室角落里不吃不喝,分明从前父亲那样爱宠她,为这些微小事竟这样罚她,她无法接受。
直到她绝食昏倒,父亲来看她,没像从前一样将她搂住怀里安慰,反倒依旧冷冷淡淡问她:“可知错了。”
不服输的姑娘不肯承认自己错了,又心痛于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不止不再吃饭,药也不肯再喝。
父亲对她说:“饭可以不吃,药也可以不喝,但对这二人的歉,你必须得认。”
那天起,她意识到,原来她无所不能的父亲也有必须要低头的时候,她为此记恨上了那两个叫父亲不得不弯腰的人。
陶穗说完问道:“将军猜,后面发生什么事了?”
梁安想,这是赵丹曦的故事,故事里爱笑的公子是大哥,对她冷淡的那位是荣哥,至于那位父亲,自然就是弘文帝。
可故事的开端和梁安所认知的并不一样,他们分明关系不错,若如陶穗故事中的小姐一般,为这些小事记恨上了两个大哥,之后又如何才成了同窗?
“梁某愚钝,还请姑姑继续讲下去吧。”
陶穗笑笑,便接着说道:“不过还是个小孩子,哪有那么多歪心思,一棵小树,有人扶着就会长正,放任不管就可能长歪。”
如果赵丹曦没将这两个人记在心里,如果这两个人果然可恨,后面的故事都会改写。
“好就好在这两位公子都是真正光风霁月的人。”陶穗说完停了一瞬,又幽幽说道:“坏就坏在,这两位公子,都是真正光风霁月的人。”
赵丹曦凭着一口气央着父亲上了翰林院,弘文帝看起来似乎是对女儿心有愧意,又像是实在娇惯着没了办法,同意了她的要求,甚至专门隔出了公主的位子,有屏风遮挡,有宫人伺候,在她所在之地,无论谁家的公子都需得避让。
她得意起来,为她的尊贵。
因而抬起下巴面对着梁绍与林凇平两人,那意思很明显,她在说:无论你们父亲如何重要,皇帝就是皇帝,皇帝的女儿就是皇帝的女儿,你们永越不过去。
她不会差过任何人,会作为父皇的脸面比过在场所有男人。
“很快她发现,原来那些屏风帷幔不止是地位的象征,更是捆缚住她脚步的绳索,别人踏不进去,她也休想出来。”陶穗轻声说道,“有朝一日她察觉,除了被她视作对手的那两位公子,旁人从不正眼瞧她。”
不论是心有偏见还是不敢,都伤了一颗脆弱的少女的心。
她觉得没趣儿极了,连整日飞扬的柳眉都弯下来成了愁云惨淡的模样。
她倦怠了,不想在这里了,又撑着一口气无论如何不想被人看扁了。
先生单独备给她的《女论语》成了压死一个倔强姑娘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过一字之差,将她与坐在一起的那些人,彻底分成了两个天地。
分明在一个屋子里,分明同样是人,同样的先生,甚至她身份远尊于这屋里所有男人也是一样,赵丹曦头一次这样直观察觉到,原来她所得意的一切在别人眼里大约只是个笑话。
就在那一日,散了学的课堂里赵丹曦迟迟不走,她说不出的难受,她实在说不清楚,分明不是应该在意的事,这世间本就如此,但赵丹曦从未被捆缚着长大,她痛苦,但不知为何痛苦。
她气极了,推倒了屏风,赶走了身边所有陪着她上学的宫人,一个人逃一样跑远了,她毫无贵女模样,卷着娇贵易抽丝的宫裙才能跑得快,脚上寓意步步生莲的绣鞋本不适宜奔跑,令她脚趾曲起挤压肿痛不止,但她不想停下来。
直到四下无人的湖边,她不知哪来的火把鞋子脱了丢远,靠着一旁的石头坐在地上,想起桌上那本女论语就止不住落下眼泪,她用了十足力气蹭掉眼泪,咬牙忍着,又滚落下来大颗的泪,就再蹭掉,连眼眶都红彤彤一片。
“我下月去青州,不过也很快就回来,你莫要等我,回前我给你写信。”
“你的信我盼不来,上回你人已到家门口,信两日后倒是来了。”
“阿霜,你好不讲道理,那不是答应你回来看雪贺你生辰,我眼见像是要下了,快马加鞭停也不敢停下,把马累倒心疼得我都顾不上难受,你倒怪我回得快了。”
“你……”
“哎哟——什么东西?!”
话没说完,梁绍脚下被什么绊着,险些崴脚,林凇平惊了一身冷汗扶住他。
梁绍稳住,弯腰捡起来,是只精美的女子绣鞋,他反愣住,尴尬又古怪:“哪来的鞋丢在这里?宫里人这样不当心?绊着我倒罢了,绊着旁人可有人要倒霉了。”
林凇平只瞧了一眼,已认出来是谁今日穿过,他默默将眼神顺着鞋的方向扫去,看见一片衣角被人小心翼翼扯回去。
梁绍也看见了,瞪着眼惊住,不等林凇平拦,他已过去了,看见了埋头抱膝缩成一团掩耳盗铃的赵丹曦。
他愕然,想说句话又匆匆闭上,急吼吼后退数步撞在林凇平怀里,林凇平的手捂住他嘴,两人做贼似的离场,只剩了那只绣鞋被梁绍好好放在一旁。
那是一只不肯对任何人任何事认输、被两个少年妥帖放好的女子绣鞋。
再后来,赵丹曦倒还去上学了,不过总是别别扭扭的,偶尔扔两盒点心到他二人手边,不肯说话掉头就走,偶尔听见谁咳了一声,整个书院都喝上了公主赐的百合梨甜汤润喉。
梁绍去了青州,林凇平独来独往,赵丹曦凑在他身边不言不语,两个人冷着脸谁也不理谁,梁绍回了京都,慢慢三个人凑在一起,一个冷脸两个冷脸,剩下一个活络气氛。
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好像也没谁特意说些什么,三个人慢慢凑成一块儿,说是朋友谈不上,说不是朋友又实在诡怪。
弘文帝乐见其成,甚至允了她去与他二人到校场骑马学剑,他说:“去看看你太子哥哥习武。”
赵丹曦去了,瞧见林凇平松手腕故意输给了太子,心中冷笑骂他虚伪。
梁绍总没心没肺大笑,赵丹曦又爱听又心烦,她说不出缘由。
但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赵丹曦舍不得,离不开,即使太子不再来校场,赵丹曦还是同他们一起。
这么大的皇宫里,只有这两个人还会叫她:“丹曦。”
赵丹曦早也忘了最初不愉快的一切,不过是个孩子,能记得什么记一辈子?
她还是那个备受父亲宠爱的公主,还是整个赵王朝最尊贵的公主。
直到弘文帝问她:“朕的明珠可想召位驸马了?”
时间飞速而过,转眼已将近十年过去,可赵丹曦永远也忘不了林凇平对一个怀着少女心事的姑娘如何冷漠说了一句不想他恨你就别答应。
但心碎随着林凇平坠马断腿止息,一切的一切停在四年前,梁绍死讯传来那日。
一切都结束了,赵丹曦跌倒在地上,摇头却笑了一声,再后是止也止不住的眼泪线一样落下,带着她唯一的侍女,纵马扬鞭去了道观之中。
这故事实在太长,长到梁安说不出一个字来。
“平南将军,这只是个故事,不过是奴婢胡言乱语,听过就算了。”陶穗说,“可这位小姐与殿下却有十分相像之处,她,她们从不是冷漠的人。”
梁安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是对长公主的不敬,但冒出这样的想法又像是悖逆了赵丹曦的真心。
陶穗接着说道:“将军瞧殿下待林侯爷如何冷淡,照谁看来都像仇人似的。”
梁安点点头,这话说得没错。
“但哪有人知道,殿下在夜里为那两条走不得路的腿哭了几回,抓了多少大夫来问可有良方能治,即便出宫之后无论走到哪里看见医馆也好,江湖郎中也罢,总要魔怔一样过去问上一句。”陶穗说来戚戚然。
“大夫,家中有人自马背摔落断腿数年,可有良方能医?”
赵丹曦一遍又一遍带着十足谦顺问每一个医者,见人摇头后急切说道:“无论什么珍稀药材都行,若能治好黄金万两也可付与先生。”
旁人瞧她像是疯子,陶穗只好劝她再寻好的就是,赵丹曦只是拧眉不语。
陶穗摇头:“侯爷不良于行至今九年,殿下就此挂心九年。”
希望如此渺茫,但赵丹曦从未放弃。
那句“可有良方能医”,岂止问了九遍。
“平南将军。”殿门近在眼前了,陶穗站定低声叫梁安,“今日奴婢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因您是定远将军的胞弟,这些话我才敢说出口。”
“姑姑客气。”梁安拦她一句,郑重说道:“能得姑姑信任在下惶恐,只是不知姑姑说这些的缘由。”
陶穗微微福身,垂头说道:“殿下孤单,喜爱您家小姐,将她这些年的悲痛凄苦都释怀在了梁小姐身上,将军,奴婢不敢说求您什么,只是想将军……可怜可怜殿下,别说些伤透她心的话。”
梁安被这话说得心里一慌,手足无措,他何德何能伤透长公主的心?
来迎梁安的人过来,陶穗退了半步。
“殿下就是如此,从不肯服软,即便心中记挂着谁也总要说些冷硬的话来叫人误会。”她说,“可她从来比任何人都更心软善良,定远将军是殿下心中无法抹除的伤痛,您与令妹于殿下而言成了她需得帮定远将军看顾好的家人,她从无半点恶意,也请将军不要揣测她。”
梁安还没来得及解释,弘文帝近前的宫人已来施礼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