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烽心 所谓国祚,百年执守,满眼飞灰。……(2 / 2)

飞鸿祚雪 酒染山青 4655 字 1天前

“砰!”

北城门高墙应声而破,城门后的强征军两股战战,被强推着组成人墙来抵挡。好些人绝望地闭上眼,等待最终降临的一刀。

可是屠杀没有来。

东北边军如潮般涌入,却没为难这些铁甲都无的战俘。有边军队伍将他们围守住,更多的兵追逐着城内禁军,很快东西二门也被贯通,楼思危随方鸿骞的军队入城。

他很快帮军医在西城门处支了棚,继而近卫护着他踏行巷中,很快找到了季邈。

“主君,”楼思危说,“雾隐山脉还有几役。陵乐城中敌军清理后,请通西门,允普通百姓离开,带家人暂避战火吧。”

季邈颔首:“自然。”

楼思危这才勉强放下心,他转身回西门,帮着集中伤者去了。

季邈领队巡梭城中,见禁军残余被围获,又见简牧云带队往旧宅去,再过转角时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司珹。

司珹也在带兵清理、安置百姓与降军。他分明正垂首,同一老妇说着什么话,可在季邈看来的一瞬间,便若有所感地望过来。

二人之间流风喧嚣。

季邈骑马靠近了,问:“先生还忙着?”

“主君也没歇着。”司珹遣人带老妇去安置后,方才再仰首,“那些强征军……”

“基本都在城门口,一切结束后便放其回家去。”季邈想了想,“他们完全被当做了人盾。可我刚入城时遥遥一瞥,有些人身上穿着有异,似乎套着什么硬壳。”

“我也注意到了,”司珹蹙眉,“那并非锁子甲。我已经差李十一去查探,应当马上就能摸清。”

说话间马蹄声已在巷口,李十一马鞍上捆着个东西,兴奋道:“主子!”

说话间他已经将东西拽下,递到司珹季邈身前,二人目光刚落定,就听李十一继续说。

“我要了一件来,说这东西名唤‘纸甲’,是用软纸剪裁所制。”李十一摁那些粗糙甲片,思索道,“够轻便,但只能防防刀,长枪估计不行了。要是遇上火油,那更是立刻就能着……”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司珹却猛地扯过了那件纸甲。待看清模糊油墨后他猛地抬眼,与相同反应的季邈对视上了。

二人异口同声道:“不好!”

李十一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季邈便当即将司珹拉上马,同骑领队往城外去,直奔雾隐山庄方向。

***

半个时辰前。

江浸月带队行山道,终于快至雾隐山庄。

山间雾如薄纱,云层间细细透出天光。江浸月到底没许宋朝雨跟着,她推开雾隐山庄大门时,手都有些发颤。

实在久违了。

此别太多年,中途她不是没有回过安州,却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再推开雾隐山庄大门。乍一望去,山庄中一切还同她所想并无差别,江浸月以目描摹着楼阁草木,缓缓转过了一层回廊。

——继而瞳孔骤缩。

纸。

严格来说,满地都是碎纸片,纷扬若冬日残雪。那些曾被束之高阁、精心养护的十载名册,就这样四散飘零至各处,江浸月蹲身下去,拾起其中一片。

朝廷毁了雾隐山庄。

可是为什么?

江浸月浑身都在抖,她抬手一次次擦脸,可是没有用。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江浸月呼吸都快要停滞,她胡乱抓着那些名册废页,泪水已经淌下来。

没关系,没关系,残页还可以被修复……

身侧近卫倏忽紧张道:“主子,好像起火了!”

江浸月骇然抬首,见雾隐山庄第三阶某处蹿了黑烟。她不要命地往上跑,同时高呼道:“去找水!”

百余人霎时动起来,江浸月冲在最前,她转过回廊,险些被迎面而来的绣春刀削破了喉咙。

江浸月猛地侧身回避,同时抽手向身后,悍然握取了关公刀。

“……你莫不是简家余孽吧?”那人眯眼瞧着她,恍然道,“当年竟然还跑了一个,难怪难怪。”

江浸月冷眼看着他,想起了这人的名字。

陆承平。

当年百余锦衣卫夜至陵乐城,江浸月被薛听松捂住嘴躲避时,曾经见过陆承平——彼时陆承平还不是指挥使,也没穿锦衣服。但江浸月记得这张脸,记得割破七族老和简随舟喉咙的绣春刀。

杀人者正是陆承平。

“你今日带兵雾隐山庄来,不会是投靠了季邈吧?”

“当年简家的血仇。”江浸月一字一顿,“还有今日雾隐山庄,陆承平,我要你血偿。”

岂知陆承平竟然笑起来,他环指一吹哨,雾隐山庄各处霎时刀光浮现,数百锦衣卫跃阁而出,其身后窗中均溢出黑烟。

江浸月愕然道:“朝廷疯了吗?怎么敢烧雾隐山庄!”

“不烧雾隐山庄,圣上留着名册给季邈用么?”陆承平瞥眼看见庄内双方撕战,又踩了踩脚下碎页,“其实这事哪儿能怪朝廷?要怪就怪只能怪季邈,若非他攻破陵乐城,雾隐山庄就不必有此一劫了。”

他叹了口气。

“不过好些百年前的旧册早该烧了,裁纸成甲,倒也算物尽其用。只是办差途中碰上你,运气实在不好。”

“陆承平,”江浸月眸中阴鸷,厉声道,“拿命来!”

关公刀转瞬即至跟前,陆承平以绣春刀相挡,竟被生生振得手臂发麻,他没料到江浸月力气这么大,终于认真起来,转刀旋身时说:“这就开打了?也不先叙叙旧。”

山庄内很快窜出明火,近千只能与锦衣卫相互厮杀,剩下的方可去寻水救火。起火点太多了,燃烧声里混合着嘶喊,火像是灼干了江浸月的血。

追逐间残页翻飞。

陆承平绕柱而躲,他出手狠戾,刀刀砍向江浸月命门,赌这愤怒会叫江浸月理智尽失露出破绽。可江浸月竟然没有,她在劈砍中并非莽勇,还能及时侧身躲避。刀砍过去,劈碎了陆承平脚下栏杆。

黑烟弥漫,院中渐有咳嗽声。火势借风而涨,眼见着即将燎原,山庄中开始有人被逼得外撤,陆承平也咳起来,他几月前被季邈伤着心肺,此后便落下了咳疾。这会儿烟燎中难受得紧,虽然有胜的把握,这会儿却已经不想同江浸月再打了。

“我恨我有什么用?”陆承平当即攻心,“下令杀你全家的不是我,我不过是领命办差。你想寻仇,那么躲这么多年做什么?”

他猛地跃身落斜檐,身后栏杆已断,江浸月紧追而来,咬死了他的步子。陆承平骂了一声脏,没有回头看。

江浸月提刀凌步,面色如霜。她与陆承平踏檐而过处多有黑烟,每踩过一寸,她的恨意就更浓一点。

二人身后火光大盛。

“这火已经烧起来了!”陆承平终于侧目嘶喊,“你将我逼入火场,自己也没得活!”

他猛地踏瓦旋身,准备转向朝外逃,就被江浸月的刀生生剐下右臂皮肉。陆承平忍着痛,急奔而走。

电光石火间,他腰间骤然一重,整个人侧倒出飞檐,整个人霎时下坠。

接着砸地的闷声猛响,江浸月压在身上,陆承平成为垫着的那一个,险些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了。可他连咳嗽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一把攥住了领口。

拳头落下来,砸到他颞颥间。

陆承平两眼一黑,到底咬着牙猛地还击。江浸月呸掉口中血,凄厉道:“还给我!”

“你这疯子!”陆承平也咳出了血,两人滚在残页废卷中,浑身都是血,周遭的人声已经很遥远了,可建筑燃烧声愈来愈大,瓦片碎裂与栏杆倒塌声俱在耳畔。

江浸月一下更比一下重,陆承平的回击也用了全力。两人死死扭打在一处,后者被呛得血泪同流,心肺间的旧伤到底叫他渐渐落了下风,他眼珠乱翻,在极致的恐惧中骤然福至心灵。

“存有简家族志的那间阁室没引火!”陆承平艰涩道,“十六年前简家祖宅烧尽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可名册是一制两份的,那份当年受陛下命,和真正的卷宗一起封存于雾隐山庄正堂地下暗室里。火现在还没烧到下面,可你要是再不去,就永远来不及,再也没法为简家翻……”

他话未尽,江浸月的力道已经松了。

陆承平忙不迭往外爬,可才刚爬出没两步,就被重力骤然砸得倒下去,听见了自己颅骨碎裂声。

身后江浸月丢掉断掉的重木,看陆承平脑下迅速溢出血,继而是白又浊的脑浆。

她已经到了虚脱的边缘,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不再有,她在漫天火光中咬着牙,一点点向阶上攀,往正堂的方向爬。

周遭的一切都在燃烧,江浸月的泪淌出来,不知是呛的还是烫的,她仰头望着蹿天火,像是回到了十六年前的陵乐城。

简素缨在夜色里,仓惶逃离了那场屠杀。可是族人永远留在陵乐,化为了冤魂。翻案关键与族志也在这里,乃至载有大景百年间功过荣辱、生死消长的万万卷轶都在这里。

随便翻开其中一页,或许就能看见一座山、一条河。目睹一次城池变迁,王位更迭,历程一场饥荒逃难,或是丰收庆贺。

若是翻到开国直至十五年以前的名册,还能够细细描摹某人真实的光阴,从只言片语里,窥见他的悲欢离合,哪怕他身已归黄土。

可如今,这些珍贵的卷册均不覆了。或零散扯碎作甲,或四下飘转燃尽。

所谓开国勋业、民生大业,因着一朝帝王忌惮,便成火中烟尘、刀下冤魂。

所谓国祚,百年执守,满眼飞灰。

江浸月的泪淌出来,很快被蒸干,只留下了蜿蜒的痕迹。她掌心满是燎泡,膝盖也红了,人却依旧在往正堂爬。

此去必是死路,可若以身躯相护,或能保下密室中卷册。

倏忽一阵天旋地转,口鼻间骤然一湿。

“你疯了!”宋朝雨用帕子摁着她脸,背起人就往外跑,他不知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跑得和兔子一样快,就连头上的钗都快掉了,“着火了都找到往外跑!就你一直没出来,不跑就算了,你还往回爬!要不是我偷偷跟上来,你今天铁定没……”

“谢谢。”

宋朝雨原本在喋喋不休,闻言当即哑了火。

“但我要回去。”江浸月虚弱地说,“宋朝雨,族志和卷宗还在正堂地室里,我得护着,你走吧。”

“什么东西能比你命还重要!”宋朝雨咬牙箍紧人,阻止了江浸月的挣扎。

“出去再说!”

“没有这些东西,”江浸月虚弱地哽咽道,“我家的案,案子……十六年了。宋朝雨,就当我求求你,十六年前我逃了,如今你让我自己选。”

宋朝雨没有再答话,却也没有放慢脚步。江浸月终于休克过去,宋朝雨感觉到她脑袋一歪。

他没有回头查看。

宋朝雨很快出了山庄门,但火势实在太大,连初春枯树也被引燃,这样可怖的火势却无人来救——不远处山林间厮打声依然,听声量不仅东北边军和锦衣卫在纠缠,残余守备军应当也加入了战场。

现场的活物只剩下一头驴。

驴被拴在树下,叫得撕心裂肺,显然已经快被这冲天焰吓破了胆。宋朝雨猛扑过去,将血色尽失的江浸月弄上驴背趴着,接着哆哆嗦嗦地解绳子。

驴子迫不及待,数次撒丫就想跑,又被尚未解完的绳子一次次拽回,它在惊惧里,听见宋朝雨颤声道。

“识途!”宋朝雨急慌慌给驴顺着背毛,“你认得路对不对?你避开乱军把她带回去,找人救她!”

驴子打了个喷鼻,忽然安静了。

山风又起,身后火龙啸卷。宋朝雨的道袍被风鼓得满胀,显得这小道士愈发清瘦。他胡乱摸了一把脸,将头顶摇摇欲坠的簪子扶稳了。

“我,我……”

宋朝雨看上去想哭,却又勉强扯出笑。

他取下自己覆面巾帕,颤巍巍碰着江浸月的脸,囫囵擦了擦对方眼角脏灰。江浸月面上泪痕犹在,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宋朝雨接着摘下驴子身上水袋,猛地拧开,浇了自己满头满身。尔后猛地一拍驴子屁股,喝道:“走啊!”

驴吃痛急奔,迅速仰蹄跑掉了。宋朝雨站在山庄前,他身后是熊熊火海,火星在他周遭飞溅,黑灰化作了天间阴云。

宋朝雨望着漫天余烬,发上落着了灰雪。

“祖师爷说过的,真金不怕火炼。”宋朝雨望着驴子彻底消失的山道,轻声喃喃道。

“那还怕什么呀?”

他访遍千山,始终没能碰着仙。仙人不在蓬莱洲,仙人也不在覆雪山,那么仙人还能在哪儿,他总得去找找嘛,人生不就两点乐趣,他亲手将人送走,也算了却一桩。

余下的寻仙问道,怎么能算是坏事呢?

宋朝雨转身,走入了赤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