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吴向岳进言,朝堂不稳,天子祭祀,一应事有户部协同礼部安排妥当。
才吃了一碗药平气的顺和帝听了,不免动了心思。
“陛下恕罪,在这关头陛下忽然亲临祭祀,难免应了小人心思,不如再等等的好。”
李盏说的话正中顺和帝下怀,他思虑之后想,若此事急吼吼去了,更落人口实,不如另择日子。
钦天监一连死了三个监正,如今上来的又是硬着头皮坐上去的,到底算是个正经监正,亲自呈了日子上去,就定在八月十五月圆之日。
“待祭祀毕,天阙楼上,陛下与天交言,届时倾洒玉露,为民祈福,皇天赐恩天子,必有所获。”
顺和帝点头,对此话满意,便等着八月十五这上吉日,相信由他登高祈愿,必能将这一切混沌理清,重回清明。
那时候,赵敏时坠亡,宿州内外一片灰暗,百姓茫然无措。
接手宿州府的人背对宿州大小官员,并未退缩一步,只坦然说着骇人的话。
他要接管宿州。
“你有何证明宣王殿下将兵权交于你手?”
人声鼎沸,眼神如利箭警惕盯着站在他们面前的人。
“我便是证明。”
众人一惊,除了立在中央的男人,都纷纷回头看进门而来的姑娘。
赵懿央拢起长发,脱长裙换了长衫,形容憔悴,站在门槛前却十分坚毅。
她昂首一一扫过在场人,镇定自若:“我赵懿央,可能证明?”
自然,她长着和赵敏时如出一辙的脸,流着赵敏时的血,是此时宣王府中唯一的话事人。
再没有比她更能证明的了。
旁人不知道,可在场大部分人都知道,赵敏时是将郡主当接班人教导的,她说的话,当然是真的。
她说完退出去,杜鹃扶住她,提着的灯笼跌落,里面的烛把灯笼骨架点燃,火光大盛,映红眼前昏暗的天。
“第一步迈出去了,可走对了?”
“主子。”杜鹃肯定道,“第一步早已走过了,并未走错。”
从她意识到莫述有害便当机立断除掉他起,第一步早迈出去了许久。
懿央点头,盯着那点火渐渐熄灭,只剩火星。
往年的泉定从围泉篝火起,便是长明不断的热闹。
今时今日,有人走过,如一座死城。
粗壮神树枯得只剩干枝,曾挂在上面祈福的丝线彩球蒙尘散乱,更多的是不知去向。
那口被称作母泉的泉眼井已被填埋,从中涌出来的水养活了这个城的人,被人玷污之后害死了这个城中的人。
瘟疫之后,泉定城中留下的人不过半数。
从前沿街热闹的商铺连招牌都已坠落,破落门上结上蛛网,街上空无一人,一阵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盘旋,只剩凄凉。
再想不见往日裴真回城,是如何盛况景象。
暗中一点光亮,提在其中的灯格外醒目,人隐在暗中,只有灯照亮了脚下行色匆匆,推开了小屋的门。
里面还点着灯,反而有了点人气。
提着的灯被吹灭,有人急匆匆走出来。
“夫子,学生再去请大夫来!”
门被一阵风跑过去的人撞开,只剩屋里的咳喘声。
屋里的门开了,老人腐朽的声音划在人耳里剌得慌,浑身难受。
他进去,走到床边,贴近了病重的人。
“不为。”陈方睁开眼睛,咳喘着叫:“你回来了,为师也该死了。”
他的手干枯瘦弱,只剩了一层皮似的,握在人手里不敢用一点点力气,生怕给他折断了一样。
“我知道,你怕我生气,因而总是悄悄回来看我。”陈方说一句话,喘了许久,才能接上下一句,“你却不知为师如何思念你的。人之将死,说出来的话你也要信,我很挂念你,你们,你和梁将军,都该做对的事,别走歪了路。”
他的手被握紧,抵在额上,有水渍将手打湿。
“我说不怨你,累了就回来,这是你的家,你却不听。”陈方似乎是想笑一声,刚笑出声又喘不上气,只好停下。
那棵李树在窗外摇动枝叶,发出沙沙声大得吓人。
“把我的话都忘了吧。”陈方听着,累得闭上眼睛,“带着你师弟一起,去高兴的地方。”
陈方用了点力气,握住他的手。
“长明,长明!”他忽然睁开眼睛,胡乱抓着叫道,“好好活着!”
又忽然平静,安详躺着,笑了一笑说:“我等不来那天了。”
烛芯爆开,火盛转暗,越来越暗,越来越暗,直至因无人剪掉灯芯,浸在油里灭了。
“老师。”
黑暗中,响起悲鸣的哭声,像被抛弃的狗崽子,呜咽着。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叫他的老师。
沈濯灵在穴位上扎了根针,歇上一息继续纵马狂奔,他得快些回宿州去。
那日裴钦去抓他二人,裴真不得已带着沈濯灵一路逃出来,无论再说什么都不再听,硬生生带沈濯灵一路回了裴家祖宅。
回了裴家,他们才知道为何裴钦胆敢夺权,甚至动了将裴真赶出去的心思。
他们的祖父裴戋年事已高,早已病倒,裴家人却将这消息压住,动了捧裴钦做主的心思。
别说外人,哪个裴家人没吃过裴真的亏?这个人做起生意来翻脸无情,对生意往来诚信经营更是锱铢必较,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这次见他回来,众人都吓得不敢说话,瞧见他带着沈濯灵来,更是厌恶非常。
这也正是他们不喜裴真的原因之一。
不知沈濯灵跟在裴真身边惹了他们哪根经脉,他们却硬要管一管才舒坦,因而每每被裴真呛回来。
但与此同时,所有人竟都忍下来,甚至见到裴真难得没逃走,反而凑上去想说些什么。
他们将沈濯灵排除在外,要去宗祠商议大事。
裴真拽住沈濯灵,说道:“我一早说过,他是我的恩人,无他无我,在他面前,我无甚遮掩。”
众人一时咬牙忍了,容他进了祠堂。
见他们这般顺从,裴真心中反而奇怪。
他警惕拽着沈濯灵坐下,等人开口,冷笑一声,终于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裴钦这厮不知做些什么营生,竟然卷了东南西北四大钱庄的现银走了,至今颗粒无收!”
“我们苦等他不来,欲要拿他问罪都不知该往哪儿去,不知道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将钱私吞去了何地!着实可恶!”
私吞?
裴真笑了。
他可不是私吞,裴钦将银钱供养给赵敏时用以搏名利地位,想着等赵敏时篡位登基之后,他便是一等功臣呢。
这些事他已清楚,更没兴趣听这些人辱骂裴钦,不耐烦皱眉。
众人觑着他脸色,终于推举出如今的话事人出来,摆出了家长做派笑道:“真儿,你也在外游历多年,是时候将裴家商号一应交由你打理的,你也收收心,早些回来为好,外面那些杂七杂八的,再别理会了。”
他们当然知道裴真的本事,裴家商号能到现在还响彻四海,离不开裴真的经营。
贪心不足,他们眼看裴真是座金山,却不甘心金山阻拦着他们断山脉挖金矿,因而才想趁机叫裴钦来。
没想到,不过短短时间,裴钦将裴家商号搅和得天翻地覆。
裴真知道了他们的目的,也懒得和他们分辩,拽着沈濯灵便要离开。
吓得众人慌忙拦着。
裴真烦得皱眉,终于开口:“好了!”
一时间祠堂安静,裴真看了沈濯灵一眼,想到一事。
“要我重掌裴家,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你说,咱们尽可商量。”
裴真盯着沈濯灵,沈濯灵心里一沉。
“我要濯灵入裴家族谱,日后与我葬在裴家陵墓,受裴家香火。”
“什么?!”
“你小子疯了!”
“这说的什么不像话的!”
“疯了疯了!快去请老太爷管管吧!这厮疯了!”
“裴真,这些都可以再商量……”
裴真不管他们说些什么。
沈濯灵是他的第二条命,和他葬在一起,天经地义。
他正欲再和他们撂下几句狠话,手却不防被挣脱开。
裴真一惊,回头错愕去看。
“裴老板的家事,我不便掺和了。”沈濯灵退了两步,含笑扫过众人,“他也不过是句玩笑话,各位莫要当真了。”
裴真当他是担心自己,再要抓住他,冷声急道:“我是真心!”
沈濯灵盯着他说:“可未必人人喜欢进你裴家祠堂,起码我不。”
裴真怔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淳,我得走了。”他轻轻叹口气,“你知道的,比你更要紧的。”
在惊呼声中,裴真拽着沈濯灵出去,到了无人地瞪着他。
“阿灵,我知你为我,可你——”
“不是。”沈濯灵摇头,截断他,“裴真,你听好了,我今日告诉你的,若有一字是假,死无葬身之——”
“住口!”裴真捂住他嘴,粗喘着眼都红了,哀求一样,“你咒自己,岂不知道难的是我。”
沈濯灵拉下他手,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你这十数年来疼惜我,不过因相信我并非因你是裴真而冒险救你一命。”
“可你错了。”沈濯灵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掉进冰窟的人是裴家的公子。”
裴真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看沈濯灵再张口,干脆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沈濯灵没有等待,匆匆牵马出去,奔回宿州。
他赌上一生也在找的人,他必须得回去。
人不由自己的时候多,有的选的时候得抓紧了,机会稍纵即逝,不容错过。
梁安从镇上回来,心中自有计较了。
他冷静而再冷静,心中有团冷火在烧着,鼓足了气扔了那根本没必要的盲杖。
他托当家的四处打探消息,尤其要知道淮州附近的,他要先找到老卢他们。
听多了外头零零散散的消息,十分陌生,这世道不像他认识的了,但他听过没再任由自己悲观失望,他只是认真吃饭,认真练剑,在等身上的伤都好利索了。
“嘿哟,外头抓了个小毛头来!”
“怎么又来了一个?别到时候又成了小山,咱们还得添碗饭养活他,哈哈哈~”
窗外有人谈天说笑走过去。
梁安看着已将要愈合的伤口,一圈圈将它缠绕包扎,盘算着几日可以行动。
“梁哥哥!大当家的说叫你去瞧瞧!”
梁安听见,应了一声出去。
人群将被抓来的小子围着,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当是哪里的探子叫他们逮住,也算是件大功。
梁安拨开人堆过去,直走到最里面,看见地上躺着的少年,瞳仁缩紧了。
他将人从地上扶起来,手都在抖着,抹掉孩子脸上蹭不掉的血污黑泥。
那是,小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