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忽在这半句里头找回了勇气,理智气壮地说:“不是你之前告诉我,若是孟妃的孩子出身存疑,父皇便只能抱下我、选择我了么!”
季瑜不可思议地问:“殿下今日便去说了?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楼思危和孟妃有染啊,”季朗道,“他姑母是皇后,本就偶尔出入后宫中。一月半前他恰好来过,孟妃这身孕也不足两月,时间不是刚好对上么……”
季瑜深吸一口气,只问:“那陛下信了么?”
“不信啊!”季朗抱怨道,“父皇非但不信,还摔杯将我赶了出来,叫我有多远滚多远。我、我这不是不懂为什么,才来找你。”
“因为殿下太心急了。”季瑜耐着性子,努力让自己显得亲切,“孟妃腹中的孩子才多大啊,殿下怎就如此急不可耐?今日陛下刚刚宣布喜讯,同孟妃正是情浓时,因而哪怕今夜殿下所述全是真的,陛下也不会站立刻在你这头,反倒会觉得你别有用心。”
季朗怔了片刻,失魂落魄道:“那我现在、现在……”
“你现在就先回营帐里去,”季瑜说,“夏狩期间别再轻举妄动了,也别再来私下寻我。几百锦衣卫巡在营地里,殿下也不想再生事端吧?”
季朗连忙称是,连滚带爬地摸回了自己的营帐。他走后两刻钟汤禾方回来,汤禾扯下夜行衣面罩,跪地说:“主子,还好没撞上锦衣卫。”
“这个蠢货,运气倒还行。”季瑜啜着茶,轻声道,“汤禾,这世间总有些事格外奇怪,无能者生来位居高位,还要这天下人唯其马首是瞻。你说,好笑不好笑?”
“主子,”汤禾沉默须臾,说,“天命已经不在琉璃间。”
“那么天命就当真会落到我身上么?”季瑜微微一笑,“汤禾,你错了。信命是最愚蠢的事情,当年我母亲若信命,如今我便是世家大院里的寻常子嗣,终生皆要耗在‘如履薄冰’里,整日想的是如何讨圣上欢心。”
“可母亲不信命,如今我便才能姓季,大景江山流着我季家人的血,这位置季明望苟延残喘在坐、季朗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坐,就连我父亲也想坐。”
季瑜话锋一转,似是有点苦恼地问。
“那我怎么就坐不了呢?”
“天命在人不在天,主子教训的是。”汤禾恭敬地说,“夫人同母家俱在主子身后,王爷也从来偏爱。那么天命,定当能被公子攥在手中。”
“我兄长除却一月前夜宴上有些奇怪外,近来倒又是耽溺于情爱了。”季瑜想了想,“他此次带在身边的人,是之前大理寺中那个张,张……”
“张九。”汤禾说,“此人是大理寺丞宋朝晖的常随。”
“半官半仆啊,”季瑜垂着眼,“兄长还真是不挑。”
“情爱最误人,那么仅有张九怎么够?”季瑜说,“回头多寻几个身段出挑的,给兄长送去,他能收下一个也是好的。”
汤禾应声,转身去给季瑜熬药了。可当药碗刚被放到桌上时,季瑜忽然问:“那具尸体,你当真处理干净了吗?”
“自然。”汤禾说,“伪造出纠缠假象,又在林中淌干了血。再如何查也只会觉得凶手和死者有私怨,怀疑不到武人身上。”
“可我怎么有点不放心呢?”季瑜抿了抿唇,“趁入夜,你再去看看,以保万无一失才行。”
汤禾领命出帐。在他身后,季瑜端起药来,仅仅抿了一口,就起身翻腕,将余下残渣俱泼到泥里去了。
***
子时一刻,抬首可见漫野星垂。
午夜时候的西苑很是静谧,这会儿正值夜巡锦衣卫换班。将休息的哈欠连天,方才到的还带着酒肉气,季邈带司珹轻易躲过了人。
今夜共骑一匹马,司珹被圈在季邈身前,二人借林子边缘来遮掩,往古槐树方向去。
“夜里楼思危被夺取官服,回京后便要下狱。”季邈声音沉沉,“戚川看得很清楚,他想放人走,可那宫女就死在他眼前,是被北镇抚司指挥使陆承平杀的。后来陆承平带着他,骑马回到御帐里。”
司珹沉默须臾,才说:“幸好他要入的并非诏狱。”
季邈颔首:“是,北镇抚司归皇上管,不在文武百官体系内。锦衣卫实在难以渗透,我们在这群家奴里没什么内应。”
“诏狱审的大多是要抄家灭门的大罪,直接绕过三法司程序,进去的人九死一生,均在皇帝默许之下。可如今,长治帝应当还不想要楼思危死。”司珹说,“进了刑部大狱,能动作的地方倒是增添许多。可惜那谷茂延也在刑部——季朗近来,可还安生么?”
“决计称不上安生,”季邈说,“折玉,今日他急慌慌去找了长治帝,却面色灰败地跑出来,转头就去了季瑜那儿。猜也能猜到又遭了一通骂,我都说不准季瑜和长治帝谁更生气。”
司珹轻轻笑了一声。
季邈也跟着勾唇,他前探到司珹脖颈处,问:“先生听高兴了?”
“先生愁着呢,”司珹偏头看他,“咱们还是得先寻着证据,把杀人案背后的真凶揪出来,届时舅舅才能更好地交涉运作。”
说话间两人已至案发地附近,季邈特意将马栓得又远又隐秘,藏好后才带着司珹穿林而过。
正值夏天,林中草木密,蚊虫鸟兽也多,大型的都被集中围起来,小点的诸如野兔小狐,倒是偶尔蹿过去。他们没点火折,在蝉鸣声与隐约萤火中,安安静静地并肩走。
季邈忍不住不侧目。
司珹就行在他身边,这里距离营地那样远,天地辽阔穹顶作被,此刻世间好像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作陪的只有风声,只有群星。
黑暗里最适合讲心事,因为司珹没法儿同那夜一般躲回阁楼里去。
季邈抵了抵犬齿。
左右不过再被躲一次,可司珹究竟还能躲多久?
他们已经快要行至巨石后,待会儿忙着调查,又怎么好再开口。于是季邈试探道:“折……”
下一霎,司珹的食指抵到他唇上,季邈倏忽瞪大眼,就见司珹无声做着口型。
有,人。
季邈立刻屏息凝神,听见了绒草间细微的脚步声。二人靠身到石上,季邈微微偏首,原想隐秘地看看来者究竟是何人。
可下一瞬,他先瞧见了一双绿色的瞳孔。
狼。
黑暗密林中,悄无声息地踏出了一匹孤狼。祈瑞山中倒是有狼,可这样的猛兽怎么会出现在西苑狩场中?
……有何处的围墙已经破损了吗?
季邈司珹对视一眼,当即屏息凝神。巨石之后神秘人的脚步声却不算轻缓。
狼却本能地循声而望,头颅微微偏转,同紧贴石背的二人对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