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 21
chapter 21
七月下旬, 许城收到了李知渠的短信。
上旬那场暴雨,他手机进水废掉了。许城没拿去修。他和姜皙乘着一艘小船在江上漫无目的地生活漂流,只当与世隔绝。
可有天上午, 手机突然醒了过来,将这半月来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涌一股脑儿接收。
当时姜皙正坐在桌边吃稀饭, 拧着眉心不肯吃榨菜,许城边嘲她挑嘴, 边往她稀饭里撒了白砂糖。
猛然响起的几十条短信音像一串鞭炮在船屋炸开, 带着剑拔弩张的气势, 把姜皙吓了一大跳。
姑姑的担忧,陌生号码的威胁, 杜宇康方筱仪等一堆同学的询问。
他俩的事, 全江州都知道了。
许城重点看了李知渠的内容,大意是,姜家在找他姑姑家的麻烦, 目前有警方护着,叫他不用太担心。但姜家不会善罢甘休, 而他们也没办法长时间盯着。他得回去, 把姜皙带回去。
李知渠觉得许城这次行动超出了预期。“英雄救美”既能完全拿住姜家小姐,又向姜家展示了他的能力, 同时还将两人“私奔”的事闹得满城皆知, 都不用他再费力去传小道消息了。
但,是时候回来了。
许城放下手机,回来继续吃稀饭。
姜皙很敏锐, 见他不讲话,心里就清楚了。她默默吃着那一碗凉稀饭,冰冰甜甜的, 很好吃,可她鼻子发酸,想哭。
她很快忍住,问:“许城,我们到哪儿了呀?”
这些天,他们的船一会儿往上游走,一会儿往下游跑,偶尔还去支流支江里晃荡,离江州很远了。回程得走上两天。
“快到梨城了。”大都市梁城上游十来公里的一个小城。
“那我到梨城下船吧。”
许城抬眸。
“等我到了梨城,会给家里打电话的。告诉他们,我早就下船了。让他们不要为难你。”
许城默了会儿,问:“你上岸后去哪儿?”
她掩饰住惆怅:“先找旅馆住着,然后找工作。”
“什么工作?”
“小超市,小卖部。”
许城扭头望向身后,门框外,是爆裂的夏日午后。
姜皙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脖子上拉起一条长长的紧绷的筋络,一直勾到锁骨处。风扇鼓着他的白背心,晃晃荡荡。
少年肌骨瘦清,手臂上的疤早已掉痂,空留一条淡粉的痕。
她希冀着,他挽留她。
但他说:“好。”
*
中午一点,船开到梨城郊外一处小码头。
许城拴上缆绳,走进船屋超市区,扯了个大塑料袋,挑拣了些她平时喜欢吃的零食。
就这么放她走,他不知回去后怎么跟李知渠解释。
许城一颗心沉沉的,走进起居室,姜皙已经把背包收拾好。
上船一趟,多了一堆衣服和画具,她瘪瘪的背包变得鼓鼓囊囊。人神色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许城拎起塑料袋,缓声:“这些带在路上吃。”
“太多了。”
“让你拿着。”他又掏出一叠钱,“省着点用。”
姜皙坚决后退:“不要。”
“怎么不要?”
她嗡声说:“我觉得,你赚钱很辛苦的。我不想要。”
许城心抽了下,抓住她胳膊将她扯过来,不由分说把钱往她裤兜里塞。她硬是不肯,双手阻挡。
“姜皙!听话!”他喝一声。
她不动了,嘴巴抿紧成一条直线,鼻尖红透。垂首的模样茫然而无助,很是可怜。
许城心里不知是种什么滋味,不能再多看她一眼了,匆忙塞好钱,拍了拍她后背。
她背好书包。许城拎着装满零食的大塑料袋,送她出去。
盛夏的午后,太阳如滚烫的银针一般密密麻麻扎在身上。甲板上热气潮湿蒸腾。两人无声走到船头,姜皙停下了,低头看着脚下的江水、与栈道摩擦的轮胎。
许城没催她。
姜皙回头再望一眼这艘蓝白相间的小货船,又望那滚滚的长江,忽然扬起声音,期盼地说:“我都不知道我本来姓什么叫什么呢。要是我姓江就好啦!长江的江。那我就叫江江。”
许城眼睛有点痛,用力敛了敛眉心。
“或许,我就姓江呢。”她声音低落下去。
她很喜欢在江上呢,但……要下船啦。以后,长江不会保护她啦。
姜皙一大步跨上栈道。许城把塑料袋递给她。她接过,一声不吭,望着许城的眼睛。
许城也直视着她,烈日将她的脸照得灿白,她眼睛是红的,鼻尖儿也是红的。紧抿的嘴轻轻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
许城轻声说:“走吧。”
她低呜:“我们还会再见吗?”
“不知道。”
她眼里一下水光荡漾,稚声问:“那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许城说不出话来,抬头望向高高的被烈日晒得发白的天空。
姜皙知道他不会留她了,丧气了,眼泪吧嗒吧嗒滚到下巴边,雨一般滴落:“许城,我走了。”
许城回头,只看到她迅速转身的背影。
起伏的轮船摇得他晃了晃,他看着姜皙一点一点慢慢走下栈道,走上坡。
这会是最好的结局。她有她的人生,他走他的正轨。
他迅速解开缆绳,大步上楼,进了驾驶舱。
船尾的江面翻溅出浪花,小货船离了岸,朝江心驶去。
船只转向那一刻,许城最后看了姜皙一眼,她脑袋垂得很低,跛着脚一步一步蜗牛一样走在坡道上。
很快,视线里只剩下宽阔的长江水路。
烈日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火辣辣的难受。
船往江心开,许城始终没回头。可千忍万忍,还是瞥了眼后视镜,蓦地心一沉——姜皙一动不动,站在堤坝顶端望着他船的方向。
灰色的坡,绿色的树,她白色的身影在天地间孤零零的。
许城目视前方,继续开船,江水破开成白色的泡沫,朝两舷涌去。
他感觉开了很久,却才刚到江心,再瞥一眼后视镜,那白色的影子仍纹丝不动立在先前的位置,执拗地望着江上远去的船只。
许城眉心拧成疙瘩,前胸后背热汗直下。
姜皙,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突然,“笃!!!——”一声船笛响彻空旷的江面!船调转方向,劈开水域,朝岸边加速而去。
堤坝上的姜皙定了一两秒,突然就冲下坡道,朝下方的码头栈道跑。她腿脚不便,又背着包拎着塑料袋,跑得一瘸一拐,根本快不起来。但她在尽全力奔跑,用她最快的速度。
“别跑啊傻子!”许城又鸣了一声船笛。
可姜皙不管,使尽一切力气奔向他!
她踉踉跄跄跑下长长的斜坡,歪歪扭扭跑上栈道。许城的船刚靠边,落了锚。船头随着江水往复冲撞着栈道,时而靠进,时而分离。
姜皙一路地奔,丝毫不停。许城看出她心思,一出驾驶舱就冲她大喊:“等我下来!危险!”
他飞速下楼。
姜皙奔到船边,只停顿一下,看准船头冲撞到岸的一瞬,飞扑到船上。
可她本就腿脚不好,跳不了太远,船头随水流与岸分离开。姜皙扑趴在船上,下半身悬了空。
许城楼梯下到一半,干脆撑住扶手一个翻身跳下,奔至船头,揪住姜皙的胳膊将她拎起来,恼火道:“叫你等我下来,你急什么!你知不知道危险——”
姜皙满脸的泪水,冲他委屈直哭:“许城——你怎么不留我呀?!”
那一瞬间,许城的火气、烦闷、心燥、不宁……全都消失了。脑子里一下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想了。
他把姜皙重新安顿好。
她一进船屋就不哭了,认真把包里的衣服翻出来放回柜子里,画具也全部装回她的娃哈哈纸箱。
许城切了半个冰镇的西瓜给她。
她刚跑出一身热汗,坐在桌边,吹着电扇,拿勺子舀西瓜吃。吃着吃着,变得安心又自在,幸福又满足。
许城也热得要命,拿了根老冰棍,坐在藤椅里一言不发地吸着。
他不知道自己又在发什么疯,明明决定放她走了却又接她上船。
他跟自己说,他只是为了给方信平给李知渠一个交代。
*
那夜,姜皙在卫生间洗澡时,恍然想起,距离他们从船厂逃亡,已安宁地过去半月。上船以来,是她人生飞速变化的日子。当初一眼选中这艘船,好像还在昨天。
今天以为要永远下船,却又失而复得。
她站在堤坝上,听到江中那一声鸣笛时,她心里的震颤,会在生命里留下永久的印记。
姜皙洗了把脸,伸手准备去拿沐浴乳,看到了许城洗澡用的香皂。心思微妙地牵动,手便落下去,将香皂拿起来。
滑滑柔柔的,一点不像他会用的东西。
她闻了闻,清新的茶树香味,是每天夜里他身上淡淡的香味。
她看向镜子,女孩的身体白皙姣好。她心跳很快,偷偷做一件很私密的事——镜中,女孩稍稍抬起下巴,抓着那淡绿色的香皂,涂抹着修长的脖颈,锁骨,清瘦的肩膀,丰盈的胸口,纤细的腰肢,腿杆……
香皂柔腻细滑,像在抚摸,滋润着她的肌肤。
姜皙回神时,呼吸急促,脸颊滚烫,红得像起了火。这火在她周身蔓延,连脖子和胸口都烧成灼热的粉色。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发梦一样,一下羞得不行,赶紧将他的香皂放回原位,慌忙冲洗身体。
突然,停电了。
她惊得一声尖叫。叫完就冷定下来,做贼心虚,急急忙忙擦干身体;摸黑抓到睡衣,胡乱套上。门上传来敲门声。
许城在外面:“没事吧?”
“没事。”她拉开门,根本不敢看他,“停电了吗?”
“嗯。应该是柴油发电机出了点故障。你洗完了吗?”
“唔。”她更心虚了。
“走路小心。”许城未察觉她的异样,拿了工具上楼修理。零件坏了,得换。今晚用不成了。
盛夏,室内闷热得跟蒸笼有一拼。没了电扇,静坐着都得出一身热汗,根本没法入睡。
许城说,只能去二楼露台上睡了。
他提了几桶水上去,就着夜色泼在露台上,拿拖把拖干净,消一消露台上的热气;再把床上的凉席拆下来,拿上两盘蚊香,叫姜皙抱上枕头上楼。
凉席铺地上,夜风吹着,别提多清凉。
许城先躺下,在凉席最靠边的地方。姜皙躺另一边,间隔的距离能再塞下一对他俩。
姜皙莫名紧张,心跳得厉害,手指一下下抓抠着席子,发出细微刮擦声。
许城懒懒说:“这席子惹你了?”
她没出声,动作倒瞬间停了。
过了会儿,他说:“姜皙,你看。”
她扭头看他:“什么?”
他望着天空,下巴指了指天:“那儿。”
姜皙望天,一瞬屏住呼吸——漫天璀璨的夏夜星河!
繁星如珍钻一般在蓝丝绒般的夜空闪烁,天空垂得很低,触手便可摘星。
她惊叹:“好漂亮!”
他一手枕头,一手指天空:“那条,很亮的那条,就是银河。”
“哇……我从来没见过银河呢。真好看。像倒了一条牛奶。”
许城笑了下:“那边,最容易认出来的,是夏季大三角。就是牛郎织女星,和天鹅座的天津四。”
“哪里?”她不自禁往他身边靠近一个身位。
“那儿。”他的手比划了一下,“最亮的那三颗。”
“真的。你怎么认识的?好厉害——”
他顿了一下,说:“我也只认识最常见的。夏天的牛郎织女,冬天的猎户座。”
“你经常睡在这里看星星吗?”
“嗯。以前我和姑姑姑父还有表姐挤一条船上,电扇不够。有时候实在热得睡不着,就一个人上来睡。但我很喜欢睡这儿,一直看星星,看到睡着,觉得挺好。”
可姜皙想着少年的他独自躺在小船的露台上,以天为被,以船为席,突然很难过,问:“你会觉得孤单吗?”
许城愣了一愣,像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一直觉得,他过得挺好的。但这一刻,却有什么东西莫名撞在他心口上,撞到一处本身就空洞的地方,钝钝的疼。
姜皙接着轻声说:“其实我也很孤单。虽然家里有很多人在我身边,哥哥,爸爸,阿武哥哥,阿文姐姐,还有添添。但好像没有人听懂我说话。不过,我也没什么想说的。或许是我不会表达。”
“你家人对你不好?”
“也不是。已经很好了。”
只不过,她所有一切都得听爸爸安排。她去特殊学校,她和姜添上下学都由司机保镖接送,没有自由活动时间,也不允许交不认识的人家的朋友。而她整天不是在家,就是特殊学校,基本没朋友可交。
许城想起去年初遇,她单纯得跟个孩子似的,原因在此。
清凉的江风吹着,他们东一句西一句闲闲聊,不知何时,困意来袭,模糊睡去之时,姜皙咕哝一句:“许城,我在船上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不孤单一点?”
许城慢慢睁开眼睛,在风中,他闻到了她身上,他洗澡用的香皂的味道。
*
他睡意没了,扭头看她,她睡颜安宁,发丝在夜风中微微拂动。风吹过来,他很确定,她浑身都是他香皂的味道。
许城做了个梦。
梦里,姜皙紧紧贴在他怀里,缠着他,绕着他。香皂的、沐浴液的香气,水乳交融,搅成一团。她的身体白得像银色的鱼,软得像天上的云。
许城醒来时,浑身热汗淋漓,濡湿黏腻。
头顶仍是星空,身旁仍是她熟睡的容颜。
许城第一次做春梦。他告诉自己,以他三年的男生宿舍经验来看,这是他这个年纪男生正常的生理现象。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和她无关。都是那块香皂惹的。
他平复着心跳,很轻地起身,下楼,拿了条新的内裤去卫生间。换下来的迅速洗净晾起。
他重新回到露台躺下,望着寂静星空,望了会儿,侧过身,凝视着她美好的睡颜。不知什么时候,再度渐渐睡去。
这一次,睡梦安宁。
但一大早,激烈的电话声将露台上的两人惊醒。
许城看到姑姑来电时,已有预感。
姑姑很焦急,责备他为什么这段时间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说今天又有奇奇怪怪的人堵在店门口,找许城讨人。
“全江州都说你把姜家小姐拐跑了,到底怎么回事?”姑姑急道,“小城你疯了呀,姜家的人你也惹!日子不要过啦?”
许城说他马上回去。姜皙也醒了,沉默地坐在席子上,手臂上还压印着凉席花纹印。
彼此什么也没说。
许城起身下楼,登岸去换柴油发电机零件。姜皙将席子铺回床上,打扫掉露台上残留的蚊香灰。等许城回来修好发电机,她煮好稀饭。两人无言吃完。
她拆缆绳,他起锚;小货船开动,拖着长长浪花向上游而去。
许城在上方的驾驶舱里掌舵,姜皙在下方的船屋,抱着双腿蜷坐在藤椅里。
收音机磁带放着悠扬的《喜欢你》。
傍晚,船开到江州市陵水码头,停了。时隔半月回到原点。发动机的轰鸣消弭下去。
但许城一直没下楼。
姜皙上去找他,见许城背对着她,双手撑着栏杆,久久地望着东方的江面。
姜皙在他背后伫立许久,慢慢走过去,慢慢……伸开双臂,从后面搂住他的腰身。
少年的身躯在风中一下紧绷起来,却不似对抗,像不知所措,像慌张。一直紧绷着。
姜皙不管,将头贴靠在他后背上,闭上眼。她紧搂着他发热的精瘦的身体,感受着薄薄布料下他皮肤的炙热、心跳的搏动、甚至血液涌动的声音,嗅着他身上的熟悉的好闻的气息,始终没松手。像要把这一刻所有的感觉都镌刻在心底。
一点一点,许城的身子,缓缓松解了下去。
像江水接受了风的拥抱。
他任她抱着,没有推开她。心,平缓了。像暴雨洪峰过后的江面,只剩平静开阔。
第22章 chapter 22
chapter 22
刘茂新许敏敏在老城区商贸街最边角租了个铺面开五金店, 生意一般,但日常开支过得去。想着年纪渐长,落下腰痛风湿, 不好长期在船上劳作,未来指着这家铺面养老。
夫妻俩做事一向本分, 不与人结仇。可最近他们店被姜家人盯上,说许城拐走了姜家小姐, 他们上门来讨人。每每让警察赶走, 每每又来。
许敏敏联系不上许城, 急得不行。
今天一大早,又来了伙高矮不一、凶神恶煞的男子。
几人堵在卷帘门前, 跟门神似的, 老顾客来,直接轰走;隔壁店家好声好气打圆场,也被喝斥滚蛋。
刘茂新胆小, 不敢吱声忤逆;许敏敏气不过,又报了警。可警车声儿一响, 几人麻溜儿散去, 留一两个嬉皮笑脸把守门口,冲警察摊手:“青天大老爷, 我站这儿等弟兄, 站会儿怎么了?公家的地方,不让站啊?”
由于对方没有任何非法行经,民警规劝几句, 也只能打道回府。
许城赶到时,那帮花臂男从店里搬了六七把猩红的塑胶凳子,正大马金刀坐在门口啃西瓜, 西瓜皮摔了一地。
许敏敏老远见到许城,急忙赶来:“小城啊,你这些天去哪儿了!你是从哪里惹上了这帮活阎王?”
刘茂新积累了多天的惊吓变成泄愤,搡他肩头:“高中规矩了三年,一毕业就惹祸,你不要命还拖我俩垫背?”
“也不是要骂你,可你招谁不好招姜家的——”许敏敏一扭眼看见他身后不远处跟着的姜皙,朝她投去一个埋怨的眼神。
姜皙低头垂眼。
“之后再说。我会处理。你们别掺和。”许城握了下姑姑的手,示意她止步。
坐在门口的几人放缓了啃西瓜的动作。为首的,许城认识。一年前,他去学校“请”过他几次,叫阿武。
许城站定,说:“找我?”
阿武“啪”地砸了西瓜皮,粗犷的双眼紧盯着他;许城不惧,冷淡回视。
阿武眼风冷冷扫开,看向后头的姜皙,面色松缓了,朝她走去。经过许城身边,阿武一根手指点了点他肩膀,说:“有人来收拾你。”接着冲姜皙微笑,“妹妹,我们回吧。”
姜皙抬头:“阿武哥哥,谁要收拾他?怎么收拾?”
阿武握她手臂往前走:“回去再说。”
姜皙挣脱开:“我不想回去。”
阿武很意外,他从没见过姜皙叛逆,他也从不忤逆姜皙的意思。可今天,他为难地说:“小姐,得罪了。”
他朝她伸手,姜皙立刻往许城身后躲,许城也同时移步过来,挡在她身前。
阿武上手就推他肩膀:“你他妈怎么回事?!”
说着就要绕过去找姜皙,许城再度拦截,一把回推回去:“你怎么回事?”
“敬酒不吃!”阿武恼了,要动手时,一旁传来淡淡的声音:“阿皙,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后座车窗落下,姜淮坐在里头,说:“爸爸在家等你,现在。”
姜皙望着他,脸色苍白。她垂头良久,朝车走去。
姜淮这才看向许城;而许城的目光刚从她身上挪开,与他相撞。电光石火、刀剑相交。
姜淮余光朝阿武,勾了勾手指,阿武立刻过来,弓身。
姜淮说:“请他上车。”
走到车边的姜皙浑身抖了一下,哀求地看住姜淮。他很轻地摇了下头,示意无用。
阿武折返去许城面前,什么也没说,看看五金店子和许敏敏夫妇,又看看他。
许城明白,走向汽车。
许敏敏一下冲过来,紧紧抓住许城,哀求他别去。许城安慰说没事,去去就回,让刘茂新将她拉走,上了车。
汽车驶离老城区,绕去栖雁山。已入盛夏,山上树冠茂盛,如碧绿华盖。山林深处,姜家大宅的金色铁门高大气派,从两边拉开。汽车又行驶过一段林荫道,停在一处白色的巨大建筑群前。
门口的喷泉迎空怒放,风吹水雾扑来,解去酷暑丝丝热意。
许城去年初夏来过,回去后给方信平画了张地图。可惜当时他只允许去姜皙居住的小西楼,对这庞大建筑群其他分区无从涉足。
一行人从富丽堂皇的南楼大厅穿过,笔直前行。许城往左边看了眼,那头是姜皙住的地方。这一回头,与姜皙目光对上,她表情木然,眉间有极淡的愁。
许城冲她安慰地弯了下唇,她瞬间眼眶红了。
往前走,是许城没到过的短廊、会客厅。一路装修极尽奢华,处处彰显主人财力。
不知多少人的血汗码累其中。或许还有他爸爸的一份。想到这儿,他自嘲一笑。
阿武扭头撞见他那抹放肆自若的笑,也是佩服得无话可说——叶四在他那儿败北的事儿,整个家族都知道了。
中庭是一座四方花园,内种奇珍异树。中央一座与门口规模相当的大理石喷泉,水雾弥漫。绕过喷泉,北面一座凉亭,芭蕉树围绕,树下流水潺潺,姜成辉一身清凉的丝质对襟褂,在小池边投喂锦鲤。身旁专人捧着鱼饵。他哥哥姜成光则坐在一旁吃着一颗桃子。
众人停在凉亭外台阶下,脚下的鹅卵石被太阳烤得发焦。
姜淮走上台阶,在姜成辉身边低语几句。后者扔掉最后一把饵,回过头来。
这是许城第一次见姜成辉,江州几十年来的“传奇人物”——包揽江州一市六县大型娱乐休闲、商旅酒店、集运物流等产业,黑白两道通吃。早年靠地下博.彩发家,近年说是洗白,但巨大利益驱使下,并未完全脱手。
他额头窄,两眉几乎相连,小眼大耳厚唇,五官谈不上天生凶恶,也无端令人不适。
姜成辉先看向姜皙,掌心向上,四指勾了勾。
姜皙走上凉亭,低唤了声:“爸爸。”
姜成辉摸了摸她的头,又打量她一圈,说:“没事就好。”
姜皙霎时愧疚地垂下头。
他往前一步,负手立在凉亭台阶上,眼睛眯起,打量许城。
才成年的毛头小子,居然从叶四那一帮身强力壮的专业打手手中抢走姜家小姐,还砸毁了一台车。
他原好奇他那深居简出的单纯女儿能被什么人拐走。现在一见,有几分理解了。这小子确实生得挺拔英朗,身段好,脸也好,尤其一双眉眼,锐利坦荡,年纪轻轻也遮不住蓬勃的男儿气概。
但姜成辉厌恶他的眼神,不惧不畏的,甚至不羁不屑的眼神。
他挥了挥手,说:“叶四。”
叶四用力点头,五指撑开,动了动指间的指虎。他一个眼神,两名强壮的手下立即上前缚住许城双臂,叶四一拳击打到许城颧骨上,顿时鲜血覆面,骨痛如裂。他剧痛之下来不及做反应,叶四又是连续几记重拳砸到许城腹部。指虎将拳头力量放大,一拳一拳,生生打得他一口喷出血来,身体脱了力,头耷拉下去。
“许城!”姜皙被阿武一把拦腰接住,低声警告:“别去,老板会更生气。阿文已经——”
姜皙目露惊恐:“阿文姐姐怎么了?”
姜成辉坐下,示意佣人倒茶,说:“阿文没有照看好你,我叫人把她打发回老家了。”
“怎么打发的?她没有失职,一点都没有!”
“她没看住你,这就叫失职。”姜成辉看向台下的人,又勾了下手。叶四让开,两名打手架着许城,上前几步,来到台阶下。
姜成辉掀着茶盖,说:“死了没?”
许城低垂的头动了动。
“这几下,你必须得受着。江州城到处在传,说我女儿被你拐到船上,孤男寡女的,荡了两个月。你考虑过她的清白名声没有?”
许城只有出气的份儿,没回应。
姜皙刚要替他辩解,姜淮抓她的手腕,目光警示地摇了下头。
而姜成辉话锋陡转,说:“行了,你先跟在姜淮跟前办事。要是办不好,随时收拾你。”
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起身要走;却听见一声嗤笑,笑得一众手下们在烈日下心底凉得发毛。
许城语气讽硬,嗓音沙哑:“我说,要给你姜家办事了吗?”
所有手下头不敢抬,大气不出;连叶四都不去看姜成辉脸色了。
姜老板沉默了十秒,说:“我现在让你失踪,在场一个人也不会透漏出去,你信不信?”
许城垂着头,汗湿碎发下,一只血红的眼抬起,瞧他半晌,流血的嘴咧出笑来,说:“老子……不信。”
姜淮眼色森森,阿武也倒吸一口凉气。姜成光差点把桃子噎嘴里。
姜成辉脸皮隐忍着怒,语气却平缓:“阿皙,我要是杀了他,你会揭发爸爸吗?”
姜皙惊到张口无言。
“试试吧。”他再度挥手。
一帮人快速将许城拖到喷泉边。两人锢手肘,两人摁大腿,叶四跳进喷水池,双手抓住许城后脑勺和脖颈,将他整颗脑袋摁进湛蓝的池水里。
冰凉的池水瞬间灌进他耳朵口鼻,世界、阳光、烈日一瞬抛去脑后,只剩耳边无尽的水流轰鸣声、心脏狂跳声和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空气——
空气——
身体本能疯狂地挣扎,每一颗细胞都拼命搏动着抓取空气,但涌进鼻子、灌进肺腔的只有稠密的无所不入的水。痛苦的灼烧感从气管撩烧到胸腔,心脏。血液在幽闭血管中疯狂冲涌,仿佛要爆炸——
空气——
空气——
姜皙哭叫着挣脱阿武,冲到喷泉池边。没有一人上前拦她,因为她不是对手。
她用尽力气去推他们,她抓扯,撕咬叶四的手臂,掰他的手指。没有任何作用。他们岿然不动。
她眼睁睁看着许城的后背涨得血红,他手臂上青筋暴起,手指拼命想要抓索什么,却无能为力。
喷泉水在空中喷出靓丽的形状。
园中众人或低头顺耳,或无动于衷。天地间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只有许城被死命摁在池子里绝望的挣扎水声。
姜皙扑通一声跪下,哭求:“不要杀他!!爸爸!我不跑了,你放他走吧!我再也不跑了,求求你放他走。哥哥,你帮我求求爸爸。哥哥——爸爸——求你了!”
姜成辉无动于衷。
姜淮目露难色,可看看父亲的脸,也知难转圜:“爸——”
叶四等人已冒出热汗。而许城仍在挣扎,喷泉里水花扑腾飞溅,洒出的是流逝的生命力。
姜皙哭求无用,再次扑上去,拼尽全力去撕咬叶四的手。可任她将他抓咬得鲜血淋漓,他一张脸冷酷无情,一双铁爪不见半分松动。
许城因求生本能而拼命乱抓的手在某一瞬间抓到姜皙,那一瞬,他死死攥紧了她,手掌因充血而滚烫得可怕,又在一瞬间,松垂了下去。
姜皙心沉池底,再度跪下,冲姜成辉哭喊:“爸爸我求求你了!”
“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不是他把我拐走的,是我要逃走的!不管我碰上谁,我都会跟那个人走,求他把我送走。跟他没有半点关系!我就是不想待在这里,我不想做姜家的人了!”她叫得撕心裂肺,“我求你放了他!!”
姜成辉说:“叶四。”
叶四松了手;另几人将许城拖起来往地上扔,他的衣衫和头发带出一大片池水泼在鹅卵石小径上。
许城扭曲而痛苦地在地上滚了两圈,口鼻喷吐出几大口水,剧烈咳嗽,咳得身板在地上弹起又坠落,反反复复;咳得腰身弓成一团,像抽筋的虾。终于咳顺气了,大口大口地往肺腔子里吸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姜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许城满头满脸的水,脸上指虎击打出来的伤口在渗血,嘴唇白得渗人。
“许城——”她见他狼狈凄惨模样,眼泪泉涌而出。她抱住他的头,哭得浑身发颤。
姜成辉威严的声音传来:“你想离开姜家?不想做姜家的人了?”
“对!”她抬起一双泪眼,朝亭中人奋力哭喊道,“你,你们……为什么要伤……”她说不出那个“杀”字,“害人?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用的东西沾别人的血、别人的汗!”
姜淮吃了一大惊,没料到单纯如白纸的姜皙会说出这番话。
“我女儿温柔安静,害羞内向,从来不会这么对我讲话。”姜成辉眼中闪过冷光,“这话谁教你的?你这位新朋友?”
姜皙恐惧地将许城牢牢箍紧,生怕他再次被谁夺走:“不是他找的我,是我找的他。不管碰上谁,我都会求他救我走!求你不要牵连无辜!”
“姜家是你说走就走;姜家人是你说不想做就不做的?!”
姜皙怔了怔,脸上挂着泪珠,害怕却决然,轻声说:“您养我一场,把我的命拿去吧。求您放他走;求哥哥和阿武哥哥照顾添添。”
姜成辉一手将茶杯挥摔在地,杯盏碎裂,瓷片飞溅。在场之人皆不敢吭气。
“你是我养大的女儿!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还是说你仗着是我女儿,真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行,我今天断你另一条腿,看你以后拿什么再往外跑!叶四!”
叶四黑青着脸,唰地抽出刀,上前抓住姜皙右腿,将她整个人往一旁猛拖。他速度极快,众人都做不出反应,而半死不活的许城突然从地上窜起,手脚并用扑上前揽住姜皙的腰,将她整个儿扯回怀中,团团护住;一脚踹向叶四手里的刀背,弹得刀刃乒乓响。
姜皙只觉阳光蓝天四下旋转间,她人已在他怀里,耳边是他剧烈的心跳和呼吸声。他头发上的水滴在她脸上,冰冰凉凉。
姜淮喝止:“叶四!!!”
叶四停下。
姜淮看姜成辉,沉声:“爸爸,你不能这么对妹妹。”
“我要怎么对她?我还要怎么对她?!”姜成辉大呵一声,又语带悲凉,“阿皙,爸爸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伤爸爸的心?我收拾他,不过是气你还小,就这样不清不白跟他在外头晃荡。你不考虑姜家,你想过自己的名声没有?想过别人怎么看你!你看看你,这家里所有人拿你当公主捧着。你出去外头俩月,粗糙成什么样子?啊?我一个当爸爸的,不心疼?不生气?我就不能发一场火?”
姜皙本就内心交战。他强硬,她能争辩;可他一示弱,她便无措了,流着泪唤了声:“爸爸,我不是……”
“你有什么不能好好跟家里说,非要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家里人为你担心了两个月!你哥哥都快急疯了!”
姜淮拧着眉,沉默无言。
姜皙大哭:“哥哥——对不起——”
姜成光打圆场:“算了算了,孩子好不容易回来,训几句得了。走走,我陪你去下棋。”
姜成辉绷脸半刻,又有些颓唐模样,对姜皙说:“女儿大了,管不了了。我也给了他教训。为了你,我不为难他。可你记住,我姜成辉,永远不能失去我女儿。再跑一次,我要他的命。”
第23章 chapter 23
chapter 23
从姜家回来后, 许城因伤在家躺了两天。
许敏敏又心疼又气恼,一会儿责备他不学好,把人小姑娘拐去船上快俩月, 行为实在放浪;一会儿哭诉自己平头百姓无钱无势,孩子遭人欺负也无处还手;一会儿又痛骂他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和姜家小姑娘搅在一起,且不说姜家万一报复下狠手, 哪怕姜家接受, 她也不同意——钱啊富贵啊她不管, 她们清白人家绝不跟那吃人喝血的奸狡之人同流合污,她怕遭报应。更何况, 他许家就是姜家众多受害者之一, 好好一个家给祸害散了。不然她侄儿何至于小小年纪过得那么苦。
许城闷头昏睡,各项质问一概不答。稍好转后,他搬回船上。
在姜家差点溺死的事, 跟一棒子似的把他打清醒了。被摁入水里的恐怖的窒息感和绝望感,他忘不了。他考虑她的无辜, 可姜家何时把人当过人看?不论是他、方筱仪、方信平, 等等的人。
他厌恶他们整个家。
许城让自己的心冷了下去;很快见了李知渠,简短说了那天在姜家发生的事, 他拒绝了姜成辉的提议。这是他本能反应, 直觉不能答应得太轻易。
李知渠叫他自己把握,说延迟入学的事批下来了。至于他后来报的院校,今年分数陡涨, 掉档了。也好,外界以为他没考上,没书读了。
许城有些心不在焉, 说:“姜皙到现在都没联系我。”
自那日后,姜皙就像从他生活里消失了一样,音讯全无。
许城将她留下的衣服打包塞去柜底,洗漱用品扔去一旁。他独自一人起床、洗漱、解缆绳、开船、交易、理货、整理、吃饭、靠岸、洗衣服、睡觉、听收音机……
起初,会想起她。
她在甲板上画画,在电磁炉旁忙碌;她坐在风扇前吹湿漉的头发;午睡醒来小身板摇摇晃晃,揉揉脸上的凉席印子,他塞给她一根冰棍,她呆呆地叼着……
他想着,会心烦;至于烦什么,不知道。脑子里总荡着她那句话:“不管碰上谁,我都会跟那个人走。”
八月,水上船只往来渐繁,他更忙了,忙到得请码头小工,工资当日结算。也没空再去想那段仿佛不真实的日子。
就好像当初船上相伴的那么一点模糊的旖旎感觉,在打开舱门的一刻,被江风吹得气味都不剩了。
只在有天夜里,许城洗漱完,瘫坐进她常坐的藤椅里吹风扇,忽地摸到一丝细细的长发。他拈在指尖,双手牵拉出一条长长的柔韧的丝线,食指在末端缠绕两圈,出神半刻,皱眉扔进垃圾桶。
手机里仍是一条短消息都没有。他想,她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小孩喜欢一件玩具。玩具被人拿走了,她就忘了。
这样下去,他跟李知渠的计划怕是要落空。
夏日烦热困顿,生活忙碌。挨到八月中旬,许城给姜皙发了条彩信,一个字也没有,只有张图片:是别在电风扇上的一朵栀子花。
当天下午就接到姜皙的电话。
她声音轻软,夹着一丝快乐和紧张:“许城?”
“嗯?”
“我是姜皙。”
“我知道。”
“你还记得我呀?”
“……”他无语,“说事儿。”
那边,姜皙停了几秒。他的声线隔着电话淡淡的,有些陌生,叫她莫名忐忑,语气也低落下去:“我想约你明天去游乐场玩……好吗?”
许城望着江面上反射的阳光,眯了下眼,觉着从在她家差点儿被淹死一下跳跃去游乐场,诡异又荒诞。
“许城,你还在吗?”
许城说:“在。”
“那……去吧?”她不禁柔软哀求,“去吧——”
“行。”
这次,不能再浪费机会了。
……
次日上午,许城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没想到姜皙依然比他早到。
她撑着拐杖,立在去年那株梧桐下。去年是五月,而今八月,梧桐树冠墨绿繁茂。还是那辆黑色车停在她身后。
她特意打扮过,长发一半编了发髻、系了蝴蝶结,一半垂顺遮肩;一袭白纱裙,美若梦境。夏风摇动树梢,光斑漏下来,在她周身挥洒。
她眸子因期待而亮亮晶晶,半分不见等人的烦闷。
许城今天穿了身短袖白衬衫,水洗蓝的牛仔裤,清爽又肆意。走近了,对视一眼,她微微抿唇,面颊染粉。许城没什么表情,近半月不见,略微生疏了。不过他昨夜没睡好,有些困倦,人一懒怠,就显得比她自在许多。
许城说:“为什么撑拐杖?”
姜皙看了看旁边的车,又看看他。
他会意:“进去吧。”
进了游乐场,姜皙才说:“我爸爸不喜欢假肢,说很吓人。他之前就不喜欢我用,说把腿磨成那样,他心疼。再说,我这次跑出家,两个月才回来,他很生气,说是假肢害的,以后不准用了。”
许城因迁就她的步伐,走得很慢,问:“那你怎么想呢?”
姜皙没做声,撑着拐杖走这么一会儿,嘴上已出了细汗。
许城说:“姜皙,我跳进江里给你捞假肢,不是为了让你拄拐杖的。”
她怔了怔,低声也低头:“我知道。”
他不打算坏她兴致,不在这事上纠缠,扫一眼四周缤纷的童话色彩,说:“你想玩什么?今天有一整天的时间。”
她很好哄,脸一下被点亮:“我想先玩旋转木马。”
“好。”
旋转木马还在上一曲吟唱,他们在外圈等待。姜皙看见内场一对情侣挤在一匹木马上,两人搂得很近,笑着,闹着,扭头亲吻。
她看着看着,就偷偷看他。
许城百无聊赖等着音乐结束,望着转动的花花绿绿的马儿,说:“你总看我干什么?”
姜皙很不好意思,别过眼去。
“来游乐园,风景不看,专程看我来了?你也看不厌。”
姜皙脸红了,耳朵也红了。阳光下,细毛绒绒的。
莫名地,许城有点儿想摸她耳朵。
“要停了。你想坐那匹白马吗?”
她连连点头:“想呀。”
许城没看她,听着她的声儿,唇角弯了一下。
那是去年她坐过的最高最帅的白马。她走过去,站在那儿等着他抱。他将拐杖放到地上,握住她的腰将她举起来。
她坐好了,眼睛水盈盈望住他:“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坐?”
他笑得有点儿故意,说:“不坐。”
她“噢”一声,问:“你要去外面等我?”
但这次,他没有。许城站在原地,懒懒搭扶着栏杆,在轮盘转动时,和她一起旋转起来。
她惊讶,随即笑了。
马儿高高低低地起伏,她目光却始终围绕着他,他亦直视着她,在这样缤纷的色彩流转的乐园里。
曲终,许城朝她伸手:“还想玩什么?”他将她抱下,这会儿不那么懒了,起了点儿兴致。
她没来得及回答,人滑落他怀中,一脸扑在他胸口。他的胸膛很热,有种蓬勃的力量,闻起来像盛夏的松林。突然间,在船上相处的两个月,那些一起开船、清货、作息的日子,带着潮湿的江水气息扑面喷涌而来。
她的脸更红了。
许城松开她的腰,把拐杖递给她。他心里清楚得很,却没说话,直到和她走下轮盘,才问:“姜皙。”
“嗯?”
许城伸出一根食指,像要碰她的脸,却只是悬在她脸颊旁:“你脸怎么红了?”
“太热了。”她小声说,心里直打鼓:以为他会碰她的脸呢。还有点紧张期待来着……
一对共享着一份蛋筒冰淇淋的情侣搂在一起经过,边走边亲嘴,姜皙的目光跟着他们走了半晌。
许城说:“想吃冰淇淋?”
姜皙一愣:“啊?”
许城叹了下:“问你吃不吃冰淇淋。”
姜皙不知为何脸发热,点了点头。
“要什么味道?”
“草莓。要是没有,就橙子,绝对不要巧克力。讨厌巧克力。”
许城买了个草莓甜筒回来。
“怎么只有一个?”
“我不想吃。”许城说,“别那么多话,快点吃。过会儿化一手。”
“噢。”姜皙于是乖乖坐在台阶上,奋力吃甜筒。
斜对面不远处,坐着又一对情侣,分享着同一个冰淇淋。女孩子挽着男孩子的手臂,吃一口冰淇淋,就把脑袋靠在男孩子肩上蹭蹭。
姜皙边看边吃,边偷偷看许城,脸愈发红了。
“吃你的冰淇淋,看我干什么?”许城喝着一听可乐,眯眼望着海盗船。
她那点儿小心思,他心里一清二楚。
天热,冰淇淋化得快。许城想她速战速决,便不跟她聊天,坐在她身旁的台阶上,看来往的人群。
两人之间隔着半人的距离。
过了会儿,许城察觉姜皙偷偷往他身边移了一点点,他没介意。
又过了一会儿,
“你的牛仔裤裤筒怎么那么粗呀,真好看。”吃冰淇淋的人说。
许城看着远处大摆锤上尖叫的人群,手指敲敲可乐罐子:“说了叫你别多话,有半分钟吗?”
姜皙看手表:“有了,40秒。”
“……”许城说,“行。你讲。过会儿我要是看见你冰淇淋化手上。”
旁边人不讲了,传来一阵忙忙碌碌的吸溜声。
许城看着远方,忽然有些想笑,就无声笑了。
姜皙窥见他微笑的侧脸,也不禁开心地笑。太阳很大,照在他和她身上,好热,但她很喜欢。
很快,她吃完了,脸也不那么红了。她拿着蛋筒包装纸,撑着拐杖起身,许城从她手里抽出废纸,说:“我去丢。”
垃圾桶在十米开外,许城快步过去。姜皙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他回身朝她走来。起先被阳光照得微眯着眼,有些懒倦,但突然,他变了脸色:
“姜皙!”
姜皙诧异回头,身后一对情侣搂抱成一团,不看路地嬉笑打闹着朝她撞来。
这一下撞得不轻,姜皙脚下失衡,眼看要从台阶上跌落,许城及时冲来,一把搂住姜皙的腰,将她抱进怀里转过身去。那对情侣撞到许城身上,许城憋着火,狠狠一把将两人掀推开。
“怎么看路的?注意点!”
那一男一女被人打搅了甜蜜气氛,满脸不情不愿,不说道歉,男的还嘀咕一句:“残废就别出门。”
许城:“你再说一遍。”
男的没敢再说;女的翻个白眼,拉男的走,还踩了脚倒在地上的拐杖。
许城忽然把姜皙抱起来,姜皙还惊魂未定,被他举起放到一旁的高台上:“坐这儿别动。”
姜皙看他脸色极差,小声:“许城……”
许城大步走向那对离开的小情侣,一手揪住男生衣服后领子,把他提溜着翻转过来。男的想反抗,但许城比他高很多,力气也大,稍一用力就把他的背给摁了下去。
男生弓成弯虾,可乐撒了一地。
女生尖叫着要上前,许城没跟她废话,拿手指了她一下。女生一下没动了。
许城揪着男的后颈,跟揪只鸡似的拎到姜皙跟前,狠摁他后背:“道歉。”
男生艰难地抬头看坐在台子上的姜皙:“对不起。”
姜皙赶紧摆摆手,真挚地说:“没关系呀~”
一男一女见这样,反而害臊了;这下语气变真诚了:“真对不起啊。”
“真的没事的~”
许城没继续追究,松了那人。两人立刻跑了。
许城把拐杖捡回来,但上头洒满了可乐。许城在裤兜里掏掏,掏出一坨皱巴巴的洗衣机搅过的卫生纸。
他说:“你有纸吗?”
姜皙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很开心:“没有。”
“……”许城把脏拐杖摆靠一旁,微叹,“那怎么走?打电话,叫外头的人来抱你?”
“不要。”姜皙目光切切看着他。
许城抱着双手靠一旁:“要不,找人借包纸巾……”
姜皙晃荡着脚,右脚轻轻一踢,拐杖哐当一声倒地上。
许城斜眼瞧她。
姜皙没敢迎视他,小声问了句:“你为什么不抱我?”
许城反问:“我为什么要抱你?”
姜皙答不上来,但过了几秒,又觑着他,说:“你是不是抱不动我呀?”
许城一下就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
有比这更傻的激将法没有?
“嗯,抱不动。”他笑容还没散,懒懒地抻了下肩膀,“我没力气。”
姜皙自然知道他骗人,脸上难掩失落。
但许城说话间,已笑着走来,轻轻将她从台子上抱起来收进怀里,问:“下一个想玩什么?”
“小火车。”她的眼睛刹那间放光。
“那就小火车。”许城说着,突然飞跑起来。
姜皙搂住他的脖子,咯咯直笑。
五彩斑斓的游乐园里,他抱着她飞奔,少年的衣角和少女的裙子在夏天的阳光清风里飞扬。
那一整天,他一直抱着她。她起先很规矩地缩在他怀里,生怕自己给他增添负担。但渐渐,玩了一个又一个项目,她累了,身子就松软下去。
到黄昏,她开始犯困,在他怀里打起了瞌睡。
彼时,许城抱着她要往外走,说:“还有什么想玩的?”
没人回应。低头一看,她睡颜安然。
“姜皙?”
“唔?”她迷迷糊糊,仰头往他脖子里贴贴,脸颊和鼻子亲昵地蹭蹭他。
许城痒得打了个激灵,刹住脚步。
他抱着她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本想把她放到身边,让她靠在他肩头睡。可她环住了他的腰。她热热软软的脸蛋贴进他脖子,呼吸撩撩如羽毛。一串战栗从许城的耳朵窜上脑后,又沿着脊柱一路窜下。
他谨慎地将头歪向一旁,试图脱离她鼻息的控制。
但天气炎热,薄衣热汗。他手臂黏贴着她的后腰与膝下;她身躯与他前胸贴合的凉薄衣衫早被泌汗浸软。清风一吹,只隔着薄薄一层心跳。
游乐场里欢声笑语,人来人往;许城始终坐在那儿,不焦不急,等着她醒。
晚霞漫天时,风浓了,摇动树梢。姜皙被头顶的树叶声唤醒,尴尬而自责:“对不起,我睡着了。”
“没事,我刚也睡着了。”
她想,他肯定累了,问:“回去吗?”
许城却看着对面的摩天轮,问:“你不想坐摩天轮吗?”
他知道,去年她就想坐。
“想呀!”
进了轿厢,许城将她放下。分开的身体泛起一丝轻快凉意。
摩托轮缓缓转动上升,她满心欢喜,再度偷偷看他。
他看着外头的风景,说:“有你这么坐摩天轮的?不看外头。”
她说:“你更好看。”
许城:“……”
他看着窗外的江州城,定了半刻,没忍住弯了唇,耳朵上染了晚霞的粉色。
余光里,她目光仍胶在他脸上。
“别看了。”他扭头迎视她。她却忽然伸手,食指触上他的眉间,缓缓顺着他的鼻梁勾勒而下。
她似乎很喜欢做这个动作,不是第一次了。
女孩的手指轻滑到他鼻尖,落到他人中,似乎想往他嘴唇上落。上次,她没敢。
许城看着她,眼神不明。
这次,姜皙胆子大了点儿,轻轻一动,指尖触到他的嘴唇上,落在他唇瓣之间。
她的表情又勇敢,又忐忑。
许城仍是风波定定的样子,似乎在看,他要是不动,她能做到哪一步。
姜皙心跳很快,进退不得,她手指仍触在他唇间,突然鼓起很大的勇气,朝他靠近。
她离他越来越近,呼吸的热气撩在他脸颊上,湿热而瘙痒。
许城垂眸,见她乌黑长长的睫毛不停在颤。她凑近他,脸蛋贴了贴他脸颊,小动物似的蹭了蹭,开心地退回去了。
许城没忍住,无声地弯了唇角。
“你笑什么?”
许城说:“盯着乱七八糟的情侣们看了一整天,就学了这?”
姜皙没想到她这一天好奇的心思,朦胧的期盼,羞涩的幻想,全被他看在眼里,窘得说不出话来。
“想亲我吧?”许城说,嗓音低低的。
姜皙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的渴切,呼吸明显急促,脸颊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
“想不想?”许城淡笑,“不想就不亲了哦。”
姜皙慌忙张口:“西——”
“想”字尚未发音完全,许城歪头,吻上她的嘴唇。
姜皙瞬间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细手在他的白衬衫上揪起大朵褶皱的花。
许城很温柔地吻着她的双唇,像舔吮着饱满而滑腻的冰淇淋。他一手捧着她滚烫的脸,一手揽住她的腰,往近身处带。椅子光滑,纱裙轻绸,她轻易滑去他身边,被笼入他怀中,吻得更深。
他尽量温柔了,黏腻轻缓,一下一下慢慢啄着她的嘴角,抿着她的唇瓣,舌尖轻缠着她。但姜皙还是被吓到了,或者说,震撼到了。她只觉他的气息滚烫热烈,扑面钻入她的身体,浑身的血液瞬间点燃,心跳快要爆炸,根本无法呼吸,也不敢呼吸。
他、他、他的嘴唇怎么那么热!那么软!!!
少女的脑子全乱掉,像一锅粘稠沸腾的浆糊,咕嘟咕嘟。
“姜皙?”
“唔?”
“可以呼吸的。再不换气,你要憋死了。”
“……我忘了……呜……”
她被他亲吻得好似神思全被吸了去,没了任何反应。
许城稍松开她,她呆呆的,小脸绯红,眼神迷蒙,犹如浸在春梦里。又清纯,又诱人。
他将她抱到腿上,箍紧了再度亲吻,大力含吮,舌头不客气地撬入她贝齿,与里头那馨香小舌紧紧勾缠。她哪里招架得住,呜地耸起肩膀,身子哆嗦着瘫软下去,娇弱地哼出一声:“呜——”
她这声儿太过娇软如水,唤得他整个人僵了一下,再度松开。
她脸羞得更红,浑身发烧。
窗外,晚霞漫天,霞光温柔地笼罩着摩天轮;照得彼此的眼眸黑湛湛、水盈盈的。
她软软地靠在他肩头,喘着气。许城指尖抚了下她鬓角碎乱的头发,手自然落下去,摸了摸她红红的耳朵边。摸着摸着,手指勾到她玉琢般的耳垂上,暧昧地揉捏了一下。
和他想象中一样的触感,软滑又熨烫。
他拇指复而拂上她的嘴唇,红红的、熨帖而柔软的唇。
“还想亲吗?”许城问。
“想呀……”
他拇指拨弄开她的嘴唇,低头再度吻了上去。
“我们亲到摩天轮停下,好不好?”他哑声诱哄。
“唔——”她乖乖允诺。
原来亲亲是这么甜蜜,她好喜欢呀。
江州的摩天轮转动一圈,是28分15秒。那天,他们亲吻了无数次。许城亲吻了姜皙无数次。
*
后来,姜皙偶尔会想起这个初吻,想到时,会忍不住浑身战栗。
初吻是什么感觉呢,像一个爆炸的万花筒。他轻闭的眼睛,凌乱的黑发,晚霞绚烂的天空,彩色的气球,摩天轮外飞旋的过山车。
想起那一幕,就想起那个夏天的味道,摩天轮里轻微的机油味,他脸颊上少年荷尔蒙的气息,他头发里洗发水的香气,他嘴唇上冰可乐的味道。
她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彩色。她一度视为最重要的珍宝。
但……是假的。都是假的。
第24章 chapter 24
chapter 24
姜家同意了姜皙和许城往来。但她不论去码头或跟许城去其他场所, 必须由阿武阿文接送。阿文已重回姜家,左腿瘸了。
原本,姜成辉想撮合姜皙跟他多年合作伙伴、澳门商人邓坤的儿子, 但六月见面,看出此人废物一个, 毫无用场。他起了退却的心思。恰恰姜皙在这时“逃婚”,离家出走。
邓坤听说她跟一个男生在船上住了俩月, 闹得人尽皆知, 再不提结亲的事儿。
姜皙回来后, 姜成辉才知女儿看到叶四打死了人,被吓跑的;好生哄了一阵儿。
客观上说, 姜成辉兄弟挺欣赏许城:他骨头硬, 有勇有胆,有情有义,能干大事也能担大事。要真成了他女婿、姜家心腹, 培养几年,辅佐姜淮把持家业, 他大可放心退休。
姜淮跟父亲观点一致。许城是难得的将才之选, 加上妹夫这层亲缘身份,必是有力的左膀右臂。而纳许城入麾下的关键在姜皙。少年少女, 谈起恋爱来正是赴汤蹈火要死要活的年纪。他要是放不下姜皙, 迟早就会成为姜家人。
但许城对姜家事务“毫无兴趣”。姜淮几番约他吃饭,他都说忙。
八月底一天早上,姜皙来找许城玩。姜淮一道过来, 登了船,说和他聊聊。
许城不和他废话,说:“我对你们家脏事儿不感兴趣。看不上, 不想干,懂吗?”
阿武差点要揍他。姜皙从船屋里探出头来,拿着一根冰棍问阿武哥哥吃不吃。阿武忙笑眯眯说吃的吃的,屁颠颠跑去。
甲板上只剩了两人。
姜淮看看码头四周脏乱破旧的环境,说:“所以你喜欢干这儿的脏活累活?方便问问,一天几个钱?”
“姜小老板很闲?操心我这艘小破船。”
“钱就是钱,无所谓肮脏干净。再说,姜家干什么了?从来没有强买强卖。你父亲不轻信你大伯,能亏掉公司?你大伯自己不好赌,谁能绑他上桌?”
“你调查我?”
“阿皙是我妹妹,我了解一下,不过分。”
“我大伯是个混账,他做的孽,怪不了任何人。但这不代表你们就清白。”
“所以我们在转型,”姜淮皮鞋踏了踏甲板,说,“计划过个四五年,灰色产业洗洗白。到时候任谁都挑不出理儿。”
许城说:“哦。那恭喜你。”
“……”姜淮发现这小子真他妈油盐不进。
他长许城六七岁,世面见得多,可许城这种既少年老成又撞破南墙浑不怕的气质也叫他颇为没辙。
现在要在他场子里,这小子已经被摁着狠锤一顿了。他敛去眼中狠意,踢了踢脚边的缆绳桩子,说:“我那天发现,阿皙手上有茧子了,是拴缆绳磨出来的?”
许城眼瞳微敛。
“这艘船,她一两月,一两年,觉得新奇好玩。可五年,十年呢?男人,得有资本,才能留住女人。不然……”姜淮点了根烟,话题一转,“你见过刚出生的小鸡小鸭吗?要是第一眼见到人,会一直跟着人跑。书上怎么说来着,印随。阿皙就是这样,她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你。她对你,就是印随效应。一旦她见识更多,发现你不过如此,就会像成鸟一样,彻底飞走。”
江面的水光反射在许城漆黑的眼珠里,白光洌洌。姜淮将只抽了一口的烟扔在甲板上,吐出一口青雾,名片塞进缆绳缝隙里,拍拍许城的肩,走了。
许城仍未理会姜淮,照样过他的船上生活。
姜皙几乎每天都来找他。船上请了个大叔做临时工,有时姜皙想帮忙做点什么,大叔赶忙招呼她放下,大概是许城交代过。
姜皙无事可做,便去驾驶室。她想和他待在一起。
以前船上只有他俩的时候,无论他在船头,她在船尾;他在楼上,她在楼下,都感觉遥遥连系着,是在一起相伴着的。
现在船上多了一个陌生人,她只有待在他在的空间,才觉得是和他在一起。
许城以前喜欢一个人开船,不习惯有人在驾驶舱。但他任她由她,有时她在他身旁画画,有时望江景,有时只是发呆。
有时,姜皙会和他闲聊几句,她说什么,他都回应。无论多么平淡或无厘头的话题。
“咦?哪里怎么有个编织袋?”
“哪儿?”
“那儿。呀,朝我们过来了。会不会搅进螺旋桨,把桨弄坏?”
“你该担心编织袋吧。”
“许城,有只鸟落在甲板上,你看。好漂亮。”
“像是伯劳。”
“伯劳?它飞累了,来搭船的。”
“那你快去,叫它拔根羽毛下来付船票。”
“它不给怎么办?”
“不给就轰它下船。”
“我也没给船票。”
“……我想想,拿什么来抵。”
“唔——”
“嘻嘻。”
“笑什么?”
“那个浮标,长得像个地鼠。一下冒头,一下缩进去。”
“是哦。”
但,许城不怎么主动和她讲话。
姜皙第一面见他时,以为他是阳光热烈,开朗活跃的,后来慢慢相处,发现他表面能做出外放肆意的模样,但内里沉敛,话并不多。
初在船上那两个月,他们各自忙忙碌碌,不常在无事状态下待在同一封闭空间,所以一切刚刚好。而现在天天和他待在一起,时间的拉长稀释了交流的话语。
是不喜欢和她说话?或者,不喜欢……她吗?
姜皙会不安,但总是很快调整好,安安静静画自己的画,发自己的呆。反正,她过去十几年的人生,大部分时候就是这样在小西楼度过的。
而现在旁边有了许城,扭头就能看见他清俊的侧脸。哪怕只是相安无事地不言不语,她也很安心快乐。
她时常悄悄把自己的凳子往他身旁移,移到不能更近了,慢慢搂住他的腰,将脑袋靠在他肩上。他不会像第一次那样绷紧,他的身体总是很自然地接受着她,还会无意识地动一动,让她靠枕得更舒服一些。
姜皙会静静趴在他肩头,看着他眼中眺望着的开阔水域。她说,我想听一下船笛。他就响船笛给她听。
“笃——笃笃——”
更多时候,他们什么也不说,她困乏地睡去。许城便半边身子不动,哪怕黏贴闷热,也纵任她趴在他身上一觉睡到醒来为止。
但许城会常常亲吻姜皙,任何时候。
他会把她抱坐在腿上,将她纤瘦的身子抵在操作台前,一手扶在她腰后,以防坚硬的台沿将她磕疼;一手握着她后脑勺,每每将她吻得头晕目眩,血液沸腾,几乎无法呼吸。而她在热吻中,小手胡乱摸到他脖子、他胸膛时,亦能感触到男孩子不断升温的细腻肌肤和剧烈有力的心跳。
姜皙自觉,在那些绵密的潮湿的亲吻里,炙热缠绵的鼻息中,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喜欢。
偶尔,姜皙会带姜添来玩。
是有一次,姜皙随口说,前一晚和姜添起了小争执,但很快又和好了。许城想起姜添放假了在家,便说他要是有兴趣,可以来船上玩。
姜皙当时很惊讶,许城问:“怎么了?”
“添添挺麻烦的,我怕你会不喜欢他。”
“他是你弟弟,我怎么会不喜欢他?”
“因为你也不喜欢我哥哥。”
许城顿了一下,说:“那是两回事。”
许城对姜添很有耐心,常常主动引导他说话。姜添很容易敏感不安,大发脾气,许城也能平和处理。这份耐心与宽和,并不因姜皙在场或不在场而有所改变。
很快,姜添会主动提起许城,甚至问姜皙,能不能带他找许城哥哥玩。
姜皙对许城说:“你跟添添讲话都比我多。”
那时,许城正在铺床单。
已是九月下,江州今年入秋迟,但凉席可以先收起来了。
许城抖抻着床单:“有吗?”
“有。”
他瞧着她嘟起的脸颊,淡笑:“这也吃醋?”
“才没有。我很开心啊,你对添添很很好。”
他将床单一掀,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床单盖在她头上。他凑过去,隔着干燥馨香的床单,捏捏她的脸,嗓音低沉:“那我是因为谁呢?”
她的脸颊在床单下蒸腾。
天气转凉的时候,许城和李知渠私下见了面。
许城说慢慢来,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进行中。
他不想太轻易地同意。太顺利地加入,让人起疑。哪怕现下无事,后续一旦接触到内部,容易再生疑心。波折一些,往后反而信任度高,行事顺利,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他在等恰当的时机,快到了。
李知渠也觉有理。
让许城做线人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李知渠也担心他的安全,毕竟年纪轻,经验少。要不是熟识他,知他聪明机敏,行事灵活沉稳,是断然不敢让他去试的。目前看来,他有自己的盘算和节奏,李知渠就不多问了。
许城自认,“慢慢来”是出于谨慎;既要做事,就得确保周全,万无一失。但或许,在他不愿深思的另一层面,在他内心深处,他希望目前平静的日子,能长一些。
有时,他不知道,他和姜皙,究竟是谁落入了谁的温柔乡。
姜皙很黏人的。
他一直以为,他不喜欢黏人的女孩子。初中那会儿,看到高年级的大哥混混们,身边女友整日腻歪,他嗤之以鼻。高中三年,不少同学偷偷早恋,课外想方设法贴在一处,他皱眉不屑。好多女孩娇羞地给他递情书,他也觉做作。
他以为,他欣赏方筱舒那样大大咧咧、洒脱开朗的类型;可没想到,如今的自己对姜皙甘之如饴。
许城有时会让理智告诉自己,姜皙真的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女孩。不是。他对她纵容,对她好,是出于某种愧疚。
可他解释不了,为什么那么渴望她,身体不受控制地渴望与她亲密。
有时,他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想亲她、吻她、抚遍她,恨不得把她揉碎了吞到肚子里去。甚至有好些次,差点儿擦枪走火,突破最后一步。
他以为,克制于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没想到了她面前,却要使出天大的定力。
好在姜皙没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全然不谙人事,只以为亲吻、抚摸便是男女间能做的最亲密的事。
许城分析,那些疯狂的渴望,应该是荷尔蒙作祟。
可解释不了的是:他也会带她逛街,看电影,逛商店,买衣服,陪她照大头贴,买情侣水杯、钥匙扣、情侣衫,买各种成对的小玩意儿,做所有一切情侣之间会做的细碎琐事,还不觉无聊,反觉甜蜜。
当然,总有阿武阿文盯送。他跟这俩人不对,,一开始难免烦躁。可渐渐,他居然也习惯了,每周都得陪她去外头逛几次,哪怕只是去吃个甜品。
这可无法用荷尔蒙来解释了。他于是自我辩解地想,做这些终归是为了把她抓得更牢而已。
十月,许城给床铺换上秋冬被时,姜皙摸摸软绵绵的被子,说想睡在这儿,她好久没在船上睡过了,但爸爸不允许。
许城说:“住在家里不好吗?床又宽又大,这儿又小又挤。”
“但我喜欢这里。”姜皙又说,“哥哥好奇怪的,总问我你的事。一直问,一直问。”
许城不动声色:“问什么?”
“就问我平时和你干什么,说些什么。每次都是这些。”
“哦。”他不在意的样子。她也只当是寻常,一扭身,趴在软噗噗的被子上,嗅着晒过大太阳的棉织品散发出的香味。
“小城——”她忽然低喃,像自言自语。
许城微愣:“你叫我什么?”
“我听你姑姑这么叫你,小城。”她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藏不住笑。
“笑什么?”
“小城,好听,很有意境。”
“好听个鬼,莫名其妙。”
她觉得多好呀,她心中一座小小的城,很安稳。她说:“我们改招牌吧,叫小城水上超市。”
许城轻哼:“你还挺会自作主张。”
她又笑了,笑容憨憨的,很幸福的样子。秋天午后的阳光从小圆窗外照进来,柔柔一层金色,洒在她清透的脸上。
许城看了她一会儿,有些出神。
“姜皙。”
“嗯?”
如果那时你上了别人的船,也会跟别人离开吗?
可这话没问出口,理智告诉他:是不是都不重要。他不在意。
气候转寒时,姜淮过二十五岁生日,并不打算大操大办。只在他家旗下,江州最好的辉色休闲会所小摆几桌,给平日交往密切的亲朋和生意伙伴一个人情往来的机会。
这次,许城去了——他等的时机到了。
生日宴规模不大,但极尽奢华。小宴会厅光是空运来的鲜花就花了近百万,由上海请来的顶级花艺师设计摆放;桌上水晶杯、白瓷盘、黑玉筷子、折叠成各形各状的餐巾摆放得一丝不苟;身着素净旗袍的美女服务生鱼贯而入,添酒斟茶,轻声细语。
餐肴皆由广州飞来的粤菜大师团队烹饪,山珍奇鲜,许多是许城生平头一回见。
他和姜皙坐主桌。入座时,出于礼貌,跟姜成辉、姜淮等人一一打了招呼。姜成辉皮上挂笑,点了点头。
姜淮拍了下他的肩,当做回应。
许城扫了眼到场之人,判断口音,大部分是江州本地的,也有誉城、云西、梁城口音,还听到了粤语。席间,不少人过来给姜成辉姜淮敬酒,许城恍若不觉,只低低问姜皙想吃什么菜,帮她夹菜。他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却将所有来人的姓氏记下。
坐主桌的除了姜家几个叔伯弟兄,还有个操着粤语口音的邓姓男人和誉城口音的于姓男子,就坐在姜成辉身旁。可见地位不一般。两位全程跟姜成辉聊天,说着投资房地产的事,一番交谈后,转问:“这位是?”
姜淮笑说:“我小妹的男朋友。”
许城抬头,见对方举着红酒杯,便拿起杯子,起身过去敬了一下。
邓坤见他举止自然,很欣赏,夸赞姜成辉,儿子女婿都是能成事儿的,不像他家那个衰仔,上不得台面。
席间奉承话,姜成辉笑哈哈应着,说喝酒喝酒。
许城坐回来,姜淮搭了下他肩,低声说:“吃完饭留下玩会儿。”
许城嗯一声,夹了块鳕鱼在姜皙盘子里。
姜淮说:“阿皙,你今天是不是青菜吃得少?许城你给她多吃点青菜,那个西蓝花。”
姜皙挽他手臂,软声:“我不喜欢吃西蓝花,你别听他的。”
许城就没夹。
姜淮笑笑,摇了摇头。
饭后,许城随他往会所内部去。
辉色位于江州规划开发的新城区,坐落燕山湖旁,占据大片开阔绿地。会所分好几个特色区:唱歌打牌的休闲区,疗养美容美体的按摩区,还连通着隔壁姜家的高尔夫球场。
聚会在会所东区最大的枫丹苑,外看是一栋欧式大别墅,内部别有洞天。客厅是巨大的舞池、各类长短不一的沙发、靠墙一个大屏幕,充当KTV显示屏;左侧磨砂玻璃栏杆分割出台球区、飞镖区,右侧精致垂放的连排小吊灯分隔出酒水区。别墅通往花园的一侧,没有墙,只有几根罗马大理石柱。外头是巨大的游泳池。池边摆着躺椅,还有专门的按摩床和疗养床。
已入深秋,原本露天的池子竟封上了玻璃顶,温泉水鼓鼓涌涌。
许城粗粗扫了眼,陪姜皙去了趟洗手间。她今天新换的假肢不太贴合,磨得她有点痛。她过去三个月一直用的拐杖,直到最近姜成辉才同意让姜淮去重新给她配了假肢。
姜皙坐在椅子上,许城脱下她的假肢,看看她的腿,从风衣兜里取出一盒大号创可贴,给磨脚的地方贴了几块。
和她在一起后,他有了随身带创可贴和纱布的习惯,防她拄拐杖手磨痛了,防她不小心摔跤哪儿破皮了。
姜皙看着他蹲在她面前,给她检查贴创口贴时认真的脸,摸了摸他头发。
他抬头:“怎么了?”
她抿唇笑,摇了摇头。
他给她穿好假肢,扶她出去。
一会儿的功夫,外面是花天酒地。
除了部分来聚会的客人,多了一倍数的衣着清凉的美女,好似盘丝洞。江州没有暖气,但这儿装了中央空调,暖风狂吹,气氛火热。
成对儿打台球的、喝酒猜拳玩亲亲的、池子里游泳嬉戏的、岸边松筋散骨按摩的,一片纸醉金迷。服务生们端着各色酒精饮品或小点心,穿梭人群中,进行微笑服务,对见到的一切奇观都面不改色。
许城将姜皙带到吧台旁角落一处沙发上,拿了两杯橙汁。他让姜皙坐里边,一株阔叶榕刚好挡住视线,给她的眼睛留一番清静。
姜皙头也不抬,只顾咬紧吸管喝果汁,对这种场合很紧张。
她从没见识过,有点害怕。
许城来不及安抚她,见姜淮在找他。目光对上,他冲他招了招手。许城跟姜皙说他过去一趟,马上回来。
姜淮领着许城,一路和人打着招呼,进了一楼边角的房间。里头一张办公桌,几把办公椅,是临时谈事儿的地方。
办公桌上摆放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红包,阿武拿着笔和红册子坐在一旁。
姜淮解开西装纽扣,往椅子里一坐,说:“酒喝多了,你帮我清点一下。”
许城拆红包,报礼单;阿武记录。
“张士齐,支票,五十万;于阿伟,金条,2000克……”
一个个数字单拎出来,是那个时代一个江州普通家庭十几年的收入。
许城从红包里拆出一把钥匙,扣上写着“碧湖光景”,是江州新开的高层楼盘,“碧湖光景12-1601。”相继又拆出一堆支票、金条、宝石、美元……最后拆出一把车钥匙。
标志出名到许城也认识:“邓坤,法拉利。”
姜淮笑笑,说:“先送你开。”
许城抬眸,漆黑眼瞳里看不出情绪,他将钥匙放下,说:“我忙着开船,没空开车。”
姜淮手指敲敲桌子,抄上钥匙起身:“车就停在外边,去试试。”
房间有道门直通户外。
许城起身,却不随他走,说:“姜皙一个人在里面。我出来挺久了。”
姜淮一愣,笑起来:“你还真是个情种啊。”又说,“这我地盘,谁能动她,找死?”
许城垂眼,大概经过一番斗争,说:“一分钟。”
开门出去,一辆红色法拉利停在夜色中。月光、玉兰花灯光照射车身上,潋滟流淌。前路沿着会所高低起伏的草坪蔓延远去。
姜淮抱手站一旁。
许城摁动钥匙,跑车滴滴响。他拉开车门,坐进去,跑车底盘极低,好似坐在地上。他调整座位,系好安全带,一手握紧方向盘,一手放手刹,调挡位,双目注视前方,突然猛踩油门。发动机顿时发出震颤巨响,排出气浪;一阵猛烈的推背感袭来,跑车瞬间起速,如猎豹弹跳而出!
姜淮咧嘴一笑,对阿武说:“初中就玩摩托的人,怎么可能不喜欢车?”
话音未落,一阵刺耳的轮胎刮地声——奔出十几米的跑车刹停。许城一瞬换挡,松刹车,猛踩油门。跑车霎时飞速倒车,滑回姜淮面前,刹停。
不到十秒。
许城拉手刹,下车往里走,经过他俩时,将钥匙一抛,说:“是辆好车。我自己挣。”
阿武忙接住钥匙,看姜淮。姜淮满意地笑:“走吧。”
许城回到室内,橙汁还剩一半,但姜皙不在。问了水吧的服务生,说往楼道去了。
许城推开楼道门,姜皙靠在墙上,扭头望着窗外的花架出神。她听见开门声,回头,见是他,冲他温柔一笑,但看得出并不快乐。
“哥哥叫你去干什么?”
“点礼单。”许城牵起她手,揉了揉她手心。楼道里空调不足,她手微凉,他将她小手包裹住,问,“怎么一个人跑来这儿?”
她低头,莫名委屈,说:“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去。”又担忧道,“你是不是也不愿意来?”
“也没有。他是你哥哥,我肯定得来。这不是自然的事?”
“为什么?”
“我女朋友的家人过生日啊。”他用准备好的措辞哄她。
姜皙笑了,有些羞涩,望他的眼神也水荧荧的。
他低头凑近她:“那你是不是该奖励我?”
她面颊微烫,仰起头,轻吻他脸颊。他耐心等她吻过他脸颊了,轻捏住她下巴,吻上她的唇。她轻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尽情地回应。好像这一晚上的陌生和凌乱,只有此刻他柔软的嘴唇,熟悉的气息能安抚她。
她吻着,一只脚踮不住,落下来;他将她掐腰抱起,放在一旁的装饰矮柜上。她心尖儿直颤,嗓子里溢出一声呜的轻呼,却没松开他,笨拙着吸咬着他的唇瓣。
而他吻着她,只觉她香软温柔,沿着嘴唇吻到她脸颊,耳朵,挑弄着她耳朵尖儿。她心都化掉了,迷蒙睁眼,却瞥见有人站在二楼楼梯上。她惊得低呼一声,立马躲进他怀里,埋住脑袋。
许城立刻拿手臂遮捂住她的头,回头看去,眼眸一瞬变冷。二楼站着一个身着西装的服务人员。
看清他的一瞬,许城愣了下:“邱斯承?”
邱斯承微笑:“许城,好久不见。”
姜皙从他怀里露出两只眼睛,打量邱斯承一眼,又立刻缩了回去。许城慢慢转过身,知道姜皙怕羞,所以连转身都把她的身影遮得严实。
“你在这儿——”
“上班。做到副店长了。你呢?”
“陪女朋友出来玩。”
邱斯承看向他身后,说:“是小老板的妹妹吧,见过。”
姜皙从许城背后探出脑袋,邱斯承礼貌地说:“之前的事,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声谢谢。”
姜皙很迷茫,邱斯承一瞬明白,她不记得他。他看一眼她因热吻而明显红润肿胀的嘴唇,和她紧抓在许城腰上的细白小手,说:“我还得去忙,你电话号码没变吧,改天联系。”
许城点了下头。
邱斯承走后,许城将姜皙从柜子上抱下来,问:“你们见过?”
“不知道啊。他认错了吧。”
两人跟姜淮打了招呼说先走。姜淮跟姜皙单独交代了几句话。
姜皙再小跑向许城的时候,很雀跃。等到了他身边,她眼睛亮亮的:“哥哥说,爸爸同意了,以后我要是想住在船上,就去住。”
许城愣了愣。
她太单纯了,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第25章 chapter 25
chapter 25
时隔近三月, 姜皙再次在船上过夜,很兴奋欢喜。
天气寒冷,沙发上没法睡。许城拿了两床被子, 厚的那床给她,是他现在睡的那床。
姜皙一钻进被窝就抿唇偷笑, 许城瞧见,问:“怎么了?”
“这个你睡过, 全是你身上的味道。”
“你狗鼻子啊。我上周刚换的。”
她开心解释:“是好闻的香味, 我超喜欢。”
他不以为意:“香味?你出幻觉了。”
“真的!”她抗议, 在被子里滚了一圈,让那阵好闻的香味萦绕周身, 心里熨帖又安稳。
许城看她像条毛毛虫, 有点可爱;忽而玩心起,扑上床去,手钻进被子挠她痒痒。
“啊——”她怕痒, 嘤嘤呜呜地叫,扭成一团, “呀——许城——啊——”
他莫名喜欢她此刻释放的活跃和大笑, 喜欢她呼吸急促地轻喘着不停叫他许城,像哀求, 像讨饶, 但又带着快乐和娇憨,叫得他心痒血热。他沉迷其中,哪肯轻易松手, 只觉被子里她温热的小身板像条翻腾着的滑腻柔韧的鱼儿。
“啊——不行了——许城——”她抓着他的手腕,又是娇笑又尖叫,“真的不行了——许城——啊——”
许城松力, 放过了她;姜皙脸颊潮红,发丝凌乱,娇弱喘息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水波潋潋,凝望住他。
许城亦凝视着她,黑色瞳仁紧敛,瞧不出在想什么。他抚她鬓角的发,低头凑近她的唇。
姜皙乖乖闭眼,粉唇微启,迎接他的侵入。
那一瞬间,许城涌上一股猛烈的冲动,心底深处一阵难以克制的本能欲望想叫他掀开被子,将她的身体剥出来,对她做一切他能做的想做的事。
他一刹警惕,神思恍惚,终究只是克制地轻碰她的唇,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唇瓣轻触,呼吸相融,像在缔定某种契约。
船屋外,长江水轻拍着码头,小货船轻晃;船屋内,白炽灯泡缓慢旋转。江上经过的夜船的灯闪过小圆窗。
江边寂静的温柔的夜。
直到姜皙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息,许城松开她,啄了下她眼尾那颗小痣。他总喜欢去吻她那颗小泪痣,成了习惯。
姜皙却瞪大眼睛,愣了愣。
“怎么了?”
“床上有个好硬的东西!”
许城顿时头皮发麻。姜皙好奇,立即掀开被子就要钻进去捞。
许城一把摁住她双手,克制道:“手机。我拿开。”
“不是手机,很大的。还很长——呜——”
许城胡乱一个吻堵住了她的嘴,心跳在耳朵尖儿上巨震。
总算将她糊弄过去,许城脑子都是麻的,关了灯,躺进自己被子里。
黑暗中,他用力将胡思乱想压制下去,打算入睡;姜皙轻唤:“许城?”
“嗯?”
她小声:“我觉得有点冷,被子好薄的。”
他听她声儿就知道她在盘算什么,眼睛都不睁:“那送你回家睡?”
“……咦,我刚发现,原来是被子没掖好。不冷啦,嘻嘻。”
许城在夜里弯了唇。没隔一会儿,察觉脚下被子漏风,接着,一只柔软微凉的脚丫子钻进来,在他小腿上挠了挠,有点儿痒,很快缩了回去。
许城睁开眼,室内光线朦胧,小圆窗上有星空。姜皙小脸莹白,紧闭的睫羽轻轻颤抖着。
许城看她半晌,闭上眼;不过十几秒,那只小脚又伸过来,在他小腿上抓挠一下,缩回去。
“姜皙。”他唤她一声,语带警告。她双眼紧闭,假装睡觉。
许城再度闭眼,等待着,她再次伸脚骚扰时,他突然掀开她被子,将她整个儿提溜到自己被子里来裹紧了。她惊呼一声,双眼微瞪,眼睛在夜色中乌亮。
他眼皮半阖,嗓音懒倦:“这下能好好睡了没?”
“嗯。”
他将她搂进怀中,小腿夹住她微凉的脚丫:“怕冷?”
“嗯。”她往他滚烫的怀里钻,找了个舒服的位子,幸福地喃喃,“许城,你身上好热乎哦,一点都不冷了。”
她是可以好好睡了,他却没指望了。
*
入冬后,水运淡季。水位下降,两岸露出大量泥沙滩涂。
江州湿冷,寒气袭骨;加上江风潮寒,江上生活如同住在开着几十台大型加湿器的冰窖。
许城血气方刚,身子跟火炉似的,夜里两人挤一个被窝,姜皙暖和得不行。但离了床,潮气寒气无孔不入。姜皙极其怕冷,可又不肯跟许城分开。最终,两人搬回了姜家。
那时,许城早已开始跟着姜淮做事,行头全换。不是西装笔挺,便是衬衫革履,意大利手工剪裁的大衣风衣,羊绒围巾,镶钻腕表,再配上豪车……
他本就五官俊朗,宽肩窄腰,双腿又直又长,多名贵的衣服到了他身上都撑得起。加之一副眉眼深黑沉沉,平添冷定稳沉,人看着瞬间成熟了四五岁。
许城聪明,心思活络,脑子灵光,学东西快,察多言少,行动力一绝,反应也快。且他为人大方,不贪小利,对上不卑,对下不亢,谁都愿意与他合作共事。
姜家兄弟很快发现没看错人,他比他们料想的还要好用。几次谈生意遇到突发情况,靠他眼明心亮,出手迅速,一一解决。
许城很快摸透了姜家的产业情况和商业往来对象。
早年,姜成辉姜成光带着一帮家族堂兄弟和结义弟兄,做按摩店、游戏厅起家。九十年代监管不严,姜成辉黑白两道通吃,混得如鱼得水。他渐渐垄断江州这片地界的灰色产业。千禧年前后,靠着积累的原始资本投资正经生意,什么酒店度假、物流运输、休闲娱乐、地产建投,做得如火如荼。如今江州新区开发,有他大量参投。
许城跟着姜淮,主要参与的是这些生意上的事儿,帮姜淮打下手,宴请会谈交际。
这些都是已知情况。许城头两个月并未接触过多灰色信息,哪怕时常有擦边的宴请或送礼,也属经商常见操作。于李知渠的关注点来说,无关紧要。
李知渠及方信平怀疑的是,姜家并非明面上地转型洗白,而是私底下仍从事非法勾当,再靠所谓的正经生意洗钱,顺当坐拥大量进账。
许城迅速了解了姜家明面上生意的运作流程——如价码、客流量、码头吞吐、地产投收及各类支出后,就明白,正规营业不足以产出姜家那样庞大的财富。
五年前,方信平扫黄时,从姜家旗下一家按摩连锁店分店抓到几次违法,但当事人咬死是个人行为。最坏的一次,只波及到分店店长,被判五年。进去后表现良好,三年不到就出来了。随后,去澳门赌钱赚了一大笔,从此吃香喝辣。
千禧年后,姜家明面上各类游戏厅里除掉了赌博式老虎机,只剩推币机、钓鱼机等小金额游戏。但与此同时,一批幕后老板不详的地下博.彩屋冒了出来。输光了还不起钱的人,自有他们的家属源源不断填入姜家的娱乐会所。
三年前,方信平曾破除过一家建于废弃棉纺厂地下室的博.彩屋,里头项目可谓五花八门。老虎机就不说了;对手项目诸如诈金花、德.州扑.克;庄家项目如百.家乐、二十一点;甚至有同步港澳六.合彩的投注点。结果,“幕后老板”是一个九十年代曾在姜家做过司机后来开着小超市的人。他和五六名关键人员被绳之于法,获刑十到二十年不等。他们的家人搬去大城市,住上了豪宅。
当时提供线索的是两个在那儿输得精光的常客,主动找方信平举报,还要了笔线人费。事后,方信平提醒他们出去避风头。两人躲了一年回来。一个意外坠楼;一个在夜里出门丢垃圾时,被乱刀砍死在离家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凶手至今没找到。
至于那儿的资金流水,全去了香港澳门和境外账户。事发后,户头立销,查不到去向。
许城怀疑邓坤是姜家在外头的接应,但尚无证据。
姜家关键事务目前仍由姜成辉姜成光弟兄处理。姜成辉隔三差五也会与姜淮私聊工作。这部分,许城接触不到。
他每天面对的,是白日里,人模人样地出入各类高端场所,洽谈办公,视察公司,开会。到了晚上,是声色犬马,是花天酒地,是书上写的酒池肉林。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搂着吊带包臀的年轻美女大唱情歌。几千一瓶的洋酒从塔杯上如瀑落下,琥珀般清透的液体在笑闹中泼洒在男人女人的胸膛上。
许城被各种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言语、价值观、画面冲击着,会恍惚,不知这世界的正理在哪里。也不知他会被浸成什么样儿,待将来任务完成,他还认不认识自己?
服务小姐们鱼贯而入,身姿婀娜,添上新酒,收掉残杯。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不禁自嘲,别说,几千一瓶的酒,确实他妈好喝。
许城把酒杯放回去,临近的小姐收餐盘,不小心撞到他的手,杯倒酒泼。
女孩惊忙说对不起,慌地拿纸巾擦茶几上的酒渍。领班厉了脸色:“怎么办事的,这么不小心?等下罚你!”
女孩边擦茶几,边颤抖着不停道歉。
许城对领班说:“我的错,我不小心撞的她,别罚她了。”
领班一愣,她明明看得一清二楚,可他都发话了,自然按他的来,笑说:“这样啊。”又冲女孩皱眉,“还擦什么桌子,没看到先生手上都是酒水?”
女孩赶忙拿纸巾给许城擦拭。
“不用。”许城速度很快躲避开,抽过纸巾,迅速将衬衫袖子和掌心擦净。女孩忙在他袖口上摁擦两下。他说好了,干净了。再度避收了手。
女孩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许城这才看她了一眼,是位浓颜美女。起身时,紧致的吊带连衣短裙将她身体裹得前凸后翘。
姜淮旁观了全过程,凑来问:“看上了?”
许城稍显吃惊地动动眉梢;姜淮冲女孩开口,下巴往许城旁边指:“坐这儿。”
女孩妖娆地扭坐到许城身旁,裙边短到风光尽漏,人往他手臂上贴。室内开着暖风,许城脱了大衣和羊绒衫,只着衬衫,大团绵软挤压到他手臂上。
许城语气还算礼貌,说:“姑娘,麻烦你起来。”
女孩扑闪的大眼睛望向姜淮求指示。
姜淮说:“起什么?许城,今天迟点儿回,没事儿。”
许城看向女孩,笑容淡到没有:“我跟小老板有事儿谈,你在这儿不方便。”
女孩还是注视姜淮,待后者点头,才拉了拉短裙,起身离开。
人走了,许城语气微凉:“你干什么?”
“我以为你想换换口味。”姜淮目光追着那女孩而去,浓颜,34e,蜂腰,圆臀,尤物一个。
许城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你在试探我?”
姜淮喝酒:“试探你什么?”
“试探我对姜皙的感情。”
姜淮掩饰住脸上一闪而过的出乎意料,笑说:“都是男人,我理解。不论哪款女孩,相处久了,都会腻味,哪个男人不好一口新鲜?”
许城拿起酒杯,慢慢喝着,懒得搭理他这些言不由心的话,索性应付一笑:“是吧?”
姜淮吃了一噎。室内彩色氤氲的灯光照在许城头上,显得眼神深不可测。
姜淮知道他这人惯爱硬碰硬,不给他弯弯绕绕了,问:“你跟阿皙最近怎么样?”
这下,许城扭头,表情认真了:“什么怎么样?”
“感情。”
这两个月,许城很忙,要学要做的事太多,几乎没时间陪她,只有早起和睡觉前能见上。她每天都要等他回来一起睡,有时他回去得晚,她困得要命也要等他,陪他一起吃宵夜时哈欠打得能装下西瓜。
他要心情还行,会在她打哈欠时,伸手反复轻拍她的嘴,让她发出“啊哇哇哇哇”的声音。她一下就被逗清醒,拧着细眉瞪他。他要是继续笑,她就会扑上来挠他。
但……他大部分时候心情不怎么样,基本没话主动和她讲。
姜皙问过他——她察觉他一直不太开心。许城掩饰说没有不开心,只是太累。她便问,爸爸和哥哥是否让他做了他不喜欢的事,其实她也不希望他参与姜家的事。许城仍是言语糊弄过去,说在做的事都是明面生意,没有不好的。况且,他不能一直靠那艘船来生活,让她吃苦,他希望能更有能力地和她在一起。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一说,姜皙便不好再提了。
但许城不认为姜皙会把这些感受同姜淮讲。
许城问:“她不开心吗?和你说什么了?”
“没有。我就问问。她嘴里没你不好的。但我想问下你。”
“挺好的。”许城说,“你少拉我来这些地方,让我早点下班,就更好了。”
姜淮一愣,噗嗤笑起来,递给他一根烟。
许城说:“姜皙不喜欢烟味。”
有次他在饭桌上实在拒绝不了,抽了一根合作方递来的烟,回去后姜皙说他臭死了。
“她那是跟你撒娇呢,我在家抽烟也没见她说什么。”姜淮好笑,点燃烟了,却没继续劝他,“感情这么好,明年结婚吧。”
许城顿了一下:“我们都没到法定年龄。”
“可以先订婚,或者干脆先办个大婚礼。在江州,摆了酒,请了宾客,就等于结婚了。孩子也慢慢可以生了,结婚证就一张纸的事,到了年龄再拿也一样。”
生小孩?她都还是个小孩。
姜皙虽然身高有168,但骨架很小。洗完澡把她拎出来,镜子里她比他小一圈。他还是少年,身子再有力也是精瘦模样,没到壮实的年纪。就这也仍大她一圈。
许城恍惚想,她会很痛吧。
况且,这事儿给他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结婚……怎么可能……
自从入姜家后,许城刻意没再去审视他和姜皙之间的关系。
他洗脑般地告诉自己,他对她没有男女间的感情。他会把她设想为船员,朋友,小妹妹,同伴。
有歉疚,也有心疼。
甚至,他根本没空考虑他和她的事。
每天见识着巨量的声色犬马,见到金钱与阶级面前,人像行尸走肉一样毫无尊严,被践踏。他觉得自己都空洞了。所谓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感情变得无关紧要,成了笑话。
更何况他每天都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记录警惕着周遭的一切;精神高度紧张。
那天晚上回去,阿文说姜皙在画室。
许城去找她,却发现她窝在软榻上睡着了。画架上的油画尚未完成,是他的侧脸。
许城把她轻轻抱起,她搂他脖子,迷糊地问:“宵夜有甜酒,你想吃吗?我陪你。”
他低语:“不吃了,直接睡觉了。你睡吧。”
她于是安心睡去。
那晚,许城将姜皙揽在怀中,迟迟无法入睡。
姜皙的房间暖气很足,床又大又软,但他始终不喜欢这个地方。先不论时刻有人看守的姜成辉所居的北楼;这地方太大,不相干的人太多,所有人安然享受着富贵,趾高气昂。而看清了这庞大建筑是建在多少血肉之上,更叫他恶心厌恶。
倒是她的画室,面对着一片开阔绿地丛林,无人前去,能叫他放松些。
可她那画室,不也是姜家的一部分?
许城明白,今夜,姜淮的确在试探他,却并不是试探所谓感情。或者说不是在试探,而是在要一样投名状——至今,许城没在他面前做过一件错误的、越界的、不合法理的事;许城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在他手上。
他迟早会和姜淮有一场冲突。
许城将熟睡的姜皙揽得更紧了些,他低头埋进她脖颈里。此刻,这偌大的奢华而冰冷的豪宅内,大概只有她身上干净的气息能让他平静了。
但平静后,脑子里猛然一个声音在问:这是否只是他的幻想?
是,他知道她无辜,所以想到他正在做的事、将要做的事,必然会伤害她;他愧疚而撕裂。
可他又清晰地告诉自己:她跟姜家是分割不开的,她的确受着姜家的眷顾。
她生长到如今,受到的一切滋养,都是姜家给的。那些吃人骨血换来的金钱,化作的精美食材、衣物、住所、出行……一切都是这宅子里所有姜家人共同享用着的。
前一秒还看到姜皙那华丽的公主一般的房间,后一秒看到女孩子因替家还债成了包间的公主,不讽刺吗?
这几月的所见所闻,颠覆了许城的世界,他对姜家的厌恨与日俱增。
等到他和姜淮真站在对立面的那一天,姜皙,你究竟会向着谁?
第26章 chapter 26
chapter 26
许城和姜淮的冲突比预想中来得快。
2005年春节比往年晚。姜家很重视春节, 姜成辉姜成光的老父亲还在世,每年过节全家族聚在一起吃团年饭,热热闹闹几十口人。
姜淮跟许城提及来家中过除夕, 许城说要在姑姑家守岁,姜淮没勉强。但许城私下和姜皙约好, 除夕夜接她去江边放烟花。
江州地方小,一入腊月, 就开始期待过节了。
腊八那晚, 姜家有个家庭聚餐。许城没去, 回家陪姑姑吃完饭,换了运动服去江堤上跑步。江面一片漆黑, 他沿着堤下微弱的路灯光, 一路跑去废弃的凉溪桥船厂。四周除了破烂的厂房和龙门吊,空无一人。他继续往香樟树林跑,在那儿遇到了夜跑的李知渠。
李知渠手下除了许城, 还有其他许多线人,包括方信平留下的。他定期会将众人获得的信息共享, 以便通力合作。之前, 他将许城获取的大量线索与其他人共享后,有几个线人以此为切入点, 深入摸索到可靠消息, 姜家有个重要账本,记录了从港澳和境外账户进出的现金流。拿到这个账本,就有了关键证据。但目前不知账本在哪儿, 只听到类似钥匙之类的关键词。
许城接触过很多账本,但都是正常营收,并未听过这个, 说之后会留意;又问他是否注意过邓坤这个人。
李知渠说,邓坤是外国护照,常年在澳门,目前没有确凿证据能支持异地联合办案。方信平之前也怀疑,邓坤是帮助姜家走账的。如果姜家落网,有了铁证,再顺着邓坤摸排,估计能帮助周边城市的警方打击当地的类似势力。
“你在姜家怎么样?”
许城跑着步,说话却不带喘:“接触了很多东西。虽然还没到关键点,但了解越多,对全局把握越大。或许哪天,量变引起质变。”
“那就好。”李知渠跑不动了,摆摆手,“还是你年轻,比我还能跑。对了,撞死我师父的肇事司机在梁城被抓了。年前移送回来。”
许城停下,对着夜幕中的长江弯下腰,双手撑膝盖,问:“杨杏呢,她搬去哪里了?”
“我办事也得有领导批准。杨杏明面上没有嫌疑,哪里调得出警力去追踪她?”
风吹碎发,晃过许城透出一丝悲伤的眼:“如果方叔说她有嫌疑,那他就是有。”
李知渠叹气:“我上月才去监狱看过凶手,他还是那句话,跟杨杏是情感纠纷,泄愤杀了方筱舒。先不管我们怎么怀疑,最终目标都在姜成辉。等他落网,一切谜底都会揭开。”
许城望着夜幕下涌动的江水,侧脸寂寥,他猛地深垂下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缓了会儿,站直起来。
李知渠知晓他心中悲凉,陪在一旁许久,忽想到什么,问:“那个姜家小姐,好相处吗?”
许城本在出神的脸上闪过一丝凌乱:“还好。”
“外头传姜家人都很不好相处,我怕她太刁蛮,太为难你。”
“没有。”
“你们……”李知渠目露尴尬,支吾起来,“你……不要……”不管怎么说,姜皙毕竟是女孩子,他不愿许城对她做太混蛋的事儿……
许城明白:“我知道。”顿了会儿,简短道,“我没碰她。”
两人尴尬地无言了会儿。
“但姜成辉姜淮以为我和她什么都发生了。不然他们不可能相信我。”
李知渠表情变得很奇特,不理解这是怎么做到的。
许城这才发现,他和李知渠讲过姜家许多事,姜家亲属及社会关系网里每个人的外貌性格秉性,相互之间的关系。连姜添都讲了。但他从没和李知渠描述过姜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完全不跟他谈姜皙这个人,也不谈她的事。
到了这一刻,他应该解释点什么。可一开口,不知从何说起,说:“她这个人,非常,非常,单纯。”
李知渠似懂非懂,没深问,只说:“他们信你就好。”
但,仍有所保留。那天在场子里,姜淮先拿包间公主试探他,见他不上钩,又拿临时编排的订婚来套他。拿他当驴了,悬一根不存在的胡萝卜。当然,或许并非完全不存在。可依许城判断,至少两三年内不会。
跟姜淮这人相处,哪怕是日常,也得时刻提防他话里的真真假假。
分别时,许城多问了句姜家各人分别会是什么下场。李知渠说,依金额和事件,姜成辉姜成光绝对的死刑,没收财产。姜淮和他一帮堂兄弟十年起步。底下那些人看参与程度,也就是刑期时长的问题。
许城问:“姜皙姜添呢?”
李知渠诧异:“他们没参与,关他俩什么事?法律是公正的,不可能喊打喊杀,诛人九族。”他曾听方筱仪说许城喜欢方筱舒,劝解道,“你不能因为方筱舒的事,迁怒到姜皙身上。那姜添还是个傻子呢,你找他报仇啊?”
许城知道他误解了。
他依旧不愿和他提及姜皙,打算就不说了,就此告别。可——
他还是折了一步回来,轻声说:“知渠哥,她跟她弟弟,没有生存能力的。”
李知渠纳闷:“什么意思?”
许城简单说了下,她几乎是被圈养的状态。他也是到了姜家才发现,她连特殊学校都不怎么去,由家庭教师带着。即使如此,她时常连家庭教师的课都不上,一个人在小西楼待着。他和她画室初见之前,她便独自待了半个月。
“她非常、非常单纯。”许城又说了一遍,“很多事都不懂。那……如果到时候有人找姜家寻仇,她跟她弟弟怎么办?”
李知渠思索后说:“我会想办法帮他们,看能不能安置去别的地方。这个我记下了。”
他是个善良、心软又负责任的警察。许城信他,没再开口,告了别,跑进了冬夜里。
没过两天就出了事。
那日一早,许城去江州上游隶属姜家的八达码头查看去年营收情况。忙到下午四点半,接到姜淮电话,叫他去一趟辉色,说在枫丹苑等他。
许城到场时,别墅大厅里,显示屏、酒水区、台球区的灯都没开,萧条空荡。只有正厅开了几盏筒灯,外头游泳池里的热气散进来,在离得近的一两束光线上缠绕。
姜淮和他堂哥姜浩坐在大沙发上抽烟。叶四阿武等一帮黑衣打手冷面立于两旁。地板中央瑟缩跪着三个人,卑躬垂首,脑袋快埋到地上。
姜淮见了许城,一手弹烟灰,下巴往身旁点,微笑:“过来坐。”
许城坐去他旁边,发现跪着的三人是店长吕奇,副店长邱斯承,和财务林芳芳。
姜淮这人,对谁好时,笑脸相迎,礼貌有加;对谁差时,翻脸无情,心狠手辣。能坐到他们仨这位置的,都见过他逼迫人的行事手段,没问题也要被吓出三身汗。
姜淮翘起二郎腿,往沙发背里靠:“说吧,你们三个里头,是谁,把辉色的账本偷走,给了警察。”
许城心头微微一凛,声色不动地观察这三人。三人皆颤抖摇头。
林芳芳最先哭诉:“淮哥,不是我,我不可能做这种事!我跟你多少年了!你要信我!”
吕奇也忙说:“不是我淮哥,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真不是我!”
邱斯承亦颤声:“淮哥,你给我开那么高的工资,这样的工作去哪儿找,我怎么可能砸自己饭碗?”
“对啊。”姜淮呼出一口烟,感慨,“跟了我这么多年,对你们这么好,给那么多钱,还要背叛我……绝对不能原谅。行,既然都不说,我就当你们三个都是。一起处理了。”
他语气轻飘得像处理几张发票,三人吓得面色如土,一个胜一个地喊冤求饶:“淮哥,真的不是我!求求你,放过我!真的不是我!”
姜淮冲叶四抬了抬夹烟的手指,叶四率几人上前,一顿拳打脚踢。拳击声,皮鞋踢骨声,惨叫声,求饶声,惨不忍闻。
许城眉心紧锁,面笼乌云。
林芳芳是女生,最先挨不住,趴倒在地,连护身的力气都没有。吕奇和邱斯承被围殴得抱头成团。
“行了。”
姜淮发话,动作止。
三人被踢得满头血,衣服破、脸皮也破。
姜淮问:“死了吗?”
问的是林芳芳,她浑身是伤,但强撑着勉强爬了起来。
“我想到个法子,看天意。”他伸手,阿武递来一颗台球;他掂了掂,笑说,“砸到谁,谁就是线人。”
三人瞳孔地震,许城也大吃一惊,但顷刻间,姜淮猛一发力,台球跟炮弹般发射出去,以骇人的力量和速度从邱斯承头顶飞过,砸到他后面的玻璃墙上。“砰”一声震天巨响!整面玻璃墙爆裂,碎渣崩了一地。
在场之人皆被震慑,许城咬紧了牙——这要是砸到头上,能当场开瓢。
邱斯承和吕奇双腿发软,跪倒在地。林芳芳扑在地上,披头散发地哭:“淮哥你冤枉我了。一定是他们。”她手指两个男人,嚎道,“是个男人就承认!拖我下水你们死全家!”
姜淮拎着半截烟头,走去三人面前,瞧剩下两人:“你俩怎么说?要不,我继续,砸到一个为止。”
被打得眉骨唇角出血的邱斯承爬上前抓住他裤腿,声泪俱下地乞求:“淮哥,绝对不是我,你相信我,绝对不是我!”
吕奇同样哭求。
姜淮皱眉:“啧,我裤子弄脏了。”
两人吓得立马松手。姜淮回头,问沙发上的许城,语带调侃:“许哥,你说是谁?选一个。”
那语气随便得像选颗白菜。
许城说:“不知道。”
姜淮眯眼:“随便选。”
许城直视他:“不选。”
姜浩见状,起身过去:“我感觉,是这个女的。”
吕奇和邱斯承松了半口气,林芳芳疯狂喊冤。
姜淮却没动,给叶四一个指使。叶四拿来一根台球球杆,一挑,将三人的下巴齐齐抬起来。
姜淮打量着三人,每人眼中皆是惊恐。
他观察着,残忍嘲笑:“蠢货。”
“我这账本一点问题没有。”他伸手,阿武递过来一摞账本,“今天去局里拿回来,你们是没看见那帮条子脸色,吃了苍蝇了,哈哈哈。”他脸色一变,说,“林芳芳可以走了。”
一个打手将林芳芳拎起来,往外推。剩下的人齐涌上前,将跪着的邱斯承和吕奇摁住。
叶四将台球杆递给姜淮。
“从你开始。”姜淮拿球杆的尖端敲敲邱斯承肿胀的脸颊,命令,“张嘴。”
邱斯承惊恐至极,不断摇头,哭喊:“淮哥,不是我!不是我!你相信我!”
但叶四一手摁住他头,一手捏开他嘴。
姜淮将台球杆尖端塞进他嘴里,直抵喉咙,后者恐惧得剧烈挣扎,发出嗯哧鸣叫,但几双铁手箍着他,无法反抗。
许城震惊到脑子空白,他没想到这家人竟能一次又一次突破下限。
姜淮尚未用力,许城冷声:“淮哥!”
姜淮侧头,许城说:“可能真不是他们。”
姜淮面无表情,将台球杆朝他偏了下,说:“你来。”
许城眼瞳敛起,神色不善,明确在与他对抗。但终究,他一字一句说:“他是我高中舍友。”
“行。”姜淮像在跟他讨价还价,“那就先来这个。”
他将台球杆从邱斯承嘴里抽出来,指向吕奇,后者哭叫:“城哥,不是我!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城哥——”
许城这几月来辉色办公,都是吕奇亲自接待,有几分见面薄情。吕奇拿他当救命稻草,但还是被捏开嘴巴,杆子捅进口腔,往喉咙去,他发不出声音,只能靠呜叫和眼神悲求。
“来。”姜淮冲他挑眉,“许城,你今天给我处理了一个叛徒,就是我姜家过命的弟兄。”
吕奇绝望悲鸣:“啊——”
许城不动,头顶的筒灯笼在他黑发上。他眼睛沉在阴影里,周身散发出一种可怖的气息:
“我不干。”
十几人的大厅里落针可闻。
姜淮脸色陡变,将台球杆抽出来,往地上一跺,忽然问:“你不会和他们哪个一伙的吧?”
许城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姜淮:“不如你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从来不讲——你认识方信平?”
“我认识方信平,你他妈调查得还不够清楚?要我来讲?”许城说,“五年前,跟你混得好的那一圈富二代朋友们,冤枉我推我顶罪的时候,他是负责那案子的警察,秉公执法,抓了你那帮朋友进去。怎么了?”
姜淮面如铁冰。
“你要让我听你的,给你低头,去蹚你家的浑水,干你家的破事,给你当枪使,来证明我没问题……”许城咧嘴笑了,笑得狠烈,
“那我他妈就是!对,老子就是卧底,就是线人。跟他们仨一点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