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珹不知道,他此刻应该是痛快的,因为所经受的痛苦须臾后便得以加倍还复,可他又实在喜悦不起来,每砸一下,他就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场雪,想起雾霭沉沉的天,想起宫闱间的灯笼,想起……
想起他自己。
他曾失去掉一切,包括他自己。
疼痛与酸软都虫啃蚁噬一般卷上来,司珹目眩神迷,耳边也开始嗡鸣,他却固执地没有停——可当他再次抬起胳膊来时,手腕倏忽被攥住,他被裹入了怀抱里。
这是谁?
司珹脑中空白,一时将什么都忘记了。他后背抵着温暖宽厚的胸膛,茫茫然抬眼望去。
啊。
怎么会是他自己。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这里难道不是阿鼻地狱?
司珹的指被掰开,他没再反抗,在这瞬间变得又乖又静。
自己总不会害自己的,他想。
耳边隐约有声音,可每个字都被像是远隔烟云,司珹听不清。余光里似乎有人被扶走,遥远的地方马蹄踏地。目之所及处,再没有了其他人身影。可是他还在怀抱里,听见近在咫尺的地方有声音。
“折玉。”
这个称呼好熟悉,可他不是季邈吗?
“折玉。”
啊。
司珹迟缓地蜷了蜷指,他的脑袋动不了,在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好像已经不再是季邈了。
折玉是他的新名字。
司珹想要应一声,可他喉咙间全是铁锈味,连开口都做不到。
半晌,他努力从鼻腔中挤出音。
“嗯!”
身后的怀抱骤然紧了,季邈双臂环着他,想要将脑袋也蹭到他颈间。可那气息才刚靠近,司珹就本能地蜷缩着躲了一下。
季邈动作登时停住,他声音分明也在颤,却尽全力稳着咬字,轻柔地问:“你害怕?”
司珹似醒非醒,他没看季邈,颈骨却又痛起来,他闭着眼,黑暗中的风像是再度带来飞雪。
他打了个小颤,轻声说:“痛。”
“哪里痛?”季邈将他扶正了,就着半环抱的姿势细细摸过他全身。碰到脚踝时,司珹睫毛抖了抖。
“脱臼了。”季邈温声细语地哄他,“先生忍一忍,我给你正回去好不好?”
司珹垂着眼,小小声说:“你快一点。”
锐痛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掌心揉抚间的温度。季邈紧紧挨着他,问:“还痛不痛?”
司珹摇摇头,又点点头。
“还有哪里在痛?”季邈循循善诱地问,“折玉告诉我,好不好?”
这次司珹沉默了,季邈却也不催他,只是抱着人不松手。过了好一阵儿,司珹才勾指,拉下了自己脖颈间堆叠着的、用以覆面的系巾。
季邈想杀人。
地上的尸体正躺着,脑袋被砸了个稀巴烂,可他认定对方死得还是太过轻易。若是他能更早赶到,一定要把这人带回去,一片片剐下肉。
“我来晚了。”季邈声音又哑又低,他看着司珹颈间狰狞可怖的指印,数道紫红交错的痕迹像落在他心口的鞭子,抽得他心脏遽然皱缩。
“怪我,都怪我来得这样晚,”季邈喉间发涩,无措地说,“我们回去就上药,找京中最好的医生给你看,伤好了就不会再痛,对不对?”
司珹倏忽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神好遥远。
“痛的。”司珹喃喃着,声音轻得好似风中流沙,轻易就能够散溢掉。季邈小心翼翼地搂着他,须得全神贯注,才能将司珹的每一个字都捧起。
“会痛的,”司珹说,“我的头被砍下来,围观的人却在笑。那天下了好大的雪,舅舅和两位表兄就在我身边。”
季邈没听懂这段话,心脏却像是骤然被抓了一把,揉得他又酸又涨。
他沙哑地问:“什么?”
“我的头掉下来,滚到地上,血淌得满地都是。”司珹哭声骤起,“季邈——”
他的泪没有淌出来,而是争先恐后朝外涌,潮扑过来,瞬间就淹没掉两个人。前世今生司珹都从未这样哭过,他伏在季邈怀里,浑身都在抖,胡乱蹭着脸打湿掉对方的衣袍。季邈拍背为他顺气,胸口被濡湿处如有刀绞。
“季邈,”司珹断断续续地咳嗽着,沙哑又无措地唤道,“寻洲,我好痛啊。”
季邈将他面上又乱又湿的发都别开,小心翼翼地避开脖颈,捧着他的脸,说:“头没有掉下去,你好好的。我想陪着你,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不会再痛了折玉,我在这里。”
司珹像是听懂了,却又像是没明白。他双眼已经哭到肿胀,眼角鼻尖全是红,此刻脸被捧起,微微上仰间张开嘴。
“寻洲,”司珹淌着泪,无措地急道,“为什么会这么痛,我喘、喘不上——”
骤然堵上来的唇封住他最后一个字。司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感受到唇齿间被渡过来的吐息,泪涌动着,打湿了面首相贴的两个人。
季邈探到他后脑勺,指间微微用力,温柔又不容推拒的。
加深了这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