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九门禁军由林鸿羽掌管,很快以整肃军纪为名,十二时辰往复更迭,甲胄寒光逡巡于京都百官宅邸处,凡出入者皆有禁军陪同。
梁安施以铁腕手段,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姿态,将整个光明殿中与他相对的大臣通通软禁。
雷霆手段之后,是以迅雷之势提来诸多各部边缘小官,不授印信,不录名册,不予官职,尽数由李不为差遣做事。
凡有异议者,即刻捆走,半点不容情。
一时间,朝上做事的人绷紧了皮肉神经,半句错话不敢说,一句顶撞不敢有,说出口的话,便要有所用处,提出来的建议,便要行之有效。
若果然施行有效,言能及义者,不论出身,即刻升职落位。
若想效仿先前三缄其口明哲保身的沉默政治,第二日便不见其人影。
通敌者杀,贪腐者杀,朋党乱政者杀,很快李不为拿出震惊天下的“三杀令”。
听来像是要赶尽杀绝,片甲不留,但其中可操作空间极大,李不为并未定下标准,将一切行事左右牢牢握在手中,避免令如此弹压之下,事态无法掌控。
三管齐下,效果显著。
恒渊案很快查到严汝成身上,尚未肃清的党羽纷纷投案,将如何藏在恒渊家中的龙袍,如何翻遍《齐世文集》搜刮罪证,如何指鹿为马陷害忠良一一落字为证。
前步军统领彭开阳被贬流放纯属冤案,严党害怕早晚一日,以彭开阳之正直,终将揭破他们的勾当,便先下手构陷。
一品侯府旧部抵京,揭露当年受弘文帝指使打压勋贵的往事。狡兔死走狗烹,当初为弘文帝做刀的人,在刀下尽是亡魂后,一样落了相同下场。
侯府老奴辨认萧华英笔迹,以命担保确是先贵妃笔迹,将纪宛当年如何被接到宫中,以熏香为引、补品为药,想要了她腹中孩儿的命说了个清楚。
已被关押的吴向岳跪在朝堂,将当日事吐露清楚,以此印证严汝成批红、弘文帝钦定的火油运输,不经兵部、按下不提、不知去向,可能与定远将军梁绍之死一事有关的。
被拖上朝堂的严汝成已神志不清,但堆积如山的罪状早已无需他开口。
当年《齐世文集》中,恒渊以宿州一带盐帮盛行为楔,留下“治世当如盐入水,无形而味永”的话,因而被弘文帝看重,起了要他去宿州治理盐帮私盐案的心。
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盐商与宿州一带官员勾结,掏空了整个宿州府的口袋,赵敏时以“为君赴死”之名接下此案,谁又知道,盐帮正是他为利催生驱使,恰应了“窃国者诸侯”之讥,贼喊捉贼令他一案成名。
一百余人在此案中丧命,连带着波及盐马道一带私盐被禁,也因此事,迫使为利为生计铤而走险的人走上盐马道,也因此,令梁绍格外在意此地动向,担心有异心人生事造反。
环环相连,明明非一人所为,腌臜之人一步步如火炬交接一般,点燃了盐马道上那场大火。
桩桩件件龌龊事,从深埋之地掘起,令冤死之人大白于天下,恒渊、彭开阳“无罪”之诏,随快马走遍北赵大地。
宣旨那日,梁安站在光明殿很久,盯着脚下那块亮堂明砖,彭开阳的血就溅在这里。
“师父。”他说,“你清白了。”
李不为即刻请旨,使人带上人马经由宿州再到盐马道上,彻查定远将军案情。
雷霆之迅,丝缕之密。
听来似有千难万难的冤案们,原来一旦铁了心去彻查,凡有一丝缝隙,总能撬掉那些尘封数十年之久的锈蚀污浊。
而当满朝文武不再有人横插一脚,左“不妥”,右“不当”,真相就如溃堤之水,奔涌而来。
诏狱里抓着铁栅咒骂梁安的囚徒们尚不知晓,他们倚仗的林相早已病入膏肓。
从林鸿羽横剑站在相府那日起,无论谁来,林鸿羽一句“身受皇命,诸位请回”堵死了所有人的路。
林广微怒而不发,差人叫他去面见父亲。
“身有皇命。”林鸿羽冷面回道,“先君后父。”
话传到林广微耳里,他反而笑了两声:“倒是不错。”
而后,声音转冷:“去叫冬荣过来,我要叫赵宴时知道,谁扶他坐上了位子,也能拉下来。”
那时,林凇平站在梁绍种的那棵红梅下,看隐隐有枯萎迹象的叶子,眉尾的朱痣皱起,像沁出了血珠。
“与我何干?”他捏住干枯的枝条,淡淡回应。
他要的,从来和林广微不同,不过是结果迫使父子两人走上了同一条路。
而对林凇平来说,自始至终,为的只有一个。
“你和你大哥一样,做不成坏人。”林凇平没回头。
“我听哥哥说,你要去盐马道。”
林凇平看着那棵似乎救不活的树,失了往日的温和平静,声音格外冷硬:“你哥哥,哪个哥哥?”
“活着的。”
空气静止。
林凇平忽然笑了:“你成长很快,快到我都不认识你了,小月儿。”
他回头,看了一眼梁棠月。
“那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棠月说:“我也去见了陛下。”
她独自一人,去见了赵宴时。
“不准。”赵宴时说。
他仰在长椅里,咳了两声,不耐烦扔掉了带着血沫的帕子,慌得李盏扑到地上去接,满面愁容。
“陛下病了。”梁棠月关切道。
她垂眼,忽然问:“哥哥可知道的?”
赵宴时皱眉,赶走了李盏:“坐下。”
两人之间,是诡异的沉默。
事实上,她和他两个也在阴差阳错的日子里,曾有过极其亲近的时刻。
赵宴时佩了许久的玉,棒骨穿过的衣裳、啃过的骨头……
宿州最后岁月里小王爷不动声色的照拂,棠月不会忘记这些。
那在苦闷无聊时候,陪伴了她许多日子的大狗,想到它,眼眶便不受控得酸了。
“对不起。”棠月低声说,回忆牵扯着思绪,她仓促抹去泪痕。
这歉意无需解释,但她想赵宴时能知道的。
她远比她哥哥要敏感太多,能感知到他们体会不到的细腻,因此知道,棒骨对赵宴时来说,和她跟哥哥之间,没有分别。
失去一定很痛苦,而从赵宴时身上感知来的冷漠,梁棠月一样清楚。
带着笑的关切,或冷面不语的照顾,都是一样的。
那和林凇平给她的,实际上并没有分别。
不过一个为大哥,一个为小哥。
“别为这些走不出来,先顾着喘气的,少为死了的费神。”赵宴时皱眉说道,“眼泪只能浇活坟头草,你家死的人远比我多,梁家的坟头草已成了林了,你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这话尖刻如刀,说出来像是个疯子,不顾及人,半点体谅也没有,直愣愣往人心窝捅,但梁棠月没为此不高兴。
她是纪宛梁守青家中孤女,是梁绍墓碑上不会干涸的血渍,是梁安不能再失去的妹妹。
被全天下小心翼翼包围着、保护着,说着不忍她见苦难的话,所有人不约而同,倾其所有为她建造了一间世外小屋,却在她被迫走出桃源时,因被善意娇养出的无知,承受了加倍的痛苦,害了自己,也害了爱她的人。
这血淋淋、冷冰冰的话,反而让她体会到了,被当做一个人是五味杂陈的。
乱世之中,沉溺于甜,残忍过被踹入深渊。
此刻的残忍,反成了难得的平视。
她说:“那陛下……更该允我去的。”
赵宴时说:“你哥哥不会允你。”
棠月的头几乎要垂到腿上去了,她说:“小哥会答应的。”
“他不会。”赵宴时回得斩钉截铁。
这强硬像是在告诉梁棠月,他远比妹妹,更了解他。
“宴时哥哥。”棠月低声叫他,“我知道,你是那年躺在我床上的‘嫂嫂’。”
那已是将要七年前的事了。
尚且是个小小姑娘的人,托着圆腮,笑弯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她说:
【哥哥带回来的谁家姑娘?】
【小哥害羞才不肯告诉我,我猜一定是小嫂嫂。】
那也只是小丫头憧憬以后的玩笑话,也不曾想过,竟成了真。
“多了嫂嫂也好,多了哥哥也罢,我只知小哥带了回来,便也是我不可分离的家人。”
梁棠月站起来,走到赵宴时面前。
“那块碎了,也无妨的。”她摊开掌心,双手捧着一条新腰佩送过去。
她想为磨旧的腰佩换一条新绳,把梁安那块要回来。
“另一块呢?”棠月问他。
梁安看了那块佩玉很久,说:“早已碎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