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说:“本朝向来以德治国,先帝遗训亦言‘德礼诚信,国之大纲’,若陛下在此,想必听闻此事不能不查,否则岂不伤了天下臣民之心?”
这……这是……
“来人。”
“在!”
“差人去常宁宫请太上皇亲自前来处置此事。”
众臣心中想道,这也算是下下策了。
“另将罪人严汝成提来。”
什么?!
严汝成还活着?!
“大皇子恕罪,陛下……”
“你为何不叫我去看望皇叔?”
得了消息的李盏匆匆出去,看见凌云芷和赵元禛慌忙拜见。
“皇后娘娘,大殿下。”
如今凌云芷身份尴尬,本也不该再住在此地,赵元禛更算不上是哪门子的大皇子了,但赵宴时并未将他母子二人赶出皇宫,默许了宫人皆照从前一般称呼伺候,也省了不少麻烦尴尬事,宫里便也先如此稀里糊涂称叫了。
凌云芷道:“听闻皇帝不适,禛儿忧心皇叔,因而我随他来看看。”
梁安还在殿中,李盏不知如何回好。
恰在此时,殿门开了。
“梁将军?”赵元禛守着门口,仰着脑袋瞧见人先吓一跳,下意识便问好,“梁将军,你也是来看望皇叔的吗?”
梁安没想到赵元禛在,这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算算年纪,的确也已有七岁了。
从这孩子身上,梁安更深切感受到时光匆匆究竟多快。
第一次遇见这孩子,还是在东宫里,团子一样的一个小不点儿撞在他身上,梁安蹭掉了他的口水。
那时候,小元禛还不会说话。
等再次碰面,咿呀学语的小家伙学会了叫他的名字,他总叫“安,安”。
不知是否因此,梁安也总对这孩子带有几分亲切的心。
万万没想到,一别数年,元禛还记得梁安。
梁安拜见二人,抬头和凌云芷对视,也很快选定了称呼,同旁人一般叫她“皇后娘娘”。
凌云芷带着她惯常的温和笑意,对梁安道:“将军见笑了,皇帝仁慈,因而不曾苛待我母子二人,再叫皇后,的确讽刺。”
梁安没心情同她回忆过去叹息当下,赵宴时生死未卜,又刚刚得知有关兰渝的真相,心绪翻涌,不知进退。
凌云芷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梁将军,我和禛儿就在此地看顾陛下,且请安心离去。”
梁安眼神闪动,不由多看了凌云芷两眼,最终目光落在扶在门框上皱着小小眉心朝里张望的小皇子。
他沉吟片刻,问道:“先帝薨逝,皇后难道……”
对夺位者心无芥蒂?
凌云芷挽起耳边的发丝,垂眸轻声道:“登位者无辜,我未必为此恨他。”
她再凑近,耳语:“梁将军。如今我仍称后,禛儿仍是皇子,难道不足以证明我与七弟并无龃龉?”
梁安无法判断。
她说得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但他想赵宴时本身不是会伤害无辜妇孺的人,可事实是他连赵宴时究竟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
他所看所听所经历的一切都无比玄幻,还如何轻信。
“母亲,儿臣很想去问问皇叔好不好。”
孩童稚嫩的声音唤回了梁安思绪,他眼神再一次落在了元禛身上。
这孩子被养得很好,白白净净整整齐齐,尚还为父皇穿着丧服,但也并不很夸张,可见是大人有心减轻对孩子的影响。
小孩子的眉心揪起了小小一个疙瘩,看得出的确在担心。
梁安想起,他也曾与赵宴时一同和这孩子用过饭,那时情形还在眼前,这孩子从以前就很喜欢赵宴时。
如今的焦急不是孩子装出来的。
孩子是一张白纸,写在上面的字都由教导孩子长大的人一一落笔。
梁安想,这起码证明凌云芷从未教过这孩子仇视赵宴时。
他松动了。
“陛下……情况不好。”梁安压低声音,看向元禛,“莫要叫小殿下瞧见了。”
没想到他会顾虑这点,凌云芷怔了一瞬,笑意也更和缓三分,会心点头。
梁安踏出数步,听见凌云芷说话,是对李盏说的。
她问:“听闻昨夜陛下去了从前和淑妃娘娘居住的废弃寝殿里,是否伤心过度才染了病?自陛下回来一向是你伺候,也是看你自西番来的才这般看重,你竟如此不知事,怎么才回来就害陛下病成这样?”
她话音未落,梁安阔步回来,盯着跪在地上告罪的李盏。
“李公公,是西番人?”
凌云芷被忽然回来的人吓着似的,扶住胸口住嘴。
梁安说:“我久不回京,还得劳烦李公公为我领路了。”
凌云芷道:“那是自然,将军慢走。”
梁安再告辞,李盏慌忙起身跟上。
“母亲,皇叔去废殿做什么?”元禛懵懂问道。
凌云芷收回目光,摸摸元禛的脑袋:“许是思念母亲了。好孩子,皇叔今日不舒服,元禛去了反而不好,你先随苏格回去,母亲在这里等皇叔好些的消息传出来了,便命人去接你过来。”
元禛说:“母亲不是常说儿子端给您的药格外有用么?儿臣也想为皇叔奉药,叫皇叔早点好了。”
凌云芷笑得温柔,微微弯腰和孩子平视:“好禛儿,皇叔知道也会高兴的,等他醒来,问过他再来好吗?”
她这样说,元禛也没了主意,苏格也忙跟着劝了两句。
元禛总算答应,一副严肃模样,板着小脸:“母亲,皇叔好了要快快告诉我,等皇叔病好了,儿臣还想和皇叔一起荡秋千。”
“好。”凌云芷点头,“母亲一定告诉皇叔。”
孩子走了,她也没再进去,有人搬了软凳来给她,凌云芷便坐在门外,果然如她对梁安所说,只是守在此地,并未做任何僭越之事。
“你是西番人?”
那就怪不得了。
对李盏的记忆也翻捡出一些来,梁安想起,李盏曾提起过“淑妃娘娘”。
【一月生的迎春正早,四月的牡丹盛极已败,五月的石榴多子无奈被六月长歪的荷花压低了枝丫。唯有七月的百日红曾开在奴婢眼皮底下,倒是很好。
奴婢年岁尚小时,也曾得过淑妃娘娘的好,也因此有幸得过宫里百日红的余香。】
那时梁安听在耳里,只当这小太监机灵,也的确是得过淑妃一两次恩赏,因此连带对赵宴时也颇有好感。
而后欲要更近一步打探却被别的事打断。
如今想来,李盏应当不是平白对梁安说了那些话。
“回将军,奴婢在京都的时日,已远比在西番长了。”李盏苦笑一声,“因而也不知道该如何答将军话。”
那就是了。
梁安回头看他,率先说:“带我过去。”
不必说清楚,李盏果然聪慧,默不作声换了方向,朝弘文年间淑妃岑如雨和七皇子赵宴时所居住之地去。
梁安想,若照他现在所认识的赵宴时,他不该是去一间废旧屋子里怀念的人。
可从梁安身边离开之后,应当有许多事要做要处置的人,整夜待在废旧屋子里,绝不正常。
梁安想,也许在那里,能找到更多有关赵宴时的秘密。
赵宴时的症状服用了保命子后有所缓解,看来还是得等到兰渝才行,可自从宿州一别,他已许久不见兰渝,更不知兰渝去向。
或者,能问翰昀。
想到此处,梁安神情黯淡。
很快收紧手掌想,若这毒从一开始便是兰渝下的,那么目的是……
他不肯再想,干脆问李盏:“说说看,你和陛下,从何时起相识的。”
李盏抿唇默不作声,随后走了很长一路,方道:“将军,可容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
梁安道:“大不敬的事已做遍了,如今说句大不敬的话扭捏什么?”
李盏轻轻叹息:“将军知道得越多应当越清楚,这些事,桩桩件件,与他无关。”
他不自禁压低声音:“我从来也不过是听从林相的话。”
“连同在我进东宫时,给太子下药催他病发吗?”
李盏明显怔住。
梁安不是傻子,障目的叶子被吹落后,许多事梁安都抓住了不寻常之处。
在东宫中,数次引导他走向太子饮药真相的小太监。
每九日要养息闭关一日的日子,太子分明不在东宫,领路的小太监却引他去了东宫,在那天,他正撞见了被带进皇宫的赵宴时。
第一次撞上太子发病,小太监特意前来奉茶,在太子饮茶后,很快在梁安面前发病,也因此叫梁安再度瞧见了那不对劲的药汤。
而他趁着给太子顺气,兵荒马乱中把那盏茶挥落到地上摔碎,湮灭罪证。
有关太子和赵宴时许多事,也都是梁安隐约从他口中得知。
还有……棠月那块被梁安用来给赵宴时擦血的丝帕,从莽莽撞撞的小太监身上掉下来,那样正巧,就在梁安脚下,也是他一路领着走到那里。
那来回来去,迎来送往的小太监,正是眼前的李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