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祭祀(2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166 字 2天前

“陛下。”

顺和帝听见却淡淡的,他许久不曾听见皇后的声音了。

凌云芷没有等待皇帝允可才继续下去,她说:“今日祭天,陛下是否应向上苍告愿,早立太子。”

轰然一声,平和坐着的皇帝僵硬着脖颈回视大不敬的皇后。

“皇后,说什么?”

皇后与他对视,便如他所问,又说了一遍:“早立太子。”

顺和帝的唇角抽搐,鼻尖翕动,欲要抬起来的手哆嗦着停在腿边,整张脸以极度扭曲的姿态面对着他的发妻。

从宫中出来的队伍长到看不见头尾,很快有开路丝竹声响动,引得藏在家中的百姓涌到街上,看笙歌鼎沸的车水马龙。

“朕——”顺和帝吐出一个字来,笑了一声,眼中几乎要含上泪水,又笑了一声,“要废后。”

这如砍头落地的圣旨玩笑般随意,清晰听进凌云芷的耳里,她唇角动了动,轻轻叹一口气,移开落在皇帝身上的眼神,面对着他们的臣民微蹙柳眉,如怜悯世人的菩萨。

不知怎的顺和帝被这眼神刺痛,从辇上站起来,怒喝一声:“放肆!”

熙熙攘攘的人群安静一瞬间,没听见所以没停下的鼓乐声在此时突兀,不等谁有反应,不知谁大叫一声“护驾——”,两侧侍卫行动起来,将路旁围观的百姓压倒,一时间惨叫连连,乱作一团。

“梁卿,梁卿!”

情急之下,顺和帝倒在一旁急忙喊道,又急去扶住一旁的皇后:“芷儿!”

在前开路的丝竹声不知后事,不曾停下,吹奏弹唱着继续往前,对面忽然有大片赤红色接近过来。

挨得近了,人人戴着白色无眼面具,身着赤色红袍大跳着与圣驾擦肩而过,幽幽齐喝,如天吟唱。

“昏君在位,天地幽冥,

大将斗死,日月无光。

赤阳当空,照拂世界,

庸人齐世,帝死太平。”

顺和帝找不到声音了,不知多久后一口气喘上来才捂住胸口,吐出“放肆”二字。

“抓起来,快抓起来!”

鸦飞雀乱,圣上的话被赤色之声盖住,“庸人齐世,帝死太平”的吟唱走远,仿佛是一场盛大幻象。

“陛下!”李盏跪到皇帝身边,急忙忙喂药给他。

顺和帝站起来,目赤发乱,指着四周不知指向哪里,眼前恍恍惚惚影影绰绰,他喉间一痒,噗的一声喷出口。

血雾溅向四方,挨得近的百姓仰面碰上,手摸到麻痒脸上,捻开手指看见刺目的红,忽然大喜。

“血,是皇帝老爷万岁万万岁的血!”

人群涌上来,欲要沾上万寿无疆的天子血,在这乱世中求得平安富贵,要这刺目的红成为庇佑灾病的符咒,恨不能在这无人管束的杂乱中疯狂将皇帝拽下车马,拆吃入腹。

人生来三六九等,有在战乱饥荒中惴惴求活路的,有在国破之际歌舞升平金迷纸醉的,可见圣人血是圣血,否则人怎会生而不同?

顺和帝迷乱中胡乱撞在一人身上,半蹲着抵在他身上仅仅抓住裤脚。

“陛下。”

顺和帝虚弱叫:“梁卿……”

来人将剑横在身前:“臣救驾来迟,万望恕罪。”

顺和帝精神恍惚,被护着,已全不知事,却心心念念着会好起来的。

“祭天。”

“点灯祭天……”

他喃喃念着,脑袋里盘旋着“庸人齐世,帝死太平”如钟声一般的颂唱,只剩了这根救命稻草一般,如同紧抓着身侧不知姓林的“梁卿”,坚信这是破局之前的劫数。

只要迈过去,只要咬牙撑过去,就如同弋获猎场中一般,如钦天监何槐堂死前预言。

“天象有异,将有蚀日,紫薇太垣有难,得遇贵人则生,不遇贵人则陨。”

他好好活下来了,岂不正是天降紫薇,他命不该死,身上负有振兴大赵的天子之命!

如今不过……不过是上天对天子的考验!

他无论如何也要祭天,夜里他要登到天阙楼上,倾洒玉露,与天交谈,得天父指引,必将万事顺遂,再无嗟磨苦难之日。

眼前蒙一层赤色浓雾,耳边是挥不开的咒语,喃喃念着一路赶到祭坛。

“住口!”

顺和帝疯癫一般,看不见旁人,胡乱挥舞着双臂。

李盏紧紧扶着他登上祭坛,依旧是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带爬着上去。

但那时的顺和帝已没有了再想“皇帝威仪”的心,他胸中堵塞,隐隐有痛感穿过四肢百骸。

“七弟……七弟……叫七弟来见我。”

“陛下,您忘了,瑞王殿下殁了。”

死了?

眼底乌青红白一片,顺和帝喘息着盗汗,淌下来的汗几乎把衣裳打湿了,李盏擦都来不及,他越擦,顺和帝越喘不上气,干脆挥手把他赶走,这下瘫倒在地,一路爬上祭坛。

“你敢欺君!”顺和帝摇头。

不可能的,不可能死,他不能死。

“叫他来见朕,叫他来救朕!”

他只觉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听见李盏急匆匆压低声音说:“陛下,不可再说了!”

“滚!”顺和帝一手挥过去,他仰躺在祭坛上,“叫赵宴时来见我!我要喝药!”

他喊完伏在地上,深深喘息,小声叫道:“父皇,父皇,救我……”

“皇兄。”

赵琮时呜咽哭出声:“父皇,我不想喝人的血,我不想……”

“喝了就会好的。”

“七弟……我不想的,可我,我是太子啊。”赵琮时喃喃哭道,“我要继承大统,是未来的皇帝,我……我得活下去……”

他想不起来这个七弟的样子,在他记忆里,好像从未见过他。

只依稀记得,在很小的时候,瞧见过一双灰色的眼睛,从假山后面露出来。

那脸漂亮如鬼魅一般,两只玻璃珠似的灰色眼睛眨啊眨,吓得他跌倒,再后来,不知多少人将那妖怪一样的小孩子捉走,他再没出现在太子玩乐之地。

杨守仁是能将断了气的农妇硬生生救回来的神医,他说,需要将养出一个药引子。

药引须与太子同样血脉,以吉日吉时赐吉名,为太子积攒福运。

每九日将他投入药坛中浸泡一日,如此七七之数,割开手腕,以最新鲜的人血喂养太子,再于盛日令他死于乱杀,手腕上道道割伤的痕迹便不会引人揣测。

弘文帝命何槐堂亲自观星占卜,选了吉祥称号,赐了一个无人在意的异类至高无上的荣耀,从此赵宴时成了瑞亲王。

瑞亲王府围成铁桶一般护卫赵宴时周全,这是太子续命的神药,他得好好活着。

那腥黏液体打在嘴边,赵琮时忘不了人血的味道。

他干呕,逃走,眼里的泪止也止不住落下来,不过逃出去了十步,便跌在地上如烂了的风箱呼哧着喘不上气来。

赵琮时仰在地上,朦胧中看见那雪玉一样的人被带过来。

他单膝着地,赵琮时看见了,灰色的眼睛,里面漠然一片,冷得吓人,可这样的人,血也是热的,落到嘴唇上烫得叫他发抖。

拒绝,只有死路一条,等赵宴时的血起了药效,心中厌恶食血的人坦然接受了。

“老七……”

舔走唇边的铁锈腥味,赵琮时喃喃摇头:“我,我得活着……”

他是天子啊。

他的命要紧过这世间的一切,他得活着。

“皇兄。”

顺和帝已想不起当年第一次看见赵宴时割开手腕的样子,朦胧中只记得他怯怯叫“皇兄”。

“老七。”赵琮时勉强笑了一声,“委屈你了。”

那时候,赵宴时说的是什么来着?

他是不是说:“为江山社稷,臣弟舍命亦甘之如饴。”

他一定说了。

赵琮时肯定。

以命救天子,是这世间人人求不来的无上荣耀。

舌尖卷走唇上的热血,赵琮时点头。

帝死太平……别做梦了。

迷离惝恍中,顺和帝笑了一声。

他要站到最高的地方,昭告天下,赫赫顺和,受命于天。

他将万岁,万岁,万万岁。

像尚在襁褓中,弘文帝就告诉他的一样。

这天下唯一的皇帝,只有他,唯有他。

绝无其他可能。

“皇兄。”

“为江山社稷,臣弟舍命亦甘之如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