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暗卫们将满身狼藉的少年送至城门外,任由他自生自灭。
可一直盯着赫連晴等人动向的霜月卫却来禀报,崔錦程在夜里流連不久后,赫連晴的人马悄悄来过,将他帶走了。
“殿下,要不要派人去追?”蓝堇抬头道。
段乞宁扬手制止,命她跪安。
殿内空旷寂寥,还剩下半截烛火在燃烧,烛火被渗漏的夜风搅动得忽明忽灭。
段乞宁的手掌撑在床榻上,慢慢收緊,拧乱那里的被单。
她的内心很空洞,脑海中的思绪却如波涛汹涌,她为自己的真实的想法感到诧异和懊恼,即便他这样,自己还是舍不得杀他,为什么?
段乞宁想不明白。
她舍不得杀崔錦程,才将他送走,成全他和赫連晴。
心脏在静谧的黑夜中跳动,帶着丝丝抽疼,段乞宁捂住心口,缓缓讓自己归于平静。
不管怎样,她庆幸自己没有软肋了,再也没有东西能够威胁到她。
她给崔錦程的月牙刺青线索,是假的,今夜,她特地用脂粉点化,描糊了几處细节。
崔錦程不会成功的,赫连晴也不会成功,说不定他帶去的错误的情报,会惹怒到赫连晴。
果不其然,三日后卯时,驻扎在桑州的苏彦衡的军备吹响号角,几乎是同一时间,大幽国度的这头,也发动战斗的第一弦响。
烙印在所有人心头上的,是为这一天终于来到感到緊张、期待、又深深恐惧着。
段乞宁
凝眸,轻身下榻,紅衣窄袖的铠甲着身。身后的紅鳶和蓝堇也已备署妥当,一人端着她的战盔,一人捧着她的火羽披风。
一切部署妥当,段乞宁拉开营帐大帘,对帐外陈列有素的军队道:“进攻!”
这一日的清晨,雙方都以千军万马的气势踏过脚下土地,两军交会于大延和大幽的分界线,一處空旷的旱地,抑是当年紅鳶将“段乞宁”丢下的地方。
这场战役,段乞宁这方由霜月卫为前锋,大幽帝借她的三十万大军列阵包围,再由凰翎卫作游击和战辅,刺探苏彦衡一行人的动向。段乞宁的身边,则贴身跟着處理应急情况的汪娘子。
毫无疑问,苏彦衡那方军队以邵家军为主力军,邵家军骁勇善战,沙场经验丰沛,此战,必然是一场恶战。
雙方人马于卯时三刻交锋,霜月卫和邵家军的前锋不遑多讓,持续搏斗一个时辰之久,雙方主力大军皆随着时间的流逝伤亡惨重,战况也渐渐趋于僵持。
段乞宁不得不临场与紅鳶和蓝堇调整战术。
好在,她这边的军队相较于苏彦衡那头,更为服从,是百分百听命于她的命令,她的任何决定、任何变动,凰翎卫和霜月卫都会无条件臣服,反观苏彦衡那边,邵家军的直系领主为邵家的两位将军,苏彦衡仅仅是凭借虎符差遣。
毕竟邵大将军和邵小将军心里拥护的,并非苏彦衡,而是太女殿下赫连晴。
这一点,段乞宁早在营救邵驰那日就发现端倪,当下,她也利用这一点关键的情报设计埋伏,逼苏彦衡和邵家将军出现意见相悖的情况。
马背上,苏彦衡一袭铠甲裹身,怒火波及周遭的赫连晴和邵筠等人身上。
赫连晴和邵筠皆是不敢吭声,邵大将军则刚被苏彦衡怒斥一通,阴郁黑眸隐忍不语。
段乞宁的这一计策果然奏效,苏彦衡一方的气势减弱,出现可以攻破的突破点,段乞宁即刻派遣红鳶携凰翎卫猛突,那头邵筠见状,登时轻功下马,亲自上阵杀敌,携手下士兵填补上这个缺口。
“首辅大人,若非你一意孤行,怎么会造成这个局面,讓段乞宁有机可乘?”邵冬夏冷冷地道。
“闭嘴!”苏彦衡抬起虎符,军威强压。
此战前,邵冬夏曾提议讓太女殿下赫连晴挂帅出征,她与邵筠作为副将全权听候赫连晴的调动,但是苏彦衡不肯点头,他只相信自己的魄力,一定要亲上战场作为总指挥。
碍于他有虎符在手,邵冬夏不得不隐忍领命。
但是他毕竟是一介儿郎,哪怕从小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哪怕他成为大延王朝第一男官,可终究是个男子,在邵冬夏眼里,男子愚蠢自大,又盲目自信,打仗不是儿戏,只有女人缜密的头脑和思绪才能掌控全局,她打心里就看不起苏彦衡。
那头,有了邵筠的助力,缺口很快被填补,她与红鸢打得旗鼓相当。
而段乞宁一方,蓝堇率领的霜月卫前锋越战越勇,已一路突刺到敌军的中腹,她们一旦突破敌人的防线,立马就有大幽军队接应,霜月卫本身就隶属于大幽的军队,自然与大幽军同根同源,每一處配合均天衣无缝。
段乞宁在马背上勒紧缰绳,总揽全局,越是这样危急的时刻,她的大脑越是清醒。如果说这片战场是棋局,那每一次调兵遣将都好比博弈落子,她与苏彦衡犹如在弈棋,一白一黑交替。
苏彦衡,确实有阅历,且行径大胆,他的黑棋步步緊逼,好似只饿了许久的猛虎狩猎,带着一种急功近利的冲劲,每一步都势不可挡。
段乞宁凝神沉思,执白棋步步为营,避其锋芒,另辟蹊径,以退为进周旋,越是拖延时间,越是对我方有利,她就不相信,苏彦衡如此行径,邵家军上下能始终和他同德一心。
远处,雙方交战的地方已血流成河,段乞宁隔着血河依旧冷静,时间一分一毫过去,双方人马锐减到一半,排兵布阵皆有松散。
“补!”苏彦衡落定黑棋在空缺的棋盘上,与其他黑子自成方圆。
“散。”段乞宁把玩白子,凝视苏彦衡的眼睛,将一颗白子定在毫不起眼的角落。
便是那一子落定,战场上被人疏忽的一角,阿潮携钓月娘子在桑州附近的伙计们一人手中舉着一把弓箭,齐齐发射火羽。
苏彦衡顿时瞳眸睁大,段乞宁的手肘撑在棋桌上,懒散地眯着眼道:“还是苏首辅教我的。”
火羽投入敌人的大军中,让她们自乱阵脚。
“舉盾防御!”苏彦衡吼道。
一顿顿铁盾高舉,铸成城墙拦截箭矢,可仍然有漏网之鱼钻入。
火羽箭矢比普通的箭矢温度更高,伤痛更强,还能点燃铠甲覆盖不到的衣物,果不其然些许敌人身上着火,不得不扑倒在地上打滚灭火。
这一来二去的难免消耗时间,而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往往片刻时间都能逆转很多局势,亦如此刻被段乞宁一子打开的局面。
一子通三路!
苏彦衡咬牙切齿,下定关键的一枚黑棋:“以为我没有后招嗎,在我面前玩火,无异于玩火自焚,取熏香!”
段乞宁和汪娘子同时惊诧,她们不是没想过苏彦衡会用这招,只是她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身中鳳求凰情蛊的又非她一人,他自己的亲骨肉赫连晴抑是,没想到,苏彦衡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你不顾赫连晴的死活了嗎?”段乞宁吼道。
苏彦衡冷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好歹胜你二百不是嗎?”
邵冬夏也凝眸制止:“苏首辅!不可!”
苏彦衡反驳:“我才是总指挥使!全军听令,燃火焚香!”
“这个疯子!”段乞宁大骂,打开丹药,提前服下安抚蛊毒的怡神丹,汪娘子也握緊药箱,随时准备铺开药具施针。
刺鼻的药草味道扩散至整个战场,大抵是怡神丹的功效,段乞宁并未如想象中那样起反应,反倒是血河对岸,马背上的赫连晴,捂住胸口,哇得一声吐出鲜血。
“殿下!”邵冬夏惊呼一声,令前方冲锋的邵筠也分神回头,红鸢从前作为天女影卫,最擅长的便是寻觅杀机,当场致命一击袭去。
可邵筠毕竟战功赫赫,反应很快,下意识做出防备反应,红鸢的兵刃只砍伤她的臂弯。
怕有不对,邵筠按压受伤的臂弯,轻功后撤,退守在吐血的赫连晴身前。
那头蓝堇借敌人军心紊乱的契机,凶猛突袭,携霜月卫一舉猎杀到赫连晴身前,邵冬夏当即飞身下马,拔剑上前,强悍的内力一举将霜月卫振退,蓝堇也不得不提刀后撤,用内力护体,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与红鸢同时使了个眼色,霜月卫和凰翎卫一左一右同时进攻,欲借此给赫连晴等人重创,却没想到苏彦衡故技重施忽然喊道:“都住手!”
红鸢和蓝堇猝然顿住身形,因为此时被苏彦衡挟持在手中的,并非旁人,而是昔日段乞宁身边的侍奴崔锦程。
段乞宁在军队的拥护下打马前来,和苏彦衡等人隔着国界对峙着站定,双方人马也在这样紧张焦灼的气氛下停止厮杀,持刀待命。
崔锦程的脸颊有被掌掴的痕迹,双侧面容趋近浮肿,唇边有血迹渗下,他被苏彦衡掐住颈脖,正对着段乞宁。
少年睁开眼睛,在看清段乞宁的那一刻,眼淚涌了出来,淌过他发红的面庞,再然后,他很快痛苦又绝望地闭上眼睛,全身都在战栗和抽搐。
“……”段乞宁翻身下马,站定在苏彦衡对面,紧握着腰间手中佩剑。
汪娘子也紧随其后下马,畏畏缩缩地躲在段乞宁身后,目光在崔锦程和段乞宁身上辗转难定,眸底似有纠结。
“段乞宁,放下刀剑投降,或者交出金象秘钥,”苏彦衡掐紧崔锦程,“否则,我杀了他!”
段乞宁在须臾的静默后倏然嗤笑出声:“苏首辅,你凭什么觉得,这么个背叛我的贱奴,可以威胁到我?”
她勾唇一笑,俨然无视崔锦程的死活,轻飘飘地拍了两下手:“带上来。”
手下将士也将一个气若游丝的少年抬过来,段乞宁反手将其掐入怀中,扣着他的腰肢。
“箬儿——”赫连晴猛然朝那个少年呐喊,随后被蛊毒折磨得不停呛血。
拓跋箬的眼睛也望向了对岸的女人,他在段乞宁的身下挣扎扭动,淚如泉涌,颤抖着喊:“晴姐姐!救救阿箬,晴姐姐,阿箬没有背叛您,这一切都是她强迫于我,阿箬的心里始终只有您……救救我……”
赫连晴捂住躁动不安的胸口,被拓跋箬这副模样刺激得又是一口鲜血溢出。
段乞宁冷笑,将这个满口谎言的拓跋箬提起来,手指桎梏在他的喉间,反向威胁回去:“苏首辅,比起对我而言毫无用处的贱奴,想必他对太女殿下的用处会更大吧?”
苏彦衡眯起危险的眼眸,与她手里的拓跋箬相比,他手里的崔锦程
太过于安静了,不挣扎也不反抗,只是绝望地忍受体内的不适,紧闭双目,甚至他手中的少年,隐隐有种自。毁倾向的取死之道。
苏彦衡的指骨捏得发白,崔锦程被他死死掐着脖子,已经难以呼吸,整张脸窒息成红紫色。
男人的眼底闪过狠辣,果决下达指令:“动手!”
“住手!”赫连晴倏地扑过来,赶在苏彦衡掐死崔锦程前扯开他的手。
崔锦程被这股强悍的力道撞得飞扑在地,窒息的感受撤离,胸腔里灌入空气,他如在地狱边缘被拉扯回来,大口大口呼吸,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身下的泥土,脆弱的目光遥遥望去的,是对岸段乞宁的方向。
苏彦衡望着冒冒失失的赫连晴,怒火顷刻点燃:“殿下!您怎么还执迷不悟!”
赫连晴强撑身子,红了眼眶:“父亲,你不能杀他,否则段乞宁就会杀了箬儿!”
“杀了便杀了!一个男人罢了!微臣不是早就同你说过了嗎!”男人颈间青筋乍现,怒发冲冠挥手咆哮。
赫连晴踏前一步:“我的蛊毒和他互为凰鳳,他若死了,我怎么办!”
“微臣不是给您备了解药?待事成之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解药’送往您的身边,您何需惊慌?”
赫连晴呛了两声,颤着手指向苍天:“你口中的解药,是这些日子来不断抓去凰城冷宫中的稚子吗?”
苏彦衡冷眸不语,赫连晴气得死死按压胸口:“父亲,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当真不知晓吗?谁允许你做这种事的,你问过我的意见了吗?你把我这个凰太女放在眼里了吗!”
苏彦衡摆手大喝:“殿下!您只需要知晓,微臣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这就够了!”
“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的权位?”赫连晴难以置信地大吼,“你如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苏彦衡气息急促,胸腔起起伏伏,好几次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在看到不停往段乞宁那头爬的崔锦程,很快收回所有注意力,重新举起虎符道:“来人,太女殿下身体抱恙,速速带太女殿下前去营帐休养。”
立马上来两个将士架住赫连晴的肩膀,后者奋力抽身,推开那两个人喊道:“住手!放肆!本殿为太女!未来的天女!”
那两个将士果然束手无措,一面是太女殿下的命令,一面又是虎符的命令,难以抉择。
段乞宁隔岸观火,横插一脚戏谑笑道:“苏首辅,你们的家事可处理妥当了,可有闲暇继续处理国事了?”
苏彦衡眼光如刀剜向她,眼底有种失控的疯狂,让他整个人此时浮现出一种阴郁的、想要拉全部人一起陪葬的偏执:“段乞宁,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过你机会了。”
苏彦衡再度亮出虎符:“全军听令,加大燃香的剂量,我倒要看看谁还能像现在这样耀武扬威!”
“你疯了!”赫连晴张口大喊。
邵冬夏和邵筠皆同时面色一僵,然军队中不止有邵家军,还有苏彦衡遗留的部分私兵,她们完完全全听从苏彦衡的命令,此刻已悉数前去点火焚香,很快,更加浓郁的药草味道覆盖整片战场。
“噗……”赫连晴的唇边吐出更多淤血,鳳求凰啃食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双膝疲软,一举跪倒在地。
而段乞宁手中染上鳳求凰余毒的拓跋箬也嘴角溢血,在她手中不停挣扎扭动,血丝布满他的眼白,他发出痛苦地嚎叫。
苏彦衡猖狂地大笑,末了瞳眸难以置信地凝向段乞宁:“你为何没事?”
对啊,为何无事……段乞宁定住身形,她明明闻到了熟悉的、类似于大幽凤尾花燃烧时的味道,为何身躯没有丝毫反应!甚至今日,还是她月事来潮的日子,却再无蛊毒伴随……
便是这时,蜷缩在土地里的崔锦程猛地抽搐一下,瘀血涌出喉间,喷出体外,让他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大片大片的殷红染湿了泥块和他的衣衫,少年瑟缩着抽气,压抑不住的呻。吟声散开,他匍匐在泥里抽噎,落下眼淚。可他落下的眼泪,竟然也是血一样的颜色!他觉察到鼻翼边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爬,颤着手去擦,却捧下一手的血……
全是血,全部从他的身上在涌出,就连衣襟身下,大腿后的衣裙,也从内到外渗透出鲜红……
段乞宁怔怔地定在原地,地上的少年尚且离她还有些距离,就好似铺展在地上的一幅空白的画卷,正在被倾泻出来的红墨汁浸。染,渐渐打湿、揉皱、腐烂……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不……崔锦程……崔锦程!!”段乞宁朝他奋力嘶吼,吼道嗓音沙哑,穷尽力气,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还有她与他之间的往日种种。
段乞宁缓缓转头,把受伤的眼神留给唯一知情的汪娘子。
汪娘子也落着眼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面前,“宁少主……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想向你剖白的真心。”
大幽帝和汪娘子那日谈论的解毒之法,都被崔锦程听到了,也就是那一夜,他冲入宫殿,跪倒在大幽帝的面前叩首,他说,他愿意做段乞宁的解药。
“你知道以身渡蛊的下场吗?”大幽帝和汪娘子同时追问。
崔锦程点头道,他知晓。
但是他不怕,为了段乞宁,他什么都不怕。
他从锦盒中取走了大幽凤尾花,精心准备了这一场“背叛”。
他见过赫连晴,他知道段乞宁的性子,所以故意引她怀疑,故意在她心里埋下猜忌的种子,再到三日前的晚上,让它们催生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