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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又落雨,大理寺青瓦间碎声四响。
申时二刻,司珹贴着长廊内侧走,去库房为宋朝晖取空白新卷宗,可才刚抱着东西出来,就被寺正乌修祺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是宋寺丞身侧那个长随,对不对?”乌修祺在乱雨声中站定,一眼瞥见了空白卷宗,“把这东西给胥吏,叫他代为送回办公署,你人现在随我来。”
司珹不明所以,只好移送卷宗后跟上去,便见乌修祺拧着袖子,带他绕过办事堂,又攀上九级石阶,要自偏门进入谳狱堂。
“乌大人,”司珹问,“不知带小人来此,是为……”
“再几日便是三司会审,今日楼大人要预先提讯那蓬州赵解元的崔三。”乌修祺说,“随行书吏的妻子恰要生产,他匆匆告假回家去了。眼下便临时缺着人,此前宋寺丞的好些卷宗,是你誊抄整理的吧?”
司珹握笔方式虽同前世肖似,可身体指骨到底换了,落笔后的字形便也有所不同。他听见乌修祺的话,犹豫一瞬后才道:“是。”
乌修祺拍拍他肩膀,说:“那便成了。你字写得不赖,快进去吧,楼大人等着呢。”
司珹便自獬豸吞云屏边上的侧门入屋[1],于屏风后头坐定了。这位置同犯人互不可视,却能瞧见主事案后的楼思危。司珹与其对视后颔首行礼,楼思危便扬声问:“崔家第三子何在?”
须臾后,两名衙役提着人进来。那人蓬头跣足,囚服间也满是泥污。拖动间有镣铐声响,铁链窸窣,接着便是重物磕地之声。
此人应是扑通跪倒,可直到衙役退出去,他也连半分动静都不曾发出。
“崔漳,去年冬初时,你曾带家丁砸了一家瓷窑作坊。”楼思危沉声说,“那瓷窑的主人姓赵,他有个儿子,十月时刚在秋闱中摘取蓬州解元称号,此事对是不对?”
崔漳垂着脑袋,敷衍地“嗯”了一声。
楼思危道:“赵解元同你,是什么时候结的梁子。”
“正是秋闱后啊——”崔漳拖长声音,有气无力地说,“不是翻来覆去查过许多次了吗,怎么还要问?那小子行事嚣张,长赫新党聚会上居然引我来抨击世家,说老子就是个草包?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那么你砸作坊,”楼思危问,“是为了报复?”
“就是为了报复。”崔漳说,“老子不高兴!怎么了?只需他背地里骂我,却不许我明面上反击?”
“既然你已经砸烂作坊,出了这口恶气。”楼思危眯了眯眼,问,“那又何故于腊月底夜半登门,将那赵解元开膛破肚?”
“他说了我不止一回。”崔漳说,“我砸完后新党再聚会,他每每都将我拉出来辱骂,老子瞧着很能忍吗?做什么受这鸟气!”
“你瞧着确实不像个会忍气吞声的。”楼思危话锋一转,问,“那你怎么就忍到了十二月?”
崔漳喉结滚动,问:“什么?”
“你说赵解元在自家瓷窑作坊被砸后,曾多次于新党集会上辱骂过你。”楼思危说,“此前仅一回,听着些风言风语都忍不住。怎的中间这两个月,你崔三偏就转了性子?”
崔漳仰首间铁链哗响,嚷着:“又没人次次都来告诉老子!老子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了。那些个新党集会次次都挑着粪球大的地方,老子又没到过现场!”
楼思危今年三十五,比崔漳年长了好几岁,听着对方一口一个“老子”,竟然分毫不气恼。他甚至耐心等崔漳喘完粗气,才继续问:“你真没去过现场?”
崔漳脸红脖子粗,怒声道:“没去过!”
“没去过就对了。”楼思危陡然冷声道,“我派人调查走访了半个月,确信秋闱后长赫新党压根儿没聚过两回,那赵解元也均不在场。你是听了谁的话,又信了谁的真!”
崔漳骤然惊愕:“老子他娘的……”
他话倏忽被打断,斜飞的醒堂木擦着脸过去,重重坠地时楼思危站起身,一字一句道:“还是说,你在给谁当枪使唤?”
堂外炸了惊雷,暴雨四溅中崔漳目光躲了一下。楼思危自然没放过,他快步行至崔漳身前,居高临下、语速极快地问。
“你家本是长赫地方大世家,可惜你与你那两个哥哥俱非大才。一人承荫入仕却碌碌无为,一人考了十年方才中举人,家族兴衰看仕途,你家里人也着急吧崔三?我见你家笃信佛学,爹娘怕不是得整日上香、请求菩萨显灵庇佑你家?”
楼思危说着,又骤然撑膝逼近,问:“就是不知你家佛堂里供着的,究竟是天上的神,还是地上的人?”
崔漳嘴角忽然溢血,楼思危立刻伸手去阻止,却终究没那么大力气。衙役已经退避出堂,他情急之下只得书吏衙役一起唤,司珹立刻出去帮忙。
他才刚掰开崔漳的嘴,就听见楼思危道:“崔三,你想一死百了?你死后崔家还有你父母兄长!你以为你能保得住谁!不若从实招来,尚还有一线生机。”
“说了更是死路一条!”崔漳口中满是铁锈味,猩红的眼瞪着楼思危,艰难含混道,“楼大人,你以为地上果真只有人么?可天,天家分明也在地……”
楼思危瞳孔骤然紧缩。司珹也手间也失了力,险些掰得崔三下巴脱臼。
他在这瞬间,终于隐隐理解到季瑜的计策,但还需要季朗的行为做最终验证。
下一霎,谳狱堂门被推开,冷风乱雨豁然而灌。楼思危反应迅速,立刻朗声道:“快!将这崔三堵嘴上药押回大牢,三司会审前,万不能叫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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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夜里二更后,雨才停了。
温府中庭热闹得紧,温宴同李十一两只脑袋挤一块儿,听温时卓教他俩如何下围棋。温秉文元凝同温时云林清知坐桌旁,四人煮茶赏花。不远处阁楼里也有烛光,却只能隐隐瞧见屏风的轮廓。
屏风内正是司珹与季邈。
雨后凉风习习,司珹的话里也没温度,他同季邈对视,目光错也不错地问:“今日你去上朝,可瞧清楚了?”
“印象深刻。”季邈说,“陛下大病初愈,积了不少公文未批。今晨朝会过半时候谈及巡南府产桑事务,二皇子季朗竟然出列,田地人口他俱熟悉,竟然比起好些巡南府地方的升任官也不遑多让。”
司珹问:“季朗上奏时候,楼思危什么反应?”
“他神色不虞。”季邈说,“季朗说得越详细,楼思危的脸就越阴沉,季朗说到水道漕运、织造相关时,长治帝亲自夸赞了他,楼思危却已经快将笏都捏烂了。”
“今晨退朝后,楼思危没急着回大理寺,兀自往暖阁方向去了。”
司珹闭目,呼出长长一口气。
“果然,果然。”他说,“将军,令弟可真是好手段啊。”
季邈低缓道:“最初长治帝信了这是意外,后来他逐渐怀疑我父亲,我弟弟,乃至于我。”
“那晚夜宴后,你凭着莽撞洗淡嫌疑,陛下对二公子的疑心却加深了。”司珹冷声说,“长治帝始终认为,最大的受益者是肃远王府中的谁,总觉得西北有患,他的皇位岌岌可危。”
司珹眸色沉沉,讲话间不自觉前倾,几乎快同季邈鼻尖相贴了。
二人之间无阻隔,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自己。此刻的对视绝非缱绻,而是一种形势骤变后,同对方休戚与共的本能。
季邈接过他的话,继续道:“可如今楼思危去找了长治帝,将审讯之事与季朗对巡南府的过分了解都讲上一讲。长治帝便一定能够意识到,太子季琰南下身死后,最大的获益者——”
司珹冷然一笑,二人异口同声。
“不正是他的小儿子季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