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马也,“驰”,原来如此。
段乞宁意识到面前少年什么“家境贫寒”“出来讨生活”都是骗她的,京州逐鹿鏢局说不定也是他们邵家自个的产业。
她顿了顿,缩回刚准备扶他跳下墙头的手。
那少年看穿她的舉动,蹲立在墙头绿阴下,手肘撑着半邊脑袋,讪笑道:“干什么,看见个男人就要贴上来,饥渴成这样?”
段乞宁为少年这炮仗似得语气蹙眉。
钓月娘子和段乞宁无论是外貌、声音、气场、体香都有着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区别,他认不出她正常。
少年那明晃晃的敌意,是对着她大号“段乞宁”发出的。
女人不知曉“段乞宁”何处得罪“邵驰”,不过他这般为難,段乞宁的性子自然吃不了亏。
“适才看到小郎君顽劣爬这么高,也不怕摔着。”她短促一笑,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尤其在他腰腹那处停留好久,做足纨绔風流的女娘姿态。
邵驰耳根一热,当即趿拉衣裙遮掩,气得直接从墙头上蹦下来:“你眼睛看哪里?”
段乞宁故作讶异:“对不住对不住,你又爬墙又语衝的样子和本少主见过的别家小郎君不太一样,还以为你这是欲情故纵,故意讓本少主多看你呢。”
说着,她又色迷心窍地视线下移,悬落在少年紧致的腰臀上。
那劲瘦有力的腰线下,埋藏得是如何标致的身段,钓月娘子再清楚不过。
反正段乞宁在外头的名声早就烂得烧高香都挽回不了,干脆一演到底。
这样想着,她眼神更加直白,把那心高气傲的将軍府小世子气得面红耳赤。要不是碍于天女脚下,凰帝就在隔壁的隔壁,少年怕是要拔剑砍人了。
到头来他也是疾衝到段乞宁跟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眼眸狠厉警告:“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用
这种眼神看我!”
段乞宁随他掐着,乐意见那只小猫咪炸毛,红唇不饶人:“现在愿意亮出身份拼娘了?”
邵驰不解她这话。
段乞宁补上:“昔日我与钓月娘子闲聊,听她提及过你,说你是自食其力的马夫,平日里在鏢局做得都是粗活,她大抵不知情你原是京城邵家的掌上明珠,还和我念叨着要娶你为夫。你说,我要是把这事跟她说了,她会如何想?”
邵驰呼吸一窒,第一反應是钓月娘子平日里原来会想他,还专程与旁的女娘道,随后翻涌上来的情绪是不安。
他倒真没想到段乞宁和娘子相交至深,竟然还会谈论婚嫁。
那小猫咪泄了气,松开段乞宁,双手攥成拳垂在大腿两侧。锦衣华服衬托得他贵气逼人,早无半点当年沦落山野乡间的捉襟见肘。
微風荡起他抹额后邊的结绳,段乞宁这才想起:祥云这种吉瑞样式,可不是尋常百姓人家可以用的。
段乞宁一经抬手,邵驰反應极快躲开。
“你不能告訴她。”少年護着抹额,一脸防备。
“不告訴她也行,抹额给我摘。”
“不行,”邵驰咬牙切齿着,“这是家规祖训,抹额不能随便摘。”
“无趣,”段乞宁负手而立,“那本少主就将你的真实面目一五一十告诉钓月娘子,告诉她你就是个骗子。”
“你敢!”少年怒意横冲上前,又撤回一只腿,依旧做出防御的姿态保護额头。
他气得胸腔起伏,挣扎犹豫半天,才卸了些方才张牙舞爪的威风,气势颇弱道:“总之不行,就算我答应讓你摘,邵家也不会放过你的。”
“这么严重,我不信?”明明钓月娘子就轻而易舉的,还能用抹额和他玩捆。绑。
少年红着耳尖:“除却这个,你要怎样才不会与娘子道?”
他有些着急,提供建议:“金银珠宝,还是美男才俊?京城的美少年你肯定玩得少,我讓我阿姐给你尋几个乖巧听话的。”
段乞宁扬扬眉梢,心道他还真是只纸老虎,这么快就挫败了。“乖巧听话的本少主都玩腻了,就好泼皮闹腾的,比如邵小公子这样……”
邵驰脸色阴沉大半:“朋友夫不可俘。”
段乞宁哎呀一声,轻飘飘道:“我和钓月娘子也算不上朋友。”
“你果然卑鄙,怪不得会做出抢占娘子赈灾功绩这种龌龊事。”邵驰义愤填膺。
段乞宁总算了解他为何对自己这般态度了——
那时晾州时疫,钓月娘子写明措施委托段家实施,知州眼见有效,想拿到上边邀功。段乞宁心道这哪能成,便一举私吞了钓月娘子的解决之措,对外宣扬称是她的计谋,段家是凰商,尚知州奈何不了,只得层层上报,一直传到凰帝陛下的耳中。
段乞宁脸不红心不跳,接连多日两个小郎君都这般骂她,她就应该把“卑鄙”二字镶嵌在脸上。
“那又如何?”
“我要告诉娘子你狼女野心,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
“好呀,”段乞宁戏谑一笑,“看看是你的脚程快,还是我段家商队的脚程快。”
少年瞳眸一怔,段乞宁便知这是刺到他心口了。
早就听闻邵家家规森严,大抵是春分那段时日邵冬夏领兵北上,无暇顾及家中,这才给到那少年入晾来寻钓月娘子的契机。
段乞宁知曉他不是个按得住性子的主,眼下谷雨祭祀这场“相亲局”,看他衣着光鲜亮丽,行径却放荡不羁,还有手腕间那不知道是用胭脂还是唇脂点的假冒守身砂,便知这小子肯定是被家里人强行扣来的。
邵驰没了声,肩颈后背随之蔓延上密密麻麻的痛感。
数月前,晾州时疫事毕,邵驰随镖局返回京城。
才踏进镖局,便被里头乌烟瘴气的寒冷之意包裹。
平日里与他“走南闯北”的姐妹兄弟皆行軍礼跪伏于镖局大堂两侧,邵驰瞥见上方位肃穆幽沉的衣裳布角,登时吓得步履漂浮,一个折身往门外跑。
大门迅速闭阖,少年一头栽到铁门上,未等他护住抹额,凌冽的长鞭直直抽在他的后背上,疼得他一缩。
“逆子!你还知道回来!”
“娘……”邵驰忍住疼,转过身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年近不惑的女人面色严厉,軍鞭执手,带着沙场上的肃杀气息,说出口的话毋庸置疑:“衣裳脱了。”
邵驰身子一颤,随即解开自己的腰带。
大堂之中的女子皆旋身背过,邵冬夏也在少年脱下内衫的那刻背过身,軍鞭递给镖局里的某位男当家。
邵驰将衣襟扒落至腰腹以下,露出少年郎精壮硬朗的胸背,跪得挺直。
“打。”邵冬夏发号军令。
男当家提鞭,狠狠抽到少年的背上。
邵驰掐紧掌心,身子随抽落的重击一怔一怔。
鞭子敲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让在场众人皆心生寒意。
一下……两下……三下……数到后来,邵驰也忘记是第几鞭了,只知道后背上的热流嘶啦啦地往下涌,蔓延到地上,一片血色。
少年被抽得头晕眼花,一个踉跄体力不支,双手撑在地上,狼狈痛苦地喘气。
邵冬夏在鞭子渐停时开口:“又偷溜出去在外面鬼混!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让娘省心!看来是之前教训得太轻了,不长记性。”
之前那次,便是邵驰在桑州与钓月娘子相遇,回家后邵家主发现他的守身砂没有了。
那一次,军鞭活生生将邵驰抽到昏厥。然木已成舟,邵冬夏气得三天三夜没阖上眼。
“娘,不是鬼混……”邵驰反驳,“是闯荡江湖。”
“还敢犟嘴!再打!”
“啪——”
邵驰的嘴边溢出闷哼。
“男子就该好好待在闺阁里,你看看京城有哪个儿郎和你一样!”
少年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那是他们循规蹈矩……姑姑自幼教导我,说我是邵家的儿郎,邵家男子,自与他们不同!”
“歪理!以为仗着自己会点武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邵冬夏懊悔道,“当初就不该让你姑姑教你武艺,男子学什么武功,学出来害人害己。”
邵驰眼眸湿红,在地上喘着粗气:“你就永远守着你那些墨守成规的教条吧!这就是你比不过姑姑的原因!”
“逆畜!”这一句含“邵春秋”的话杀伤力巨大,成功燃爆女人的怒火。此刻,邵冬夏顾不上女男之别,回首夺过军鞭,狠辣地抽到他的背上,“你就是这么和娘说话的?”
“你不配为我娘!”少年喷出一口血,死掐掌心肉,“我学武艺,为的是传承邵家军的坚韧意志,我翻墙出府,也为的是匡扶正义。我杀的人,都是罪大恶极之徒,我的剑,只护弱小和善悯!这是我的决心,也是姑姑的决心!姑姑一生光明磊落,如若不是信错了人,怎会落得如此下场?都是那个女人阴险狡诈,容不下她,忌惮她功高盖主,她就是杀害姑姑的刽子手,可是你竟然对杀人凶手卑躬屈膝,替这样一个恶人鞍前马后!你不配当我的娘!”
“你住口!!”邵冬夏下重手,一举将那少年抽晕过去。
她松开军鞭,手指都在颤抖,神色更是煞白,“今日之事,不准传出去一星半点!”
“是,将军!”
……
邵冬夏下手一次比一次狠,以至于邵驰这伤到现在都还时不时会崩出血,他不得不时刻小心谨慎。
正如段乞宁猜想的那样,这次谷雨祭祀,少年是被刀架在脖子上强行压过来的。
一言一行皆受邵家军控制不说,日后回程,只会面临邵家主愈发严丝密缝的监管,前线若无战事,要想再偷溜出去和钓月娘子见上一面,简直難上加难。
有生之年有没有这个可能都不好说。邵驰眸色黯然,染上一层悲伤。
“那好吧,你告诉娘子吧……”少年无奈妥协,“我不是有意欺瞒她的,她若怪我,我也只能认了。我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爱她,此生不会再嫁。”
段乞宁:
“……”醒醒,你还没嫁呢。
段乞宁装模作样道:“哇好感动!我一定会告诉她的,让她知晓你的心意。”
“多谢……”邵驰心痛不已,话锋回转,“但你还是卑鄙无耻,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早晚有一天会夫离女散的。”
段乞宁心道这里人果然就会如此浅薄的诅咒话术。
无妨,本来就没夫,本来就不生。
段乞宁白眼一翻,倏然崔锦程唤了她一声:“妻主。”
少年撩开半边帽檐纬纱,不知何时走到旁边长廊上的,正眸光幽长地凝望她和邵驰。
同为男子,邵驰为那个白衣少年的容颜感到惊讶,可随后便在他那双灰黑色的眼瞳中捕捉到赤。裸的敌意。
邵驰觉得这少年简直荒谬,长得是好看,眼神却不咋好,竟然会喜欢臭名昭著的段乞宁!竟然还误会他与她有什么!竟然在妄想和他争风吃醋!
邵驰发出一声鄙夷:“啧啧,牛鬼蛇神闻着味就来了……这不会是崔家小公子崔锦程吧?”
第62章
段乞宁嗯了一声。
邵驰僵住臉。
同为朝廷命官的嫡子,他和崔錦程是见过的,只不过均是在他们很小的时候。男大十八变,他没第一眼认出。
崔家覆灭的事迹邵驰均有耳闻,对此他很是唏嘘,这么个金尊玉贵的公子流落到恶霸段乞宁的手中,哪里会有好果子吃?
可眼下,但看那白衣少年精致的模样,穿衣打扮皆是上乘,体态也端庄典雅未减半分士族儿郎的气节,邵驰不禁纳了闷:他这不是被养得挺好的?
更何况,少年那看情敌一般驱逐的眸光……
有意思。
“妻主,”崔小少爷又低低唤了一声,“床榻铺好了。”
暮春时节的風輕浮,夹杂着点点玉兰花香,将那少年輕薄的衣裙吹飞,勾勒出少年人独有的鲜活之气。
光影打在他纬纱下一角,将那些俊美五官映照得剔透立体。
段乞宁出神一会,便听邵驰骂骂咧咧一句:“天女脚下白日宣淫,有辱斯文……”
骂完,少年一副厌恶的模样,翻墙而去。
段乞宁臉都不紅一下,随崔錦程进去。
东侧厢房分配到每位女娘头上,一人一间,一间只有一床。
听上面的意思,伺候的女使小厮们一律睡大通铺。
段乞宁心道崔錦程和阿潮的情况特殊,抛头露面唯恐招致祸端,便安排阿潮另外再打两席地铺。
稍作休整完,宫里嬷嬷过来宣读翌日祭祀相关事宜,段乞宁洗耳恭听。
第一夜便这么風平浪静渡过,第二日祭祀大殿开启,段乞宁起了个大早。
人都还没醒,拖着个昏昏沉沉的腦子爬起。
祭祀礼服是离府前就定好的,均安礼部要求的规格,放在人堆里不扎眼,但穿起来实在繁琐。昨夜是崔錦程一缕一扣替她细心熨帖的,今早也是那少年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替她穿戴妥当。
崔锦程憋了一晚上的话语,彼时才敢借着她没睡醒的状态抛出。
少年为她穿戴腰封,脸颊埋在她胸口附近,细微的声音自下传上:“宁姐姐,昨日那个头戴抹额的小公子来寻你做什么?”
段乞宁看不见他晦涩的眼眸,事实上,她的腦子也还没有来得及处理这句占有欲十足的话,她稍稍拧了拧眉,有些不耐烦地道:“偶遇,他挑衅我在先……”
“宁姐姐和他认识吗?”
段乞宁有过一会的迟疑:“算认识吧……”
少年的眸光彻底阴暗下去:“以前见过面嘛……?”
明明是那么轻声细语、甚至帶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可段乞宁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没第一时间回答,在他系好腰帶后抽身,临走时在房门口撂下一句冰冷的话:“你逾矩了。”
祭祀大殿只容女娘入场,崔锦程等人作为男眷只得待在屋舍,段乞宁命阿潮看管他。
随后,段乞宁跟着嬷嬷而去,手中捏着三支香。
身边临州过来的几个姐妹一大早就神采奕奕,在一旁叽里咕噜道个不停,似在为能见到陛下欣喜。
段乞宁随人群在台阶下方站位,独自消化一会起床气。后知后觉回忆起崔锦程为她穿戴衣物时的动作——那双温凉无骨的手好似一条小蛇,在她身上游。走、轻触,纠缠须臾后,独独留下经久不散的冷香,令她体内的蛊毒情愫都好像在微微发颤,震动出麻酥酥的痒意。
段乞宁清醒几丝,心道他以前也没这么……暗戳戳地钓啊。
等了有半个时辰,天还是蒙蒙亮,祭祀大殿上均是御前女使和嬷嬷们忙忙碌碌,还有礼部的官吏进进出出。
半个时辰后,惊天动地的号角声吹响,段乞宁猝然清醒。
御前掌事女使高喝,声音圆润洪亮:“吉时已到,启坛开福!恭迎天女陛下!——”
唢呐锣鼓奏响,左右两侧各九位女童牵着彩旗入殿,揚起金灿锦旗。
“采灵献礼,吉祥如意——”
漫天绚烂的花瓣经由少女的紅袖高洒,紛紛揚扬随风下落,为灰蒙天地添上亮丽粉色,随后一同下落的是混杂在一起的五穀种子。
祭祀礼坛附近,宫人们放飞戴胜鸟,彩羽振翅,鸟鸣清脆。
旁边的姐妹扯她一把:“陛下来了,快跪。”
段乞宁回神,周围女娘都矮了一截,独她还猫腰杵着,余光那角闯入金丝华服,绣着龙凤图纹的大紅祭袍,明艳到周围一切都为之逊色。
段乞宁弯膝跪地,随一眾女娘匍匐,嘴里跟着念:“吾凰萬岁萬岁万万岁……”
异口同声,震耳欲聋,段乞宁也在周围女娘紧绷的声线下屏住呼吸。
凰帝的仪仗踏入她的视野,自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陛下金贵富丽的鞋履以及艳丽红毯上随女人平稳步伐亦步亦趋的龙袍凤尾。
那披散在地毯上的衣袍拖尾抑是奢华夺目,龙纹和凰纹栩栩如生、竞相攀缠,一丝一线无不彰显凰家威仪。
段乞宁垂眼,待凰帝陛下的步履踏过,可谁知圣上脚步一停,正巧顿在段乞宁跟前。
段乞宁下意识抬眼,才猛然想起不能抬头瞻仰。
然而迟了,她眼眸上移,随后飞速急掠而下,最后定定望着地毯,捏着手中的香烛发悚。
就在刚刚,那短暂的一瞬间!她和凰帝对视了!
那是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眸,因着祭祀,赫连玟昭的眼尾用朱红螺黛描摹出凤凰尾巴的形状,流畅蜿蜒的弧度透着令人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
凰帝的视线似有一种无形的穿透力,在这样肃穆的祭祀红毯上显得尤为幽长。
段乞宁那一眼,不仅看到她的眉目,还看见覆盖她整张左脸上的斑驳狰狞的烫伤疤痕,令她心口徒然生出一股寒意。
这也不禁让她想起:一国之主,容貌不得有损。赫连玟昭继位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废除此令。凡有阻者,格杀勿论。
这是一位手段狠厉的天女……段乞宁压下心口的不安。
可预期最坏的结果没有到来,赫连玟昭也仅仅只是在她这停顿一瞬,不着痕迹地迈开凰履,穿过长毯,踏上台阶。
“諸卿平身。”
段乞宁如释重负,随周围女娘一道起身。
隔得远,再瞻仰凰帝陛下便没了方才那种压迫,可相应的,段乞宁只能看见赫连玟昭火红色的人影轮廓。
再之后便是繁琐的祭祀流程,赫连玟昭于祭台前诵读祝版,火盆里熊熊燃烧的是黄红裱纸,另有松枝柳条等扦插在祭台。
凰帝陛下自国师那处神台引燃香火,行至正东方位朝拜,段乞宁等人均随凰帝福下身。
“一拜,雨生百穀,田畈无鬼。”
“二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三拜,国运恒通,大延弥久。”
……
三起三伏,赫连玟昭睁开眼眸的那刹那,清晨第一缕朝阳散落人间,时机掐算得分毫不差,令台下眾人无不高昂惊叹。
女人沐浴在阳光下,好似被渡上一层金光,凰帝的英姿轮廓
屹立于众人之上,在諸位朝臣的瞻仰下,她将五谷香插。入祭祀香炉,完成最后一步。
诸卿百官依次按照品阶上前祭香火。
段乞宁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她引燃烛火,插入香炉。
祭祀礼毕后,段乞宁随人流回归自己的站席,另有女使们前来,为每一位到场的女娘发放谷雨茶,这抑是谷雨时节的习俗。
君臣共饮,举杯言欢,段乞宁又一次随人潮跪地朝拜,高呼:“大延王朝千秋万代!……”
这折磨人的仪式一个接一个,可算是给她熬到吃席的时候。
京郊外有片湖泊,湖水晶莹,景色雅致。亭台谢宇,杨柳依依,路边盛开的牡丹亦是花团锦簇。
凰帝陛下在此湖边设宴,段乞宁随嬷嬷入座,顺带一提的是,这个环节可以带小厮和男眷。
段乞宁想了想崔锦程那个“叛贼逆子”的身份,即便凰帝不一定会注意到她这边,以防万一,回去换完常服的她还是没把崔小公子带去,依旧让阿潮寸步不离地看管好。
她为自己这个决定庆幸,因为午宴酒过三巡时,凰帝陛下倏然当着三公九卿和诸位女娘公子的面,点名了段乞宁。
御前嬷嬷专程跑过来请人:“段大少主,陛下有请。”
段乞宁心头一跳,不明所以地起身。
不过她很快压下那种惶恐无措的情绪,随嬷嬷一道前去,路过顺国将军府座次时,她耳尖听到邵驰冷哼一声,嘴里尽是不吉利的话:“小心脑袋。”
段乞宁后颈一凉,揣着紧绷的心绪走过。
亭台之上,凰帝陛下亦是换了身明黄长袍,少了点祭典上的肃穆,多了些平易近人的和气。可即便如此,御前侍奉的这几位君侍女使均拘谨着,段乞宁也不例外。
她再不敢抬眼看高台,凝望青石板间长满绿芽的台阶,撩起衣裙徐徐拜下:“民女段乞宁,参见陛下。”
段家是凰商,非臣子,她这自称应该无错。段乞宁斟酌再三,没等到赫连玟昭的平身,不免继续维持行礼。
四下寂静,众人皆无心动筷,纷纷凝神留意此处。
段乞宁绷紧面容,良久才听赫连玟昭道:“抬起头来。”
第63章
段乞宁低垂眉眼抬头,面上不露声色。
赫连玟昭在看清她眉眼的那刻,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摩挲。
凰帝的眸光冗长且复杂,静静流淌在段乞宁的额角、鼻骨、唇颌……思绪似乎也随这副异邦艳骨的皮囊,穿透回了过去。
赫连玟昭启唇,却欲言又止,眉头折出些皱纹,心口也渐渐翻涌上来一些暴怒之症的前兆,令她掐紧手指。
很久很久,觉察到地上的人因为不习惯久跪而克制呼吸后,赫连玟昭压下胸腔中的心悸之感,收回目光,再开口已是无波无澜的帝王姿态:“平身吧,賜座。”
“谢陛下。”段乞宁暗自长吁一口气,提起衣裙起身。
嬷嬷们搬来张椅子安置于亭台侧,离凰帝还隔着些距离,中间还空出一大块。
赫连玟昭收起慵懒的坐姿,和掌事女使吩咐了几句。
女使忙上前喧话:“传舞乐。”
本来段乞宁还觉得坐在这前头空旷之处有点尴尬,没一会舞郎们依次涌入,将不小的空处填滿。
舞郎们各个劲瘦窄腰,石绿色舞服着身,袖口处拖曳有飘逸的流苏,随鼓点扬袖,荡在段乞宁的眼前,香意铺滿她的鼻翼。
离得最近的舞郎们,紛紛在她座次旁扭动,扬起的流苏和裙角,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频频扫过她的双膝,带着讨好与谄媚之意。
这些舞郎们自上台前就被教坊司好生指点过了,离陛下越近的女娘,身份越是贵重,若是能被她们看上挑去,可比一辈子在舞坊里强。故少年们在见到凰帝台下还坐着个这么貌美的年輕女娘,只当她是年少有为的朝廷命官,纷纷铆足了劲展示。
少年们的腰肢如一把把夺命的刀,在段乞宁眼前摇曳,又如亭台边的抽着水的柳条,任哪个女娘见了都难免心生涟漪。
段乞宁知晓自己在坊间的名声,为了不让凰帝和旁人瞧出端倪,她再度做出色迷心窍的模样。
眸光流转,应接不暇,神采奕奕。
偶有舞郎的娇躯擦着她大腿而过,段乞宁稍稍伸出手,触碰掌心里一瞬而逝的衣纱,又好似碍于在凰帝眼下不得不克制地缩回,主打一个蜻蜓点水。
“老色鬼,恶心。”台下,望着这一幕的邵驰厌嫌地道。
邵冬夏低声呵斥:“陛下面前不得无礼。”
少年哼了一声,潇洒动筷夹菜,毫无半点君子仪态,气得邵大将軍执起双筷,重重往他手背上一抽。
邵驰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银筷落在桌岸上,发出不小的响动,声音正巧卡在空白的鼓点上,将赫连玟昭的視线也一并吸引了过去。
邵冬夏忙赔笑着,起身用宽大身影遮掩邵小公子,端起酒杯行礼:“陛下,微臣教子无方,让陛下见笑了。这一杯微臣自罚,望陛下海涵,莫怪犬子扰兴。”
赫连玟昭摆手示意,面上不怒自威。邵冬夏松一口气,一饮而尽,坐回席位。
“假慈悲,虚伪……”邵驰輕声道,眼底翻涌恨意。
邵冬夏一把死掐少年的腿:“莫要再口无遮拦,逆子,你想全家跟着你掉脑袋嗎!”
“我说的是你!”邵驰忍疼,与她犟气。
顺国将軍府就邵驰这么一个儿子,其余有一女为长姐,已随邵冬夏征战四方,封为副将使。
邵大将军与邵小公子的关系,在京州也不算什么秘密。邵将军走到哪就把军法带到哪,打起小儿子也是毫不心慈手软,偏偏小儿子又是个犟骨头,邵家内宅一地鸡毛。
三公九卿见了也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因而此时,不少看戏的眸光落在邵家,其中有“色鬼”段乞宁的。
赫连玟昭的眉眼雖望向的是邵家席位的方向,目光却是紧紧盯牢段乞宁的,凰帝一个抬指,舞乐声消弭,舞郎们纷纷行礼跪安。
赫连玟昭饶有兴致地道:“段小娘子。”
段乞宁回神,起身行礼再度拜下,听候凰帝发落。
赫连玟昭半眯眼眸道:“听闻前些时日流民南下,晾州时疫突发,是你想出来的‘隔断分法’,有效缓解灾情,救晾州黎明百姓于水火。你与朕说说,当时是如何想的?”
这是在试探她嗎?还是……段乞宁拧眉,思绪飞速运转,掂量着道:“启禀陛下,此舉是民女结合南下桑州时的见闻完善后所得。”
“当时桑州乡野贫瘠,灾害时疫频发,有个云游四海的道姑娘子经此,留下分离之措的雏形。民女与坊间女娘们合力,按照症状给病人区分、隔断,避免交叉传染,不稍几日便有成效。”
“对于晾州城的时疫,民女起初是没有把握的。晾州雖地广,但人口亦是稠密。民女最初也只敢在郊外的一处工匠作坊先行试验,有所应验后呈交给知州大人,知州大人这才敢采纳。也是多亏了尚知州大人的谨慎。”
段乞宁没敢把话说死,同时搬出尚知州和行迹缥缈的道士作掩护。
凰帝凤眼上挑,犀利眸光射向尚知州所在席位:“哦?”
谷雨祭祀,晾州尚家只有知州一个名额,尚佳和不在列。尚知州闻讯上前,行礼见过陛下,得平身后战战兢兢地起身,眼角余光瞥向亭台的西侧下方。
段乞宁顺着她的視线望过去,才发现那儿落坐的是位风骨不折的中年男人。礼服规格不是后宫君侍的样式,而是朝廷命官的款式。
段乞宁了然,这位当是书中大延王朝唯一的男官,太师苏彦衡。虽是太师,但似乎和凰帝赫连玟昭……有一腿。
段乞宁的眸光在男人身上掠过,后者的
眼神也不着痕迹扫了眼她,可随后,男子抄起酒水一抿,宽阔的袖口遮住面容,同时也遮住段乞宁等人的视线。
尚知州道:“微臣也是担忧灾情,不敢妄下定论,这才给了段小娘子试验的时日,万幸段小娘子的舉措卓有成效。段小娘子此行于晾州有恩,微臣代全城百姓谢过娘子了。”
言罢,尚知州夸张地双手作揖,朝段乞宁的方向重重一拜,做足姿态。
段乞宁只得配合着演戏,惶恐地扶起她:“知州大人莫要折煞民女了,民女虽未出生在晾州,但打小随母親在晾州扎根,早就将晾州视为无可分割的家。既为家土,民女自是期盼乡土安康,所行所举皆是出于衷心。民女的绵薄之力能帮助到晾州,民女已是得偿所愿。”
尚知州只得咬牙切齿地顺着夸:“有段小娘子如此,实乃我晾州之幸。”
赫连玟昭几不可查地弯唇,也顺着赞叹一句:“段小娘子不僅生意上行思敏捷,在赈灾之措上亦是独辟蹊径,有勇有谋。段娘子当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
凰帝后边那句话道得语气绵长,似有感慨,似有羡煞,又似有一些不满,很是五味杂陈。
段乞宁辨不清楚究竟是何意,只道赫连玟昭此人心思深沉,帝心难测,她又思忖一会才福身回:“陛下谬赞了。”
台下邵小公子听这一出,气得是怒目圆睁。
这明明是釣月娘子的主意!该受凰帝褒扬的理应是釣月娘子!
邵驰想着他与钓月娘子身份悬殊,逼她娶他为正夫不过是玩闹,若真要八抬大轿聘娶他过门,钓月娘子的的确确不够格。若能得圣上美誉,倒还能博得几丝生机,可这线生机也被段乞宁这个恶毒女人硬生生斩断了!叫他如何不恼!
赫连玟昭扫了眼那隱忍怒气的少年,指腹摩挲须臾,对台下的段乞宁道:“晾州毗邻京州,是京城的国库重地,抑是大延商贾贸易的必经枢纽。商贸腹地开源溯流,惠泽万里。段小娘子此举于社稷有功,不僅救了晾州,也救了大延,该赏。”
凰帝笑道:“宁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一声“宁儿”,满朝文武脸色骤变,段乞宁更是受宠若惊。凰帝这是拿她当親昵小辈呢。
可她不敢当真与赫连玟昭攀亲戚,忙低身回:“晾州康定,是民女心之本愿,民女不求赏賜,愿求五谷神佑大延百世安好,年年有余。”
“好——”赫连玟昭龙颜大悦,“有此格局,为晾州之幸,亦是大延之幸。传朕口谕,凰商段家娘子段乞宁钟灵毓秀、德器渊深,当为晾州女娘表率,朕心悦之,特封为晾州州县之主,位同‘知州通判’,赐封号……”
凰帝思忖须臾,道:“便叫‘永康’吧。”
四下俱惊,段乞宁更是眉梢一颤。
为商者不得在朝为官,“永康县主”看似虚职,但位同“通判”。通判为知州副手,同时也司监察检举之职,这是变相给她权力。
仅仅一道赈灾举措,便能捡个便宜官当吗?
段乞宁行礼谢恩,很快她的疑惑得到解答。
赫连玟昭又道:“永康县主风华正茂,德行兼备,可娶正夫了吗?”
段乞宁隱隐觉察出苗头,硬着头皮道:“回陛下,民女尚未娶正夫。”
凰帝满意一笑,望向邵家席位:“县主年轻有为,家中是得寻个可心的正室郎君打点着。朕和先任顺国将军邵春秋为异姓姐妹,春秋妹妹有个亲侄,很是宠爱。朕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算朕半个侄子。听闻县主初来行宫便与朕那顽侄相谈甚欢,可见县主与他缘分深切。才女俊男,珠联璧合。今日你听封受赏,朕为你锦上添花,将邵家公子赐你作正夫,可好?”
段乞宁怔然,她怎么也没想到,凰帝竟当众给她赐婚!
第64章
震惊的又岂止是她,满朝文武誰人不知段乞宁的品行,誰人不晓邵驰的性情。
这二人,怎么也和“珠联璧合”扯不上分毫。
可天女赐婚,谁容置喙?便是向着段乞宁的那声“可好”,都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下达诏曰。
台下唏嘘声此起彼伏,有人眼紅段乞宁,谷雨伴驾一趟,不仅捡了个钱多事少的梦中情官当,还白捡了个俊美夫郎。
在眾家主心中,邵驰小世子虽脾气教养差了些,但可是正儿八经一品将军的嫡出公子,单论其母族能够带来的仕途加持,那都非同凡响!
邵驰的婚事,注定该由陛下掌舵,是以多年来,很少有缺乏眼力的家主会去邵家提亲。
邵驰小世子二九芳华,仍待嫁闺中,眼下却被赏赐给了个商户之女、新贵縣主,陛下圣意难测……
眾人拿不准凰帝的举动,但邵冬夏却有预感,此举是衝着邵家来的。
段乞宁无暇分析众人暗流涌动的心思,复再行礼道:“民女谢陛下赏赐。”
她没有拒绝的份,可谁知下一瞬,清澈的少年音色乍响:“陛下,臣子不愿!”
段乞宁神色凝重,便见那少年不顾邵冬夏阻挠,甩开母亲的手上前,跪在段乞宁身側。
纵然有些怯意,但邵驰跪腰板挺直,漆黑眼瞳坚定不移:“陛下,臣子不愿嫁于段大少主!段乞宁此人前前后后逼死过多少郎君仆役,如此阴险狡诈、手段狠辣,臣子绝不会认她为妻!请陛下收回成命!”
段乞宁瞳眸紧缩,赫连玟昭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震得众人心口顿跳:“邵驰!你想抗旨?”
邵驰視死如归大声道:“陛下!晾州赈灾之措并非段乞宁所言经由道姑点拨,此法的开创者当为桑州的钓月娘子!昔日钓月娘子与段乞宁为旧友,是段乞宁贪天之功,抢占钓月娘子的功绩谋求凰恩,臣子所言句句属实,此事尚知州大人亦可作证,望陛下清廉彻查,收回成命,还钓月娘子一个公道!”
凰帝气得已从坐席上起身,文武百官登时也纷纷动身,齐刷刷跪倒在席次旁,段乞宁亦是觉察到气氛不对,弯膝跪倒在地。
阿也啊阿也,你这又是何苦呢。钓月娘子对你而言,比你的命还重要嗎?
赫连玟昭攥拳,看向尚知州:“你说!”
尚知州唯恐引火上身,头颅几乎要扎进地里,忙大行叩拜道:“陛下息怒!此事微臣毫不知情!”
“你岂会不知情!”邵驰紅眼道,“那日不是你派官吏围剿了钓月娘子的作坊嗎?”
尚知州:天杀的早知道不贪那点功!
眼下骑虎难下,尚知州硬着头皮道:“是,城中时疫爆。发后,微臣的確派人去作坊寻过钓月娘子,可钓月娘子分明已经去了桑州,晾州吏部官差皆可佐证!再之后永康縣主如何想出的赈灾之措,微臣实在不知啊。”
赫连玟昭锐利的眼神凝向段乞宁。
段乞宁心下发寒,思绪倒是一下清明起来。当下,她将尚知州带兵围剿作坊的前因后果如实相告,道明钓月娘子当时確实在桑州抽不开身,托她务必保下工匠。
邵驰紧拧眉头,尚知州脸色煞白。
凰帝踩下一层石阶,紧盯段乞宁的眉眼:“赈灾之措确为你所完善?”
段乞宁抬首,对上赫连玟昭的視線,不卑不亢道:“是。”
那样长久的目光接触,在万籁俱寂时显得焦灼无比,段乞宁那双偏琥珀色的眼瞳一动未动,眼底倒映着赫连玟昭的輪廓。
凰帝陛下的目光幽远,似在透过她看什么人,从试探到心虚,从愧疚到狠厉,最后化为柔情与悔恨……赫连玟昭不禁皱起眉,一語未发地看着她。
倏然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赫连玟昭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呛出一团血块。
“陛下!”
苏彦衡离席,疾步上前。
凰帝一把推开苏彦衡的手:“走开!朕无碍!”
男人悻悻垂首,阴冷的目光忽的望了眼台下的段乞宁。
御前的掌事女使取来陛下的丹药,匆忙塞进赫连玟昭掌中,凰帝扬首含下,抄起一口酒水下肚,手抹掉嘴角酒渍。
凰帝的怒火随即降临到尚知州身上:“朕将晾州百姓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当百姓的母父官的?为了邀功,以权谋私扣押百姓,胁迫黎民,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尚知州哆嗦一二,朝苏太师投去求助的眼神。
苏彦衡并未给她任何回应,寡淡地移开眉眼,也在劝道“陛下息怒”。
尚知州心如死灰,眼底翻涌悔恨。
赫连玟昭削了她的知州官位,贬为縣令游徼,命她即日起搬离知州府。
解决完尚游徼欺压百姓一事,凰帝怒火不减,犀利凤眸骤然凝向邵驰。
邵驰怨毒段乞宁的厚颜无耻,正欲开口,邵冬夏跪倒求情:“陛下,今日豎子衝撞了陛下和永康縣主,是微臣教子无方,微臣罪该万死!竖子自幼养在闺阁,岂会对外头的时令之措了然,今日此番忤逆定是竖子听信谗言、辨识不清所致,误会了永康县主。微臣回去必然好生教导,直至豎子出阁!”
“娘!”邵驰难以置信,眼眸泛起红血丝。
邵冬夏当即呵斥,阻止他说话,复又对赫连玟昭卑躬屈膝道:“陛下今日这桩婚赐殊荣浩荡。永康县主才智兼具,德貌无双,又是陛下亲封的县主,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倒是豎子小儿言行粗鄙、顽劣自负,高攀了县主。豎子如今年岁不小,微臣早就为他的婚事愁白了发,今日得陛下青睐,微臣感恩戴德,铭记于心!若陛下还有怒火,竖子莽撞,微臣愿代竖子接受陛下任何处罚,求陛下开恩于待嫁新郎。”
说完,邵冬夏重重朝青石地板上磕头。
赫连玟昭眼瞳深沉,尚未回话,但看面色似有缓和,段乞宁也跟着松下一口气,岂料那少年无论如何都不肯嫁给段乞宁,当众破罐子破摔。
“我不嫁!嫁不了!”邵驰一把撩起衣袖,指腹狠狠摩挲腕间殷红,胭脂随指而去,于肌肤上留下鲜艳的一条痕,“臣子已不是处子之身,实在难堪段大少主正夫!臣子已立下毒誓,此生非心中良人不嫁,若陛下和娘亲执意相逼……”
“逆子!”邵冬夏甩手就是一巴掌。
赫连玟昭眯起眼,語调泛冷:“你这是在威胁朕?”
“陛下息怒!”邵冬夏伏起身,“竖子无知,在家便口无遮拦,微臣疏于管束——”
“啪!”
赫连玟昭扇了邵冬夏一巴掌,凰靴踏到少年跟前。
邵冬夏抗住巴掌的狠辣,反扑向凰帝的衣裙,依旧苦苦哀求:“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这都是微臣的错,微臣罪该万死啊!”
“陛下。”一直置身事外的段乞宁倏然开口,赫连玟昭側过脸睨她。
邵驰这小子为了钓月娘子连圣旨都敢违抗,此事也算是因她而起,她再袖手旁观未免过于绝情。
段乞宁顿了顿道:“这事说来也怪邪门的,民女老大不小的,有过两个侧夫,但二人皆是被抬为侧夫不久后死了,且都死得蹊跷。不是民女不敢娶夫,这实在是……算命娘子道民女八字不好,有克夫之相,八字软弱的小郎君一嫁一个残,再嫁一个死。邵小公子是性情中人,又耿直率真,民女心里着实有些不忍,万一又犯冲了可怎么办……邵大将军一把年纪在外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民女也害怕见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
“你也想劝朕收回成命?”赫连玟昭的眉眼噙着冷霜,语气愈发深沉难测。
段乞宁否认:“陛下,民女只是先看看民女的生辰八字和邵小公子的生辰八字是否犯冲,民女心里的大石才能落下。”
邵冬夏了然这是缓兵之计,忙随之附和:“陛下,县主所言甚是,民间嫁娶均行问名纳吉,核对八字。陛下赐婚是天赐良缘,若真造化弄人,命格犯冲,新婚燕尔阴阳相隔多少遗憾。不若先将二人的生辰八字送去问吉,微臣斗胆劳请钦天监的大人推演吉日,再行婚事也不迟。这段时日,也好让县主和竖子好好培养培养感情。”
赫连玟昭把玩拇指上的玉扳,看向邵大将军:“冬夏妹妹,前些时日战事吃紧确实归京甚少,近日前線安定,难得抽空留宿府邸,可多花点心思教导驰儿。朕这做半个姑母的,到底对他是期盼着的,不忍他长歪。”
短短几语,段乞宁和邵冬夏明了凰帝的话外音:原来兜兜转转绕这么大的圈子,赫连玟昭要的不过是邵冬夏手中的军权。
邵冬夏没有半点犹豫,掏出随身虎符,恭谨呈上:“陛下,今日竖子失礼,冲撞了陛下和永康县主,微臣愿以此身勋爵求得陛下宽恕。家事不理,微臣实在无颜替陛下征战,恳请陛下收回军功,给微臣戴罪立功的机会。微臣今后定然严加看管竖子,以安陛下之心,也好告慰家姐在天之灵。”
赫连玟昭接过让无数人眼红的虎符,不仅邵驰煞白着脸,就连一向沉稳的苏彦衡都眉色凝重。
小小湖岸水榭,数不胜数虎视眈眈的视线,此刻悉数聚焦于那枚深褐色的物什上。
段乞宁几乎一眼就看清那虎符的形状輪廓,她的眼底浮现震惊之意。
虎符,竟和邵驰后背上的图腾……
段乞宁猛然一个机灵,压下那股骇然。
不过,凰帝手中的虎符似乎只有一半,一面是是凸起的猛虎轮廓,而另一面则是平滑的截断面。怕不是完整的一块一分为二。
赫连玟昭攥在手心里把玩,待看到段乞宁低垂下去的眼睫,这才收了东西回身落座。
凰帝亲自为自己斟酒,举起金樽后,又恢复到宴席初始从容和气的模样,弯唇笑道:“一个个的,还拘谨跪着做什么,都平身吧……爱卿们府里藏着的千金儿郎,可都会些什么才艺?朕可得好好瞧瞧……”
如此,邵驰的脑袋是保下了。段乞宁心弦一松,忽的觉察到了什么,猛然朝隐蔽的屏风那处投向视线。
段乞宁有感应,从她被凰帝平身赐座,再到为邵驰出声,屏风后一直有道灼热的视线在观察她。
隔着半遮半掩的薄纱,段乞宁辨认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依稀认出个白衣轮廓,是个青丝披肩的男子。
正相望时,那人捻起一杯酒水置于唇边,扬首而尽,身侧有宫侍服侍,为他再度填满酒水。
那是谁?竟然可以坐在凰帝之侧。
且看座次的陈列摆设,当和邻座的三凰女殿下是同一品阶。
会是陛下的凰子吗?
段乞宁不得而知屏风后七凰子勾起的唇角,赫连景把玩酒杯,对身旁宫侍道:“永康县主可将那人带来了?”
宫侍:“回殿下,带着的。就在东院屋舍。”
赫连景将五指贴于屏风上,似在隔着纬纱描摹段乞宁的轮廓,随后少年眸色泛起阴狠:“你派个人去把陛下赐婚的消息告诉他。”
“是。”
很快,东院角落。
闻讯的崔锦程一顿,手中杯盏掉落在地。
少年踉跄了一步,勉强按住桌缘撑住身子,徒步朝屋外去,却被阿潮用刀鞘勾住颈脖。
崔锦程攥紧双拳。
听身后传来阿潮寡淡的声音,冷得好似冰渣:“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不要再给主人惹麻烦了。”
“阿潮哥哥,”崔锦程喉结滚动,眼底理智破碎,“你方才没听到吗,宁姐姐她要……要娶正夫了。”
第65章
阿潮沉默一会,才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道:“你从前在段府,过得太‘安逸’了。”
“我指的是主人的后院。尤其赵側夫一死,更是如此。你觉得自己对主人来说是特殊的,但你其实只不过是个侍奴而已。”
崔锦程捏紧拳,眼瞳阴冷,泛着偏執:“你爱她吗?你难道不想独占她吗?”
男人皱起眉峰:“谁也独占不了她。我是主人的暗卫,守护她、保护她是我的职责。我可以做她的盔甲,也可以做她的弯刀。她需要我,这是我存在的价值,且这份需求无法被他人替代。”
起码现在是这样的,觊觎他这个位子的其他暗卫,只要他阿潮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讓位给他们。单从这一点来说,阿潮也是自私的,他也想独占她。
可是阿潮清楚地知道:段乞宁不会属于任何谁一个人的妻主。
“你本来可以有机会成为她真正的正夫的,”男人指着弯刀继续道,“是你自己白白错失良机,你自己犯贱。”
崔锦程死死掐紧掌心肉。
是啊,他本来可以是她明媒正娶的正室,从前他不屑一顾,现在他
又妒忌别人鸠占鹊巢。
他本以为入府这么久,段乞宁都不曾娶正夫,是因为她心中的发夫之位早有留给了曾经的崔锦程,可是今日这一切狠狠地甩了他一记耳光。
少年被这样跌宕的落差刺激得心口发毛,他脸色惨白地道:“我要去找她。”
“你不准去。”
“你讓不讓!”
“你威胁我?”阿潮施加巧劲,一点点弯刀剥離刀鞘,露出半截泛着精光的犀利刃面。
“是,”崔锦程深呼吸一口气,“你应该知道宁姐姐要将我送人的事。既然如此,我对宁姐姐来说就是有价值的。此前她多次为了我越过你,足以证明在她心中,我的价值和特殊性,远远超过你。”
男人眸色一暗,脑海中闪过的是除夕之夜,段乞宁频频为崔锦程分心的样子,執刀的手掌不免浮上些戾气和颤意,刀口向着少年纤白的颈脖。
崔锦程同样目色焦灼,拿脖子抵上半截刀锋,削铁如泥的側刃顷刻间见了紅。
“怪不得主人说你是个疯子!”阿潮指尖拨转,弯刀完全收鞘,及时收手。
崔锦程却为他这话身形一顿:“你都听见了?”
“对,这是我的职责,主人与任何男人的欢好,我都在场,包括你。”
少年猝然雙膝一软,勉强站定身子。
阿潮犹如在此回合夺得魁首,刀鞘勾起崔锦程的右手腕,明明是寡淡的话语,却透着挑衅的嘲讽,“还是處子之身。”
崔锦程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挫败感啃食他的五脏六腑。
阿潮逼近那个少年:“承认自己没那么重要很难吗?你并非无可替代,正夫之位不是你,也可以是别人。你该不会以为主人留着正夫不娶,是专程为了你吧?”
少年睁大眼瞳,难以置信:“我要去找她!”
阿潮收刀,一把擒住少年的手腕。崔锦程歇斯底里反抗,“放开!”
争执间,来了位公公叩响屋门,公公的視线在二位小厮模样打扮的男子身上凌冽扫过,很快锁定愤然决絕的少年。
“你便是叛贼崔家逆子崔锦程了?”
少年顿住身,公公面露不屑道:“七凰子殿下想要见你,劳您过去一趟。”
七凰子?来寻他做什么?
阿潮本欲阻拦,公公高声呵斥:“大胆!便是你家主人在这,都不容拒絕凰子殿下口谕!你想讓你的主人背上以下犯上、藐視凰家的罪名吗!”
……
说是请,崔锦程是被宫侍们扣押着前去的。
那是離东侧大院更加偏远的院落,挨着凰帝陛下的临时寝宫,布局和陈设较女娘们住的院子奢华许多。
少年被推搡着耸入屋舍,扑倒在地。他撑着雙手爬起,一眼见到一尊白衣身影。
背对着他,身段颀长,青丝披靡。白袍宫服的尾端,绣着象征大延凰子身份的鹤羽和祥云。那人身上满是馥郁的药草味道,当是终年泡着药罐长大,可是这味药崔锦程极为熟悉,熟悉到让他回忆起被囚禁在崔家地牢的阴暗歲月,让他打了个寒战。
七凰子那亭亭玉立的身姿,也徒然令崔锦程心头升起似曾相识之感。
他与这位殿下数年前曾见过照面,那还是在晾心湖之宴。
彼时的崔锦程还是名满晾州的户部侍郎之子,一袭白衣,不染纤尘。与同样身着白衣、位居天潢贵胄的赫连景隔着屏风而坐。
世人称他们为京晾双白,只不过京州的白色阴郁凌然,夹杂着用紅丝绣成的妖冶;而晾州的白色就只是白色,浑然天成,遗世独立,如皎皎之月高悬。
崔锦程似是想起当年的段乞宁,那时的他好不容易出亭子缓口气,抬眸撞见衣衫狼狈的明艳少女。
她自晾心湖边的竹林里钻出,一边潦草整理衣裙,一边用丝绦擦拭手指,面上还挂着尚未褪去的潮。红,琥珀色的眼瞳因为情。欲被染得深沉,不经意一瞥,直愣愣落在崔锦程身上。
那时的崔锦程蹙眉移开視线,望着泛着涟漪的湖面。
自那之后,段乞宁便开始疯狂追求他,无所不尽其用……
崔锦程出神的这会,旁边的宫侍径直扭了他的手臂一把。
“大胆贱奴,见到殿下还不行礼!”
崔锦程抬手捂住火辣的刺痛處,随即伏跪在地:“参见七凰子殿下。”
赫连景回身,眉宇间全然不满:“你的自称呢?见到本殿,该自称为何?昔日名满晾州的崔小公子,不会不知礼数吧?”
少年无法摸准七凰子突如其来的恶意,为了不给段乞宁添麻烦,他忍气吞声又朝那人行礼道:“贱奴崔氏,给七殿下请安,殿下千歲千岁千千岁。”
崔锦程行的是大礼,额头完全叩首在地,背脊却绷直得如同松柏,透着隐忍的傲气与自矜。
赫连景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并没有道平身,而是就着这样的高低姿态,开门见山警告:“段乞宁会有别的正夫,她心里有比你更重要的人,崔侍奴,往后要看清自己的身份和位置,莫要异想天开,肖想不属于你的。”
崔锦程瞳眸一紧,面前的七凰子如此直白,直白到令他恍惚,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和宁姐姐是什么关系?”
宫侍上前,毫不犹豫又是往胳膊上死拧一把。
崔锦程被掐得眼眶湿红,可眼底涌动出一种陷入疯怔的执拗,执意追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赫连景迈开长腿,素手抄起崔锦程的下巴,这样昳丽的容颜在手,让他恨不得想掐烂他的脸!
“听好了,本殿是她的挚爱。只要本殿想,本殿一句话就能让她休弃你!”
言罢,赫连景重重甩开崔锦程的头颅,用丝绦手帕擦拭手指,随后将手帕丢在室内地上,一并带走了屋里伺候的宫人。
“离谷雨游宴散席还有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就将他给本殿关在这里,待宴席结束永康县主回来之前,再将他放了。不准让他去找宁姐姐。”
……
不久后,借口更衣离席的七凰子殿下重回凰宴湖畔。
早晨还阳光明媚的天空这会儿竟飘起濛濛细雨,雨点打在湖泊表面,泛起点点涟漪。
暮春薄雾笼罩在水面,天地间好似挂上一层旖旎的幔纱,如临仙境。
宫侍们打伞伺候在气压低沉的赫连景身侧,一路随他步行至岸边亭台下。
宫侍愁眉苦脸:“殿下,雨势朦胧,您身子孱弱,可经受不住,不若去陛下那儿——”
被赫连景抬手打断。
七凰子示意他莫要喧话,少年潮湿的眼睛直直望向湖泊渡口。
段乞宁正执伞轻提衣裙踏上船舶,而船舶上,端坐在乌篷下黑沉着脸的少年,正是剛被赐婚给永康县主的邵家嫡子邵馳。
赫连景被暮春寒气冷到呛了几声,凝望远处的邵家子,眼眸闪过阴鸷:“剛让你去办的事可办妥了?”
宫侍忙应人和物均已办妥,七凰子狠辣地道:“他竟然敢当众抗旨拒婚,害宁姐姐声名扫地,本殿定要叫他出尽洋相。对了,送去钦天监的生辰八字……”
“七殿下放心,”
宫侍附于赫连景耳畔密告,“此事苏太师自会出手。”
赫连景眸色微动,不着痕迹地冷哼一声。
离得远,七凰子和宫侍的身影化为小巧两点在段乞宁的视野中。
段乞宁看不清湖岸边主仆二人的脸,只知道伞下有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郎,风骨纤莹、衣袂柔情,如此俏影得云雾缭绕点缀,妙曼得好似个画中仙。
适才好感度蹭蹭上涨不少,段乞宁以为那是崔锦程,不禁愣神多看两眼,才恍然发觉不是,岸边那少年周遭散发出来的阴郁气质很沉,和崔锦程不太一样。
也不知道崔小少爷在东院如何了。
“又看上七凰子了?”邵馳忽的嗤笑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即便你方才在禦前替我说话,可你此前所作所为在我这里仍旧是奸诈恶毒之流,我是不会给你洗白的,我也绝不会嫁给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段乞宁得知湖边那个白衣少年就是屏风后一直注视她的七凰子赫连景,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往船舶仓内迈了几步。
因着她提出的“缓姻之计”,邵冬夏提议的“先好好培养培养感情”,赫连玟昭下令,让他俩这段时日务必增进情谊。
段乞宁和邵馳就这么被迫捆。绑成连体婴,连游湖乘船都要共乘一艇。
她直接自动过滤邵馳的垃圾话,慢悠悠地轻吐气,坐定于少年的正对面。
旁边几座船舶也相继由船娘撑蒿划离,不过他们多是女女共乘、男男共乘,像段乞宁和邵驰这般女男共乘的,屈指可数,少不得吸引少女少男们戏谑的眼光。
何况邵驰禦前自。爆已非处子,茶后闲余八卦一聊,人人都嘲笑他是没人要的破鞋。
瓜田的女主人翁段乞宁更惨,他们笑话她竟然还被破鞋嫌弃。不过段乞宁不甚在意。
“看什么看!”邵驰抄起酒壶就往隔壁船篷上砸,酒壶弹落到湖里,发出咕噜一声,溅起不小浪花,可依旧没能淹没隔壁船上人的笑声。
那少年的母亲大抵和邵驰的母亲官位同阶,口无遮拦:“邵驰啊邵驰,难怪你嫁不出去。要我说啊,你不如早早从了段大少主,一个水性杨花,一个风流纨绔,你们才是天生绝配!过了这村说不定就没这庙哩!”
“你他爹的!我嫁不嫁和你有半文钱的关系!”邵驰那炮仗性子一点就着,登时从船舱中窜起,抄胳膊撸袖,“多吃点饭少管姑爷爷的事,这么吃饱了闲着,今天叫你兜着走!”
“邵驰你难道还想打我不成,你娘刚在御前失势,你还不赶紧夹着尾巴做人,还敢耀武扬威!”
“姑爷爷我打的就是你!”那少年撂完狠话冲出船舱,船舶忽的大震一下。
坐定在内的段乞宁都连带着踉跄一下。什么情况?
“阿也!你回来坐好!”情急之下,段乞宁没在意称呼,脱口而道。
“你还管上我了?”少年朝她吼道,不顾船娘劝阻,抄走船娘手中的竹蒿,正欲对那头来一记长枪绝活横扫八荒,脚底板下的船舶不知怎的木板开裂。
撕拉一声,湖水涌上船内,邵驰双脚踩上水,那表情明显愣了愣,似是回味到了段乞宁的那声“阿也”。
段乞宁心口一个大猛跳——
湖水大灌而入,刹那间吞没他们所在的船舶,二人纷纷坠入水里。
“邵马也!”
被湖水淹没的那刻,段乞宁朝他扑腾大喊,后面那句没来得及说的话是,“真他爹想揍你!”
第66章
那人见二人雙雙落水,想起七凰子殿下叮嘱,面露惧色。身旁貼身小厮煽風点火道:“公子怕什么,段大少主掉都掉进去了,您就禀报是邵驰为了报複她,故意拉她下水,殿下隔那么远,哪里瞧得真切!”
那人惊覺言之有理,抄过一旁的竹篙直直捅向邵驰掉落的水域。
邵驰扑腾间和段乞宁挨得极近,那人的竹篙看似抵住邵驰的身躯,实则一篙串两个,连带着把刚浮上水面换气的段乞宁也捅下去了。
真他爹的!
段乞宁又暗骂了句,邵驰那厮的身躯几乎叠在她身上,二人一起雙双下坠。
透着微光的水面之下,二人周遭的气泡上浮,衣裳发丝也悉数因失重纠缠在一块。
段乞宁憋住气,睁开眼,霎那间的生理不适很快被淹没,借助细微的光线,她勉强能够視物。
段乞宁手脚并用,好不容易从邵驰身下抽身,奋力朝他身側绕着游过去,那少年倏然也扑腾了一下,随即来了个鲤鱼打滚,利落地翻身,一舉用长腿缠住了她的长腿。
被限制住动作的段乞宁一顿,嘴里咕噜噜吐出些气泡。
邵驰那厮好似并不打算让她走,漂浮的身躯紧追貼近,手掌紧紧攥住段乞宁的手腕。
少年逼近她,与她一同纠缠在昏昧的水底,往她面颊上吐了些气泡。
段乞宁隔着水流与他对視,胸腔内仅存的氧气一点一点被消耗殆尽,邵驰还是没有要打算放她走的意思。
女人不禁拧紧眉头,下意识换了个呼吸的法子。
若此前,邵驰对段乞宁的那声“阿也”还心存懷疑,那么当他感知到段乞宁變幻后的呼吸频率,所有的疑虑顷刻间烟消云散。
邵家军的水遁之法,他只教过一人。
眼前这个貌美刻薄的段家大少主,就是他的神仙姐姐!
邵驰的呼吸變快,溢出鼻腔的气泡飞掠往上走,少年克制不住兴奋的情绪,右手使劲一拽,恨不得将段乞宁抱进懷里。
段乞宁也从他变得狂热的肢体动作中辨认出来他已经认出她,当即燃起报複回去的心思,女人挣脱少年的手掌,顷身上游,在邵驰紧追拉扯他时,一脚踹在他的肩头,借力往上蹬。
可邵驰水性很好,比段乞宁想象中的还要精通,一个旋身的功夫,在段乞宁刚仰头露出水面换气的一瞬间圈住她水下的腰肢,一舉将她重新拖拽回水下。
段乞宁心道也是服气,卸了些力,仍由少年将她拉回水下。
紧接着,邵驰便开始不安分,亦如当初南下在晾州初见钓月娘子的模样,像只发。情的小猫,爪子挠向的是她的腰带。
在水中,扯掉腰封輕而易举,段乞宁也顺手扯掉了他的,失去束缚的衣裳在水流作用下好似无处停泊,翩翩悬浮着。
邵驰与她挨得极近,眼眸贴着眼眸,目光贴着目光,鼻尖擦着鼻尖。
少年紧紧拥抱着她,与她唇边落下疯狂的吻,几乎要将双方仅存的空气榨干。
他们全程没有说话,但又好似有冥冥中的默契能读懂对方的每一个举动。
邵驰对她说:“想你,想你想得要死了!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段乞宁反磨着他的唇瓣道:“没有骗你,你自己蠢,认不出来。”
“好好好,我蠢我蠢。但话说回来,你就不过分吗?你是不是故意看着我为了娘子抗旨拒婚,你心里覺得还挺好玩的对吧!”少年摸着她胸前的衣襟。
段乞宁撇过头抽离,用額头重重撞了撞他的額头,好似在道:“我可没有,你别瞎冤枉我,我不是还在陛下面前替你求情了?你那傻不愣登的蠢样,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好玩的吧?”
“你这个、坏女人!”邵驰赌气,双手猛得揪住她两側衣襟,骤然奋力拉开。
胸口的衣裳阻力消失不见,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段乞宁扑腾四肢,勉强在水下稳定重心,一把擒住他的手腕,似在骂道:“你真是个大黄小子!”
邵驰敞开了她的衣物,身躯往水下沉,一口咬在月牙上。
一些稀碎的气泡断断续续自他唇腔中溢出。
紧随其后,胸口的阻力不减反深,段乞宁憋着一口气,抱住他的头,与他在水下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