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源人也抽响了马鞭, 棘里剌的精锐奔袭而来,嘶喊声震天。
应伯年指挥下的重弓手为先锋队扫清第一波障碍,敌军队伍的豁口终于被扯开。东北边军先锋队队形轰然而散,切入敌阵后猛地绷紧绊马索, 呼声里栽倒不少骑兵。
季邈在战场上惯使长枪, 其枪锐如银龙, 悍然刺破敌阵, 刺向兀立将领的喉咙。
对方反应也迅速, 当即斜仰而避, 季邈旋腕一挑,险些将人逼下马去。
兀立将领名唤阿苏特,年已逾三十。兀立一族原本在王庭西侧,更靠近渡冰一族,是雪原间游荡的狼。他们此次受到雇募[1], 原打着奇兵的主意,因为东北边军不擅长应对大漠骑兵, 而阿苏特恰是其中翘楚。
初次照面间,阿苏特已将对手匆匆扫过——季邈头覆有盔, 他瞧得并不完整,却能认出那是一双非常年轻的眼。
年轻明亮,往往也意味着初生牛犊,意味着蛮勇有余, 而兵谋不足。阿苏特战胜过太多这样的大景年轻人,割下带回的头颅能塞满整个帐篷, 他此生唯一一次吃瘪是在沙湮。
那约莫是三年前的事了,兀立族受嵯垣雇遣,以五千匹牛羊换来阿苏特率兵为其卖命, 可他拼杀于沙湮战场,却被个十六七岁的小崽子摆了一道。若不是对方乳臭未干,他在力量上能够压制,否则能否最终脱身,都尚未可知。
对方似乎是西北肃远王的儿子,名唤季邈。景人的名字毫无美感,不受扎雅[2]庇佑,阿苏特不喜欢。
三年过去,阿苏特已经快要忘却那场耻辱。
因而此刻,他虽然险些落了马,也只将其当做一时意外。他很快重新坐起来,握紧了两把弯刀。
“大景无人了么?”阿苏特通汉话,他睨视着季邈,有些生涩地说,“派你这么个毛头小子来?”
鄂源人生来强壮威猛,季邈仍就同他差不多高,双方在剑拔弩张中对视。少年将军闻言眯了眯眼,倏忽嗤笑一声。
“我记得你,”季邈说,“阿苏特,手下败将。”
阿苏特瞳孔骤然紧缩,惊道:“不可能!”
双方几乎同时暴起,钢刃擦枪过,砸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嚓响,阿苏特双刀齐砍,可季邈架着他,叫他难以再逼近。
阿苏特陡然产生一种被戏耍的愤怒,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下压,刃尖一寸寸逼近季邈的眼。
“你休想骗我,”阿苏特愤怒道,“那人是西北王的儿子——我了解景人,你们的皇帝拽着狗链,将所有景人都拴在各自的土地上,亲王的儿子尤其如此。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雪刃离季邈眼珠只余堪堪一寸时,季邈不退反进、骤然发力,阿苏特不防,被对方直直掀下了马背,他连弯刀都差点脱手,勉强攥住时,发现自己的虎口已经被撕裂了。
这是怎样可怖的力气!
他骇然仰首望向季邈,就在瞬间被长枪抵住了咽喉。季邈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单手摘掉头盔,森然一笑。
“三年前,你就用这样的招数对付我。”季邈说,“过去这样久,你怎么毫无长进?”
冷风肆虐,卷来战场间浓重的血腥。周遭四处都在搏杀,两军彼此牵制,无人能赶来营救阿苏特。他刹那头皮发麻,可战场经验到底丰富,在生死一线的逼仄间,猛然甩出了自己的弯刀。
季邈瞬间旋枪而挡,他动作太迅速,将两柄弯刀都震飞出去,刀背斜掼插入泥中,阿苏特趁机要上马遁离。可惜季邈压根儿没给他这个机会,长枪横扫过,兀立战马扑倒前栽,彻底斩断了阿苏特的退路。
阿苏特红了眼,咆哮间扑向季邈:“我杀了你!”
季邈掼臂而击,他今日臂缚缠得格外好,每一圈都来自昨夜耐心细致的司珹。
阿苏特的蛮力破不开这样稳当周全的保护,他已经齿间咬出了血,瞪着季邈的目光里尽是恨与不甘。
倏忽,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阿苏特偏头,吐掉被季邈砸断的牙齿,恶意地问:“你本应在西北,那么你已经抛弃父亲了吧……你是逃兵,还是叛徒呢?”
他话落,猝然便欲再起再逃,可出乎意料的是,这话竟然没能吓到季邈。季邈在他话未落尽时,便掐实了他的脖子。阿苏特眼珠暴突,十指乱抓、腿脚也胡蹬,可是季邈纹丝不动。
季邈手背青筋已起,他乜着人,俯身凑近一点。
“叛徒,逃兵,训狗的说词只能恐吓家犬。”季邈睨视阿苏特,“天下江山,均为我所能及处。”
阿苏特嗬嗬着,听见自己颈骨隐隐断裂的声音,他口中白沫已翻,季邈却倏忽松了一点力。
阿苏特当即翻身干呕起来,他连再逃的勇气都没来得及重新生出,就听见了寒剑出鞘声。
“你杀过我朝成百上千年轻士兵,那些头颅为你带回荣华了吗?”季邈揪着他领口,森然道。
“阿苏特,该偿命了。”
***
半刻钟前,先锋队中。
季邈冲刺在最前,离弦般入敌阵直取主将。中锋却以司珹为首,斜上百人翼状包抄,割裂了对方的骑兵队伍。
四野狂风卷啸,寒意砭骨,司珹迎着烈风,脸刮得生疼,浑身血却是热的——他离开战场太久,此世伊始,其实没有想过有重回战场的可能性。
他前世为了太多人而战,为季明远、为季瑜,却从没为过他自己。今生季邈就在旁侧,他亲手将季邈送到这一步,季邈反手拽住他,要让他也跟上。
“你想再做将军吗?”
——我能再做将军吗?
沙尘被马蹄搅乱又扬起,双方兵马已经撞在一处。周遭箭雨乱飞,司珹手中刀劈砍过去,手臂的震荡很是鲜明,他握紧自己的兵刃,一时只觉畅快,只觉酣畅。
为什么不行!
奉命而随的戚川猝然道:“先生小心!”
司珹在他开口瞬间,手中长剑已然斜拉,割破了外敌的咽喉,策马狂奔间血珠淋漓。司珹甩着刀尖血,侧目瞥向戚川。
“戚川,跟好了。”
戚川愣了一瞬,他在短短五个字里,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似乎此刻号令他的并非司珹,而就是季邈本人。
征战意味着生杀,初次上战场的人必定会恐惧,但司珹连半分畏缩也无。他骑在马上,颀长清瘦的身躯这样稳,握刀杀敌的手又这样快。
戚川起先还担忧他抗不住,可司珹长驱向前,背影单薄,却竟能叫人觉得安心。
司珹剑已出鞘,他动作娴熟,干脆利落地穿透伏击者,回首仰面看戚川,喝道:“还愣着做什么?”
戚川当即甩鞭策马而追,勉强将险些脱口的“主子”两个字咽在喉咙间。
两军交战越深,周遭的情形就越乱。鄂源人被破掉了外圈,司珹带小队长驱入中围。他浑身遍是血,眼眸却愈发亮,战场穿梭间身轻如燕。
有许多尖刃擦着他身掠过,却始终没有一把刀伤害到他,这种近乎本能、无需思考的锐利反应堪称惊人,渐渐引得周遭士兵与敌军皆侧目。
马蹄声渐密,兵戈声也稠,似曾觉察出不寻常。却依旧稳骑高骑大马上,环视中尽是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