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禾连忙前跨半步,恭敬道:“世子说笑了,公子待我自然也是毫无保……”
说话间磬声响,司礼监太监也骤然拖长了声音唱喏。
“二皇子殿下到——”
殿内静下来,百官的眼都望向门口,就见朱红门槛前晃出了一团明黄色。
季朗今日生辰,戴的是十二珠条流冕。流珠重,走动间压弯了他的头,细细碰撞叮当作响。季邈眼见着他停下步子整理仪容,又见他双手紧紧贴腹,拢揣着进了大殿。
殿内寂静,惟有脚步与流冕轻晃声。
长治帝面色沉沉,把着龙椅的手没放开,反倒握得更紧了。
衍都文官朝袍面圣,揣怀步行时,一向须得拱手至前襟处;武将窄服进殿,卸刀后往往赤手垂行,直至参礼后再拜。可唯独先太子季琰不同——他自幼养在长治帝身侧,儿时父子间亲昵的习惯带入朝堂,方才作这般贴腹状。
季朗在模仿。
季朗走得谨慎,刻意放慢了步子。他本没有这般耐得住性子,行走间也多少冒冒失失,今日却垂首缓行,硬生生压住了焦躁。
季朗心下紧张,咽了口唾沫。
没人悉心教导过他殿上礼仪,可这喜好是他自季琰从前身边太监处打探来的,应当万无一失才对。
殿下却怎生如此安静?
季朗觉察出一点不妙。他太熟稔这种微妙的、被厌弃的氛围。从前他在慕嫔宫中,被抱着去参加宫宴时,蜷缩在宴席一角胡吃海塞,就在其余后宫嫔妃脸上感受过轻蔑。季朗被慕嫔拍掉手里的肉饼,对方胡乱揩着他的指,嫌他丢人似的,又将他塞回到屋子里。
他在角落里抓皱了衣袍,咒骂慕嫔心肠歹毒,活该受到冷落。
但那分明已经属于前尘了。角落里的季朗站起来,蓬州晨曦里的季琰倒下去,从此他便是大景唯一的储君。已经故去的太子夺不回,孟妃肚里尚未出生的小杂种也夺不走。
他分明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季朗思及此,终于重新挺直了腰。最后几步路他快行过去,仿着从前太子的模样跪倒,那流冕磕到大理石上,声儿响,季朗只好扯着嗓子喊,用言语遮盖过去。
“儿臣叩见父皇!”
长治帝没应声,只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沉默一会儿后,季朗越来越紧张,他掌心渗出点薄汗来时,总算等到了回应。
说话的却是楼衔月,大景皇后声音雅丽,温和地说:“二殿下,陛下已经点头了。”
点头,可他一直埋着脑袋,怎能看见长治帝究竟有没有点头!季朗咬住后槽牙,拍拍袖袍站起来,已经跪皱了胸前团龙纹。
今日分明是他季朗的生辰宴,可各种仪式匆匆而过,季朗只能有些憋屈地落了座。他看文武百官觥筹交错,又见季邈季瑜两兄弟毫无交流只管吃菜,最后他抬首,仰望须弥榻上的帝王。
竟然正好同长治帝对上了眼。
虽然只是一瞬交汇,长治帝便瞥眼收回目光,可季朗就是骤然受到了鼓舞——他父皇分明是关心他,才会这样留意他、看向他,不是么?
季朗突然站起来挺直脊背,清了清嗓子。
“儿臣近来悉心研习地方治下相关,又通读《河防通议》,眼下将入六月,恰值汛期,巡南府河道交错,水患尤甚。”季朗将书中水患治理的法子通通讲了一遍,说,“年年白映河与澜江水患,都要使得地方田地受灾、百姓挨饿。儿臣贴合巡南府地方治下,以为有如下几点尚可……”
他回忆着地方考,将治水策背得细到了地方,越说越得意,越说越沉浸,却没注意到长治帝握着酒盏的手愈紧,乃至于最后直接磕杯,碰出一声响。
殿内登时寂静如死,弦乐歌舞声俱停了。
长治帝不看季朗,却倏忽开口问:“寻洲,二皇子此番论述,你以为如何?”
季邈闻言搁了筷,起身作答道:“回禀陛下,南方水道纵横,穿行诸多州县,名儿起的又雅致,我忙着吃肉呢,刚就听了个囫囵,对不住二殿下。”
季朗侧目瞧他,从牙缝里蹦出字:“无事。”
长治帝笑了下,继续问:“那以寻洲之见,南方水患治策,究竟当如何呢?”
“我在阳寂时,浊沧河夏季也常有水患。”季邈面色如常,答复说,“天热,千霜岭顶上融雪便要化,可再往西北满是沙,风一吹皆要入河道,积得河床壅塞、河水四漫。三大卫所常帮着阳寂县衙挑河[1],又多植新柳,以防尘保河堤。”
“西北东南虽相隔千里、地貌迥异,时节也亦有差。臣愚见,以为水患治理的法子,说到底不过疏与固。”季邈也笑,他迎着长治帝的审视,坦荡道,“堵不如疏,疏不如固。既然二皇子殿下如此了解巡南府情势,想必治水策遵从此法,总不会出错的。”
“寻洲说的在理,”季朗连忙道,“父皇,儿臣潜心研习巡南府地方志,便是为了明晰地方情形、以更好地治下啊!”
长治帝看向季朗,问:“天下三府,安北、巡南、定西分立,你怎的就对巡南府这般上心?”
季朗再拜下去,却已经喜形于色:“南方富庶,物产丰沛商贾流通,好几州皆为天下粮仓,一个瑾州年产粮量,便是定西府苍州的几十上百倍呢!更别提蓬州治下良田万……”
“苍州卫我大景西北边境,州境内一半皆是沙地,余下大半山岭,再剩下的方才可活人,哪儿来的地种粮食,你把它同瑾州比?”长治帝骤然出声打断,冷冰冰道,“朕的弟弟守在苍州二十年,为国守边境,为国开疆土。季朗,你可知你方才所言,寒的是谁的心?”
群臣霎时跪倒下去,齐齐呼道:“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季瑜说,“想来二皇子殿下并无此意,只是因着巡南府水患治理一事作例。朝廷紧着阳寂,年年送来的粮食都够吃,从未短缺过西北军。我与父兄、乃至军中将士,从来都是感念于心。”
楼衔月也以手相覆,温声细语地劝说道:“今日到底是小朗的生辰宴。”
长治帝神色方才稍稍缓和。
他饮尽一杯酒,方才挥一挥手,沉声道:“继续吧。”
弦乐声又起,歌舞复生平。季朗失魂落魄地坐回座上,却再没了吃东西的心情。
季邈目不斜视地片着肉,好似对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关心。刃锋利,他切得也仔细,肉薄似蝉翼。被季邈挑起时,映在月色满盈的酒盏里。
采青阁内的司珹举起杯,盏中月色便银花一般碎开了。
今日二皇子生辰宴,七品及以上文武百官皆受邀,宋朝晖也得入宫去。他没有差可当,晃悠至采青阁固定房间内,等季邈带回新消息。
更深夜阑,中庭里头欢声朦胧,像是隔着镜中花。天黑透后暑气依旧未散,司珹又坐了会儿。他近来每每见季邈,总觉得有些微妙难言说,因而那夜后,便有意无意地避免二人单独见面。眼下他独自饮罢凉茶,胸中却愈发觉得沉闷,干脆起身推窗,就听惊雷炸响。
电闪雷鸣间狂风骤起,盛夏急雨瓢泼,倾覆而下。
琉璃瓦间白雾骤起,叶打芭蕉声里,司珹遥遥听见了庭中惊呼与恼骂,他推门至二层廊下,看清了院中奔逃的妓子与嫖客。
夜深灯灭,五六人这么湿淋淋慌作一团,没了衣裳作遮掩,倌也推着官,官也搡着倌。
司珹百无聊赖地半倚栏杆,想着季邈会不会也被淋得湿透。院中人散尽了,他便看中庭角落里植的芭蕉,宽叶翻出背脊,又被暴雨打得翻了面,有一片竟然硬生生折下去,垂落到中庭一隅的院篱上。
司珹目光随之而转,认出了那是段隐青的小院。
这位魁首小阁楼中的烛光倒还未熄灭,想来今夜应有客留宿。司珹看着那朦胧的烛光,忽然就想起段隐青耳上的长穗。
穗赤红,耳白皙,美人自然撑得起这样的艳色,司珹却始终觉得有些违和。
许是因为他前世曾见到的段隐青,并非采青阁中妓子。
小阁楼中的灯灭了。
司珹的思绪却没停,他蹙着眉,以指叩栏杆间微微前倾。在被雨濡浸的潮湿中,试图想象段隐青究竟是谁。
就在此刻,阁楼的门却开了。
黑暗中的动作很轻微,完全被雨幕与狂风遮挡住动静,却没能逃过连廊上司珹的眼。
司珹隐约瞧见了两个人。
准确来讲,一人瘫在地上,另一人却站直,将前者从阁楼中一寸寸拖了出来。
天幕间骤然划了银弧,庭院浸在雷声里,霎那间亮如白昼。
司珹愕然睁大眼,瞧清地上趴着那人背部纵横的伤,又看见他外翻的蝴蝶骨。
与此同时,着夜行衣蒙面而立的另一人若有所感,猛地抬首望来。
二人不偏不倚,视线相撞于闪电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