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整夜, 直到天明,雨势才开始减小,但依旧没停。
清晨, 田守朴在房门口撑开伞,再接过妻子苏氏递来的布包。
苏氏叮嘱:“往怀中抱些,别被淋着。”
田守朴应着好:“外头水多, 你别出来了。”
苏氏却也撑开一把伞:“我要不去开门闩,等你打开, 这包袱也白包了。”
两人一同出门,木屐在石板地面敲出轻轻的声响,也溅起一些水花打在衣裙上。
走到院门口, 田守朴接过苏氏的伞替她撑着,等她拉开门闩打开门, 一边将伞递回去一边说:“回屋记得喝杯热茶。”
苏氏笑道:“我知道,你去吧。”
田守朴抱着包袱撑着伞, 走出院去。
刚往外走了一小段,恰好看见李震士那院的院门也打开了——李震士虽在京里寻了房子, 但还在修整, 预计要中秋之后才搬走。
很快, 门里出来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人, 手中还牵着一头毛驴。那毛驴淋着雨, 颇有些不耐地抖着鬃毛和尾巴。
田守朴辨认一下,确认是李震士,就和他打声招呼, 随即又见到李家老仆撑着伞跟出来。
田守朴立刻会意,笑道:“李先生可是要去皇庄。我替你去说一声便好,雨天路滑, 老伯就别出门了。”
他说的是朝议前的点卯。今日常朝,若有官员因故不能到,也要请假。
两人关系好,李震士就领了这份情,谢过一声,让老仆拿出请假摺本就回屋去,自己牵着毛驴和田守朴一同走。
李震士见田守朴穿着常服和木屐,怀中抱个不小的包袱,也笑道:“带官服过去换啊。”
田守朴点头:“下了一整夜,去到翰林院怕是膝盖以下都湿了。”
说完,又问:“今年雨水有点多,地里怎么样,影响收成吗?”
李震士:“雨多但也热,现在瞧着是还好,就看最后这半个月的了。实在不行,也只能早收。”
早收会有损失,但总比在地里都泡烂了强。
田守朴:“收完还得晒,要是秋日阳光不好,晒得不够,只怕难存放得久。但愿多晴一段日子吧。”
两人说着话走出宅子,就相互道别。李震士骑上毛驴,去往城门。田守朴目送他一段,转向皇宫而去。
一边走,田守朴一边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天空。
雨云没散,黑沉沉地压在上方,千万雨丝不停不断地落下。
没来由地,田守朴突然想起自己在琼林宴前一晚做的那个梦。
那个梦中,江南下了连月的大雨,据说近十个州成了泽国,损失惨重。
他以为自己早就把那个梦给忘了,但如今回想,梦中情景竟还是历历在目。
一阵风起,几滴雨打到田守朴脸上。
田守朴回过神,甩了下头,自嘲道——想什么呢,一个梦而已,梦里他落了榜的,后来还家破人亡。如今自己可是金榜题名、贤妻在侧。
他收敛心神,小心地抱好妻子打的包袱,继续稳步向皇宫走去。
○●
秋夜一场雷雨之后,又阴了好几日。雨虽不大,却一直断断续续地下,让人没来由得心情烦闷。
直到秋分,老天爷才赏了脸,再次彻底放晴。
今年秋分在中秋的前两日。
姬安勾了秋分后一日行刑,大理寺与刑部监斩,他和上官钧观刑。
八月十四午正时分,姬安和上官钧再次来到刑场。
姬安坐在高台上,看着下方等待死亡的彭彧、卢雍、夏侯焱、夏侯通及其两个心腹六人,一时间都有点“去年重现”的恍惚。
只不过,去年他和上官钧心知肚明地等着刑场生变。而今年,这六人逃不掉死亡结局。
姬安垂着眼,目光一一扫过下方六人。
彭彧选择了能留全尸的绞刑,和卢雍、夏侯焱一同脖戴绳索地站在架下,旁边夏侯通三人跪于地面,刽子手持刀等着时辰。
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不说在牢中待得久的彭彧,就是另外五个上月才知自己要死的,此时也是面色灰败,削瘦得囚服都显空荡。
突然,姬安感觉有东西被塞进手中,低头一看,是一只小荷包,又转头去看塞东西过来的上官钧。
上官钧:“酸梅。一会儿陛下若觉得恶心,便含一颗。”
姬安感觉这情形有点似曾相识,仔细一想才记起来——去年是徐小七跟着自己出来,给自己备下酸梅,也是说了这么句话。
今天徐小七不在,换郑永跟着。
姬安不觉一笑,目光扫过上官钧的手,见他没再拿出第二包,小声问:“你自己的呢?”
上官钧转眼看来,视线再落在姬安手中:“那里面有好几颗。”
言下之意——够两个人吃的。
姬安失笑地捏捏手中小荷包,的确装着好几颗。也是,他俩谁跟谁,没必要还分两个包。
刻香马上就要燃到午正三刻。
姬安扫视着刑场周围的围观人群,在里面看见了梁继。梁继身边还有几个男女老少,应该是同被囚禁过的家人。
梁继最终果然如上官钧所料,答应辅佐姬安的种树构想。现在已经领到姬安从夏侯家财产中分给他的补偿,只等着观看仇人行刑之后就回乡去。
姬安目光再转过好几圈,又小声对上官钧道:“姬含思好像没来?他还特意进宫求恩典,要给卢雍、夏侯焱收尸,我还以为他会来观刑。”
上官钧露出个含着嘲讽的笑:“大概是不忍心亲眼看那两人死。”
时辰到,刑部尚书沉声下令:“行刑——”
行刑没有任何意外。
姬安塞了一颗酸梅进口中,再塞一颗到上官钧手里。
上官钧没再等,起身道:“陛下回宫吧,还有奏疏等着陛下批。”
姬安“嗯”一声,跟着起身,在身旁羽林卫的护持下上了马车。
上官钧这才将手中酸梅放进嘴里,不一会儿就忍不住皱起眉头。
姬安看得一乐——上官钧能吃辣,却是不太能吃酸。
不过上官钧没说什么,很快将酸梅吃下,吐了核,拿起桌上杯子喝茶。
姬安慢条斯理地也吐出核,还问:“味道挺好,膳房做的?”
上官钧:“让朱顺在京中买的,去年徐小七就是托他买。大概是同一家。”
姬安笑弯起眼:“难为你还记得这事。”
上官钧:“陛下既爱吃,便让宫里时常备着。”
说完,看见姬安倚着软枕又掏出一颗放进嘴里,续道:“断桥案的凶手正法,陛下的郁气也可散去了。”
姬安一愣:“嗯?”
上官钧摩挲着手中茶杯:“这几日陛下似乎总不太痛快。”
姬安眨巴下眼,才反应过来,回道:“这个啊,倒不是为这事。是因为江南。”
巡查秋收的众御史回京,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江南有两路已经半个月阴雨不断,眼见着今年的收成肯定要大打折扣。
上官钧倒是颇为淡定:“两路而已,另外四路的收成能有保障,便不用担心。”
姬安微蹙起眉:“话虽如此……”
上官钧:“陛下登基日浅,久了便会知道。风调雨顺的年景才是少有,大多时候,不是这里涝了,就是那里旱了,又或是哪里闹雪灾、哪里闹蝗灾。局部一两处的灾总还能救得过来,何况,陛下不是已经在议灾年扶贫之策。”
姬安轻轻叹了口气。
*
中秋是个大节日。
京中虽然先前天气不太好,但也挡不住百姓们迎接佳节的喜庆心情。毕竟大盛这个最繁华的城市里,直接靠天吃饭的人不多,启阳的天气也算不上异常得厉害,因此并未受到多少影响。
姬安作为一个来自异世的人,本心上来说不太喜欢应酬朝中众臣。工作归工作,生活上他更想让自己自在一些。
他和上官钧商量过后,就以“让家人团圆过节”的名义取消了中秋的宫宴,改为在当日大朝会上发放一点节日慰问品。
中秋之夜,月明星稀。
姬安和上官钧挨靠着坐在院中赏月,一边吃着果品小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玉盘般的圆月上,透着一点暗影。
姬安指着月亮问:“二郎,若是能去到月亮之上,你会做什么?”
上官钧:“陛下是想听吴刚伐桂,还是玉兔捣药。”
姬安拿起两只梨,塞一只到上官钧手中:“抛开那些传说,就单说你自己的想法。”
上官钧看看手中的梨,拿起来小咬一口:“我不会到月亮上去,所以也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
姬安不由得转头看他:“为什么?你不好奇?”
上官钧:“有何好好奇。去了月亮,就表示我要舍弃如今拥有的一切,而我对现在很满意。还是说,陛下想去?”
姬安突然起了点兴趣:“如果我想去,你会舍弃一切陪我吗?”
上官钧没有犹豫:“陛下想去,我自是会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