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十二道光柱贯彻天地,带着绚烂拖尾点亮整个夜空,赛楞斯的永夜纪在这一瞬间仿佛进入永昼,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灼眼的璀璨光线,十二发反物质导弹携带着毁天灭地的威能无声飞向原始神盔虫王。
寂灭到极致,就是静默。
短短数息,反物质导弹已经按照预定程序飞到撕裂点——距离近到阿缇琉丝可以看清弹/头的束缚装置随着数道极其轻微的“砰”“砰”声,轻飘飘地脱离。
磅礴浑厚的精神力如地底暴烈的岩浆从驾驶舱倾泻,毫无保留地汹涌而出,在瞬息之间彻底包裹利维坦,使其完美消失在反物质导弹的目标之中。
与此同时,一颗颗盛大的光球在爆炸处寂静绽放,仿佛巨大的盛典礼花开放在原始神盔虫王几乎消失殆尽的尸身之上。
所有人的耳边是完全凝滞的沉寂,仿佛堕入一个吞噬所有声音的幻境,只有跳动在视网膜上的无数光斑昭示着这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各种浓烈到极致的火光混合着烧成白焰,宇宙间似乎只剩这一种灼痛神经的颜色,整个赛楞斯被彻底照亮,再也没有黑暗的容身之处。
呈现出暗青色的爱烈巴坦之球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在无数望眼欲穿的视线中,顽固地坚持了数秒,还未等众人绝望,便悄然裂开一道缝隙,紧接着,无数漆黑裂缝如蛛网般快速蔓延,终于,随着一声轰鸣,整个球网崩溃坍塌成无数碎片,四散着逸向宇宙。
成功了,成功了!
彼时假借巡游名义悬停在宇宙中的第一军团,看到这一幕几乎是瞳孔地震,不可置信的哗然之声遍布全军,由此伊德瑞迩成为九大军团心服口服的无冕之王。
通信恢复的瞬间,无数请求支援的信号如雪花般疯狂涌向总参谋部联络网,来自赛楞斯的求援信号为整个军部转播了这盛大的一幕,无数人脱帽欢呼,星历1773年,虫族母星正式开始回收,军队入驻赛楞斯,着手清扫海德拉领主的遗留势力。
信号屏蔽解除后,伊德瑞迩全营的机甲自动连上军部指战网,所有士兵的伤亡情况片刻间就已经被船长计算出来并展示在指挥部中心光屏上。
欢呼声如同被猝然泼上冰雪的火焰,陷入一阵冰凉的寂寥。
太惨烈了。
出发时全营士兵三千整,斩首海德拉折损了一千五百余人,在地底虫巢又伤亡七百余人,如果不是阿缇琉丝和他的副官以身为饵吸引了绝大部分神盔虫,为其他人留下了布置反物质导弹的时间,伤亡率将预计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所有虫族沉默地看着光屏上鲜红惨烈的数字,其中每一个都意味着虫族最精锐的士兵,他们将自己的生命融入帝国历史的长河,就此长眠却不会就此无名。
突然,一个无比醒目的通讯请求几乎占据了整个巨大的光屏,在零点一秒后被自动接通,这是夏盖作为阿缇琉丝副官的特权——一张凶戾桀骜的面容猛地闯入所有人视线,炫光与黑夜组成的背景中只有极致简洁的明暗光影,单调纯粹的白与黑,却勾勒出夏盖这张浓墨重彩、鬼斧神工的脸。
“上校不见了……”
“我找不到,我找不到他了、我找遍了整个旧庙之谷,就是没有找到他……”
言至最后,甚至是泣血的呜咽夹杂着颤抖的祈求言辞。
夏盖半张脸上都是火舌舔舐过的痕迹,触目惊心的焦黑瘢痕横亘在这张英俊到令人屏住呼吸的面容上,狼狈不堪也凶恶不已,根根分明、锐利有如尖刺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射出阴影,那双总是桀骜不驯的狭长眼眸此刻只剩无尽的恐慌。
他几乎是睚眦欲裂地颤抖着喃喃自语,这些颠三倒四的词语全都关于阿缇琉丝。
前所未有的恐惧慑住他的心神,巨大的绝望与痛苦让他彻底崩溃,仿佛生吞炭火,五内俱焚,阿缇琉丝豢养的恶犬终于有沦为丧家犬的一天。
这样高温的环境,他后知后觉感受到眼底的干涸,双目赤红如泣血却无法流出一滴泪水。
这个通讯请求被转播给所有参与了这场行动的部队,阿缇琉丝的雌父罗萨蒂亚首次动用元帅特权,下令全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阿缇琉丝,哪怕搜遍宇宙中每一个可能有虫族出没的地方,都要找到带领这场战役走向胜利的指挥官。
夏盖几乎把整个旧庙之谷都翻了个底朝天,他怕机甲的红热外仪有所遗漏,甚至直接爬出驾驶舱用肉/身翻遍这里的每一寸土壤。
反物质带来的湮灭反应会释放巨额能量,爆炸后的高温辐射,哪怕是夏盖的兜虫形态也顶不住,它的躯体已经开始融化,不停往下滴答着血水,坚硬的外骨骼变得扭曲焦黑,鞘翅也被冲击波炸得所剩无几,全身都是血洞,完全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机械性地一遍遍寻觅。
夏盖不敢停下,他多找一次,上校就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直到再也无法抬起一根手指,直到漫天火球轰然炸裂,帝国医疗舰队逐渐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才开始明白那临行一眼的万钧重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夏盖惨然一笑,他终于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原来离月亮如此之近时,哪怕是他这样的野犬,也会有将之拥入怀中的野望。
此刻他浑身脱力,几乎整只脚都踏进冥府,彻底倒在血泊之中,此后经年,夏盖都无法忘却这一刹那的命运之锤,他如遭重击般恍然大悟,自己引以为傲的忠诚原来早已变质。
而他的强大意志和悍不畏死最终成为阿缇琉丝活下去的原因。
当利维坦在高温辐射和庞大冲击波中猝然解体时,驾驶舱在最后一刻启动紧急逃生程序,带着其中早已昏迷的阿缇琉丝向地面急速坠落。
仍旧处于精神力包裹状态下的驾驶舱无法被任何仪器检测到,是夏盖流着血泪,拖着几乎融化殆尽的躯体爬遍了提坦之森才将其找到的。
他将阿缇琉丝紧紧抱在怀里,已经遭受重创的虫甲为他的上校挡下所有冲击波,躯体早已血肉模糊,心中却就此宁静安定,他终于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再次从战场的炼狱中找到了阿缇琉丝。
内脏被震碎,鲜血从每一个毛孔透出,夏盖猩红的虫目透过驾驶舱透明的舷窗,无比缱绻地看着其中面色惨白的雄虫。
医疗舰队发现他们的时候,夏盖的心跳缓慢至几近彻底停止,被他安全护在身下的阿缇琉丝则因超负荷使用精神力陷入了彻底的昏迷。
即便有着帝国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夏盖的虫甲也无法再复原如初,这是几年后他死在泰门量子炮下的本质原因。
命运是公正的,在这猩红血夜中,他强硬地从死神手里夺回了阿缇琉丝,那么几年后他便要以自己的生命偿还。
阿缇琉丝在深度昏迷中沉睡了两个多月,某个春和景明的下午,他终于睁开双眼,意识缓慢地适应着躯体,他艰难地从床上半坐起来。
他想起昏迷前最后一刻看到的画面,爱烈巴坦之球被成功打破,他伤亡的部下肯定得到了即时救治。
虽然免不了牺牲,但应该还有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活了下来。
所以他看向守在自己床边的夏盖,轻声问:活了多少人?
早已从治疗仓中出来,日夜守护在阿缇琉丝身边的夏盖听到这句询问,浑身僵硬,心痛到哽咽,那双森绿的眼眸泛红,被死死压抑的痛苦和担忧终于再也无所遁形:
“全都死了,上校。除了我和你,所有人都死了。”
第38章 破碎与重拼 前世:前夫哥最后还算是个……
在军部上空飘扬了四年的伊德瑞迩营旗由阿缇琉丝亲手降下, 他拖着大病未愈的身体,坚持为自己的士兵进行最后的送别。
日光温和灿烂,他却感到无处不在的寒意遍布四肢百骸, 犹如坠入深冬雪原上的冰窟, 无论怎么挣扎都找不到上岸的出口。
整整三千人, 全都尸骨无存,救援舰队说他们死于湮灭反应后续的高温辐射和冲击波,阿缇琉丝甚至无法和他们的遗体道别。
这场送走了他所有士兵的战役,使他成为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少将。
无数荣誉光环加身,阿缇琉丝沉默着在军部建制名单上划去伊德瑞迩的番号, 尝试了几遍他的手指都不停颤抖,始终无法做到划下简单的划痕, 最终是夏盖握着他的手,坚定完成那最后一笔。
他没有流泪,只是自从醒来的那句询问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罗萨蒂亚元帅急得团团转,整日唉声叹气,想要安慰他却无从开口, 任何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阿缇琉丝此前的人生太顺利了,殊无一败的常胜将军第一次面临的挫折就是全军覆没,所有人都知道他为自己的军队倾注了多少心血,却在他们牺牲前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到。
兰因大公在他入睡后长久地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虫崽, 精神力小心翼翼地想要进入阿缇琉丝的精神海却在瞬间被击退。
他的虫崽对所有人封闭了内心,不再是十几年前不管受了什么委屈只要雄父抱抱就都能好的幼崽了。
这次的打击太沉重,阿缇琉丝对谁诉说都于事无补, 对谁倾诉都觉得难以启齿。
为什么没有做到更好呢?
那个时候,真的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他日日夜夜着魔般地在内心不停叩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救下他的军队, 为什么会让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你真的有尽全力吗?为什么没有把一切都考虑进去?
腕上终端不停震动,叶菲烈尼发来了无数消息,阿缇琉丝在昏昏沉沉中垂眸,却只看到最新的一条。
看看窗外,阿摩,今天有晴朗的阳光和湿润的微风,我想和你漫步其中。
可是我走不出去了,叶尼。
他在心里歉意地说。
他走出了猩红血夜,却也彻底困囿其中。
直到这一刻,他恍然明白列昂的苦难内涵与十多年来的自我磨合。
原来打碎自己再重新拼好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佐伊无数次敲响他的房门,在无人应答后便只是静默站在门口几个小时,然后悄悄离去。
因为没有开门,所以阿缇琉丝未曾看到佐伊痛苦的眼泪。
他没有流下的泪水,从挚友的眼中滴落。
夏盖夜以继日地守在他的身边,这个失去了从军以来几乎所有战友和同僚的雌虫是和他一样的幸存者,却表现出无比的坚韧和镇静。
阿缇琉丝慢慢翻着跟随自己近十年的军事手札,语气平淡地问副官,自己是不是很软弱。
温和的灯光落在手札内页上,有些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泛黄模糊。
夏盖坐在他的身边,一遍遍告诉他:阿缇琉丝是所有人心中最坚强的指挥官。
只是因为您活了下来,所以我才可以忍受一切痛苦。
因为只有你对于我来说是不可失去的。
夏盖在心中默默补充。
在阿缇琉丝看不见的地方,他同样痛苦到彻夜难眠,但是只要他的少将还在,这些痛苦就都可以忍受,都可以被时间抚平。
他不仅为了自己的同僚战友而痛苦,更是为了阿缇琉丝的痛苦而痛苦。
爱之深,痛之切。所有长在阿缇琉丝心里的伤口,都以成千上万倍的程度在他心里发作。
从手札里掉落一张小小的纸条。
阿缇琉丝俯身想要捡起,夏盖却比他快了一步。他向自己的副官伸手,对方却第一次对他摇头。
副官摇着头说:不要看。
阿缇琉丝没有说话,只是始终保持着伸手的动作。夏盖的绿眸中带上哀求,他心爱的少将却不为所动,平静地看着他。
于是,他颤抖着将纸条放在对方的手心。
原来是瓦伦丁曾经写给阿缇琉丝的诗句。
阿缇琉丝只撕下了这一句,放在自己的手札里。
我给你绝望的日落,荒郊的月亮。
瓦伦丁最终给阿缇琉丝的是比这些都要沉重的生命与信任。因为信任自己的长官,所以毫不犹豫地无悔追随,直至付出生命,直至战死母星。
阿缇琉丝的手颤抖了一瞬。
这张几乎没有重量的纸条在此刻重逾千斤。
他最终还是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如同无事发生般前往军部述职,狰狞彻骨的伤口却没有愈合,只是被掩盖在新生的血肉之下,等待着下一次的肆意发作。
所有人都以为阿缇琉丝走出来了,包括他自己。
直到军部再一次对他下达调令,他却下意识地拒绝。
整个办公室都陷入了寂静,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长官拒绝调令。
马蒂厄在这瞬间眼眶酸胀,嘴角强装的笑容再也无法支撑,滚烫的泪水让他痛苦得喘不过气。
收复母星赛楞斯后,第一军团罕见地没有举行接风宴。
因为上次接风宴中将近一半的人都死在了母星。
阿缇琉丝在脱口而出的拒绝后愣怔了几分钟,他没有说话,似乎在消化自己作出的决定。
最终,他平静地说: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会重返战场的。
被他拒绝的调令最终由第九军团的副军长列昂·阿列克完成,他完成得很出色,以阿缇琉丝的目光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回到军部后,列昂对阿缇琉丝发出前往弥米尔之脊的邀请,被拒绝后他再三坚持,后者终于动摇,随他一起登上了这座安提戈涅最出名的山峰。
在帝国的神话中,弥米尔因触怒朱庇特被罚用脊背支撑天空,最终化为安提戈涅上丛林茂密的山峦。
弥米尔之脊并不高,背叛朱庇特的神拥有着狭窄的脊背。
所以他们很快就登顶,而在行走攀登的过程中,列昂无数次企图打开话匣,都被阿缇琉丝平淡接过,然后陷入沉寂。
从山顶往下去望整座城市,仍旧如同深陷牢笼,这座山峰的高度无法令他们俯瞰安提戈涅。
明明没有走多久,阿缇琉丝却觉得很累,他罕见地没有顾及礼仪,随意地席地而坐,微风吹过他的面颊,微长的发丝垂在眉间,美丽得犹如没有灵魂的人偶。
距离猩红血夜已经过去四个月,这是列昂第一次看到阿缇琉丝。
列昂在他身边坐下,长久地凝视他,没有再次尝试与他交谈。
冷漠如雪川的雌虫犹豫着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读取条,递到阿缇琉丝的面前,当后者投以疑惑的目光时,他温柔地说:看看吧。
小小的读取条被贴上终端,检测到蕴含的大量信息,虚拟光屏自动升至半空,开始播放读取条中的内容。
零零碎碎的文稿和各种视频加起来正好三千条,全都关于伊德瑞迩营的士兵。
列昂低沉的声音在阿缇琉丝耳边响起:“我去医院看你的时候,你已经回到了提丰城堡,我见不到你但又不想干坐着,所以我想你可能会需要这个。”
他在这四个月里日夜不休,和自己的部下们找到了阵亡士兵的亲人,送上慰问的同时收集了这些军人的生平,包括从小到大的事迹和从军后每次获得的荣誉,甚至收集到了不少前往参与斩首行动之前的留言。
“听说这次行动很危险,不过我相信上校,也相信自己,回来后一起喝酒嗷,到时候我请客,都是兄弟,客气什么。”
“这次谁都不许和我抢先锋,受点伤没准还能得到上校的亲自慰问。什么叫痴心妄想,这是合理诉求,和你们这些木头脑袋说不通。”
“兄弟,这次回来我就和伊莱亚斯求婚,到时候你给我出点主意呗,你说雄虫更喜欢什么样的戒指,金子的好看还是钻石的好看?”
“雌父,星舰马上要启动了,我先挂了,你平时少喝点酒,已经不是一百三四十岁的年轻虫了,和雄父多注意身体,等我回来就请假回家看你们。”
所有士兵的人生像瀑布般展现在阿缇琉丝的面前,每句话、每个片段,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而在最后,阿缇琉丝看到了瓦伦丁的遗言,这个同样出身贵族的雌虫,在死前最后一刻通过黑匣子录下了一段断断续续的话语。
“咳咳……不要难过,咳咳……上校,上校我们赢了,要尽情地……尽情地笑……”
要尽情地欢笑,尽情地庆祝你的胜利和荣誉,记住我吧,但是不要为了你胜利之路上的牺牲而回首驻足。
因为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值得的。
“从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性命就不再由自己主宰,或死于敌人的子弹之下,或死于自己的恐惧之中,生命在战争中是如此的脆弱。”列昂为阿缇琉丝拭去不知不觉间已经落下的泪水,温柔地说,“可是你让这些脆弱变得有了意义,你曾经告诉我不要畏惧活着,而现在我想对你说——”
“你让我们不再畏惧死亡,因为你是最优秀的指挥官,在令人胆寒的死亡之前,站着永远不会让他的士兵无谓牺牲的阿缇琉丝。”
滚烫的泪水被微风一吹就变得冰冷,阿缇琉丝愣怔地看着光屏上鲜活肆意的热烈生命,像枯萎许久的花草逐渐找回自己的存在。
“我曾经也是士兵的一员,那时候我每天都在祈祷遇到靠谱的指挥官,我的运气很不好,边境军的高层有太多酒囊饭袋,他们将距离首都星无比遥远的神弃星当做自己的地盘,无所作为而又草菅人命。
“但我的运气又可以说得上不错,因为我没有死在他们手中,我活着爬到了首都星,所以我第一次在表彰仪式上看到你的时候,想的是,原来这就是救了无数雌虫士兵的军官,原来就是你把我们的命当成命。”
“如果我也是伊德瑞迩的一员,我只会觉得死得其所,因为你优秀的指战能力和面对生命郑重的态度,曾为我免去了无数次的死亡。”
“所以,没有人会指责你,你要做的是放过自己。”
阿缇琉丝注意到列昂口中的第一次相遇,但他以为是列昂记错了时间地点,完全没有想到当初梵王星上的指挥官可能另有其人。
他终于明白列昂多年来的静默内心,在这一刻他和列昂有着相似的、无法与自我和解的痛苦内在。
几年后,阿缇琉丝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他回想过往,觉得自己大概是在此刻才真正爱上列昂。
但其实不一样。
阿缇琉丝有着远比列昂强大坚定的内心,他会迷茫悲伤,却不会用所爱之人的痛苦来明晰自己的心意。
在此刻开解了他的列昂,从未真正开解自己。
列昂用周围的枯枝败叶升起了篝火,热烈明亮的篝火像风中舞蹈的精灵。
他说:“在神弃星上,如果哪个幼崽生病了,就会被带上山峰,在我们的传说中,只要跨过山顶上的篝火,一切疾病灾厄都会远离的。”
接着他看向阿缇琉丝,轻轻地说:“阿摩,你只是心里生病了而已,我和你一起跨过这个篝火,从此一切都会变好的。”
快快地好起来吧,我的阿摩。
此刻衷心祝愿着阿缇琉丝,希望他能从此喜乐健康的列昂,在三年后,将可以挽救对方生命的龙牙留在了漆黑无边的提坦之森,一步也没有回头地离去。
第39章 急转直下 前世:一切的真相
那位雄虫少将的事迹已经传遍帝国, 在第九团担任文职的尤利西西更是对一切都清清楚楚,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列昂奔波多月只为了制作一个小小的读取条。
当列昂从弥米尔之脊回到家中时, 已经趋近深夜, 他诧异地看到枯坐于沙发上的尤利西西, 随口劝对方早点睡觉,准备回到二楼自己的卧室。
“哥哥,你和阿缇琉丝少将一起去了弥米尔之脊吧。”坐在黑暗里的尤利西西平静地询问,声音里却只有笃定。
“嗯,有事么?”连轴转了四个多月, 几乎每天只有一小时可以闭目养神的列昂耐住性子问道,“去睡觉吧, 尤瑞。”
尤利西西轻笑了一下,他打开客厅的水晶吊灯,原本漆黑的别墅刹那变得灯火辉煌,而他就在这灯火辉煌中看着强大冷硬却难掩疲态的兄长,默默下定了决心。
原本被他准备好隐瞒一辈子的事情, 终究还是要向眼前的雌虫坦白。
以前他怕列昂嫌恶自己,现在他却只怕列昂抛弃自己。
尤利西西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说:“可是我睡不着啊,哥哥。我不想让你自责愧疚, 但是,你好像真的爱上了那个少将,明明说好了不会抛弃我的。”
他以无比坚定的姿态脱下身上的T恤, 鞘骨轻振,第一次在列昂面前露出自己的翅翼。
在列昂震惊的眼神中,尤利西西心里痛得发抖却仍旧保持着笑容, 从来都被自己的兄长认为是柔弱而需要保护的小雄虫,露出让列昂陌生的平静镇定:“雌父死的时候,我们正在前往医院的路上,这一点,哥肯定记得比我清楚。雌父和你说我生病了需要去医院,而他没有说出的实情是——
“我是个残废,他在星网上排了很久的队,才在那天为我抢到基因诱导剂。”
尤利西西的翅翼是只有正常雄虫三分之一大小的残翅,是基因突变导致的先天畸形,拥有残翅的雄虫不仅身体孱弱,精神力的等级往往也很低。
“当时我五岁,是治疗残翅的最佳时机,可是雌父死了以后,我错过了这个时机,此后终身都得带着这对丑陋的翅翼活着。哥哥,你尽可以追逐自己的幸福,但是我一个人可能坚持不下去了。”
像一尊雕像站在原地,列昂冰蓝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那双残缺不全的翅翼,连缓慢的眨眼都无法做到,猝然重大的打击之下,他已经失去所有的思考能力,震悚地看着尤利西西,木讷呆愣在原地,无法说出一句话。
这一刻的惊悚恐惧,比他十几岁那年筋疲力尽地倒在战场上,赤手空拳面对无数强大敌人时还要强烈百倍。
因为那时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死,现在他却只能活着。
尤瑞病态的依恋在这一刻被他彻底明晰,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恐惧与释然,如同头顶悬挂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劈斩而下。
爱果然不能是幸福的。
列昂甚至想不起来问尤利西西,为什么不在来到首都星后立刻告诉自己这件事,为什么从来不让自己带着他去医院寻找治疗的可能性,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才说出来。
偏偏要在他的阿摩最需要他的时候说出来。
关于这些问题,他一个都想不起来。
列昂彻底忘记了那个俊美温柔的少将,他所能想起来的,只有对不起。
他怎么可以忘记已死之人让他照顾好尤瑞的嘱托。
除了雌父,幼弟的一生也被他彻底毁了。
几年后,当他跪在阿缇琉丝的墓前,被谢默司打到濒死时,昏昏沉沉间突然醍醐灌顶——自己大概就是此刻彻底放弃阿缇琉丝的。
在对方彻底爱上他的这天,他彻底放弃了阿缇琉丝。
从这天开始,列昂频繁地申请参与军事行动,企图用这种方法避免和阿缇琉丝碰面,他再次奔走在帝国的边境,始终把尤利西西带在身边。
列昂做到了自己的承诺,没有留尤瑞一个人在首都星等候,而他清楚地知道,他只是用自己的孤独去慰藉对方的孤独罢了。
军务闲暇时,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对方说话,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
第无数次打开和阿缇琉丝的对话框时,他删删减减组织了半天的措辞,又重新编辑,接着仍是删除。
他看着阿缇琉丝在受到冷遇后发来的最后一条讯息:神教最近很不安稳,务必一切小心。
视线转移到尤瑞身上,在看到对方不明所以却仍旧对自己露出笑意后,他终于彻底下定决心,发送最后一条讯息,然后再也未曾打开过这个对话框。
列昂发送的是:不要再联系了。
不论那头的阿缇琉丝是什么反应,这边的列昂已经再次登上了前往战场的星舰。
他觉得自己可以很快忘记一切,只有尤瑞是他无法舍弃也不能舍弃的。
可是事态并未止步于此,个体之间的情感纠葛最终被时代命运的洪流所裹挟,不愿被洪流裹挟着前进的阿缇琉丝最终还是投身其中。
一触即发的命运之鼓上,所有人都被迫起舞。
这艘星舰成为列昂的死亡列车。
在这场战役中,他平稳了多年的精神海突然毫无征兆地彻底崩溃,甚至未曾经历第一阶段的意识解构,就直接滑向第二阶段的深渊。
是彻彻底底的失控与暴走。
而在失去意识的暴走之中,列昂杀死了神教的随军主教。
随之而来的是神教铺天盖地的怒火与报复,这个盘踞帝国万年的庞然大物彻底陷入暴怒,发誓要替自己的主教报仇,祂终于找到名正言顺的理由除去这个拒绝了自己橄榄枝多次的副军长。
无法对此坐视不管的阿缇琉丝夜谒玛尔斯大帝,当他赶进盖亚宫时,收到的是神教针对列昂·阿列克发动的神谕通缉令。
神谕通缉令,每次发出都意味着不死不休。
“我必须救列昂。”阿缇琉丝直视着玛尔斯大帝,“无论是什么样的代价,我都可以向您付出。”
列昂·阿列克此刻正被扣押在军部监狱,是被送上军事法庭,还是被送到神教手里,只在玛尔斯大帝一念之间。
前者尚且意味着微弱的生存机会,后者则是十死无生的绝对困境。
“神谕通缉令意味着什么,不需要我和你过多解释。”玛尔斯大帝冷酷地回复他。
“我以为对神教的战争早已发动,我们无须向其低头。”阿缇琉丝同样冷漠地说,“事已至此,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和必要。”
“你以为……”玛尔斯大帝罕见地露出一个笑容,“那你知不知道,我们要用什么去应对神教的两具神蜕?”
他平静地说着阿缇琉丝从来不曾知道的、只有帝国寥寥几位掌权者才知晓的事实:“切丝忒和内尔伽勒,这两具神蜕从来不曾属于帝国。其中蕴含的‘分裂’与‘感染’之力,可以让神教顷刻拥有大量高等级雄虫,这其中当然有高额的失败风险,可就算失败,他们也能得到被‘分裂’后的无数个残缺的精神力本源。”
“这就是灵巫制作的精神力炸弹。”
“一个雄虫,轻易便能被分裂成无数个精神力炸弹,当他们被投入战场的时候,你猜用几万个雌虫才能填平一个雄虫带来的伤亡?”
“而这些雄虫全都来自我们的民众。现在,你告诉我,我们用什么去应对神教?”
“陛下!”追着阿缇琉丝而来的兰因大公和罗萨蒂亚元帅终于赶到,兰因失去了往日的淡定,高声呵斥道,“现在不是和阿摩说这个的时候!”
罗萨蒂亚元帅拉住自己陷入震惊的虫崽,放缓了语气说:“阿摩,列昂·阿列克的精神海崩溃不是偶然事件,那个死去的主教攻击了他的精神海,神教执意要对他动手,你保不住他的。”
然而抓住他们话语中漏洞的阿缇琉丝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打算,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三位长辈要将列昂作为弃子,他摇着头说:“如果神教真的强大到无法抵抗,雄父不会轻易对其宣战。列昂是神教向帝国示威的牺牲品,你们早已做好对神教动手的准备,只是不愿意为了他出手。”
“虽然不知道你们在忌惮什么,但是我不需要你们出手。”阿缇琉丝沉默了片刻,接着说,“缔结荣誉婚姻会让列昂成为我的附庸,让我去成为这场战争的先锋。”
“阿摩,”兰因大公闭了闭眼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就一定要救他?”
回答他的,是自己虫崽坚定的神情。
平静看着这出闹剧的玛尔斯大帝没有理会兰因的阻拦,冷淡地说:“既然你执意要成为先锋,时机也已经成熟,那么是时候告诉你一切真相。”
“这本该是属于我们的战争,担子却落到了你身上。”玛尔斯大帝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在这瞬间,阿缇琉丝甚至窥见一丝内疚,“无论如何,我们这些长辈欠你一句道歉。”
“不要再说了,陛下!”兰因的声音里甚至带了一丝哀求,“没有阿摩,我们照样可以取得胜利,所以不要再说了。”
玛尔斯大帝叹道:“兰因,你忘了阿摩诞生之前我们是怎样被神教压着打的,距离胜利如此之近的时候,即便是你,也会因为不忍而作出不理智的决定么。”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兰因,转头去看站在原地,因为已经隐约对命运有所明悟而沉默的阿缇琉丝。
“你认为,什么是神迹?”
“是世所罕见的精神力天赋,还是明明身为雄虫,却有着足以媲美顶尖雌虫的身体素质。”
“阿摩,你的出生就是神迹。在兰因无法承受神蜕的伟力时,恰好你出生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年幼的你,承受住了神明的一瞥。”
“让神教为之疯狂千年的神蜕,仅仅只是我们造物主心血来潮的一眼而已。朱庇特向我们揭示宇宙的一角,这种令人灵魂深处都为之战栗的力量,其实不过是神明遗留在这个世间的蜕壳。”
“在和神教长达千年的斗争中,我们已经失去了前三具神蜕,如果无法掌控第四具,那么世界将由一群疯子主宰,所以当时刚刚出生的你被放进了神墓之中。”
“帝国最精锐的研究者们注视了你二十多年,你在成长过程中所展现出的天赋固然令人惊叹,但鉴于你本身的基因潜能,这些表现还无法被称为神迹,巴德尔是否与你成功融合仍旧是未解之谜。直到猩红血夜——”
“在超越极限的负荷中,神明书写于你体内的基因序列终于激活。”
“你留在夏盖精神海内的精神力,使他具有了一丝‘免疫’之力,朱庇特最终还是眷顾了我们。”
“第四神迹就此诞生。这是我们眼中的神迹,也是兰因此生最痛苦的事情。”
“如你此刻猜到的那般,原始神盔虫的苏醒并非意外,研究员需要知道神蜕在何种绝境中才会被激发,虽然很残酷,但这是一场完美的实验。”
这一刻,似乎有莽莽寒气越过无数山脉将阿缇琉斯从头到脚吹彻,命运于茫茫宇宙中对他缓慢而又冷酷地投视,如巨大冷眼俯视着他的全部人生。
所谓惊才绝艳,所谓将不世出,不过是沙盘上无力渺小的棋子,他不堪一击的王国于此刻彻底倾覆。
“原来如此……”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苦之中,阿缇琉丝惨然低语,“原来这就是有如神迹。”
猝然冲击之下,他松开已经咬到麻木的牙关,一字一顿地说:“所以你们早就知道他们都会死,对吗?”
可是你们不在乎。
罗萨蒂亚元帅转过头去,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在他身边的兰因颤抖着嘴唇,流着泪看着阿缇琉丝,却到底无法说出一个字。
最终只有玛尔斯大帝沉默地点头。
年轻国王所向披靡的骑士们,原来被命运之手轻轻一推就会倒地不起。
阿缇琉丝可以是所有人的救星,但却救不回自己最想挽救的人,终生困囿在那个猩红的夜晚,他变成输光所有底牌的光杆司令。
在他好不容易接受自己的士兵阵亡的事实时,他们却告诉他,伊德瑞迩死于所谓的实验。
巨大的圆月悬挂在安提戈涅的夜空,盖亚宫顶楼是享受夜景的最好去处,顶层由全景落地窗组成,令身处其中的虫族仿佛置身夜空。
数万年都不曾改变的月亮始终温柔澄澈,庄严而慈祥地注视着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灵,它的光辉既照耀最底层挣扎求生的虫族,也照耀权柄通天的大帝。
此地突然变得陌生可怖,始终一往无前的雄虫少将从现在开始学会向命运低头,所有的矜骄抱负霎那心灰意冷,可他没有办法去恨任何人。
“在你之前,有612名高级雄虫进入神墓,却只有一名雄虫以牺牲精神力为代价活了下来,其他雄虫全都失败身亡,其中508名来自底层和中小贵族,104名来自选帝侯,而你的雄父差点成为第613个。”
“所以不是只有你在痛苦,我所有的孩子都死在了神墓里,如果你没有诞生,那么在你的雄父失败后,我会走进去。”玛尔斯大帝平静地叙述,“这个帝国从来不缺将领或者国王,缺少的是让这些人前赴后继死去的决心和意志。很多时候,所谓生命,不过是一连串的数字而已。”
“无数人从生来命运就始终掌握在他人手里,他们朝生暮死,一辈子也不知道是谁在操控他们的人生,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该轻易死在神教手里。”
这位来自尼普顿家族的雄虫,面容平静地说着冷酷的话,神色是绝不会动摇的坚定与冷漠。从少年君王开始,执掌整个帝国权柄数十年的雄虫,已经抛弃了全部的情感和悲悯,完全变成遵循着正确是非来作出决策的政/治机器。
冷酷是为了成全更大的悲悯,但如果仅凭悲悯,他走不到如今大帝的位置,更无法在与神教的斗争中坚持到如今。
阿缇琉斯被教得很好,面对民众强大却又悯弱,面对敌人冷酷却不残忍,他诞生于双亲恩爱的贵族,沐浴着爱意长大的雄虫永远做不到痛恨所爱之人,即使他的一切以最惨烈的方式被毁去,他最悲痛的也是死去的部下。
阿缇琉丝视荣耀如生命,始终忠诚于自己的帝国和家族,在需要他站出来的时候,他所具有的巨蛇意志让他无法退居后线。
“雄父,我也是你掌握的虫族之一吗?”在令人五内俱焚的痛苦与失望中,阿缇琉丝由本能驱使着轻声询问。
兰因无法回答,他想说不是的,你是雄父最大的骄傲,也是雄父最爱的人,可是唯独此刻,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这句话。
在阿缇琉丝最需要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兰因是真的后悔了,可二十多年前也是真的没有办法,如果他可以承受神蜕,那么阿摩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放入神墓。
不是为了他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种族命运不落入神教之手。
在这彻底的寂静中,玛尔斯大帝叹了口气,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在今晚将一切真相彻底摊在阿缇琉丝面前:“你有权知道巴德尔工程的总指挥。”
这场闹剧居然还没结束。
阿缇琉丝诧异于自己此刻的平静。
在他觉得自己应该失去理智的时候,这名为理智的东西却在他脑中根深蒂固地存在,强迫他去接受眼前的一切。
在他面前总是没心没肺的佐伊,此刻陌生得让他认不出来。
面容冷酷肃穆的军官走进会客厅,他似乎完全没有被沉滞的氛围影响,极其标准地向阿缇琉丝行了个军礼,沉声道:“巴德尔工程的行政领导者,佐伊·耶梦德·芬尼尔少校,代替这个国家的所有虫族,向您致敬。”
阿缇琉丝的大脑艰难运转着:“所以,那个在神墓中失去精神力的雄虫,就是你。”
佐伊默认。
玛尔斯大帝补充道:“当时他只有四岁,仅差最后一步就可以成功。他在知道自己背负着种族命运的情况下进入神墓,却失败在这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从他身上,我们吸取了教训,直到确定巴德尔和你融合成功后,真相才被摆在你的面前。佐伊虽然没有成功,却作为靶子,替你吸引了数十年神教的注意力。”
“神教一直在寻找神迹。”玛尔斯大帝说,“所以,从神墓中安全走出的佐伊成为祂们眼中嫌疑最大的那个人。”
“来到我的身边,成为我的挚友,也是为了更好地随时监视我,对吗?”阿缇琉丝平静地问佐伊。
冷酷的平静在这刹那再也无法维持,佐伊深呼吸了一下,一如往昔在阿缇琉丝面前那样,他竭力维持着轻松笑意地说:“阿摩,大部分人都只是你生命玻璃窗上划过的雨滴,但是难免有几个是鸟屎,包括我在内。”
我说了,你不会原谅我的。
因为此刻,我比你更恨自己。
早在数十年前就注定的背叛,直到此刻才被彻底揭露,他已经窃取了多年阿缇琉丝的信任。
阿缇琉丝沉默不语,他没有回应佐伊的话语,只是目光再也没有落在对方身上,仿佛这个虫族从来不曾存在于他的生命之中。
这是此生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阿缇琉丝没有对佐伊说出过原谅二字,也没有再见佐伊一面。
三年后,得知阿缇琉丝死讯的叶菲烈尼也从未原谅过佐伊,彼时的叶菲烈尼距离教皇只有一步之遥,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那个发誓要带他脱离塔尔塔洛斯神教的挚友却永不会再回来。
“哪怕有任何其他的办法,我们都不会选择这么做。”玛尔斯大帝保证道,“你是最优秀的厄喀德那,日后也会是帝国史上最优秀的大帝。”
“但是在此之前,我要配合帝国的研究员,对么?”阿缇琉丝轻声问道。
出乎他的意料,玛尔斯大帝否认道:“不,这不是交换,而是补偿。关于拯救这个种族的言论,从来都不是命令,而是请求。”
而所有人都知道阿缇琉丝不会拒绝。
神明陨落的世界里,他会成为此世间的救世主。
在对神蜕的研究远落后于神教的情况下,帝国无法和神教彻底撕破脸,而神教也因还未找出巴德尔的融合者而与帝国保持着诡异的和平。
荣誉婚姻最终成为唯一拯救列昂的方法。
彻底失去意识的列昂被移交到阿缇琉丝手上,他当着枢机主教的面带走了装着列昂的防虫笼,对方所有的表情都藏在平静的黑纱之下,站在原地静默地目送他的离去。
神谕通缉令只能对九大选帝侯以外的贵族平民生效,缔结荣誉婚姻的列昂因成为阿缇琉丝的附属而逃过一劫。
这不是阿缇琉丝设想中自己该和列昂拥有的婚姻,但是没关系,他会和列昂解释清楚的。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将精神力向列昂倾泻而去,对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理智和他完婚。
迟则生变,等结婚后他会彻底治好列昂的精神海,当务之急是镇压对方暴乱的精神海,以这场荣誉婚姻杜绝神教停留在列昂身上的视线。
婚礼的地点被定在当初列昂送给他的私人海滩上,这场婚礼只有地点符合阿缇琉丝曾经的幻想。
他将自己完全沉浸在婚礼的筹备中,用忙碌麻痹自己的内心,只有不停地运转,他才能短暂忘怀自己的命运。
在仓促的筹备期间,他看到列昂的终端上有无数条来自尤利西西的讯息。
他简略地替列昂报了个平安,让对方不要担心兄长。
阿缇琉丝并不知道尤利西西对列昂抱有怎样的情愫,也不知道列昂此前所说的不要联系是因为对方,所以在百忙之中他没有详细解释这场荣誉婚姻,只是简短地让对方不要担心。
于是尤利西西是从新闻上得到自己的兄长即将结婚的。
当精神海崩溃的列昂短暂地找回神智时,他已经穿上白色西装,走在无数礼花中。
而阿缇琉丝站在红毯的另一头等待着他。
这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坠入梦境,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事情呢,梦里的事情怎么可能成真呢。
但是只有片刻,他的恍神与心软都只有片刻。
因为下一秒,他就想起尤瑞的残翅。
婚礼和幸福,都不是他应该拥有的。
在对不起尤瑞和让阿缇琉丝痛苦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为什么呢。
数年后,当列昂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悔恨自戕于提坦之森时,他终于敢去回忆此刻,也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阿缇琉丝爱他。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阿缇琉丝的爱,是真正永远温柔而坚定的爱。
主持婚礼的司仪含笑递给他手环,这象征着忠贞不渝与永无止尽之爱的莫比乌斯环被他恍惚接到手里。
眼前的阿缇琉丝变了好多,在弥米尔之脊上好不容易有些生气的小雄虫,现在又变得死气沉沉,发生了什么呢?
眼底眉梢都是哀伤的阿缇琉丝,却对他温柔一笑,轻声说着:从此一切都会变好的。
他关于这场婚礼的所有疑问混合着对阿缇琉丝的怜惜被尽数吞入肺腑,眼前之人的哀伤不会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了,他也无法和对方完成这场婚礼。
列昂握着这只手环,他的终端在此刻震动。
是尤瑞发来的视频,定位显示已经废弃的水族中心大楼。
他突然有种无比强烈的恐惧预感。
这是一段从楼底以仰视视角拍摄的视频。
尤利西西说:新婚快乐,哥哥。
然后就是满屏的鲜血。
条条青筋从列昂的手背暴起,满目血色让他刚刚平息的精神海轰然崩溃。
他再次失去了自己的亲人,也再次无法守护任何事物。
这二十多年好像只是一个闭环,为了让他再经历一次曾经的绝望痛苦。
手中的莫比乌斯环在此刻变得如此沉重滚烫,好像沾满了尤瑞的鲜血,令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握住。
爱果然只能是痛苦的。
尤利西西用自己的死再次告诉列昂这一事实。
那双看向阿缇琉丝的冰蓝瞳孔,终于如往后数年般充满了恨意与憎恶,列昂颤抖着问:为什么要和我结婚?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尤瑞因此而死。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
所有未尽的话语被他用实际行动告知阿缇琉丝,那本该被他戴在对方手腕上的莫比乌斯环,在他手中猝然扭曲变形,然后在他的仇视中,被扔进芙达尔海。
广袤偌大的海平面上,这一只小小手环的坠落并未溅起一点水花。
意识散去的随后,他看到的是阿缇琉丝伤心欲绝的脸。
但这次,连片刻的心软都没有了。
这次精神海崩溃让他陷入了长达两年的沉睡。
等列昂再次醒来,他会彻底毁了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他活下去的阿缇琉丝。
第40章 三年 前世:如果这是最后的一页,能否……
两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却发生了诸多足以影响无数人一生的事情。
厄喀德那的继承人为了自己的雌君与家族决裂,兰因大公绝不允许自己的继承人将缔结了荣誉婚姻的列昂·阿列克作为雌君,那位小伯爵却执迷不悟, 最终亲手挖去自己手腕上的族徽, 以绝不后悔的姿态脱离家族。
阿缇琉丝对自己的雄父说:既然要向神教隐瞒神迹的存在, 就让他们觉得我无药可救,救世主怎么会是一个为了雌虫放弃一切荣誉的雄虫呢?
这个几年前在新闻中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因为脱离家族再次登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这次的阿缇琉丝却眼眸沉寂,不复意气,不复璀璨。
青春欢乐的快步舞曲终究还是结束了。
兰因红着眼睛看他, 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看着阿缇琉丝亲手挖去十几年前自己为他纹制的族徽,一颗心随着阿缇琉斯挥下的利刃变得鲜血淋漓。
兰因知道这个孩子想爱他也想恨他, 却不能爱他也不能恨他。
阿缇琉丝不仅是为了蒙蔽神教的双目,更是在惩罚他自己。
兰因的虫崽太温柔了,所以没法在得知一切真相后,在送走自己所有的士兵后,依旧心安理得地做着大贵族。
最终, 阿缇琉丝离开提丰城堡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走,除了一只小小的手提箱。
其实以阿缇琉丝的年龄和爵位,他早就可以搬出城堡了,但兰因的不舍与爱怜让他一直留在这里, 现在兰因却成为他离开的理由。
小时候,他每次和雄父吵架都会带着这只对于幼时的自己而言显得格外巨大的手提箱,假装离家出走。
但这次, 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两年中,阿缇琉丝逐渐知道了更多的真相,比如尤那达斯的背后其实是神教, 比如当初被他亲手捕获的灵巫正是第二、三具神蜕的融合者,比如巴德尔虽然和他成功融合,但帝国的研究已经落后神教太多,现在还不是宣战的时候。
所以这两年中,他一边配合着帝国的研究,一边单向灌溉着列昂的精神海,即使后者从未对他开放。
夏盖一次又一次地恳求他,多为自己的身体着想。
他表示自己听进去了,精神力却在这种几乎榨干般的实验和灌溉中一点点衰竭下去,其实只要停下这两者间的任何一项,他的精神力都不会衰竭,但偏偏他无法停止任何一个。
玛尔斯大帝告诉他,不必如此着急。
阿缇琉丝却说:我等不及。
等不及向神教挥去最后一剑。
随着研究进度的飞速进展,民众中已经有敏锐的人发现盖亚宫和神教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这个隐忍了神教千年,名义上坐拥帝国最高权力的机关终于越来越硬气。
莫名失踪的雄虫越来越少,神教再也无法轻易地向各地政府施压,迫使他们向自己交出用于实验的普通雄虫或者雌虫。
终于,祂意识到巴德尔大概率已经被帝国彻底掌握,在这两年里精神力以不正常的速度快递衰竭的阿缇琉丝重新回到祂的视线,但为时已晚。
巴德尔工程的理论部分已经彻底研究完毕,接下来就是投入应用。
这具神蜕的力量是“免疫”。
从阿缇琉丝精神力本源分裂而出的无数分裂体,在理论上可以让雌虫免疫所有的精神力攻击。
然而帝国未能完全掌握第二具神蜕切丝忒“分裂”的力量,当初被阿缇琉丝亲手捕获的灵巫,还未等他们深入研究,就已经被神教截走。
所以本该对阿缇琉丝没有副作用的精神力本源分裂,不可避免地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他的精神力衰竭,效果也大打折扣,将分裂体移植入精神海的雌虫士兵仅能得到百分之五十的免疫防御。
但仅仅如此,也足够帝国彻底打响对神教的战争。
教皇英诺森六世放弃神教新庙撤离至其他星球,而在撤离前最后一次惺惺作态的洽谈中,他对玛尔斯大帝和兰因说:我对你们致以钦佩,居然舍得用他融合巴德尔。
兰因大公回以云淡风轻的微笑,回到提丰城堡后却在阿缇琉丝的房间里枯坐整夜。
昏黄的灯光下,他无数次地抚摸阿缇琉丝的枕巾,如同以前抚摸自己虫崽的头顶一样。
怎么会舍得呢。
怎么能舍得呢。
那是他最爱的人。
星历1776年,神教正式叛乱,帝国疆域内近一半的星球一夜沦陷,选帝侯乌拉诺斯宣布投诚神教,至此虫族陷入千年来最为混乱的内战。
玛尔斯大帝发表战时宣言,号召全帝国的虫族们团结起来,脚下就是家园,背后即是手足,从贵族到平民,请所有虫族用血肉誓死捍卫首都星。
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完最后一个战士,都不能再把一个无辜的普通虫族交给神教。
在真正的生死存亡之际,帝国内部所有势力终于尽消龃龉,除乌拉诺斯之外的所有世俗选帝侯成立盟军,共同御敌。
阿缇琉丝几年前安插进行政厅的推手,极大程度上促成了这一结盟。
玛尔斯大帝发表战时宣言的这一天,也正好是列昂醒来的时候,他静静坐在床上,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浏览了这两年来所有的重大新闻。
那双平静的蓝色瞳孔,定格在荣誉婚姻的标题上。
他只看到了荣誉婚姻,只知道阿缇琉丝在两年前强行和他缔结了耻辱的荣誉婚姻,却没有看到荣誉婚姻背后的一切真相。
所以在面对看着自己醒来后憔悴不已却难掩惊喜的阿缇琉丝时,他觉得没有询问的必要了。
我不再对你的痛苦好奇,也不再认为你有苦衷,也许我真的从来没有爱过你。
列昂只是平静地问阿缇琉丝,知不知道尤利西西是怎么死的。
阿缇琉丝则同样平静地反问他:真的没有其他要问的吗,真的没有其他要说的话吗。
他思考了一下,随后勾出一个嘲讽的笑:荣誉婚姻之后,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场荣誉婚姻,在后世历史研究者的口中,是诸神黄昏的导火索,是帝国迈入黄金纪前最后的腐朽制度产物,在此之后,虫族再无荣誉婚姻。
个体的情感纠葛终究还是被命运的洪流所裹挟。
所有挣扎痛苦与血泪悲欢,只是史书上的寥寥几笔。
面对列昂的嘲讽,阿缇琉丝将所有隐忍的痛苦吞入心里,只是最后一次问他:真的没有其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吗。
回复阿缇琉丝的,是列昂充满恨意的眼神。
于是阿缇琉丝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转而轻松笑着说:他是从废弃的水族中心大楼跳下去的。
此后发生的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阿缇琉丝的梦魇。
在他的梦魇里,没有任何虫族可以救他,他也不需要任何虫族的拯救。
但是在现实中,当他痛不欲生地从满目血色中抬眼时,看到的是被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错过两次的谢默司,以绝对暴力的方式踹开了别墅的防盗门,温和地对他说:你好。
在他自己都不期待着拯救的时候,却有一个雌虫不打招呼地闯入他此后的生活,并且厚着脸皮怎么也不走。
一点也不好。
阿缇琉丝在心中喃喃,随后一头晕倒在列昂旁边。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夏盖罕见地不在身边。
夏盖戴上阿缇琉丝当初授予他的凤蝶胸针,在兰因和罗萨蒂亚的指示下,时隔两年,再次以厄喀德那亲信的身份行事。
他从雄保会手里带走了列昂,将关在防虫笼里的列昂带到阿缇琉丝面前,请求少将同意自己杀了这个狼心狗肺的雌虫。
他说,我不想让你看到这一幕,但我更不想隐瞒你。
虫化的夏盖钻入防虫笼,冷酷森然的视线落在列昂身上,开启了一场完全单方面的虐/杀,而当他终于即将杀死列昂时,始终沉默看着他们的阿缇琉丝却阻止了他。
他解除虫态,带着满身鲜血站在离少将最近却又不至于让少将闻到血腥味的地方,温柔地哀求自己的主人:“少将,让我杀了他,好不好?求你了,真的。”
阿缇琉丝走下床,来到副官的身边,微微仰头,伸手盖住夏盖那双充满了哀求的绿眼睛,轻轻说:“不行。”
这个被雌君撕裂了翅翼的雄虫,在此刻彻底接受和自己的雌君终生怨怼的事实,他不欲再对列昂解释,因为心疼和误会只会出现在爱自己的人身上,而列昂显然不爱他。
那么,我们就这么冷酷地走下去。
就这么柔肠百转地日渐冷酷起来。
在我再也无法前进的时候,带着你一如既往的自由和凛冽向前走去,我不要你的生命中再有悲剧的部分,也不要你再体味何谓无可奈何。
命运的所有洪流,我会替你承担。
但我不要在你的面前成为悲情角色,你的史诗中如果要有污点 ,就让我成为那个咎由自取的野心家,在我之后,唯有光明,请大步往前走吧。
此后的一年里,列昂确实如他所愿,步步高升,直至成为第九军团的第二个上将。
这一年,是阿缇琉丝认识谢默司的第一年,也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年,一年后阿缇琉丝便走向属于他自己的最后一页。
在这一年里,谢默司找了一个又一个借口去拜访阿缇琉丝,他理所当然地陪阿缇琉丝种花看书,和阿缇琉丝谈天说地,和夏盖争抢着给阿缇琉丝递去手巾。
而在一次偶然的交谈中,谢默司终于得知,原来梵王星的初遇里,自己始终被阿缇琉丝错认为列昂。
如果,如果当初他们得以见面,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谢默司没有对阿缇琉丝说出真相,他清楚地知道,已经错误交付的真心,不会因为寥寥数语而有所改变。
命运的愚弄,就是这般不讲道理。
他发觉自己对好友产生了无法忽视的妒火与恨意,于是终于接受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好友的雄主这一事实。
在阿缇琉丝不再炫目璀璨的时候,在阿缇琉丝褪去所有荣誉的时候,谢默司眼里的他却始终光辉如同往昔。
在深爱他的人眼里,他永远是发光的。
随着战局吃紧,帝国几乎所有现役将领都被投入这场存亡之战,包括列昂和夏盖。
此时已经递交辞呈、行至油尽灯枯的阿缇琉丝也在只属于他的战场苦苦支撑。
他要撑到这个国家不再需要他的时候。
在谢默司认识阿缇琉丝几个月后,他习惯性地抱着一束月下香拜访后者,敲响对方的门铃。阿缇琉丝接过他手中幽紫的花束,谢默司则得到一声温和礼貌的道谢。
桌上放着一本手札,在阿缇琉丝的默许下,谢默司随意翻阅了几下,目光却逐渐变得专注,里面写满了阿缇琉丝对目前战局的建议,却在涂写中被划掉绝大部分。
他的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最清晰的只有那句,寻求最低伤亡。
谢默司心中一痛,视线随之粘在角落里几个字迹浅淡的单词上。
重整生活。
他一愣神,阿缇琉丝已经将这本手札抽走合上。
阿缇琉丝的半张脸藏在书后,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眸,黑色的碎发落在他面颊上,他难得多了几分生气。
看着这样的阿缇琉丝,谁能猜到他的生活已经一团乱麻。
谢默司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他看着阿缇琉丝乌黑的双眸,突然感到无比的压抑,就好像看着一捧垂死的花,自己却没有任何办法将之挽救。
他真正遇到这捧花的时间已经太晚了。
阿缇琉丝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平静地转移话题:“烦请你送我去伊桑医生那里。”
他冷静地说:“我的翅翼,变成灰色了。”
这是他精神力彻底衰竭的第一天,从这天起他永远地住进帝国医院重症病房。
帝国军队在被神教掌握得炉火纯青的神蜕力量面前节节败退,阿缇琉丝不分日夜地看着前线战报,无数次痛恨自己此刻孱弱的身躯。
终于,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帝国领土的进一步沦丧,阿缇琉丝垂眸对着自己身边正在削水果的谢默司说:不要停留在这里,去往更需要你的地方吧。
这时夏盖已经离他而去,在黑暗的地底长眠,他却连为自己的副官收尸都做不到,只能收起对方的黑匣子,在无数个夜晚一点一点,每一分每一秒地看过去。
谢默司早已炼就无懈可击的强大心脏,他身为诸神黄昏的总指挥,却始终淡定地停留在阿缇琉丝床边,似乎对每天数以万计死去的人都无动于衷。
他只想陪在阿缇琉丝身边。
他亲眼看到过夏盖死后,阿缇琉丝眼里的寂灭和脆弱,他怕自己只是一个转身,就会永远失去这个雄虫。
被他精心呵护的雄虫却不仅是花束,更是勇士。
谢默司再一次见证了阿缇琉丝所具有的勇士之心。
病弱的勇士对他说:代替我,去成为这个国家的英雄。
很久以后,当谢默司站在阿缇琉丝的墓前时,他依旧无法想象对方说出那句话时是怎样的心情。他只是沉默地点燃一支烟,看着烟灰一点点落下,然后俯身将之收拾干净。
俯身蹲下的时候,似乎一切悲伤的表情都可以被隐藏。
他将一束火红的太阳花放在墓前,衷心祝愿那个小王子能够在朱庇特的怀中获得安宁。
他曾许诺给阿缇琉丝退路,却不知道阿缇琉丝早已无路可退。谢默司今生最自大的事,就是以为自己能够拯救阿缇琉丝。
火红的太阳花依偎在灰扑扑的墓前,希望在此长眠的虫族来世喜乐顺遂,再无烦忧。
当阿缇琉丝说出那句话后,谢默司哀求地问:我会把最大的胜利带给阿摩,所以阿摩可不可以答应我,努力坚持到那个时候,坚持到所有虫族都知道你才是英雄的时候。
他的阿摩笑着答应,但他却总有隐约的预感:这一别,将是永远。
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谢默司转身离去,走出病房后,所有强装的镇定再也无法维持,他靠在墙边,终于留下狼狈不堪的泪水。
这个英俊成熟的雌虫终于流下记事后唯一一次的眼泪,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前的呜咽终于从他喉咙里极沉极沉地发出。
但这一幕在帝国医院太常见了,无数的生老病死与悲欢离合每天都在这座医院上演着。
即便大权在握如尼普顿族长,此刻也不过是其中普通的一员。
后来他再也没有落过一滴泪。
名为眼泪的东西,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
他在十几年后才得以死去,心脏却在此时停止跳动。
后来,谢默司每天都会给阿缇琉丝发去前线战报,阿缇琉丝却一句都没有回复。
因为那时候的阿缇琉丝已经很难维持清醒,他总是陷入昏睡,有时伊桑只是说话时停顿片刻的功夫,便看到挚友沉沉睡去的面容。
他无数次恐惧地叫醒阿缇琉丝,又在对方醒来后迷茫的眼神中如释重负。
阿缇琉丝茫然睁眼,第一句话是,他有没有来看我。
伊桑不知道这个他,是指列昂还是谢默司,亦或者是夏盖。
可是这三个人,都不会再来看他了。
列昂恨他至此,谢默司奔赴前线,而夏盖早已长眠地底。
在阿缇琉丝苦苦挣扎时,前线终于传来第一个好消息,列昂率领的第九军团从神教手中夺回了帝国的西部星系,而他也因此得以晋升。
至此九军士气大振,为了以示嘉奖,玛尔斯大帝和神教中选择投靠帝国的枢机主教们一起为他颁发金月亮勋章。
彻底油尽灯枯的阿缇琉丝,在看到帝国西部星系收复的新闻后,由衷地对伊桑说,这应该是帝国今年最大的新闻。
对方则说,这其中至少有你一半的功劳。
这天有着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阿缇琉丝的精神也比往日好了不少。
看上去一切都在好转。
可一切到底没有好转。
他死在了这天,死在了列昂终于高升到无须他担忧的这天,死在了前线传来捷报的这天。
这天,距离首都星无比遥远的另一颗星球上,谢默司云淡风轻地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神教军,他还在憧憬着回到安提戈涅去见他深爱的雄虫。
又怎么会有一点恐惧。
多年后,这位名垂青史的大帝死于精神海崩溃,他拒绝了所有的疗养方案,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中,他用最后的意识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厄喀德那家族为阿缇琉丝修建的墓穴里。
在墓穴的上层摆放着象征了阿缇琉丝所有部下的小坛子,其中距离阿缇琉丝最近的坛子属于夏盖,而下层则是长眠于此的雄虫少将。
谢默司在阿缇琉丝的棺椁旁躺下,他略微侧头,无比温柔地说:你好,亲爱的阿摩。
在意识彻底消解的刹那,所有肉/体与灵魂上的痛苦就此消失,他平静地想:
在这没有你的世界里,我终于可以就此离去。
完成了阿缇琉丝所有遗愿的谢默司最终与他隔棺相拥,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