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治帝手抖得握不住勺,溅起的参汤打湿了他的脸。
倏忽间,他猛地扬声:“荣慧,你说!”
哐当一声脆响,琉璃汤盏已然四分五裂,长治帝猛地撑身而起,阴郁地说:“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想杀了朕的儿子?”
“陛下!”荣慧骇然失色,跪倒俯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陛下圣明如斯,乃为天下君父,太子亦是贤名在外,谁敢有此等大逆不道之心,必遭万万人唾骂、永生不得超生啊陛下!”
长治帝垂袖闭目,良久之后,他才开口。
“几日前大理寺楼思危去了蓬州取证勘调,如今还未有奏疏回京么?”
“昨夜刚到了司礼监,奴婢想着您近来神伤,原打算午后再递。”荣慧立刻往外跑,“奴婢现在便去拿!”
不过半柱香的世间,奏疏便被呈来,摊开在长治帝书桌。荣慧屏息凝神侍奉在侧,忽见长治帝指着了一行字。
“这杀害赵解元的崔三是个莽夫,”长治帝说,“可他父兄不是。”
荣慧随之看过去,配合道:“是,楼寺卿这奏疏写得详尽,说是崔家在长赫也算底蕴深厚,也素来爱同世家结交,曾先后同白、张、李、郑几家交好。”
“李家?”长治帝眉头忽的一蹙,问,“这是哪个李家?”
“瑾州李氏呀。”荣慧及时回话,“主子爷,这李氏家主,就是月前负罪请辞的巡南府总督李含山。”
“李含山,”长治帝低声重复道,“李含山......他可是有个小女儿,远嫁到苍州阳寂,做了我那弟弟的续弦?”
荣慧说:“正是。”
“原是如此。”长治帝忽然道,“朕怎么就忘了这茬?”
“朕的那位好弟弟,如今膝下,可是足足有两子啊。”
***
隔天便落了雨,衍都城内阴沉朦胧,阁楼沉寂在暗色里,海棠花的瓣与蕊也垂下来了。
城内潇潇风雨声,大理寺院内却热火朝天,一众仆役官员忙得脚不沾地,宋朝晖坐在桌案前,对着昨夜庞少卿亲自递到他署房内的密诏发愁。
“陛下要大理寺探查肃远王府,”宋朝晖看向司珹,叹了口气,“可这事儿根本无从下手啊。折玉,此事你能不能私下同世子先......”
“山芋要是不够烫手,怎么能被丢到大人你这里来?”司珹叩上窗,就将雨声都阻隔在外头。
他回首,坦然道:“这事儿我也开不了口。”
宋朝晖深吸一口气,将卷宗翻得哗哗响。
“大人须得找个别的由头,将调查真实目的掩盖过去。”司珹走近一点,问,“眼下有什么案子能用么?”
“我正看着,”宋朝晖说,“可是送到我这里来的都是些未破获的陈年旧案,要么缺少线索,要么嫌犯早就不知所踪。且不说无一桩能和肃远王府沾边,老案子翻出来骤然上门,也实在太牵强。”
他话刚落,署门骤然被撞开,大理寺右寺正乌修祺满身雨水地跑进来,官袍已经湿透了。
“宋寺丞!”乌修祺面上堆笑,殷切道,“大人眼下可忙着么?”
“我这里卷宗少,比不得其他同僚,”宋朝晖神色自若,问,“不知乌寺正此番前来......”
“那实在太好不过了!”乌修祺登时喜上眉梢,掏出怀中藏着的卷宗,迅速道,“昨天夜里连安大街的采青阁外又出了命案。死者是京中裴家的小少爷,这位的爹乃是朝中工部左侍郎啊!”
“可他死得实在不光彩,人被扒光了衣裳,赤身裸|体地躺在街沟里,后背全被人拆开了,脏腑也流得满地都是啊。啧啧啧,那惨状,吓得鸨母又当场晕了过去。”
司珹捕捉到字眼,问:“又?”
“是啊!”乌修祺说,“半月以来,这已经是采青阁发生的第四起凶案了!死者均为十五至二十五岁的年轻男子,死状凄惨,割喉放血、扒皮抽骨的俱有,手段之残忍娴熟,仅凭一己之力很难完成,此前商讨后,我们认为应当起码有两个人。”
“可此前的死者都是阁中妓子,昨夜死的这位却着实有头有脸。”
“按理说太子丧期内,青楼玩乐也得暂停,采青阁不可对外营业。”宋朝晖问,“那么这位裴小公子......”
“秘密入阁,以图淫乐。”乌修祺说,“教坊司已罚了银子,后面涉案的鸨母也得抓来。可眼下除却裴大人的爱子惨死外,凶手也还逍遥法外。如今甚至敢对世族官家子下手,放任他们在京中四处流窜,可不得人心惶惶嘛!”
在乌修祺的唉声叹气间,司珹与宋朝晖对视一眼。
“乌大人。”宋朝晖起身前倾接过卷宗,说,“这个案子,我接了。”
***
下午时候雨停,景丰巷内空无一人。
司珹同宋朝晖约定于宋府门口碰面,再共乘轿同往肃远王府去,与十余位北镇抚司锦衣卫汇合。
宋朝晖先到,等着温府的大门开。今日司珹出来后,一如既往覆着假面,佯做寻常长相。
“宋大人。”那人开口,却不是熟悉的声音。
宋朝晖惊了片刻,可他想起司珹与季邈的关系,很快又安定下来,知道他今日要装得足够周到,于是只问:“待会儿到了王府,我该怎么称呼你?”
“就叫张九吧。”司珹颔首道,“今日咱们去王府,乃是为了二位小王爷安危考虑,增派人手,以排除凶手潜匿隐患。房间内外,俱是可以瞧瞧的。”
“张九,”宋朝晖改口很快,“你便负责世子别院吧。”
临到肃远王府时,门口的飞鱼服已整整齐齐立了两排。此案大理寺协同北镇抚司齐办,长治帝亲自派来的锦衣卫名为助力保护,实则监视。
司珹对此心知肚明。
但他此刻不过只是个小小长随,他替宋朝晖掀了帘,又主动上前叩了铜铺首,开门的府丁一见这情形,连忙请了主人来。
待脚步声再响时,司珹抬眼,就同季邈四目相对。
季邈瞬间就认出了这双眼。
司珹身后十余位锦衣卫均配绣春刀,像蛰伏着伺机而动的兽。他就立在这一片暗色飞鱼服前,背身以对。他像是要替季邈阻挡掉阴谋与浪潮,又像是要亲自拥季邈入风卷云涌间。
季邈倏忽想。
但无论哪种,司珹都是正对自己,柔软的腹上没有覆盖鳞片。
那么,其实哪种都可以。
思绪漫漶间司珹微微仰首,开了口。
“世子爷,”司珹对他笑,“今日我们大理寺,可是奉命而来。”
“原来如此。”季邈一挑眉,他走近几步,缩小了自己与司珹之间的距离。
继而他转头,目光落在侧立其后的宋朝晖身上,话却讲得很轻,语气里漫上一点笑。这种玩味太隐秘,携藏在颊边微风里,只被允许让司珹捕捉到。
季邈问。
“大人今日,是来抓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