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祂牠(2 / 2)

乐正熙幽幽地叹了口气,尾音轻飘飘的,有气无力,也不避讳地说:“因为阴阳道失控了,往常这法子哪怕不成功,也不会在新婚之夜突然暴毙,阿穗的存在镇着那些东西,它们有所顾忌不会太过分,现在她……”

有鱼伸手拍过乐知年的肩膀,后者激灵了一下,问:“所以,要怎么把她养回来呢?”

乐正熙大抵不太喜欢乐知年,只说:“不急,到地方再好好说吧。”

他们走过好几个院子才到。

那地方瞧着像是藏书阁,不过晚上看不太清,乐正家又不爱点灯,乌漆麻黑的,加上时不时飘出块白布,很有阴宅的潜质。

那里面倒是挺宽敞,七层楼高,浮着层纸张的清香气,装潢分外雅致。

但乐正熙没带他们上楼,反倒略过电梯厅,推开三层防火门,转而步行下楼。

那楼梯有些旧了,全封闭式,木制,窄面,踩着吱嘎吱嘎地响,又比较直陡,新来的这几位走得不太利索。

譬如方恕生——单纯高度近视需要微微弯着腰,又被自己丰沛的想象力所慑,每每过一个转角都心惊胆战的,手里扯着江诵短T下摆,都快扯出拖尾了。

譬如郑钱——单纯腿短,索性跳到了乐知年背上。

再譬如有鱼——单纯腿脚不便,被邰秋旻偷偷用藤蔓捞着,直挺挺往下移。

幸好他们殿尾,否则可比闹鬼。

总之,体感时间走了将近半小时。

把邰秋旻走得鬼火冒,好几次拿藤蔓悄悄在乐正熙后心和后脖颈比划,又被江诵挡开。

而后在一行能看见所谓地面的那一刻,有鱼瞬间皱了眉头。

他脚下踩空,被身后的邰秋旻抬手搀了一把才站稳。

眼前是甬道。

暗色的通道,弥漫着潮湿又腐朽的古怪气息。

沿路两边稍高的位置砌着一排石头置架,该是放蜡烛或者小型灯具的地方。

空气里泛着很淡的花香,也有点像劣质的过度添加香精的清洁剂。

有鱼隐隐嗅到了腥味,那种洗不掉的、又很轻微的甜腥味,令人不太舒服。

方恕生嘶了一声,搓了搓手臂间冒出的鸡皮疙瘩,道:“好冷。”

“抱歉,这是以前留下来的防空洞,”乐正熙说,“要穿过这里,很快了。”

他也不点灯,提灯的光圈像水波一样不断晃开,撞到两侧石壁又晃回来,弄得有鱼眼睛有些难受。

邰秋旻落后半步,暗中打量他的反应,见状问:【要不你闭着眼,让藤蔓牵着你走?】

有鱼摇摇头。

乱糟糟的脚步声里,乐正熙缓缓开口——

“诸位应当知道,梦貘是神明的伴生灵。祂们的每一种情感,不论负向正向,基础复杂,贪嗔痴慢疑,怨恨恼怒烦,诸如种种,都会幻出一只对应的食梦貘。”

“1800多年前,世间首例罅隙出现,蚕食过快,秩序全然坍塌,食梦貘一族为护天下苍生,全族殉难,独独留下这么一位幼崽。”

“阿穗活得太久了,久到联会中不少同道反推说,这是因为世间尚存一位神祇,其实不然。”

郑钱不由翻了个白眼。

江诵礼貌答:“愿闻其详。”

他们已然穿过七曲八折的甬道,来到一扇足有十米高的合金巨门前。

乐正熙低语片刻,探手唤醒其上法阵。

光点从其掌心游向四周,形成通路,而后锵地豁开条缝,被推开时发出沉重地一叹。

他提步进去,感应地灯跟随步伐落点徐徐亮起,纷纷繁繁,如同水上银河。

入目皆是银白色,哑光质,像是不曾开放的高档博物馆,阴影里摆着各种规格的展柜。

这里有些空旷,乐正熙在某具展柜前停下来,声音带着点回音,道:“庾穗……她其实,并非幻自正统的神明,她为第一方罅隙的意识情感所幻,是伪神的伴生灵。世间灯火煌煌,所求不息,所愿不绝,罅隙犹如劲草遇春风,百害皆生,她亦不灭。”

他说着打开了展柜的灯光,让开些许。

郑钱直起上身,惊愕下拽疼了乐知年的头发。

方恕生当场就曲了下膝盖,弯腰有些干呕。

江诵扶住他,缓缓拧起眉。

那是一具内脏残缺的人体切片标本,处理得十分专业利落,颜色干净透亮。

虽然这么形容有些失礼,但它看上去的确妖异又美丽。

参照ct片原理,共计1208片,薄而透明,灯光下血管走向和肌肉结构清晰可见。

乐正熙带着得体的微笑,像是提供详细展品内容的解说人员。

但有鱼已经听不见声音了,他的视野范围缩得又小又窄。

外围灰蒙蒙的,只中心处清冷冷地亮着,像是烽火夕阳里乌鸦的巢,离他很近又很远。

脑袋是竖切的,那些切口如同细镌的装饰银线,分外齐整。

从他这个角度能够清楚地辨认出侧脸,眼角那颗红痣将好保存下来,是巢穴里忽而明亮的珠宝切面。

有鱼死死咬着牙关,鼻翼翕动,眼珠发颤,慎之又慎地一一扫视过在场其他人,手指捏着刀片,用力到骨节发痛。

——没有多余的反应。

他突然有种很荒谬的恍惚感,他可能从未自那处水寨甬道里离开,否则,怎么会先是青铜塑像,再是……

乐正熙已然打开了另一只展柜的顶灯。

有鱼跟着他的动作机械转头。

于是乌鸦整理过巢穴,草梗深处露出一具艺术性颇强的解剖腊塑,栩栩如生,甚至还原了缎子似的长发。

它保留着大半张脸,安详平和,阖眼微微侧向一旁,唇角带笑,笑意滑过唇峰,消融在摊开的蜡塑伪造组织里。

“这是些……”这些东西太容易令人联想到明枫的晚间工作了,方恕生深切不适道,“什么?”

“每一代被斩获的伪神,牠们拥有控制罅隙的能力。”乐正熙咳声说,索性挥手打开了所有的灯具。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生灵打扰了,穹顶又如此之高,灯光一圈一圈亮上去,很久都亮不到头。

它们被一点一点静默地唤醒,如同浮雕的众神,姿态各异,袒露骨骼与血肉,独独残缺的面上微微笑着,簇拥着这些不速之客。

就像是一处不以科普和医学为主题的生灵博览,近处犹为类人,再远些就不太能看清了,非人特征明显,皮肉组织细腻,与骨骼虬结着,偶尔呈现出融化和滴落态。

有鱼仰着头,渺小又孤零地站着,细致地逐一看过去。

太多了,满腔烧心的晕眩感包围着他,令他脸颊肌肉出现细微抽动,眉尾痛苦地下耷。

乐正熙仍在说着——

“这些是从首代至末代的伪神尸体,以琥珀或者各家术法保存,直至近代技术成熟才得以一一解剖研究。”

“你们看这些骨骼的排列和形态,有很多是错误的,甚至不符合人体对吧,早期的更为明显些,到末代已经完全准确了。”

“牠们原本没有实体,就像罅隙里的东西需要壳子才能出来一样,但牠们高于空间意识,其能力尤为诡吊,接近于造物,先是骨骼,再是血肉。”

“我们在这些尸体组织里检测出了不同的肉质成分,包括人类、牲畜、禽鸟……百物百态,应有尽有。或许牠们自称的所谓不老不死,不朽不灭,是因为能够吸收血肉,凝塑己身。”

“目前最为完美的一例斩获于20世纪30年代,那也是距今最近一次罅隙现世时间,其肉质成分接近人类80%,但依旧没有人类的脏腑。”

不知为何,方恕生由衷地感到荒唐,以及没有缘由的愤怒:“为什么要研究这些……”

乐正熙说:“我们一直在找彻底杀死牠们和阻止罅隙出现的方法。”

江诵眯了一下眼。

方恕生失声道:“可你刚才说,牠们不老不死,不伤不灭,你们……你们是怎么……”

乐正熙微笑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我们自古籍及前人资料中得知,牠们害怕共生生灵的血液。所幸当时正值战乱,找到相同的血液较为方便,而只要获取足够的量,就能……”

“共生?”

“是,静水深流,一镜两面,祈愿也是如此,一生祥瑞,一生灾厄。”乐正熙说,“我相信,正常人都不会站在灾厄那边。”

江诵质疑道:“古籍和前人资料?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乐正家存有联会之外的线索吗?”

乐知年抬了抬眼皮。

乐正熙说:“这是各宗各族保留的密辛之一,最近的那次围剿江家也是出了力的,江队可以回去问问。”

方恕生难以置信:“既是共生,肯定不是少量的血液,你们该不会放了所有……”

“血液是能再造的,小友。”乐正熙说,“江队和郑老应该清楚,那位先生活到了60年代末,还是联会改组的牵头成员之一。”

郑钱抿唇不语。

“你们……是怎么,在万千生灵里确定所谓伪神呢?”江诵问。

乐正熙说:“我们本就隐约有些猜测,毕竟牠们对阿穗有着微妙的吸引力,好比沙漠中的生灵擅长寻找水源,尽管她不知道。至于确定嘛……我们的人无意间得到了一封寄给那位先生的家书,里面随着一条项链,吊坠里有张合照。”

有鱼的血液冻住了三秒,而后开始顺着末梢往回融化。

化得太快了,简直像是把隆冬北国倏而沉进熔岩里,烧得他整个人不太清醒,心脏和颅顶快要爆开,快要蒸腾成无边水汽,淹没这里。

一只手臂探过来,冰冰凉凉的,搂住他的腰,隐晦但用力地把他撑住了。

邰秋旻在他身侧,以一贯的口吻,和事不关已的态度,说:【站稳一点,摆摆,又不是你躺在那儿,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