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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的船 玖月晞 32598 字 2个月前

第51章 chapter 51

chapter 51

许城回到局里, 脸罩乌云。

小湖刚取了包裹,迎面走来要和他打招呼,见他一脸“生人勿近”, 吓得遁逃。

许城却脚步一刹,回头:“你买的什么花花绿绿的?”

“零食啊。”小湖热情捧上来给他看, “芒果干草莓干柠檬片奇异果干,可好吃了。现女生都爱吃, 有颜值又有营养。”

许城瞄一眼, 确实诱人。他脸色还是差的:“链接发我。”

小湖打探:“队长给谁买啊?”

“……”许城说, “我自己吃不行啊。”

“哦。”

“对了。我上午听你跟小江说什么很保暖又好看的羊毛袜是哪个?链接也发我。”

*

黄亚琪走进会议室,一众服务生齐刷刷站起, 身板挺直, 表情严肃。

她开会向来没废话,笔记本往桌上哐的一砸,翻开:“赵小疏。”

小疏头皮发麻:“……诶。”

“昨天负责3号台, 盐罐见底了你不知道?你脑子里成天想什么?下班?”

小疏低头,默默挨训。

“钱小采。周一5号台, 小花瓶水里有飞虫你看不见?厨房里哪儿有吃的你看得清楚!程西江——”

姜皙抬头。

黄亚琪卡了下壳, 发现并没记录到她的瑕疵,冷声:“不会英语。哪天碰上外国人, 是不是得靠同事救济?”

姜皙举了下手:“亚琪姐, 我会英语点菜了,菜单上的英文都会念。别的也正在学。”

黄亚琪没来得及说什么,店长推门进来, 笑眯眯说:“程西江,思乾集团的邱总定了晚餐,你准备准备, 等下去VIP1间服务。”

姜皙眼眸微垂,又抬起:“店长,我不去。”

店长一愣:“怎么了?他是我们店贵宾。”

“他骚扰我。”

姜皙直接丢出的这句话把室内一群人炸得瞪眼无声,她自己倒寻常。

“他怎么骚扰你?”

姜皙平铺直叙:“他说给我个大房子住,每月二十万。”

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二十万?!”小水左右脑打架,“不对……他说要包养你?明着说吗?真恶心!天,二十万……”

店长有点尴尬:“他摸你了吗?”

姜皙摇头。

“那也不算骚扰嘛?”

姜皙疑惑:“那要等他摸到吗?”

小果拉了拉她,不能这么和店长说话。

果然,店长脸皮挂不住:“还挑顾客,你是来上班还是来当公主?”

姜皙说:“我没挑。但他骚扰我。”

一旁,黄亚琪突然开口:“程西江不准去。入职不满半年,不能服务VIP,店里的规矩。想靠着歪七扭八的关系,越过其他正常升级的同事,想都别想。”

店长脑子绕了几圈,不知她是在帮程西江还是骂程西江:“亚琪啊——”

黄亚琪态度坚决:“你这么搞,我以后怎么管人?”

“诶你这人——”两人争论着出门去了。

姜皙抿唇,转身对镜子整理仪容。

*

晚市的第一桌大厅客人安排给了姜皙,是一对三十出头的男女。

姜皙将两人引至座位上,点餐时,男士滔滔不绝向女士介绍菜品,一会儿说龙虾该配另一种酱,一会儿说在国外吃的鳕鱼品质独特。

随后,男士点了价格最亲民的一款红酒。醒酒完毕,姜皙为两人倒上。

他轻抿一口,眉头一皱:“这酒的味道怎么跟我在法国喝得不一样?”

姜皙微笑:“前几天刚空运过来,可能它晕机了,也或许水土不服。要不给您换一瓶已经上班一个月了的?”

女士轻笑起来,男士也不禁朗笑:“没事,算了。”

姜皙退回工作台,无意看到邱斯承走进餐厅,他远远看她一眼,笑了笑,转身进了走廊。

今晚这桌客人走得早,她收拾完桌子,在廊上刚好碰见邱斯承。后者一见她就停了脚步。

送他出门的是小疏,邱斯承对她很礼貌:“方便我和这位小姐单独说话吗?”

小疏只好离开。

廊上灯光昏昧,邱斯承朝她走近一步,姜皙一步后退,神色平定。

他笑得彬彬有礼:“姜小姐放心,上次说了,我不会逼迫你。就想见见你。”

姜皙没说话。

邱斯承竟真没打扰她,拔脚要走。

姜皙问:“是你吗?”

他停下:“什么?”

“绑架我的人?”

邱斯承一愣:“你被绑架了?什么时候?”

“不是就算了。”

“姜小姐,我要想对你做什么,会直接上门。像上次那样。”他唇角勾起,“下次见。”

*

夜里十点半,江边老旧的筒子楼上,家家户户亮着灯。

三楼楼梯右侧那户,灯光格外温暖。

许城白天见过易柏宇后,心被挖空了。又加班到现在,一片疲惫麻木。

原说在车里坐个十分钟就走。

现下过了三个十分钟,他还不想拧动车钥匙,点燃了今晚的第四根烟。

打火机照亮许城倦累的脸庞。他无意一瞥,却见三楼那户开了门,一道黄色光帘铺进走廊。

他心一惊,立刻松开打火机。嘴里的烟也撤下来,虚拢在手里。

姜皙走进楼梯间,感应灯光自上而下渐次亮起。

许城手腕紧绷,疑心她是来找他的,要把他轰走。

但下一秒,他看见巷子口站着个男人——易柏宇。

他拿着个小盒子,兴奋又紧张地抖着手,在路灯下来回踱步。

许城无语:“……”

易柏宇见姜皙出了楼道,立刻将盒子藏在身后,朝她小跑而去。

两人在一楼的一户人家门口遇上。

姜皙一见他就笑了:“怎么这么晚还经过这里?”

易柏宇挠挠头:“跟同事聚餐。单位年会,抽了个奖。奖品我也没什么用,送给你。”

易柏宇把藏在身后的东西递出来,是一款智能手机。

姜皙微微惊讶:“这不好吧,有点贵重了。”

“贵重什么,又不是苹果。我手机刚新买的,用不着。单位上发的东西也不能转卖,搁家里积灰。”

姜皙还是犹豫。

“真不贵重。跟我同级别奖励的还有个高级电饭锅呢,我要是抱个电饭锅来,你要不要?”

姜皙好笑:“电饭锅可以。”

“真的。”易柏宇掏出自己手机,翻着抽奖拍的照片证明给她看。姜皙歪头,挨近了去看。

许城远远地,听不清他们具体讲的什么,但交谈声始终没停。他看得到姜皙的笑容,也看得到她朝他贴近,突破了社交距离。

呵,哪还有距离,肩膀都挨在了一起。

是啊,易柏宇见过她困难的时候,甚至间接地帮助过她。而他没有。

易柏宇心情很好,滑动图片,边笑:“西江我跟你讲,今天抽奖可好玩了,你看这个人……”

住户开门出来丢垃圾,他俩挡了路,易柏宇顺势轻揽了下姜皙的手臂。

姜皙跟着他移动,注意力全在他手机里。

你傻不傻?他对你有目的。

许城沉默地、一瞬不眨地盯着那方向,咬了下脸颊。

他见易柏宇眉飞色舞讲着话,姜皙专注望着他。可能是讲到好笑的地方,她忍不住笑了。

许城觉得刺痛,看不下去了,决绝地扭过脸去,狠盯着黑丝绸一样波动着的江面。可几秒后,又忍不住看他俩,眼神又痛又伤又恨。

姜皙最终居然接下了手机盒子。两人又聊了几句才分别。易柏宇目送她进了楼道,才念念不舍地转身。离开时,步伐雀跃,看来心里美翻了。

许城咬紧牙,执拗地盯着姜皙的身影上了三楼,进屋,关门。

安静。

虚拢着的手里,烟已灭了。他扔掉烟,拿起几张不知什么时候接的传单,折叠起来。

才将纸对折,手却不听使唤突然发狂,猛地几下撕扯,富有韧性的传单纸被刺啦哗啦撕成碎片。

他深深吸气,手紧攥成拳,一堆碎纸片在手心狠揉成团。

半刻后,他重新拿了张传单,折完一只小纸船,又折了只乌篷船。

他将折好的船扔一旁,刚要放手刹,姜皙又出来了。

许城吓一跳,立刻看向巷子口——易柏宇并未返回。

见姜皙走出筒子楼,拐进巷子;许城迅速下车,将烟头和纸船扔进垃圾桶。

筒子楼那一片地势高,和沿江路隔着绵延的山体斜坡。除了这道大阶梯,斜坡上还有几处弯曲的窄楼小路,连接上下两层。

山体上生长着古老的乔木和常青树。冬季乔木落光了叶子,松柏依然青。许城目光穿过枯木,勉强追寻她的身影。

坡道之上,她行于夜间安静的巷中;隔着重重树影,他走在江边无人的步道上。

山体在前方有个大拐弯,和长巷延伸去不同方向。许城从最近的小楼梯上去,直奔长巷。姜皙的衣角闪进某条巷道。

他跟过去看她进了家小卖部,一分钟后拎着塑料袋出来。许城闪去一旁。等姜皙从他在的巷口经过了,他才潜出,探看了眼她的背影。这次没尾随,她警惕性高,怕吓到她。

目送她安全回去筒子楼了,他才过去,刚走到尽头,脚步一刹——姜皙站在筒子楼一层走廊上,静静看着他。

许城原想冲她笑笑,可与她对视上的一瞬,心头不可自抑地涌起无尽的心疼与悲伤。

姜皙被他这疼惜且深情的眼神看得愣了愣,有些莫名,心突突跳几下,忘了要说什么。

而许城像被本能驱使,突然一大步上前,轻轻将她搂进怀里。

姜皙手里还提着塑料袋,只觉背后被他一拢,人就扑在了他肩头。

许城的拥抱并不紧密,双臂力量很松,仿佛她是件珍贵的易碎品,他稍一用力就会破碎,所以他抱得极其小心翼翼。

他宽大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

姜皙呆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后退一两步,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他怎么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许城也知自己失控,一声没吭。

是姜皙先开的口:“你,你怎么又来了?”

他说:“我又想你了,就又来了。”

“……”姜皙被他的直球打得眼神直愣愣,没反应。

他缓了缓,质问:“这么晚了,你还往外跑?”

“奶粉没有了。添添喝不到,不肯睡觉的。”

“你也该叫他一起下来。”

“他在玩你给他买的拼图,不肯动。”

许城:“……”

她转身离开。

许城一大步跟上,不满地追问:“易柏宇能来,我不能来?”

姜皙没吭声。

质问继续:“你居然骗我?谁让你给他做线人的?”

“这和你没关系。”

她绕进楼道,上楼梯;感应灯没亮,许城拍了下铁栏杆,砰一声灯亮。

“做线人很危险。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吗?!”语气里责怪易柏宇的意思非常显著。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顺便给消息。现在也没做了。”

许城没话讲了,默了会儿:“你为什么能收他的东西,我的就不行?”

横竖他今天是买了一堆。之前买是打扰冒犯,可如今他都表白了。表白了的人送点东西,理所应当,名正言顺。

易柏宇他表白了吗就瞎送。

姜皙顿了两秒,还是那句话:“跟你没关系。”

“呵。”许城讽刺道,“知道你脚不方便,送个东西还让你下楼。他可真行!”

“是我不让他上来的。添添晚上看见客人会很兴奋。”

“这么护着他?”他语气很难不说是尖酸,“别是被他pua了。”

“我不会被任何人pua。”

“行!”隔两三秒,“你知道pua的意思了?”他微笑,缓和了,“那天我跟你讲了之后,你去查了?”

姜皙抿唇,彻底不理他了;上到三楼,加快步伐溜进家,关大门。许城手臂抵上去,推开。

哗啦一声,防撞链拉开,将门卡住一条缝。

姜皙站在缝里,隔着一道稳固的钢链子,静静看他。

许城:“?!……”

他简直不可思议:“给你装这个防撞链,是为了防我的吗?”

这一幕实在太滑稽,姜皙嘴角很轻地牵动一下,她嘴唇抿平,往门后躲了两秒。

许城的心就像陡然被春风抚平了褶皱。

她人挪出来,淡淡的脸孔:“添添该睡觉了,你上次来,他兴奋到凌晨才睡着。以后不要随便上来。”

许城捕捉到这话里的漏洞:“要先经过你同意是吗?”

这人太会顺杆子爬。

“许城,你别——”

“我在楼下,没打扰你吧?”

姜皙跟他讲不通,一下关了门。

许城面对着一堵冷硬的门板,心情却不坏。他听到她去接水,水龙头关掉的一瞬,他说:“晚安。”

下楼时,脚步轻快。

他很确定,他看到她笑了,虽然很浅。

但这浅笑传递到他脸上,大大地绽开。

许城快步走下大楼梯,无意望了眼江对岸的夜都市,那头灯火灿烂,像一幕无声电影。

他瞥一眼远处的过江大桥。脑子里忽然一个闪念,那晚,王大红没联系过幕后人,对方也没联系他。那人是如何确定事情成败的?

——当晚在附近,且目睹了整个过程。

许城心中一愣,立刻跑下步道,赶去那晚滩涂的死角,朝四周看。这次,依然看到了远处的过江大桥。

*

接下来两天,姜皙在开门和回家时,不断震惊于家门口的各类快递。

先是来了一堆营养有机零食,各类水果干、坚果、牛肉干等等;接着是一堆补剂,什么维生素、钙片、鱼油之类;然后是衣服,羽绒服,鞋子,羊毛袜子;最后米面粮油全来了。

知道她喜欢吃自己搓的汤圆,居然还买了一大袋汤圆粉和甜酒,以及一百个鸡蛋。

姜添帮忙把一大袋五常大米和一大桶油提进屋时,纳闷地问:“姐姐,涨工资了吗?”

姜皙一声没吭,给许城发消息:「你把东西拿回去!」

许城:「女士衣服,我穿不了。零食,我不吃。米面油,家里不开火。拿回来给谁?」

姜皙:「我不管。你买来的,你处理。」

许城:「我也不管。你都收易柏宇的手机了,我送点东西怎么了?」

他平日当着她面前礼礼貌貌的,隔着网络简直霸道!

嘴皮子厉害得……像少年时。

姜皙咬牙:「你那是一点吗?家里都要堆不下了!」

许城:「我还嫌少了呢,我想给你买一船。」

姜皙:「我说真的,我不要!!」

许城:「你为什么跟我说话那么多感叹号……好凶啊……QAQ」

姜皙:?????

姜皙吸气:「我说真的,我不要。」

许城:「我也说真的。上班忙,不回了。你这是干扰人民公仆。

(* ̄︶ ̄)」

姜皙:“………………”

*

周一中午,许城去市检察院开会。下月,检察院就要对袁立彪提起公诉了。会议规格很高,市长、政法委书记、纪检委领导、各区县公安、检察院的人都来了。

会上,政法委书记严怀瑾把许城大力表扬了一番。

许城倒好,心情平静。

会后,他特地去副院张市宁办公室坐了会儿。

张市宁说前几天刚收到一盒好茶,好友去外地玩带回来的,绝顶的凤凰单丛,请他尝尝。

许城笑说:“我可品不出来,好茶也浪费了。”

“你啊。”张市宁拿茶壶烧水,不免感叹,“以前信平总喜欢偷我茶叶,他最喜欢乌龙。”

张市宁跟方信平是同门师兄弟,职位比方信平高,原是江州市公安副局。

“杨杏的事您知道了吧?”

“卢思源讲了,我一直关心着呢。信平走了也十年了。”张市宁眼眶微红,不好意思被许城看见,起身去洗杯子,“你袁阿姨好吧,我有半年没去看她了。”

“挺好的。”许城望了眼窗外的天,“就剩李知渠了。”

张市宁也遗憾:“当年我以为能找到他,很快破案,没想到,哎。调来誉城这么多年,管不着了。江州警方也一点线索没有。”

许城把椅子往办公桌前拖了下:“老张,找你有个事儿。天湖区那女店长失踪我挺感兴趣。要不,你去催催他们。”

张市宁斜他:“在你们局长那儿碰一鼻子灰了,来找我?”

许城冲他竖个大拇指:“明察秋毫。”

“那小案子你怎么感兴趣了?”

“我觉得跟另外几起有关系。而且,我发现了些线索。”

“什么线索?”张市宁清楚,许城在破案这方面有天生的直觉,总能把别人想不到的细节联系起来,结果成了关键的破案点。这种能力,一般人还真羡慕不来。

“还不明朗,先不说。怎么样,能催吗?”许城嬉笑,“我请你吃饭。”

“我差你那顿饭?主要我新官上任,虽说也想烧三把火,但得先跟下头磨合好。来检察院半年不到,手伸一百米去指示区公安,人以为我没事儿找事儿。”

许城的笑脸立马撤了,表情凉飕飕,靠进椅背里。

张市宁不满:“你至于吗?”

许城挠挠耳朵:“没事儿我先走了。”

“等下。”张市宁话题一转,“蒋青岚你们聊得来吗,不行我给你推荐个。”

许城无语:“怎么聊两三句就化身媒婆?”

张市宁说本不想提,可对方知道他和许城私交不错,说了两三次:“这人是管你我的。”

许城顿了下:“谁?”

“严怀瑾。”

“饶了我吧。”许城吐槽,“这跟读书时跟教导处主任的女儿谈恋爱有什么区别?”

张市宁一愣,差点喷茶:“哈哈。我话带到就行。我看你千挑万挑的,最后挑到谁。”

正说着,有人敲门,又看看许城。张市宁示意他直说。

“思乾的邱总亲自来投诉了,说想跟您谈谈。”

张市宁皱眉:“让陈检去吧,说我在开会。”

“行。”

许城稍稍转动椅子:“邱斯承?”

“问真新闻那记者祝飞,总盯着思乾集团写报道。也不是多大的事儿,邱斯承心眼小,隔三差五给市里打电话,领导来施压。他这人命好得稀奇,居然能做到今天。只是啊,见钱眼开,捧高踩低。”

许城喝着茶,稍稍挑眉:“老张你没骗人,这茶真不错。”

不过,事情谈不拢,许城也没工夫软磨硬泡,很快打道回府。走到一楼,撞上邱斯承。

邱斯承照例朝他伸手,许城和他握了下:“怎么来这儿了?”

“碰上点小事儿。”

“邱总亲自出马,事儿不能小吧?”

邱斯承笑两声,却不答,转问:“下班了吧,一起吃个饭?把杜宇康叫上。”

许城还没应答,手机响了,铃声是很久远的:“喜欢你,那双眼动人……”

邱斯承脸上风云不动。

许城先是愣了下,因这铃声晃了下神;他眉心微蹙,大步走远了,才接电话:“姜皙?”

“许城?”姜皙声音很急,混乱地说了一大串,“我今天临时跟同事调班,学校有个志愿者和添添相处很好,说帮我带添添。刚才她说……然后……”

“姜皙。”他很冷静,“你先别着急,慢慢说。”

那边定了一下,呜咽:“添添不见了。”

“在哪儿,什么时候,怎么不见的,谁在他身边?”许城迅速问出四个问题,知道她惊慌,简略道,“先说在哪儿?”

“家旁边,景丰山公园的健身器材园。”

“什么时候不见的?”

“十五分钟前。小雨带他去玩,回头添添就不见了。我报警,警察说不到24小时不受理。”她竭力冷静地说到这句,哽咽起来,“许城,添添他不会乱跑的。我怕他……怕他……”

许城语气很定:“你别怕。我来处理。一定把人找回来。”

那边就真的静了,嗡声:“好。”

第52章 chapter 52

chapter 52

开车行驶上主干道, 许城迅速用车载电话联系老城左巷派出所,跟那边同僚紧急说明情况——程西江前不久才遭袭,这次她弟弟突然失踪, 绑架的可能性极大。

对方挺配合,说马上派人去看看。

“看看恐怕不行。得把景丰山公园封起来。”

“搜山?”对方吃了一惊, “人手哪够?”

“够。不用搜山。”车刚好停在红绿灯前,许城点开手机地图, “景丰山很小, 月亮型。外圈贴着沿江路, 山体不到一千米。里圈大概七百米,起点是老街长巷, 剩下是外头的春平路。

沿江路没岔口, 平时车也少,路两端拉警戒线,检查车辆。这边解决了。

春平路那边马上晚高峰, 车会多起来,不要紧。从景丰山下山的大路两条;小路三条。在路口蹲点, 拉警戒线。警车来回巡逻, 一定要鸣笛。起震慑作用。

整个景丰山环山最薄弱的一环是长巷,那地方楼多树多光线暗。如果我是他们, 大概会在路灯亮起, 也就是五点五十分前的最后两分钟从山上溜进长巷,斜插进老城区。

但长巷一眼能望到头,两个体能好、眼力好的警察就够了。”

许城说完, 补了句:“出警的人全部穿警服。”

那头被他这清晰严密的部署震了震,反应过来:“景丰山下山的小路有三条?不就两条吗?”

他们是辖区基层,对那些爱翻野山、不走寻常路的游客踩踏出来的小路门儿清。

“罗平西公交站牌后边还有一条, 今年新踩出来的。”许城过去几月把姜皙家附近全部踩点,摸排得跟掌纹一样清楚。

他打方向盘,上了高速路。西边的天空,一片艳红。

“可怎么确定人现在还在山上?”

“沿江路和春平路都有摄像头,从长巷混入老城区是最好的路。可现在长巷也有摄像头了。上次王大红被抓,如果这次的人跟上次是一伙,他们绝对知道。

程添是个成年男性,不像女性那么好控制。他还有精神疾病,发起狂来两三个人都摁不住。他们得先把人放倒,大概率用了乙.醚。扛着人上下山,至少得三人。目标太大。现在天没黑,人一定在山上。”

许城看了眼高楼上最后一丝阳光,“但天黑后就不好说了。”

“行,我们尽快。等等,这么干,如果犯人在山上,见没路走了,会不会扔下人,装成游客下山啊?”

“对。”许城敛起眼瞳,“警力不够,犯人大概是抓不到了。”

他握紧方向盘:“但程添能救下来。”

*

许城赶到大楼梯时,前方不远处警方已拉了警戒线,排查着来往车辆。

姜皙和姚雨坐在楼梯上,暮色中两张脸皆是惨白,不晓得是吓的还是冻的。

许城迅速下车,打算直接和民警汇合。

姜皙看见他,脸还是呆滞的,人却立刻站了起来。

姚雨也跟着站起来:“许警官!”

隔着几十级台阶,许城神色略肃地望着姜皙,脚步却没停。他没空上来安慰她,径自经过长楼梯,快步去了前方。

姜皙望见他跑到执勤的民警身边,和对方交谈着什么。警灯闪烁,照得他侧脸极白。他很快斜插进小楼梯,往长巷方向去,见不到人了。

她又抱着手臂缓缓坐下。

台阶上很冷,潮湿的江风扑面而来。她又开始发抖。

姚雨搂住她,双臂来回用力抚她的背:“西江姐姐,一定没事。许警官很厉害,一定会把添添找回来的。”

暮色渐浓,脚下的楼梯开始模糊。

姜皙回想,在过去那些年里,她为了养活她和弟弟,一面工作一面无数次忍受他的暴躁、癫狂,被他逼得快要崩溃的时候,有没有一瞬想过,要是没有他就好了。

在无数个她怀疑程添跟她没有半点情感连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把他扔掉就好了。

在那些她被别人伤害、袭击,而他只是缩在一旁的时候,有没有一瞬想过,要是他死掉就好了?

有过的吧……

她把那些想法收回,行不行?

此刻,她身旁这座弯月型的景丰山公园,已在各个关键点上拉了警戒线,身着制服的警察蹲点视察着来往进出的行人。警车来回巡逻,

天越来越黑,楼梯顶上的路灯亮了,骤然将脚下长长的无数道阶梯照亮。

江对岸的路灯也次第亮起,像一座座小台灯静立夜中。

又一轮巡逻的警车从楼梯底下驶过,红的、蓝的光照着姜皙的脸。

可……他从小就跟着她了啊。

捡到他的时候,她5岁,他也才2岁。她牵着他的手,从一个垃圾堆走到又一个垃圾堆,从福利院走到姜家,从姜家逃出,走向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村庄、县与镇、城与市。

一路风雨颠簸,她有过很多的家人、亲人、爱人,每个家都破碎了,每个人都离去了。

只有他一个“傻子”,始终默默地跟在她身边。

那么多、那么长、那么冷的夜路,他一直乖乖陪着她走,毫无怨言。

他说过的,

“添添,喜欢姐姐。”

“添添,永远和姐姐一起。”

大火那天,邱斯承打她,十六岁的他扑上去护她,却被邱斯承一脚猛踹心窝,从此他害怕各种撕扯。

肖谦死后,她没有假肢,没有拐杖,十八岁的姜添背着她走了很久很久的山路。他不知道什么是逃亡,只知道姐姐说,一定要往前走,不能停下。他就背着她一直走,走到嘴巴干枯,浑身颤抖,也一直往前走。

他的睡前牛奶,总要她喝第一口。

她说,我们没有钱,不能买零食,他也乖乖点头。

辗转一个又一个的出租屋,有时饥不果腹,他不吭声不闹腾,只吃一点点,就说饱了,姐姐吃。

在最孤独的路上,他陪着她聊天,说着乱七八糟的傻话;

在最寒冷的夜里,他把她冰冷的手脚捂在肚子上。

如果他真的没有了,未来的路,或许她也走不下去了。

姜皙望着不远处黑绸缎般的江水,盯着那沉默波浪上的冷光,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直到突然,许城出现在楼梯下。

姜皙一瞬站起,眼睛死盯着他。

许城怕她着急,一步三台阶来到她跟前,黑眼睛在冬夜里格外清亮:“找到了。但人是昏迷的,已经从山北门送去医院了。”

“谢谢你。”姜皙想冲他笑一下,可腿脚发软,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跌。

许城眼疾手快,一手捞住她腰,将她人揽进怀里。

她脑袋偏靠在他肩头,浑身无力,手脚软得像棉花。许城索性将她打横抱起,快步下楼梯。

姚雨赶紧跟上。

*

医生说,程添吸入过量乙.醚,已紧急治疗,短时间无法清醒,得在医院观察一晚。

姜皙守在病床边。

姜添在沉睡中,脸色苍白,脖子上有很深的掐痕,脸上好几道被树枝刮破的小伤口。

姜皙很久没这样认真打量过他了,当年,带着他匆匆离开姜家时,他才十六岁,转眼都二十五了。

灵魂却还是小孩子。

一个小孩子的灵魂装在这具成年的躯壳里,跟着她摸爬滚打四处流浪,很辛苦吧?

当初如果把他留在姜家,他或许会被重新送入公益机构,过得比现在更好。

从来都是她需要他啊。

姜皙握住他消瘦的手,将脑袋埋下去,眼泪无声地涌出。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

*

姜皙无声哭了一顿后,收拾好情绪,从病房出来,许城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两人对视一眼。

她眼睛有些红,表情还算镇定,坐去和他旁边,问:“姚雨呢?”

“说去买点吃的来。”

“哦。”

无话了。

隔壁病房门开,护士端着托盘从两人面前走过。

“哭了吗?”

“也没有。”她匆匆看他一下,遮掩地揉了揉眼睛。

许城并不信她的话,但没追问,只是注视着她苍白而细瘦的手。一时间,他忘了他不该这样长时间的目光不移。

姜皙在他的目光里变得局促,心跳莫名乱了:“你……看我干什么?”

他晃了下神,说:“我只是觉得,你很了不起。”

姜皙目露困惑。

“添添。你把他照顾得那么好。居然比以前还好些。不知道你付出了多少心力。”

姜皙一愣,鼻子发酸。

“记不记得那次,你跟添添一起坐船,我们在渡船上遇见?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再次看见他,觉得他好干净。

头发干净,脸干净,衣服干净,指甲也干净。看得出他过得很好,也教得很好。想一想,都好难啊。”

许城说,“这么多年,一个人带着他,很辛苦吧?”

姜皙不想在他面展露情绪,可喉咙酸涩得说不出话,想张嘴转移话题,两行清泪却先坠落。

更多的眼泪像盈出的小溪,淌过脸颊。

许城心刺啦地疼,不禁抬手,拇指轻抚上她脸庞。他手指一瞬被泪水濡湿,拂过她眼边那颗小小的泪痣。女孩的脸颊很柔软,触感陌生却又熟悉。

她的泪忽然止了,抬眸望住他,一双杏眼湿漉漉,闪着泫然的水光。

时间像停止在了那两三秒,他满眼疼惜,她满目茫然。

姜皙先回神,一瞬红了脸,偏开头去,拿袖子擦擦脸上的泪痕。

许城的手悬在半空,怔了怔,惊觉自己失控,扯扯唇角:“对不起。”

姜皙没做声,很轻地摇了下头。

两人一下都不知所措了。

电梯叮地一响,将他们解救——姚雨拎着一大包吃食来了。

三人去到走廊尽头的休息间。

姚雨拿出打包好的饭菜:“我怕西江姐姐胃口不好,点的清淡的。”

姜皙温声:“谢谢你,小雨。”

“你好客气呀。”姚雨将打包盒掀开,西红柿鸡蛋、青椒牛肉、虾仁玉米。

许城递给姚雨一双筷子,又掰开一副递给姜皙,声音很轻:“你先吃东西。”

姜皙思绪不在脑子里,懵懵地接过去。

姚雨耳朵一竖,她哪里听过许警官讲话这么温柔?!

她看看自己手里未掰开的筷子,再看看姜皙手里掰开了的,暗戳戳瞟了许城一眼。

许城一个眼神过来,姚雨垂眸。

他这趟忙到现在了,才开口问:“你怎么在这儿?”

姚雨很确定,许警官跟她俩说话的语气很!不!一!样!

“问你话呢。”

“我是蓝屋子的志愿者呀。”姚雨以为他责备自己,忙解释,“添添他说很想去玩,我说就玩半个小时。西江姐姐叮嘱了天黑前一定要回家,我准备五点十分就回的。我可没做错事。”

姜皙也说:“不怪她。我临时代个班。刚好小雨在,是我让她帮忙的。”

“我知道。我是奇怪她怎么会认识添添?”许城缓声说完,又看向姚雨,他知道姜添不是那么自来熟的人,“你认识他多久了?和他关系还挺好。”

“关系好和认识多久没关的,看缘分。我们就是聊得来呀。许警官,你帮了我之后,我也想去帮人,就去做志愿者啦,我棒不棒?”姚雨骄傲地邀功。

许城淡笑:“做志愿者是好事,”脸色一转,“但你有好好上班吗?”

“当然啦,你好不容易给我找的工作,我拼命也会好好干呀。”姚雨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

许城放下筷子,掏钱包:“这顿多少钱?”

她赶紧摆手:“不要,我有工资了,我也请你吃顿饭。”

他还是掏了一百,递到她面前:“谁要吃你请的外卖,下次好好请。”

她一下就被糊弄了,高兴地收了钱:“好呀。不过这顿只有85块。”

“剩的当跑腿费。”

“哇,赚了十五。”

两人有来有回地聊着天,撑起了这屋里的热闹;姜皙在一旁安静吃饭,不搭言语。

“你多吃点菜。”许城声音不大,又加了句,“米饭也多吃点。”

姜皙垂着眸,没以为这话的对象是自己。

姚雨倒很自觉拿手肘碰了碰姜皙,姜皙茫茫然抬头:“啊?”

“西江姐姐,许警官让你多吃点菜,米饭也多吃点。”

“我吃了。”她说。

许城夹了几大块牛肉和虾仁到她碗里:“你再担心他,也得把自己吃饱了,才能照顾他对不对?”

姜皙垂下头,看着碗里的菜,闷声说谢谢。

姚雨:“许警官,今天警察好快啊。是不是因为你?我其实以为找不到了的,好怕好怕。马上天就黑了,山上又那么多人,就来了那么点警察,哪里找得到?还是你厉害。”

许城一时没接话。

他不想说这些,叫姜皙有心理负担,也显得他邀功似的。可又希望她能知道一点,弥补一些他在她心里的形象,哪怕一点。

他很无语自己。

明明对谁都利落洒脱的个性,到了她面前,却总拖泥带水、黏黏糊糊。

他没说太多部署相关的内容,只道:“我们做事有我们的方法,找准了,事半功倍。”

姚雨说:“坏人没抓到吗?”

“人手不够。所以部署方案时,重点不是抓人,而是不让人把添添带走。保证他安全,这是首要。”

姜皙听到这话,抬眸望住他。

许城对她说话,声音依然不大,但很确定:“如果和上次幕后是同一个人,我会找到的。”

姜皙抿唇,眼中涌起难辨的情绪,很轻地点了下头。

姚雨看看许城,又看看姜皙,再看看许城,又再看看姜皙,眉心渐渐皱起:“许警官你不对劲!”

“怎么了?”

姚雨不满:“为什么你和西江姐姐说话很温柔!对我说话就不温柔?!”

许城一下呛到,弯下腰去,咳得满脸通红。

水壶离姜皙近,她倒了杯水给他。他咳得耳朵红了,胡乱抓纸杯,从她手指上抓握过去。

姜皙莫名一颤,觉得他像在她心上抓了一道。她收回手,缓缓坐下——他的手,好烫。

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他从楼梯上将她抱上车时,男人的怀抱也是烫烫的。

他灌下一杯水,清了清嗓子:“你吃个饭这么多话?”

姚雨嘟嘟嘴巴,埋头扒饭。

许城脸上、脖子上都是热的,不太自然地看了眼姜皙。而她刚好也在看他,目光撞见,她迅速垂下眼去,不太自在地眨了眨睫毛。

走廊里护士询问:“程添的家属在吗?”

姜皙刚要起身,许城已站起来:“你先吃东西,我去处理。”

“不用——”姜皙的话没有许城的动作快,他人已飞奔出去。

姜皙想跟去,姚雨把她扯坐下:“西江姐姐,就让许警官去吧,他跑得比你快。你多吃东西,手那么瘦哩。”

姚雨把筷子塞回她手里,又盯着姜皙打量。

姜皙莫名:“怎么了?”

“西江姐姐你好漂亮,又好温柔。难怪许警官跟你说话那么温柔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喜欢你呢。”

姜皙轻声:“……没有吧。”

脸却是发热的。

*

护士说医生开了药单,许城拿单子缴费后去药房,取完药与人擦肩时,对方唤了声:“许城?”

许城回头,脑袋处理两秒,笑起来:“何若琳?”

五年前分手后,没再见过面,也没联系过。

两人同时:“你怎么在这儿?”

何若琳微笑:“产检。”

许城看到她微隆起的腹部,朗笑:“恭喜啊。”

“谢谢。”何若琳说,“新闻上看到了,许队天天立功呢。”

许城淡笑:“还行。”没有多的话要讲,他扬扬手中纸袋,“朋友等着用药,先走了。”

“拜拜。”何若琳与他告别,一转身,老公拎着药走来,问,“刚那谁啊?”

“就那位,跟你分手后遇到的那个。”

老公吃惊:“你没说他长这么帅啊。”他顿感压力很大。

“那怪谁?大学四年诶,谁让你毕业就跟我分手?把我心都伤透了。我气气你不行?”

“我哪知道老家的公务员一考就中,家里不肯放啊。可我还不是很快就辞职来找你了。”老公面露忧愁。

何若琳笑着挽他的手:“哎呀你吃什么醋。我跟他没什么的。”

老公还是很忧伤:“我知道你最喜欢看帅哥了。你们……那时感情好不好?”

“一起半年,他工作忙到飞起,见面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何若琳说到这儿,打住了。

那段所谓“恋情”,更像是朋友。不过她不打算让老公完全放心,给他留点儿危机感,也不错。

“还行吧。”她笑眯眯地说,“但早都过去了。”

最终,她又赤诚道:“我爱的只有你。”

第53章 chapter 53

chapter 53

天湖区城中村最西侧的花姑子街, 与白塔区、兰桂区相交,管理松泛,鱼龙混杂。

这条街是整个城中区最乱的地儿。夜里, 发廊烟酒店灯光鬼魅,人声嘈杂。但白天安静, 只是肮脏萧索些,烟头酒瓶子遍地。

老勇兄弟大排档就开在这儿。

大哥老勇四十出头;弟弟阿刀跟许城同龄。

年轻时抢劫, 老勇被判刑, 阿刀进了少管所。牢狱没将人改良, 反结识一帮狐群狗党,当起了老大哥跟二把手, 很快累犯。两兄弟进监狱跟深造似的, 人脉愈广,江湖地位愈高。

等最后那次出狱,老勇已三十五, 没来得及重振旗鼓,碰上个泼辣的发廊妹子阿玉, 从此被管得死死的, 歪路走不成,开了个餐馆。

老勇认识许城是个意外。

阿玉孕晚期踩空, 羊水破了。那天暴雨, 城中村内涝,救护车进不来,司机找不清路。老勇和阿刀抬上阿玉出去迎, 没碰上。

两兄弟在风雨中拦车,几十辆车呼啸而过,视若无睹。

好不容易停下两三辆, 一见兄弟俩脸上的刀疤,吓得立刻反悔,摔门疾驰。

阿玉晕过去那刻,老勇绝望地想,老天给他的报应来了。他年轻时做了太多错事,该交罚单了。

但许城的车停了下来。于是,母女平安。老勇先是和他成了忘年的朋友,后成线人。

阿刀年轻,还不肯安定;回回挨大哥揍,有次被人害了差点要顶罪,被许城捞出来,彻底洗手。

此刻,坐在大排档二楼圆桌上的四五位也大差不差。

几人坐下还没聊上几句,许城上楼来了。

桌上之人笑着说许队客气,那么忙还想着请他们吃饭。

许城笑说:“托人帮忙,总得摆点姿态。”

话音一落,桌上安静半分。

许城瞧一圈众人脸色,开门见山:“不对啊。以往我想打听点儿什么,你们哪怕挖到些没用的线索,也给我送来。怎么王大红,全都静悄悄的。”

有人赔笑:“许队,是真不知道。”

“对对对。”

“我不问别人,挑你们问。大昌,他狱友秦三是你发小;癞子,你拘留所朋友王川是他狱友……”许城一个个点了名,几人不吭声了。

许城手指在桌面上敲敲,问:“收钱了?”

众人立刻摆手:“我们哪会儿啊。”

“许队,”大昌为难,“不是不想帮,还没打听到呢,就有人警告我们。我们不想惹事。”

许城:“不想惹事。什么时候学这么好了?”

“真的,许队——”

“我当你们站边了。”许城看了眼手表,淡瞟桌上众人,“各位下次碰上麻烦,别找我开口。”

几人齐齐变色。眼见许城要起身,大昌斗胆道:“许队,我们小屁民墙头草,求生不易。当然哪边势大,弯向哪边。您大人大量,何必跟我们计较?”

许城也不拐弯抹角:“蠢得可以。这几年到处扫黑,不是原来了。你们以为那头还有队伍给你们站?”

“别地儿是别地儿,誉城是誉城。这不还没扫到吗?”

“我这位置,不出意外,还会继续坐。你们要信我能力呢,就拭目以待。不过你们也坐稳了,别到时我要通知你们这好消息,又得去里头找你们。”

几人终于:“许队,你再多给我们点线索!”

许城拿出一张纸,王大红描述的浓眉鼠眼男戴口罩后的画像。

“一定好好找!”

许城下楼,碰到老勇和阿刀正要上楼,问聊得怎么样。

“一窝老泥鳅。”许城冷哼一声,阿刀气得要命,撸袖子要上去揍人。许城拦住,“没事儿。”又问,“我之前说的那个?”

阿刀一拍胸脯:“你交代的事,我哪回不超额完成?”

许城笑:“谢了。”

老勇也说:“放心。我那天去菜市场,都听到了明图湾野生鳝鱼泥鳅多的消息。一堆人去挖宝呢。”

“好。”

阿刀:“老大,吃完饭再走嘛。”

“还有事,下次。”

*

许城驱车赶去医院,路上买了两盒奶油蛋糕。草莓味给姜皙,牛奶味给姜添。

刚出电梯,听到姜添的大哭大闹,撕心裂肺在走廊上回荡:“不要!我不要这儿!有坏人!我要回家!不要这儿!!不要!”

走廊里,病人好奇或烦闷地探头张望,议论纷纷。

许城奔至病房,姜皙正手忙脚乱试图控制姜添,竭力安抚:“添添,你别激动,深呼吸。没事的,添添。听姐姐——”

姜添表情惊恐,无法沟通,持续地叫闹挣扎,非要从床上翻下来。

他一个成年男性,姜皙哪里制得住,她使尽力气,却轻易被激动的姜添大手掀开。

姜皙踉跄后退,右脚跟假肢绊在一起,人往后跌,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她跌撞进他宽阔的胸膛里。

许城才将她扶稳,便立即松开——姜添已跳下床要逃。许城闪电般放下两盒蛋糕,上前握住姜添肩膀,一把将他推回去摁坐病床上。

姜添发狂,推搡踢打,但他很瘦,而许城力气很大,仅凭一双手就将他压制:“添添,哥哥已经把坏人抓起来了!”

“哥哥现在是警察!已经把坏人抓起来关牢里了!”

像发魔的人听见咒语,姜添真的不叫了。

病房里晃荡的魔音瞬间平息。

他呆了呆:“许城哥哥……是警察?”

“对。我是警察。”许城从怀里掏出警察证,掀开给他看,“添添你看,是不是?”

姜添呆望着鲜红的警徽和许城身着警服的证件照:“真的……许城哥哥,真的是警察。”

“是。警察专门抓坏人,知道吗?”

姜添眼里顷刻蓄满泪水,呜呜哭起来,极其伤心:“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有好多坏人,要抓姐姐,要抓我。姐姐说,不跑快一点,就会死掉。可姐姐少一只脚,跑不快呀……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呜呜……”

许城的心霎时被捅了一刀。

姜添的梦魇里,到底留存着他们怎样的过去。

“对不起。是我没找到你们。我一直在找,但没找到,对不起。”

一旁,姜皙垂着眼眸,嘴唇轻抿。

“但添添,现在哥哥来了,以后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们。绝对不会。我向你保证。”许城将他揽进怀里,摸他的头。

姜添小孩般紧搂住他,大哭起来。

姜皙静默看他背影,转身出了病房。

各个病房门口都是一串张望的脑袋瓜,见了她,那些圆脑袋先后缩回去。

姜皙坐下,让脑袋放空,什么也不去想。

她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的白色灯条,眼神和思绪全散开去,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慢慢,深呼吸。

不知多久,病房里的哭声消弭下去;隔了会儿,竟来了丝短促的笑声。

里头两人开始玩拼图了。

姜添的声音变得开心又兴奋:“许城哥哥你看,我拼得好快呀。”

“因为你聪明啊。”

“那我也想叫小雨,来看我,拼图,好吗?”

“好。但下次,”许城声音很低,“不要推你姐姐好吗?姐姐那么瘦,力气又小,她哪里比得过你。我们添添是男子汉,力气很大。但不能用这力气推姐姐。要保护姐姐。”

姜皙蹙了眉,压住鼻子上泛酸的意味。

里头,姜添沉默了会儿:“可是我,很难过。”

“你可以哭,可以闹,也可以发脾气,但也要听姐姐说话。绝对不能跟她动手,知道吗?你会伤到她的。”

“……我知道了。”姜添又说了一遍,“我会记住的,许城哥哥。”

许城的声音变得更低,姜皙听不见了。

没一会儿,姜添出来了。他坐到姜皙身边,歪头,脑袋触上她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像两只小蚂蚁交触触须。

这是姜添每回跟姐姐闹吵后总会释放的友好道歉讯息。

姜皙轻轻弯唇,握住他的手:“我没有生气呀。我知道你被吓到了。我只是很担心你,也心疼你。”

“我刚才害怕,现在不怕了。”他摇摇她的手,“姐姐,我们去玩拼图。”

“好呀。”

姜皙走进病房,坐在椅子上的许城站起来,视线在房间里扫一下,说:“同事送的蛋糕,我不吃这些。你和添添吃吧。我去接点热水。”

他拿了热水瓶出去,将空间留给姐弟俩。

水房在走廊尽头,锅炉的水龙头口径小,水流缓慢。

许城接水不到一半,辨出身后熟悉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回头时,姜皙刚好进来,两人目光撞上,有些局促。

她微抿唇,举举手里的盒子:“我来洗饭盒。”

“哦。”他看向水龙头里的细小水流,余光见她走到里头一排水管前,拧开水刷饭盒。

水房里很安静,她那头,水花飞溅声;他这边,水流咚咚砸入壶中。

今天天气很好,虽冷,但阳光明媚,透过医院的玻璃窗洒进水房,照得室内干净又亮堂。细微的尘飘浮在光线中,将她的身影勾勒得纤柔。

他余光追着她,忽觉这一刻很静谧美好。冬末的阳光也温暖。

她那饭盒大概很脏,她洗了很久。而许城,自她进来,就不动声色偷拧龙头,将水流调到更小;那壶水像永远接不满了。

静静的,不知多久,洗饭盒的水声止了。她的影子在光线中移动,带动光影斑驳。像一截旧电影。

她经过他背后,很低地说了声:“许城,谢谢你。”

许城轻唤:“姜皙。”

她停下。

他回头:“你不要总跟我这么客气。添添起码叫我一声哥哥。我哄哄他,有什么值得谢的?”

“我是说,谢谢你把他救回来。”

“职责所在,我是警察。”

姜皙很轻地摇了下头:“如果不是你,他找不回来的。我知道。”

水壶里的水终于满了,溢出来。

许城关了水,塞上盖子,却没急着走,问她:“你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姜皙抬眸。地板上的阳光反射起来,照得她的脸白润润的,眼睛黑得发亮。

“老街人多眼杂,环境也乱。现在线索少,没办法很快锁定背后的人。你要不先搬去个安全点的地方。”

姜皙仍望着他,等他继续。

许城不太自在地舔了下嘴唇,继而笑笑:“我同事的房子在公安局家属小区。两室一厅。他去年搬新家,旧房子想租出去。那儿不错的,离你工作的餐厅、添添的学校都很近。公交直达。周围都是各部门住宅区,治安很好。”

姜皙略微思索:“房租会很贵吧?”

“不会。同事自住的,不舍得租,又怕长期空着坏掉。就想找个爱干净、爱惜物品的人。每月八百。”

姜皙惊讶:“那地方……有这价格的房子?”

许城笑了下:“同事老婆很挑,很多租客看不上,到现在还没租出去。”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大胆试探:“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

她想了下:“明天吧,我明天晚班。中午可以去。”

“好。”许城拿上水壶,跟她一起往病房走,像在诱哄,“那,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

姜皙犹豫:“明天我送添添去学校,想在学校陪他吃午饭。午饭后我过去。”

许城也不想把她逼得太紧,松快道:“行。”

许城下午要上班,没多待就走了。人走后,姜皙才想起,他估计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她拿勺子舀着奶油,抿一口,丝滑甜甜的。

这么多年,姜添每次生病、发病、吵闹,都是她独自一人面对。虽有过疲惫甚至崩溃,但大多时候她靠着经验和耐心处理好。也觉自己足够独立强大了。

可这次,许城挡在她面前张罗、处理一切,她突然发现,原来人的心里,总有一角是脆弱的;哪怕外头竖着再坚硬的壳。

有所依靠……

这种感觉太温暖,太烫,会叫人坚定自立的心软成稀泥,一溃千里。

她含着蛋糕,很轻地蹙了眉。

水房那一幕,干净空旷的房间,她和他什么也没说,金色的阳光笼罩着,她竟然觉得很美好,很温暖。其实她的饭盒很干净,她慢吞吞洗了一遍又一遍。

姜皙很浅地微笑了笑。

许城,你不知道,在誉城再见到你,我觉得,命运已待我不薄。

足够了。

*

那晚回家后,许城迅速将自家收拾一番。

其实他家非常干净整洁,桌上柜上毫无杂物。

他要做的不过是把几个相框和晾衣架上明显属于自己的衣服收起。等姜皙同意后,他找几个纸箱将他物品一概打包送去新家,此事便完美解决。

只不过,新房没散味,住不了人。他将就几天了就简单搬去宿舍。

次日中午,许城匆匆在单位扒了几口饭,动身回家。

开车经过繁华十字路口,等红灯时看到前方大屏幕上的ipad广告。

触控笔如真实的画笔,在平板上画出深浅不一的水彩、油画效果。

许城过路口后,掉了个头。

他去到苹果店,店员得知他需求后,热情介绍:“ipad配上触控笔用来绘图最好了。下半年还会出apple pencil。”

店员向他展示各种线条、颜色、笔触等;还有其他创作者用软件作出的画作。

许城当即拿下。他不知道姜皙为啥不用颜料了,那这个就刚好。

他留了姜皙的名字和手机号,他家的地址。

等姜皙搬过来,很快又收到这份礼物,开始新一阶段的生活。他没忍住弯了唇角,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手指也情不自禁地在方向盘上轻敲。

许城将车停在小区外,走到公交站牌旁等待。

上午天气不错,太阳很大,但中午从西山那头来了波浓云,时而遮天,时而泄露半点金光。地上也跟着时而骤风,时而天朗。

许城坐下,不锈钢椅子冻屁股,他立马又弹起来。家属区周边这几条路,道路不宽不窄,两旁种满了粗大的梧桐。

树木露出灰白的皮。天上风云流转,整条路上光线千变。

一点了,街角转来辆公交,他目光迎去,车还没停,视线先穿透车窗扫一眼。没有她。

或许在下一辆。他倚靠站牌,想着这条路到了夏天,很漂亮。她应该会喜欢这儿的风景。

他淡淡笑了。

但,第二辆车,依然没有姜皙。

许城拨通她号码。

“嘟——嘟——”声盖过了从他脚边忽然扫过的一阵狂风,风静下去后,依然没人接。

他唇角轻弯的弧度,缓缓下坠。

他握着手机,原地静止数秒,拨通了姚雨的电话。

“喂?许警官,我刚想找你。”

“你有添添学校老师的联系电话吗?给我一个。”许城飞速说完,顿了下,“你有什么事?”

“我现在就在学校!”姚雨急急道,“我来找添添玩,他不在。老师说,西江姐姐给添添退学了,今天两点的火车。”

许城脑子里轰地一响,像一盆冷水兜头砸下,浑身冰凉。

现在一点十分。而誉城东南西北有四个火车站。

他捏紧手机,语气倒平静:“有没有说去哪儿?哪个车站?”

“老师说不知道。”那头有人说了什么,她忙补充,“西江姐姐说两点的时候,添添说是两点零……零几没听清。”

许城挂电话,立刻查询列车信息表。

两点零几分出发的列车一共六趟,一趟由誉城北开往帝洲西,一趟由誉城东开往帝洲西,一趟由誉城南开往深城南,另外三趟全由誉城西出发,开往东南、正南、西南三个方向。

分析姜皙过往的生活轨迹,她大概不会去北方。而哪怕是撞概率,他也只能去誉城西站。

如果这次赌错,他不敢想。

许城握紧方向盘,拿车载电话不断拨她号码,可整个车厢回荡着的只有无限循环的“嘟——嘟——”声,和机器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

许城不管,一直拨打,不肯停下。若是这机械音消失,他会听见自己恐慌加速到快要爆裂的心跳。

枯木、立交、轻轨、江河、都市、山峦在他的挡风玻璃上飞速流走,如过去近十年那抓不住的时光。

眼前的一切风景扑面穿透了他的身体——她又要消失了。

他超车、拐弯、加速,风一样卷过高架;下了高速路,眼看就差最后两公里,前方堵得水泄不通。

许城划开手机,屏幕上一截近乎暗黑色的紫红,像堵在血管里的巨大栓塞。

那红色如火一样灼烧着许城的眼。

他一双眼癫狂四顾,猛然发现路边一个停车场,立刻调转车头,找到最近车位停下。人跳下车,冲出停车场,朝誉城西站狂奔而去。

狂风肆虐,头顶的阳光顷刻间抹去,街道陡然陷入一片昏暗,飞沙走石。

许城一路狂奔,将那堵成停车场的汽车一排排甩在身后。

他跑得嗓子冒烟,心跳加速,浑身涌汗,但他不敢停下,他怕停下来,又会后悔无数个年岁。

许城冲进誉城西站,急喘着气,跳动的视线在显示屏上胡乱找到那三辆列车的出发站台:7a7b,18a18b,23a23b。

许城避让着来往的旅客,飞奔到7号门a口,穿过一排排座椅,目光搜索,没有她和添添的身影;立即折身又冲至b口,仍没有。

他一刻不敢停,狂奔去18号,边跑边竭力在人群中搜寻。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他的心一寸寸下沉。

“姜皙!”惊恐之下,他陡然爆喊出一声,“程西江!”

人声鼎沸的火车站静了静,无数人惊讶地回头,一张张脸孔,全是陌生。

“姜皙!”许城狂喊,冲到23号,在人群中惊惶张望,可……依然没有。

他惊茫而慌张地原地转一圈,无数的商店招牌、人头、数字符号在他眼前转过。他心脏爆裂,脑子骤然空荡下去,只剩一个念头。

完了。错过了——

她不在誉城西站——

老天爷啊。他又选错了。

悔意如潮水劈头。

汗水下雨一样淌到他下巴,坠落下去。他咬紧干裂的嘴唇,狠狠想,就是爬也要爬去誉城南!

他顾不得嗓子里撕裂的火烧的疼痛,拔脚就要冲出站,一转身却猛地看见,姜皙一手牵着姜添,一手端着保温杯,从挤满旅客的饮水区那儿走来。

第54章 chapter 54

chapter 54

看见姜皙的一瞬, 许城浑身的力气都没了,紧绷的肌肉刹那间酸软下去,滚烫的血液在身体里疯狂泵动。无数密集恐慌的、拼命的、疯涌的汗水从他四肢百骸往外泌。

姜皙立在十米开外, 瞳孔瞪大,不知他怎么找来的;整个人凌乱狼狈得不像他。

许城空白数秒, 突然拨过人群冲上去,一把抓住她就收入怀中。姜皙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人扑去他剧烈震动的胸膛。

手里的杯子哐当砸地, 开水飞溅而出, 在地上摔出一块大光斑。

姜皙呆住,他浑身滚烫得可怕, 手臂越收越紧, 脸也埋进她脖颈里。周围人不断投来目光,姜皙醒神,用力推他, 却推不开。

许城全然不顾,抓住她手腕就要带她走。姜皙不肯。

许城满腔的恐惧陡变悲愤, 几乎喷涌而出, 可他看着她惊骇的脸庞,咬牙半刻, 愣是将一腔子怨愤压制下去, 冷怨而气喘地吐出一句:“姜皙!你、你好啊!”

“就这么走,”他牙齿快咬碎,“我都不值得你说声告别吗?”

他眼神狠而痛, 嗓子哑得像生了大病。一路紧张狂奔而来,体温高如四十度高烧。

姜皙被他扑了一身热气,腕上他的掌心也烫得要命。

“你松手。”

他不松。

她脸上露出急色:“添添在呢, 你干嘛呀?”

许城冷道:“姜添,你在椅子上坐着等我,哪也别去。”

姜添很听话,背着机器猫书包坐去一旁座椅上。

许城突然发现,俩姐弟的行李就那样简单一个包,心头一疼,手松了。

姜皙脱了桎梏,心跳早已失控,仓皇要走。

许城迅速再度箍住她手腕,将她牵扯到十米开外的玻璃墙边。

墙外,浓云在天空中疾走,一会儿光亮,一会儿浑天。无数条铁轨通向远方。

许城一张脸上全是汗水,头发全湿,眼睛似乎也是湿的,热气灼灼盯着她:“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姜皙?”

她垂着眸,脸色在天光中发白:“再见。”

“什么时候?”

“啊?”她仓促抬眸,撞见他一双偏执得可怕的眼。

他咬牙重复:“再见是什么时候?”

她扭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姜添,他低头玩着手指。

许城就很轻地笑了下。

“你说再见的时候,心里想过跟我再见吗?”他嗓子干燥到裂开,“姜皙,你这辈子还想再见到我吗?还是你打算就跟我老死不相见了?”

姜皙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下,嘴唇轻抿起来,她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又似乎没有,最终,问:“这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许城心里那股痛烧的火又窜起来,带着委屈,怒意,伤悲,压了声音质问,“那什么重要?”

“活着重要。”姜皙抬头,一双眼迎视他,倔强、微怒,“许城,我早说了,我不知道你这九年多是怎么过的,你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活的。我们已经是完全的平行线。我也说过,你不用愧疚,我不在乎。我只想保证我和添添的安全。”

“我不是叫你搬到——”

她打断:“搬到你家去吗?”

许城怔住。

姜皙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以前你说谎,我看不出来。但现在,我能看出来了。”

许城浑身的热汗在一瞬间变凉:“你就、这么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忙?你……还是怪我当初骗你……”

他的挫败与心碎已无力掩饰。姜皙以为做了决定,内心就不会再起波澜,但一丝又一丝潜伏的疼痛开始弥漫,加剧。

她僵硬地转过脸,望着玻璃窗外的火车站台。远处铁轨上停了辆列车,人群上上下下。

“许城,谢谢你。真心的。但我不可能永远被你保护着。我跟添添最终还是得靠自己。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很平坦,但还活着。心里也平静。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不想倚靠任何人。”

“你现在不平静了吗?”

姜皙一怔,无措地张了下口。

他直视她的双眼:“为什么不平静了?”

她眼中闪过慌乱:“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过去我靠着姜家,现在,我不想依靠任何人。你也不欠我什么,不用偿还。”

“可我——”他伸手要触碰她,她慌张后退一步:“你别——”

她又不许他碰她,又要和他拉开距离了。

他被刺激得要疯:“我不欠你?好。那你欠我的!”

“什么?”

“你欠我一次告别。你当初怎么消失的,还没告诉我,现在又要逃走?”

姜皙猝不及防,不动声色竖起了刺:“你提当初?”

“对,为什么不能提?”许城垂眸凝望着她,压抑多年的苦楚委屈愤怒全涌上心头,重逢后,愧疚将他席卷,可……“你当初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地消失,因为知道我是线人?你来质问我啊,为什么不来?你像我现在拼命不管你怎么推我都要追来问你一样,问个明白啊!你为什么不问?”

“是,当初我骗了你。可我……”他嘴唇颤抖,眼圈红了,声音哽咽得不成形,“我没办法。方信平对我,像父亲一样重要。他被姜成辉害死了;姜皙,我能怎么办?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因为骗你,我内心都在煎熬。我过得不轻松。或者跟你比不了,可我的痛苦也不是假的。因为在感情这块,我没骗你半个字。你消失后我一直在后悔,后悔那天为什么要离开那艘船,后悔为什么不直接把船开走,不管结果如何,就该离开江州再也不回去。可后悔没用了。你恨我——”

“你恨我,”他笑了起来,嘴唇干枯而惨白,眼睛发着灼灼的光,“我不恨你吗?我也恨你姜皙。当初你为什么不找我问个明白?你来骂我、来怪我、来杀我都行,你为什么不来……”

他眼中浮起水光,人颤抖得像下一秒要碎裂,极尽委屈,“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消失?是谁把你绑走、带走了吗?可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躲着不见我?是。你不想见我,我知道,可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不如一刀捅死我来个痛快!”

“现在,好不容易再见,你居然又跑?”

姜皙立在车站那面巨大的玻璃窗边,一旁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另一旁,狂风肆虐,灰云低垂。阳光在风卷疾驰的浓云里闪闪烁烁。骤然间,天暗下去,冷风席卷。高铁站内众人惊呼于外头遽变的天气。

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敲打着玻璃墙,整个世界发出乒乒乓乓的水响。

室外骤黑,让室内的光影水银般映在玻璃上。

姜皙觉得自己像这面风雨飘摇中的玻璃,摇摇欲坠了。

当初……

其实有些日子,她想过,去拨通他的号码,问他个明白。但最终……

如果再来一次,她会摁下通话键吗?

她不知道。

她一直都明白,他没有错。可她不知,命运是怎么把他们推到现在的境地。进不得,退也不能。

他有他光辉的警察道路,她有她的无尽漂泊,他们已是完全不同航道上的船只。

可,明明已不同道,为何她此刻仍心痛如刀绞?

“这次再见,我没有怪你了,许城。”她望住他,眼睛湿润,“也不恨你了,真的。你不用再愧疚。我知道,这些年,你肯定也过得很辛苦,我都知道。”

她一句“辛苦”,他喉中霎时哽得要命,痛如含着密麻刀片。他深深皱眉,嘴唇颤动,眼泪一瞬就吧嗒掉落,像个委屈至极的孩子。

姜皙第一次见他流泪,心酸至极,鼻尖也蓦地酸掉:“许城,这次你也看见了,我过得挺好的。你就,放过自己吧。我说了很多遍,你当初是对的。对我,你也没犯天大的错。我们之间,或许是误会,命运,孽缘,都算了。你好好的,放过你自己吧。”

“怎么放?”他红着眼,冲她惨笑,“现在看着你走吗?”

她那班车已开始检票。

“你不用再担心我,以后受到欺负,我会反抗,也会报警。你放心。我会过得很好。我也真心希望你过得好。”姜皙讲完,却原地呆滞几秒,紧紧咬唇叫自己清醒,看他一眼,终究朝姜添走去。

座位上的人已全去排队。

她也该去的,可她突然很累,很痛,扶着椅子缓缓坐下。

许城追去蹲在她腿旁,近乎祈求:“能不能别走?姜皙。我知道,你去哪里都会过得好。但我不行,没有你我不行——姜皙——”他颤道,“你是不需要我,可,我需要你啊……”

姜皙嘴唇抿平,盯着窗外狂风暴雨的世界。一会儿功夫,玻璃墙上已是如注的雨水,像挂着水帘。她的心也像那面玻璃,沉进冰冷水里,窒闷,疼痛,难以呼吸。

她死死咬紧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硬是不回答;他挫败地深低下头。

知道自己分量不够,可他不肯放弃:“你就当为添添想想,好不好?他好不容易适应誉城的生活,又有了新朋友,他在这里会过得更好。你为添添想,我还是有用处的。你就当我很好用,行不行?”

他眼里全是破碎的光,

“姜皙,留下来吧。别再一个人照顾添添了,别什么都自己扛,好不好?你在誉城,我还能时刻照看你。要是在其他地方碰上坏人,我赶不及去找你——”

她近乎机械地重复:“我说了,我会反抗,会报警,你不用再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他哽咽,心都碎了,“我喜欢你啊……”

姜皙泪眼望着进站口,嘴唇颤抖几下,狠抿成直线。

终于:“许城……”

他盯着她,眼睛像紧抓着希望的一双手。

“我要走了。”她一眼都不能看他,起身牵起姜添。

许城还蹲在地上,一把抓紧她的手。

他没抬头,肩膀已垮塌,低声:“别换手机号,姜皙……让我能联系得到你。求你了。”

两大颗泪砸在地上。

他思绪如麻,语言已完全混乱:“你就算换了号不说,我也找得到你。”

姜皙窒了几秒,最终朝检票口走去。

许城的手条件反射般猛地一抓,只抓到空气。

姜皙没回头。一路上,所有人变成了虚浮的幻影,整个世界都在亮晶晶的水光里闪烁。车站内声音全消失,静到她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响。

她麻木地过了闸机,外头狂风骤雨。

她站在下行的扶梯上,在风雨中摇晃。站台上,大雨如白纱般从天垂落,在狂风中翻飞,将所有人浇得湿透。

她领着姜添走到他们的车厢,站在队伍最后,脸上一阵热一阵凉,全是水。

分不清泪水,或者雨水。

“姜皙!!!”一声很远的咆哮,谁在疯狂喊她,像幻觉。

她不知站了多久,有人在雨里喊:“你上不上车的?!”

姜皙抬眸,发现面前的站台已空无一人,只有姜添在一旁自顾自地玩着手指,陪着她。

乘务员在车里冲她大喊:“上不上车的,这趟是你们的车吗?”

姜皙脸上全是泪,那只假肢像灌了千斤重的铅,她动不了。她想回应乘务员。可嗓子里堵了石头,发不出声。

最终车门关上,火车呼啸而过。数道铁轨和站台平铺在她面前。

她转身,见许城不知什么时候追来站台上,站在五六米开外,浑身湿透。

*

几分钟前,许城目送姜皙消失在闸机,他立在一站人看戏的目光里,望着她走的方向,又恨又痛又伤,看着,看着。突然间,他冲上去,单手一撑,人就飞跃过了闸机。

乘客们、工作人员们齐声惊呼,但许城速度飞快,冲去天桥,爆吼出一声:“姜皙!!”

*

白色的雨帘在两人间漫天挥洒。

姜皙愣愣的,许城大步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他深深低下头,脸埋进她脖子。下一秒,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姜皙的脖颈。

她被迫仰起头,任冷雨拍打着她的眼睛和脸颊,热的泪交汇着冷的雨。

他把她抱得很紧,紧到她呼吸困难,紧到她能清晰感觉到他浑身在发抖,他胸膛在剧烈震动。

雨水很凉,他的身体很暖。他声音在颤,牙齿在颤,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

“我不可能放你走,姜皙,永远不可能。除非我死。”

第55章 chapter 55

chapter 55

乘警还没赶来, 许城主动去“自首”了。

按规定是要拘留的,但他“主动投案”,诚恳道歉, 认错态度极好。几个乘警在车站办公室将他狠狠训斥,严肃批评。

他默默挨训, 没说自己是刑警,是同僚——实在丢不起这人。

乘警见他湿透狼狈, 又见姜皙跟姜添一个残疾一个“傻子”, 可怜巴巴;心想帅哥美女上演狗血偶像剧, 也算人非草木,自有痴情;教育一通就放了。

姜皙的租房已退, 现下只能去许城家。

先打车去两公里外的停车场, 再换到许城车上。姜皙便知,他是从这里一路奔去火车站的。

行至家属区附近,暴雨突然停了, 一半浓云罩着半边天空,但另一半云上镶了金边, 水洗过的阳光灿烂得晃人眼, 将淋着一层水膜的城市照得银光闪闪。

街道整洁干净而有序,是姜皙多年没居住过的那类街区。

雨后阳光照得许城家亮堂堂的, 一进门, 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洗衣粉香味,混杂着他身上的气息。

“许城哥哥,这是你家吗?”姜添抬脚就往里走, 被姜皙拽住,“添添,先换拖鞋。”

自离开姜家, 姜添没再住过任何需要换鞋的房子。

许城说:“没事,不换也行。”

姜皙坚持:“鞋子湿的,全是泥。”

许城从柜里拿出几双拖鞋,他家只有男士的。姜皙勉强穿上,右脚像踩着一艘晃荡的船,左脚的假肢更是不便。

她不想添麻烦,没表现出异样,时刻走得小心,倒也不会出问题。

许城心明:“我新房装修好了,随时可以搬。你们住这儿,一点也不给我添麻烦。”

姜皙低声说了句谢谢,又道:“房租我会付你。水电燃气你把户号给我。”

“房租就按那天说的。”许城知道拗不过她,赶紧转移话题,“先去洗澡吧,衣服头发都湿了。”

“你先去吧。”姜皙说,“你还要上班。都迟到了。”

许城得赶去单位,没跟她多客气。他打开沙发旁的取暖器:“你们先烤火。别着凉。”

他拿上干净衣服去了浴室。

姜添的衣服防水,还有帽子,他没怎么淋湿。

姜皙的羽绒服湿了,但脱掉外衣,里头是干燥的。裤子湿了一大截,黏在腿上,像裹着一层冰冷的胶布。

她屁股坐半点沙发边,静下来,人瑟瑟发抖。初春还是冷的。好在取暖器开到最大,很快将濡湿的裤子烤得温热。

她环视他的家,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房子稍旧,面积不大。

单身男人的家,东西不多,很整洁。

木色的餐桌椅、电视柜、茶几,书架上堆满书籍,老式阳台上摆了几盆仙人掌。木地板上润着阳光,有股旧时光的味道。

许城很快冲了热水澡出来。他头发吹干了,身着棉质白色长袖,黑裤子,清爽利落;因刚洗过澡,还难得透了丝温润。

他赶时间,拿起椅子上的灰色毛衣套上,边穿外套边说:“吹风机在洗手台抽屉里,你等下洗完了记得把头发吹干。不然你又要感冒。”

姜皙嗯了一声。

“门口碗里有多的钥匙。”

又是一声嗯。

他走到门口,捞起半身柜上的车钥匙,推开门却没走:“姜皙。”

姜皙扭头,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姜皙垂下眼帘:“我不会跑的。”

许城嗯一声,走了。

姜皙静坐半会儿,起身收拾衣服去浴室。进去的一瞬,嗅到满世界他的气息——松木香皂,和他身上特有的荷尔蒙味道,随着蒸腾的水汽,在浴灯下轻轻飘荡。

一瞬间,那艘船的记忆呼啸着飞扑到她眼前。可定睛一看,已是十年后了。

她关上门,走到淋浴间,意外看见香皂盒上印着美乐蒂,用得有点旧了。明明不像男人会用的东西。

姜皙洗完热水澡,吹完头发,一身的冰凉粘稠散去,温暖干燥起来。

等姜添也洗完,两姐弟坐到沙发旁烤火。

姜添问:“姐姐,我们以后,是不是和许城哥哥,住一起了?”

姜皙一愣:“不是啊。我们租他的房子,他有新的房子。你为什么这么说?”

姜添没说话,只顾将双手张开,伸到取暖器上烤火。

半晌,他腼腆笑了下:“我是不是,明天又能去上课了?”

“嗯。添添,你喜欢誉城吗?”

“喜欢啊。我不想走。你不听我的。”

两人昨晚吵过一架,姜添不肯搬家换城市,他最讨厌这样。

姜皙拿他没办法,说让他留在学校,她一个人走。姜添就屈服了,说,虽然喜欢誉城,但更喜欢姐姐。

“姐姐你说话,不算话,上次还说,在誉城生活,结果就要走。”

姜皙摸摸他的头,苦涩道:“因为我怕你出事。”

姜添不理解,困惑皱眉:“许城哥哥是警察,他保证,不会让我们出事,你忘了吗?”

姜皙微怔,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哪儿跟这小傻子解释得清楚?

她轻声:“添添,你喜欢许城哥哥吗?”

是句废话。

如果此刻不是待在许城家,而是新的出租屋,他已哭闹得天翻地覆了。

“嗯。”

“有多喜欢?”

“很喜欢啊。”

“为什么呢?”

姜添被问住了,歪头想想:“不知道。”隔了会儿,“姐姐,喜欢一个人,有理由?不是,喜欢就喜欢了?”

姜皙哑口,又说:“你一定是被他收买了,他给你买那么多东西。”

姜添摇头:“以前船上,许城哥哥,没给我买东西,我也喜欢。”又说,“现在,他给你,也买很多。比我还多。你被收买了吗?”

姜皙:“……”

她道:“别说了。反正你就是喜欢他偏心他。”

“噢。”

姜皙脑子里跳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从嘴巴漏了出去:“那肖谦哥哥呢,你喜欢他吗?”

“也喜欢。”姜添说罢,拧拧眉,不无遗憾,“但是,肖谦哥哥,不会讲话。我会的手语,也不多。”

姜皙知道答案了。

“姐姐,你也更喜欢,许城哥哥。”不是疑问,是肯定句。

姜皙心头一震,瞪着他,面上微红:“你懂什么?别乱讲!”

“以前,许城哥哥在,你的眼睛,天天围着他转,你天天要抱他。你从来不主动抱,肖谦哥哥,都是他抱你,他盯着你看。”

她心上忽生长出一丝疼痛,不知是为肖谦,还是为自己,又或两者兼有。

姜添还在举例:“你也总对许城哥哥笑,从早到晚笑,但你——”

“别说了。”姜皙打断,起身去倒水,“以后再也不许说这些话,跟谁都不许说,尤其不能跟他说。”

“你们吵架了吗?”姜添疑惑,“我不明白。”

“叫你不许问了!”

姜皙稍有点脾气,姜添就不吭气了。

不过,姐姐调了温水过来,弟弟乖乖喝下去大半杯。就算小小地和好了。

“添添。”

“嗯?”

她迟疑半刻,问了个从未问过的问题:“你……梦见过哥哥吗?”

对姜添来说,许城是许城哥哥,肖谦是肖谦哥哥,姜浩是大哥哥;“哥哥”只有一个,姜淮。

“梦见过啊。”

姜皙心头猛地阵痛,她从来没有,一次也梦不到。

“梦里,哥哥给我买玩具,给我买糖,他还说——”添添话没讲完,姐姐突然起身回房间,关上了门。

姜添不明白,困惑地闭上了嘴巴。

*

许城赶到局里,余家祥说碧水市凶杀案的嫌犯已移交过来。

是去年区县的积案,誉城下辖碧水县关杰镇下口村一户人家一对六十多岁的夫妇和幼年外孙被砍死。

县公安锁定了孩子父亲,怀疑他因离婚怀恨在心,报复杀人。可抓了人,孩子父亲死不认罪,迟迟破不了案,后由市公安接手。

许城带队下去重新勘了现场,复检材料,发现案发时一家人正准备吃水果,家里并无强闯,并未大肆翻动过。现金没少,银行卡有翻找痕迹,藏在柜子里的首饰少了一部分,但并未全丢失。

调查社会关系,这户人家与亲友邻居皆相处良好。在重询相关当事人时,许城一眼看出孩子母亲有所隐瞒。

很快查出,孩子母亲在誉城天湖区某酒吧工作,谈了个二十出头的男友,前段时间刚分手。小男友去深城打工了。

誉城警方协调深城警方抓人,今天送了回来。

许城一张口,余家祥说:“你嗓子怎么哑了?”

“咽风了。”何止是哑,还疼。

余家祥说:“我去审吧。”

“行。”

嫌疑人董奇枯坐三小时,没开口讲一个字,除了一句:“你们爱怎么判,怎么判。”

张旸打内线电话,让许城去看看。

隔着玻璃,嫌疑人很年轻,瘦弱,一张脸枯如死灰。

许城叫余家祥出来,自己进去,倒了两杯热水,一杯给嫌疑人,一杯自己拿了。

嫌疑人董奇没反应,不碰那杯水。

许城坐下,喝水润了润砂砾般的嗓子,问:“你去之前没想杀人,所以什么也没带,用的他家的水果刀。”

董奇没料到被说中心理,看向他了。

“不好意思,嗓子有点哑。”许城声音不大,竟显得温和,“你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你交给她的工资卡?送给她的首饰?”

董奇嘴巴抿紧,不晓得这个警察怎会如此料事如神,将他的心理抓得一清二楚。

“什么首饰?项链?手镯?戒指?还是都有?戒指是什么款式?素圈?带钻?金色,还是白金?”许城想了想,“那戒指很漂亮吧?是你精心挑选的,对不对?”

董奇开始发抖。恐惧、憎恨、悲愤的眼泪涌了出来。

许城声音还是又轻又哑:“你很喜欢她,有孩子也不要紧,你带她孩子玩过吧?给他买过很多玩具,他也喜欢你。他是叫你哥哥,叔叔,还是也叫你爸爸。你杀他的时候,他有没有求你?”

没过多久,董奇都招了。

他跟女方恋爱两年,花钱无数,深陷其中。近期谈及婚嫁却骤然被甩。他无法接受,死缠烂打也追不回爱人。对方不愿见他,只答应将近几月所赠物件退回。他去到女方老家,讨要付出的银行卡和求婚的三金,遭女方父母拒绝奚落。一时冲动,惨案发生。

可如何嚎哭,也追悔莫及。

许城回到办公室,查看近期结案的几份卷宗,快下班时,座机响了。

“喂?”

“许队吗?我老街左巷派出所小顾。”

“我是。你说。”许城肩膀夹着座机电话,一手在卷宗上写批注。

“您让我查的监控,查到了。”小顾说,“程西江遇袭那天夜里。10点50分到11点04分,梧桐江四桥西侧桥墩下,确实停了一辆车。”

许城抬了眸,手中的笔顿住,他拿起听筒:“车牌查到了吗?”

“查到了……不过……”

“直说。”

“是思域会所总店的商务接待车。这会所,客人都有头有脸,私密性高,不好查。他们会所可狂了,我们辖区有个分店,平时去调查什么,不配合,拽得很。嫌派出所级别不够。”

许城淡笑了下:“另外几个分店所在的派出所也说过类似的话。”

“接下来就没什么我能做的了。”

“谢谢你,小顾。私下一定加了很多班吧。辛苦了。”

这句表扬简单、但言之有物。

小顾磕巴了下,不太好意思:“我们做警察的,应该的呀。”

放下电话,许城面容微肃。

思域总店跟其余分店不一样,不公开对外营业,私密性极高。会所生钱的核心在于保密,自然不会乖乖配合。

许城拿出他之前拟的那张名单纸。阿刀已暗中帮他查过,这纸上一半以上的人,都极隐秘地进出过思域总店。

许城还是给天湖区刘局长拨了个电话。他简要说明了情况,请他们去思域总店探探。

刘局果然不配合:“这么个小案子至于吗?当事人啥损失没有。”

许城不好讲明图湾的事儿,只道:“要是不至于,我不会找你开口。”

刘局咂舌:“你们高一级,要不市公安直接出马吧。”

许城笑笑:“你刚也说了,是个小案,我这儿流程上走不通。”

刘局推诿:“就怕不配合啊。”

许城出了个歪招:“你们不是帮思乾的邱总处理过好几次记者‘诬告’事件吗?你跟邱总交换,叫他也配合配合你。”

“嘿,你这人。”刘局叹了口气,“行吧。我看看。”

放下电话,许城脸上应付的笑容撤得干净。

他知道这人靠不住,也做不成事。不过,他要的,就是个打草惊蛇。

*

许城下班后去了趟超市,回到家,刚掏出钥匙,又叩了叩门。

姜皙那拖鞋果然不合脚,脚步声磕磕绊绊,靠近后,人有些警惕:“谁呀?”

“我。许城。”

门开了,入眼是她稍显讶异的眉眼:“你没钥匙吗?”

许城的身形在门口顿住,哑声:“这不是已经租给你们了吗?”

她抿抿唇,转身要走。

“等下。”许城从购物袋里捞出一双女士棉拖放她脚边,粉色毛茸茸的,鞋面绣着美乐蒂。

还有双女士凉拖,被他收进鞋柜里。

姜皙换了棉拖,尺码正合她脚。新拖鞋绵软蓬松,将她的右脚掌包裹得温暖舒适。

许城换好鞋,姜皙已去厨房。客厅里亮着灯,姜添坐在沙发上看书。许城爱看书,侦探、科幻、历史、天文,买了不少。

姜添抱了本天文书,人已掉进书里。

厨房里,飘来鱼汤的香味。

这家数年没开过火了。许城一瞬觉得,家里好像从来没这样有烟火气过。

许城还从超市买了新的被芯,四件套,丢进洗衣机;新的柚子味沐浴液,女士洗发水,放到浴室置物架上。洗手台上放置好两只新牙刷、口杯、牙膏;粉色蓝色两条新毛巾也挂上。

他回到卧室,翻出出差用的行李箱,迅速将常用物品和衣服收拾好,拎上箱子出去。

洗衣机发出轻微的搅洗衣服声,规律地隆隆作响。厨房里,鱼汤咕噜。

许城走到厨房门口,姜皙正往汤里撒葱花,她察觉地回头,看到他脚边的箱子。

“其余东西,我周末过来一次性搬走。洗衣机洗着四件套,等下你自己晾一下。”他嗓子似乎更哑了。

“噢。”

他抽出行李箱拉杆,才迈出一步,姜皙问:“你在单位吃晚饭了?”

许城站在自己家,却感到一丝尴尬:“没。”

姜皙低头关火,说:“一起吃吧。”加一句,“添添饭量不大,我们也吃不完。”

第56章 chapter 56

chapter 56

长方形小桌上, 两菜一汤:鲫鱼炖豆腐,芹菜牛肉丝,木耳炒山药。

是他喜欢吃的菜。许城喝下第一口鱼汤, 鲜美又温暖。

两姐弟坐一边,许城坐另一边。姜添看书上瘾, 一手抓饭碗,一手翻书。

姜皙说:“添添, 吃完饭再看。”

姜添沉迷书里, 没听见。

姜皙将他书抽走, 姜添刚看到兴起处,不满:“你干嘛呀!”

许城看他一眼, 准备抢书的姜添收了势, 低头扒饭,很不高兴。

许城说:“添添,现在六点, 晚上十点半睡觉,你还可以看四个多小时。不着急。”

姜添歪头心算, 发现他说的对, 四个小时还很长呢,于是满意了。

姜皙垂着眼睫, 看不见情绪。

许城轻声:“你怎么找到菜市场的?”

“问小区保安啊。”她低声, “我又不是没长嘴巴。”

许城就很浅地笑了下。

“你笑什么?”

“没什么。”

“你眼里,我还是以前那个傻姜皙,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不能自理吗?”

他一愣,摇摇头,因嗓子疼, 几乎在用气声说话:“我知道你现在很厉害,什么都能靠自己。”

姜皙不作声。

他又补一句:“你以前也不傻,不是傻姜皙。是乖姜皙。”

乖这个字顺口说出来,有丝说不清的意味。

姜皙脸微热,低头扒饭,又匆匆往姜添碗里夹了芹菜。

一顿饭,三人吃得安静。

许城其实想聊点什么。他感觉此刻姜皙不排斥和她说话,机会难得,他很想和她多说点儿。

但他嗓子更疼更哑了,可能因为进食,身子也发热,脑子转不太动。

三人将饭菜收拾干净,不多不少,量刚刚好。

许城帮忙洗碗,姜皙本不让,但他不由分说抢了水池前的位置。洗衣机刚好在那时滴滴叫唤,姜皙去处理。

这时候,窗外的常青树剧烈地左摇右倒,大风震动窗栏。这季节反常得很,又要下暴雨了。

许城得赶紧下楼。

看这架势,雨来了,伞挡不住,走去停车处那段路得淋雨。

他将碗筷晾好,走出厨房;阳台上,姜皙已将藕粉色的床单被罩悬上晾衣杆,她双臂张开,抻扯着床单褶皱。

她穿着件米色的紧身毛衣,细腿牛仔裤,身形纤匀;头绳不知什么时候掉到地上,一瀑长发随着她抚平床单的动作,灵动地摆动着。

床单后边,是天地变色了的窗外。昏昏夜色中,树影疯摇,摧天动地。室内他们的光影印在玻璃上,薄银般一层,很安静,也很温馨。

像不属于他的梦中的场景,恍惚像……家。

突然,电闪雷鸣,暴雨骤降。

玻璃背面很快打满雨点,可屋内依然静悄,姜皙不受干扰地整理着床单,确保边边角角都晾得平整了,才将晾衣杆摇升上去。

她回身时,许城赶忙低头,提起脚边的行李箱,指了指门,示意他走了。

姜皙问:“你不拿伞吗?”

家中就一把伞,他拿了,明早要是还下雨,她就没有了。

他说:“风这么大,打伞也白费。没事,车离得不远。”

姜皙盯着他看,微蹙眉。

“怎么了?”

“你脸很红。”

许城摸了下脸,手和脸都很烫:“没事。”

但姜皙已走到门边柜旁,指着一个贴着红十字的小箱子,问:“里面有温度计吗?”

那是单位上发的家庭医疗包:“有。”

她翻出一支电子温度计,递给他。

许城把温度计夹到腋下,拽出柜底下的换鞋矮凳,人沉沉地坐上去。等待测量的功夫,他弓着背,垂着头,有点累的样子。

姜皙站在柜前,无声等待。

外头持续刮着风,暴雨如注。一分钟到,温度计滴滴叫了声。

取出来一看,显示39.2度。

这么冷的天,他狂奔去火车站,出了一身热汗,又兜头在站台上淋了暴雨。不生病就见鬼了。

姜皙吃了一惊:“烧成这样,你没感觉吗?”

火车站那一场,他魂儿都没完全回来,哪还有心思管什么感觉。他递还给她:“没事,吃药睡一觉就好。”

温度计回到姜皙手里,带着他火一样的体温,烫手。

“你那边没药吧?”她从急救箱里翻了盒退烧药,要交给他,想到什么,迟疑了下:“你那边铺床了吗,有被子吗?”

许城没答话。

姜皙也沉默。

许城撑起身,刚推开门,屋外的冷气渗进来。

姜皙上前一步把门带上,没看他:“雨这么大,淋不得。”

主卧床大,姜皙姜添两人各一床被子就能睡。许城睡次卧。他吃了药,头昏脑沉,不到八点就入睡了。

夜里姜添看书,姜皙也看书,背会儿英语,又学数学和语文。但今晚静不下心,说不清的燥。

她翻出钱包,抽出肖谦的照片看了看,勉强又静下去。

因风大雨大,两姐弟很早就睡下了。

姜皙睡到半夜,被爆裂的雷雨声掀醒,迷糊间听到隐约的呼唤。

她钻出被窝,在刺骨的寒气中打着哆嗦披上外套,拄着拐杖走去客厅。没拉窗帘,小区的路灯光透进来。还算亮堂。

她轻推开次卧门,床上的男人在痛苦呻.吟,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干涸的吞咽声。

光线到了这边递减,晕染一小方卧室。床头的杯子见底了。

姜皙去厨房提来暖水瓶,又去客厅端来凉水壶,兑了杯温水,推推床上的人:“许城,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