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珹心里揣着事,连带着几日胃口也不佳。他闻言勉强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时,温泓却自怀中摸出个小物,要递给他。
司珹连忙伸手去接,掌心稍一沉,他定眼去看,是一把半月状的银梳篦。
司珹心头一跳,连忙问:“这是?”
“是澜妹十五岁时,她母亲赠与她的及笄礼。”温泓说,“她嫁去西北后,没有带走。这么些年里我一直留着这梳子,不时拿出来瞧瞧,当个念想。”
温泓笑了笑:“可年初你自阳寂归家后,又帮我带回好些澜妹旧物,便也不缺这一件了。小珹,你既同小邈永结为好,外祖便赠此物于你,也算是代澜妹,聊表心意。”
司珹喉间哽塞,他握着那梳子,被温凉的齿轻轻戳得心脏酸软,一时难言。
司珹闭了闭眼,涩声道:“多谢外祖。”
温泓这才颤巍巍起了身,由两位小辈搀扶着回了房。司珹与季邈便同穿游廊,久违地往小阁楼去。
季邈捞了那把银梳篦,把在手中翻来覆去看。进屋阖门后方才开口:“折玉。”
司珹回头看他。
屋内没点灯,司珹落到一片月光里,半身融入窗外树影中。他像是从清辉里淌下来的人。
季邈上前几步,抱住他。贴着他纤长的颈,轻声道。
“我觉得外祖猜出来了。”
司珹没有立刻答话,季邈同他胸膛相贴,却能清晰感受到他加快的心跳。
良久,司珹才说:“我不知道。”
“此前我告诉外祖,说你我之前或许有前缘。”季邈说,“彼时我想,我们的关系究竟该怎样讲?那会儿我也觉得荒谬,觉得惊世骇俗,外祖年纪又大了,我忧心惊着他,方才那样说。”
“嗯。”司珹埋首到他颈窝,声音闷闷的,“那样就是最好的说法。”
季邈将人从自己怀里剥出来,托着他的下颌,问:“真的吗?”
“真的,”司珹垂了垂眼,“咱俩这种关系,彼此能够领会已有诸多不易。你我今生是要长久相伴的,自然值得这诸多磋磨。可是外祖毕竟年事已高,将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他,他若问起那场旧梦,我又怎么答呢?”
难道要告诉温泓,前世他儿子孙儿尽数殒命,就连唯一的小孙子也流亡千里、不知死活吗?
司珹怎么能忍心。
“我如今为温家外姓子,可以像你一样称呼大家。这府中所有人,也俱将我视作亲人,从未对我有过怀疑或猜忌。外祖今夜还送我母亲遗物,分明是全然接纳我的意思。”司珹温声道,“寻洲,这就够了。”
季邈捧住他的脸,说:“这些本就是你应当有的。”
“梦醒之后我是孤魂。”司珹说,“我附着你,才能重新获得如今的一切。”
“没有你,我也依旧还是孤魂。”季邈说,“折玉,不要总把自己当做局外人。梦也好,真也罢,亲缘是不会被改变的。我要你记得,好不好?”
司珹眼角微红,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季邈亲一亲他鼻尖,才把人放开了。两人倚靠窗边看月亮,又看沉眠中的万千楼阙,视线绵延向远方,一寸寸慢慢淌。
司珹望着皇宫的方向,朱墙在黑夜里也黯淡,他再瞧不见血色的红、遮目的红。
季邈随他视线看过去,落定时说:“儿时我在衍都,觉得那宫墙好高好长,怎么也没有尽头。天空在院墙的框架里,永远四四方方。这次我来衍都,进正殿后才发现,其实宫中的天空也可以很辽阔,只有站在阶上,我才能将桎梏都踩在脚下。”
“那位置会是你的。”司珹说。
季邈侧目,描摹过司珹的眉眼。
“那位置也会是折玉的。”
司珹转过来,同他四目相对。
“长治帝生着病,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司珹思忖片刻,说,“在梦中,他病得似乎没有这样快,梦里没有孟妃怀孕一事,也没有季朗婚事上的闹剧。阿邈甚至连雾隐山庄名册复核这样大的窟窿,也从没有听说过。”
季邈叩了叩指。
“在梦里,也是舅舅主操复核事宜吗?”
“彼时舅舅在宿州守——”司珹话及此,骤然咬住了舌尖,拐弯道,“总之梦中带国子监学生们往雾隐山庄复核的,似乎是左侍郎韩枫……不好!”
司珹仰首看季邈,一把攥住了季邈的肩。
“不对,不对。”
季邈吃痛,却什么也没说,只温声问:“哪里不对?先生别急,慢慢想。”
“雾隐山庄名册一事不对劲。梦里韩枫瞒下名册诸多疏漏,长治帝怎么会一点也不追究?”司珹急促呼吸了几次,说,“平日驳查也就罢了,零零散散的账目掩盖起来也轻松。”
“可是十载一度的名册核查,去的乃是整个国子监中学生。梦里梦外,韩枫都不可能将这几百人尽数收买,为他缄默封口。”
那么既然有纰漏,甚至是这样大的丑事,前世长治帝怎会不追究?朝里朝外,又怎么会连一点风声也没有走漏呢?
司珹心头猛坠。
“寻洲,我有种不妙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