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答(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4056 字 2天前

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梁安从未想过会有这样和他见面的时刻。

包括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梦里。

当失去的人足够多,梁安以为会像从前听来的安慰一样,真的让时间抹平一切的时候,在满是鲜血的梦里惊醒,切实告诉梁安,答案是不会。

时间穿过梁安,带走的实在有限,留给他的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无奈和锥心蚀骨的寂寞。

“习惯了”这几个字脱口而出,是又一次对梁安过往的撕扯,习惯是被迫的,梁安不想要习惯这种生活。

对家人朋友的渴望,是梁安跨不过的心魔,是他永远不能接受的执迷不悟。

在得知替他守住淮州的兄弟们战死之前,赵宴时是超越一切的一触即溃。

无论为谁的故去伤心欲绝,只有这一个人,死在梁安最无能为力的一刻。

那时他身心交病,信任信念信心通通崩塌,在几乎连同自己一同抛弃的当下,眼睁睁看着自己曾暗暗发誓护他周全的人,带着无法言说的绝望,当街自刎于眼前。

那双水晶珠子一样的眼睛,带着千年霜雪一样的冷,混着地狱岩浆一样滚烫的鲜血,每每在夜半沉睡中,忽然闪在眼前,鼻息间闻见腥锈,成为了梁安逃不开的噩梦,挣扎着惊醒,是擦也擦不干的淋漓冷汗,混着无法挽回的泪。

父母兄长,家人朋友,不管是谁的死亡,都是梁安不可预见的,再如何痛恨都难以怪罪在自己身上的。

唯有赵宴时,也许本可以。

他是这样想的。

分明,知道了,赵宴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般可怜。在宿州中,他宁肯用梁安内心深处所深深恐惧的水刑来逼迫梁安说出令牌的下落,也不肯在那样长时间的相处中,对梁安说一句实话,不肯告诉梁安他想要的是什么。

趴在阴暗潮湿的水牢里,地的冰凉叫精神崩溃的人也难以昏睡过去,梁安脑袋里画片一样滚动着,从第一次见到赵宴时开始,直到眼前。

中途许多次意识到,他所以为的可怜人并不简单纯粹,可梁安如同被蛊惑着走入黄沙中的痴人,不必赵宴时解释分毫,梁安自顾为他开脱了一次又一次。

梁安根本不需要赵宴时是个多完美的人,他所表现在梁安面前的真真假假,本不是梁安泥潭深陷的缘由。

一路走来的这一遭,梁安从不是因他可怜才走到无法自拔的地步。

梁安总能瞧见赵宴时的好,是连赵宴时本人都不承认的,他的好。

在梁安眼里,他不冷血,不无情,不是薄情寡义的坏人。

为救棒骨不顾性命,即便冷漠却从未苛责要求任何人,对旁人的好意冷言冷语讥讽却记在心里,对他好过一分,他便三两分还回来。

他总是为梁安心痛,为梁安不甘,他不说,但梁安知道。

这样小小的好没人发觉,可是梁安看在眼里。

他只是因从未感受过别人的善意,因而不知如何面对旁人的好意。

梁安知道,他的意中人只是笨拙。

直到今日之前,都是如此。

梁安不肯承认站在龙椅前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他死生契阔的爱人,却终于动摇了死去的心。

宵行是赵宴时的把戏,为了今日伪造出来的一个假象。

梁安倾其所有想守护的,是一个本不存在的人。

时至今日,他都不想用“曾经”两个字来横插在梁安和宵行之间。

许诺不是假的,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与他沉沦不是假的,山不是假的,花不是假的,我欲心悦君不是假的……

面对赵宴时,梁安所有决定都暗暗与天地人伦做了对抗。

他说出来的是不得违抗的承诺,捧出来的是不可转移的真心。

独自一人走了很久的梁安根本没有思念谁的时间,死去的赵宴时透过缝隙钻进他的五脏六腑,直至梁安停下喘息,才察觉他已带着赵宴时走了很远很远。

就好像从未分开。

而现在,梁安站在曾来过无数次的全禄阁外,任由侍卫搜寻他身上是否带有利刃,主动解开衣衫给他们看赤裸结实的身上没有伤人的武器,只有一道道狰狞虬结的大小疤痕。

站在他面前的侍卫被这满身伤疤震撼,一时无从下手,下意识躲避目光,像是那乱糟糟的疤成了利刃刺进人的眼里。

“放肆。”里面有人匆匆走出来,急切躬身问“将军安”,再呵斥旁人住手。

梁安拂开旁人要帮他系上衣裳的手,跨步进去之前只留了一句:“我并非哪里的将军。”

人生前二十年未尝败绩,酸甜苦辣的百味痛感从认识赵宴时开始无限放大。

经历了越多,梁安终于明白了,人总是会输的,人生没有无穷无尽的坦途。

失败一次次把挣扎着站起来的人反复推倒,将他踩在脚下,让他睁着眼看清自己无能怯懦的一面,而后在耳边盘旋着低语,叫他放弃。

但梁安不认。

即使再来一百次千次万次,梁安知输,绝不认输。

这次同样唯有赵宴时,梁安得认。

被骗了就是被骗了,被利用就是被利用了,开脱是梁安的真心,心随着那片明黄的龙袍死去,就什么也不剩了。

种在梁安心里的墓碑很多,不过是在特别的一角,将他葬在萤火栖息之地,告慰梁安直至今日未能完成的诺言,让那些晶莹小虫和他的宵行一起,活在他心里就够了。

他已竭尽全力,不敢欺瞒天地半分,结果仍是一败涂地。

无论什么,都是。

梁安站定,没有跪下。

远远看着坐在正中央的赵宴时,像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黄色人影,仍旧是恍惚如梦的不真切,使人想要退上两步,梁安却硬生生忍住了。

屋里并非只他二人,梁安想登基大典不该如此简陋结束,一时半刻之间,皇帝也不该还有空闲召见一个不要紧的人。

殿内极度沉默,安静到能听见香鼎中飘出来的袅袅烟声。

“宣。”皇帝金口玉言。

立时有人躬身应“是”,很快手中捧着圣旨向梁安走去。

梁安不知其意,仍旧站着,直到圣旨与他仅有一步之遥了,仍然未动分毫。

跪了一地的人不敢抬眼,皇帝在上,圣旨在前,不跪不拜的人有几颗脑袋也不够砍。

他梁靖之一日之间,已犯了两回死罪,落在旁人身上岂不是抄家株连九族的大罪。

随即一哽,梁安哪来的九族……这样一想,连带着对他如此猖狂不知事的好奇都淡了,心里默默念了两个惨字。

捧着圣旨的人更是头皮一紧,等了半刻,不见皇帝再言语,终于揣度着陛下心意,便当梁安已跪下了,展开了那道圣旨。

“诏曰:大赵至今,赖以贤臣治世,辖地一切军政大权自高祖以梁卿为用,君臣协和,民间佳话,先帝受奸人蛊惑,罢梁安职,错判良将,使大赵国体危急,贤臣寒心,朕亦痛心疾首……”

“卿蒙天冤,遭此陷害,未有半分惮怨毁谤,更于绝境勇夺潭州,扬赵国威,实乃忠臣良将,如此种种,令天下诬梁安者尽汗颜信服……”

“自幼习闻高祖与威震大将军粱震霆肝胆相向吁咈都俞之美谈,大将军对圣祖葵藿之心天下皆知,君圣臣贤,上明下直,朕每思量,钦羡君臣相和之好,不敢不以先考为朕德性之学,不可再行差踏错,以护我赵江山永固,广宇同春。”

“今,旨复梁安平南将军职为拨乱反正改过迁善,加封大将军号,予卿辖地一切军政大权,自后不决之事不必请奏,朕皆允可……”

漫长旨意字字句句传进梁安耳里,他手指动了一瞬,而后由人口中,听见了圣旨的最后一句。

“朕与梁卿自后无龃龉之事,无失和之时,情同金石,相期百年,万岁千秋,不销交好。”

“钦此。”

眼神垂落在那卷捧在面前的圣旨上,梁安嘴角动了动。

他退了半步,看颁发圣旨的人。

看不清楚。

“平南大将军,接旨吧。”小太监提醒,他急道:“大将军……”

“我接不起。”

太监高捧着圣旨,膝下一软噗通一声跪下,瑟瑟发抖。

梁安一步步朝赵宴时走去。

初到宿州那日,梁安想,他总要先跪下,叫天下人瞧见,平南将军梁靖之甘愿臣服于瑞王赵宴时。

跪在赵宴时面前,也许能叫他以后日子好过些,哪怕梁安走了,不至遭人冷眼欺凌。

今日,梁安该跪,跪皇权跪天子,但他屈不下双膝。

无龃龉之事,无失和之时。

唇角抽搐着,不知是笑是忍住了脱口而出的恶言。

相期百年……万岁千秋……

那些不是梁安的,梁安要不起这样的万岁千秋。

他还是来到赵宴时面前,真切而清晰瞧见那张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面孔。

嘴唇颤抖着,梁安几乎克制不住要把手抬起来,凑到那张冷白脸上,摸摸他,让人知道即便再冷漠的人,总有一丝体温告诉梁安,是真的,他活着。

他两手像被绳结箍在身上,不敢挪动一分一毫以强硬阻止自己。

“陛下。”梁安叫。

无法辨别声音是否颤抖着,梁安顾不得那些,这两个字面对赵宴时说出口,他深觉荒唐。

“靖之。”

梁安身子一僵。

他没想过再听见这个名字从赵宴时口中叫来,是如此境地。

时间不对,地点不对,身份不对……一切都不对,只有赵宴时一切如常,连叫他的名字都熟练的像是昨日才与梁安分别,今日不过平常再见。

“这道旨意是给你的。”赵宴时慢慢说,“今日念给你,来日宣在朝上,给天下人听。”

可平南将军的身份对于梁安来说,已不再重要了。

梁安终于肯抬眼看他了,透过尚未取下的冕毓,在晃动的玉石中,瞧见赵宴时的眼。

“我与陛下并无交集,不敢受此倚信。”

他说的似乎是实话。

在平南将军和瑞亲王爷的人生里,他们两个本没有交集,从两条截然不同的路走来,只短暂在宿州相会,而后再度分离成两条天南海北的路。

赵宴时的眼神闪动,梁安跟着一起,从里面瞧见了失落失望,像蒙受了天大冤屈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

几乎要被溺在其中,梁安强偏开脸,他知道,从一开始,自己就是被这双不会说谎的眼睛欺骗了。

他不曾料想,这样剔透如冰湖的眼睛里,装着欺天罔地的阴私诡计。

“无妨。”

他听见赵宴时说。

“将军府横遭非难怕是一时半刻住不得了,叫人收拾了瑞亲王府,委屈平南将军暂住。”

这话不是对梁安说的,已很快有人领命应下。

失望之下,是梁安想要一个和赵宴时的说话的机会。

他知道自己在愤怒,在委屈,在挣扎,但强逼着自己冷静,至少,把一切摊开来,问一问他。

又或者,他来问一问梁安。

都没有。

梁安终于承认了,赵宴时本不在乎他的事实。

在登基之前,他尚且是一块趁手的石头,尘埃落定,皇帝陛下还想要这把趁手的刀。

再没有比赵宴时更清楚梁安耿耿忠心的皇帝,他就在这位将军身边,眼睁睁看着梁安为皇权天子挣扎痛苦,被忌惮打压欺侮抛弃,手握红铁仍旧不肯丢开的,比天下间最傻的呆子还更傻的“忠心耿耿”。

“陛下错看了我。”

身后有人来请梁安。

梁安说:“我本非效忠某一人的瞎子,留在此地,只是陛下眼里的刺。”

赵宴时在笑,眼角跟着一点点弯起来。

“这样很好。”他说。

梁安皱眉。

“陛下,林相已在等了。”

梁安没有反抗,他不是来要说法的,更不是傻到要一个人来掀翻朝堂的,他想总要先把能见的人都见过,问他想问的,听他能听的,其中真真假假的话,即便不能分辨,总比一无所知的好。

他没有害怕。

尤其知道林凇平早已命人四海去寻棠月,他更无所牵挂。

今日死在京都,便是死在他所信赖之人的围剿之中,这原本比战死沙场还更惨烈。

但即便到如今,梁安仍旧在相信,这里没有一个人想杀他。

所以梁安迫切要知道,他们做这些的“迫不得已”,究竟为了什么。

再见林鸿羽,梁安没再愤怒,他选择了接受。

梁安不能改变所有人所有事,只做他能做的,这就是他新学来的一课。

过激过怒,对现有结果不会有一丝一毫动摇。

两人再次对视,梁安先动了,他撩开车帘上车。

这是时隔多年后,两人再次同行。

从青州回到京都之后,这条路他们实在熟悉,两个人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几遍,从将军府到宫门口,再从皇宫中走回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