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意识的宏大毋庸置疑, 而危越的灵魂已经足够宽阔,不会被这巨量的信息洪流冲溃。
他视见规则,在世界意识遥远的瞥视中明晰了一切。
这里面居然还有女王的事。
但想到自己就是被女王的力量掳走的, “无尽轮回”中所有的轮回世界都是被女王强行侵略掠夺而来,世界意识遭受到女王的重创也就不那么令他惊讶了。
令危越惊讶的是另一件事——
他的诞生世界,居然抗住了女王的攻击。
君不见,有多少世界在女王的倾轧下犹如糖玻璃一样轻易碎裂。
有多少个轮回世界, 就有多少个世界死于女王之手。
而他的诞生世界抗住了。
不过也没什么值得过于高兴的,强敌是抗住了, 但没防住伺机而动的入侵者。
规则被钻了空子,恢恢天网被“剪开”了一道裂缝, 世界的防御自此有了被从内部瓦解的可能。
恶神果然是外来的入侵者。
祂从世界的倒影中潜入,蛰伏在地母之神即将涣散的阴影中, 在地母之神死亡的那一刻侵入祂的神骸, 以新神的懵弱气息蒙蔽了世界意识的探查。
待到世界意识注视到祂时,祂的眷属已获取了足够的力量, 从枯萎的“种子”迅速萌发至成体,在恶神的污染中肆意破坏世界, 屠杀生灵。
而恶神狡猾地将祂的命线同孱弱的新神相连, 杀祂,就要先杀新神!
每一代神明只有一个,新神被窃取了力量,变得如此孱弱,祂根本没有力量供养出另一个继承者。
世界意识投鼠忌器,恶神趁机贪婪地掠取任何能够被祂吸收的力量。
直至新神决然自戕,被强行连结的命线就此崩裂。
但恶神早有准备,祂携带着真正的眷属迅速潜入世界的倒影之中, 祂的权能似乎与此有关,世界意识竟一时奈何不了祂,就此与祂展开了一场持续千年的拉锯战。
忽有一天,恶神一改往日的迂回躲闪,命令眷属全力出击,尽最大能力消耗地母之神剩余的力量,在世界内掀起一场惨烈血腥的大战,以生命的死亡和众生的悲嚎为祂献上祭品。
也是那一刻,世界意识才陡然惊觉,祂的倒影中竟然还藏着一个残破的世界废墟!
那正是恶神的世界。
祂携眷属与已然毁灭的世界遗骸而来。
祂的目的已经十分明确了,祂要用这个完整且生机盎然的世界为祭,复活祂已毁灭的世界,使祂那熄灭的文明重焕荣光!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确实很容易被垂涎。
强大的邪神自更高的纬度降临,寰宇仿佛在这一刻齐齐噤声。
祂要将这个生机盎然的世界放入祂的游乐园。
世界意识不得不暂时放弃和恶神的对抗,全力抵挡这个强大邪神的掠夺。
恶神缄默,沐浴在污染中的眷属匍匐在地,不敢发出声音。
如此过去百年,那强大的邪神仿佛被另一个更加美丽的世界吸引,终于放弃了掌下这个被灼蚀得千疮百孔也不曾退却分毫的世界。
祂离开了,留下了力量残余。
世界意识被重创,本能驱使祂陷入沉睡。
在沉睡之前,祂创造了规则,用以继续对抗恶神的入侵。
祂隐约看到了未来——
一个还沐浴在“羊水”中的神,一个稚嫩的神,一个无畏的神!祂接过了对抗恶神的金戟,祂的眷属沿着祂的足迹撕碎恶神的眷属,祂的辉光正在倾轧恶神的污染!
规则重新闪耀,金丝坚不可摧,众生在欢呼,世界愈发强壮!
一棵几乎要将苍穹都顶破,庞大树冠足以遮蔽整个世界的大树拔地而起,温暖的星子环绕在每一片翠色的树叶上,金色的脉络在枝干上流淌……
世界意识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接过金戟的神就是新神。
邪恶终究压不过正义。
于是祂留下庇护的规则,放心地沉睡了。
如是又过去千年,那自更高纬度降临的邪神所留下的力量残余受到召唤,散逸而去之时随手选中了一个“幸运儿”。
装扮好的游乐园就要展开一场新的游戏,游戏需要更多的玩家。
这个被选中的“幸运儿”就是危越。
……
很难说危越的运气如何,八十多亿人里只有他一个被选中,这怎么不算是一种倒了八辈子血霉呢?
疲于奔逃的危越时常会想,他上辈子会不会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超级大恶人,不然怎么会在死后来到“无尽轮回”这么个鬼地方?
而今好不容易脱离了“无尽轮回”,又拼尽全力才得以从时空乱流中捡回一条命,最终终于回到自己的诞生世界,就算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正在被邪恶的神明破坏,在各种要素叠加下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某个熟悉的轮回世界的危越也在想:
为了他的家人,干就完事了!
不就是flag插满全身的救世主吗,他做!
结果……
他被世界意识当成了第三个入侵者,还是沾染了第二个入侵者气息的入侵者,需要被重点防备。
规则和最初始的真相在他眼中隐形不说,说不定哪天世界意识突然苏醒了,恶神一巴掌,他也得挨一巴掌。
危越:……
哈。
救世主果然不是什么正经职业。
迸溅着璀璨星光的金丝温柔地透过[形]与墟王蛛母,缠绕上危越覆盖着零星鳞片的指尖。
世界意识模糊的意志通过这根规则的金丝向这个被祂误会的孩子致歉。
祂是世界的【母亲】,是代代传承的神的【母亲】,是众生的【母亲】。
也是危越的【母亲】。
‘抱歉,孩子……’
‘欢迎回家,孩子。’
危越叹息一声,任由这根金丝牢牢缠绕在他的指尖上。
他低语,灵魂深海荡起阵阵涟漪,浸染在海中的精致卡牌随波逐流,散逸着微光的卡面忽有更加微弱的流光一闪而过。
“我不曾责怪您。”
无论是他被女王残留的力量掳走,还是他被世界意识当作入侵者对待,他都没有责怪过谁。
地母之神对他满是怜惜,娄君怀对他心怀愧疚,世界意识此刻向他致歉。
因为祂们都是好人。
祂们天然是庇护者,祂们始终是庇护者。
祂们所拥有的品质是危越曾经抛弃的,现在正在尝试着捡回来的东西。
可“无尽轮回”到底还是在他身上、在他的灵魂里刻下了不可抹除的痕迹。
危越对此接受良好,就像他想通之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真相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该出现的意外也好,来自于其他世界的入侵者也罢,他和恶神之间终究是要死一个的。
纵使结局是他技不如人去死,他也要拖着恶神一起同归于尽。
他的诞生世界没有任何对不住他的地方,他的家人还要好好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绝不允许这个世界被恶神当作祭品吞噬。
神的思绪已经过去很长时间,外界仿佛被锚定一般,仅仅只过去了一瞬而已。
“小科西利其”抬头看了一眼遮蔽天空的长廊,随即垂下头颅,安静地在修女修士的簇拥下走向已经被诡异重重包围的大殿。
他的目光很平静地落在了快要抑制不住贪婪食欲的教宗身上,落在了种族抵达大殿下方,和这些毫无抵抗之力的孩子仅仅只隔着一层脆弱地板的诡异身上。
去死吧。
浸没在灵魂深海中的庞大尊相每一根手指上都缠绕着自周围虚空中探出的金丝,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向这位伟大的神祇诉说着信仰那头的虔诚。
唯有一根格外璀璨的金丝自头顶“天空”而来,震颤间尽是规则的星光。
祂收拢羽翼,盘旋蛇尾,无形而伟大的意志在比黑暗更深的阴影中呢喃。
去死吧。
所有阻碍这个世界呼吸的,所有企图摧毁这个世界和平的,都去死吧。
……
轰。
两扇厚重的大门被停在门外的修女修士们合力关上了,大殿内的灯光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空气似乎也在那一刹那间变得格外地粘稠,叫人险些喘不上气来。
但眨眨眼,灯光依旧是如此的柔和,空气依旧是那么的清新流畅。
是错觉吧。
孩子们欢呼起来,他们看到了一张长长的堆满各种美味食物的长桌,那是他们所能够想到的全部美食。
教宗在主位坐下,孩子们看不清它的脸,却能感觉到它在笑。
它说:“尽情享用吧,孩子们,它们都是你们的。”
“好耶!”
“万岁!”
孩子们开心地朝长桌扑了上去,眼里满是纯粹的喜悦。
吱嘎,吱嘎。
脚下传来微不可闻的抓挠声。
是锋利且尖锐的爪子在地板上抓挠的声音。
滴答,滴答。
分泌过多的液体从狰狞的口器中淌出,落下。
嗬,嗬。
难以抑制的贪婪化作嘶哑的低吼从喉管中挤出。
它们已经快要忍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某种荒谬可笑的仪式感,它们竟然要等到这些鲜嫩的血食吃饱,好似等到他们吃饱了,代表着可以自由进食的钟声才会响起。
“小科西,你怎么不吃?”
教宗吞咽着不断分泌的口水,弹舌音变得含混,它很勉强地才从不停拔高的贪婪食欲中分出一点点注意力给坐在它右手下方的最美味的祭品。
啊,闻到这个味道,它更饿了。
“小科西利其”没有理会它,他正以一种令诡异看见了就会为之胆颤的眼神深深地凝视着脚下。
在大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在周围灯光极为短暂地闪烁的那一刹那,他很明确地感受到了——下降。
这座大殿就是一个巨型的电梯,它承载着这些一无所知的孩子们,以及俨然将自己贴在薄薄地板下方的诡异一起,从现实世界下降到了矗立在这座城市倒影中的诡异之城里。
他扩散的意志碰到了一层鸡蛋膜一样脆弱的屏障,是他在诡异之城里见到的那个结界。
只要被触动,就会触发大召唤术,不到一秒的时间,常驻在圣利科斯城的高阶诡异就会被立刻传送过来,一拥而上将擅闯者撕碎。
即便是人类中最强大的九级灵者也会死在这里。
这座城里的高阶诡异多得能让人类头皮发麻,从此历史都要在这一刻改写的程度。
所以怪不得它们这么自信。
赤行一行也该感到庆幸,他们碰巧遇上了关键节点,诡异一方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分给他们,加上他们又遇到了被世界意识指引着来到这座城的危越,他们这才安然无恙地全员离开了。
教宗无所谓“小科西利其”回答与否,它不过是找个借口稍稍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而已。
高灵性的孩子是最美味的血食,比拥有生育权能的女性还要美味。
因为他们足够纯粹,足够纯洁,足够贴近自然和生命。
而这座大殿里的孩子更加不得了,他们是稀有的能力者,全都是,美味简直加倍!
快点吃完吧。
教宗深情地凝望着快乐进食的孩子们,它紧闭着已经有着变形的嘴,不让分泌过多的液体从嘴巴里淌出。
咕咚,咕咚。
诡异们吞咽口水的声音响得和擂鼓一样。
它们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危越也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它们饿,难道他就不饿吗?
笼罩着诡异之城的那道荒芜气息将醒未醒,处于蒙昧状态,应该有什么触发机制……
危越环视一周,似乎想到了什么。
已知一切负面情感都是恶神汲取的力量源,没道理祂的眷属不是。
最美味的祭品要贡献给最强大的诡异,绝望、痛苦和恐惧是美味食物的装点和调味。
“圣子”会活到最后,在满地的鲜血和残肢中被献祭,被吞食。
诡异之间会有同情心吗?
危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乐进食的孩子们中有几个停止了美食。
不多不少,刚好十二个。
韦尔见到“小科西利其”突然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这个心宽体胖的男孩儿似乎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他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心爱的大鸡腿,滚圆的眼睛像是黏在了“小科西利其”身上那样,逐渐无法移开目光。
低纬的生命总会控制不住地被更高维的生命所吸引,就像飞蛾追逐能将它们焚尽的熔光,就像深海寂静宇宙无声,却劝退不了好奇心过重的人类。
一个孩子停止了进食。
两个孩子停止了进食。
三个孩子停止了进食……
四个,五个,六个……所有的孩子都停止了进食。
他们稚嫩的思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温柔地牵引着,连接到了一张宛如慈爱的母亲般赋予他们安全感的银色大网中,有空灵的声音从天上、从四周传来。
他们听不懂那语言,却无师自通地听懂了那曲调的含义。
那是一首摇篮曲。
献给世界,也献给所有无畏赴死的殉道者。
孩子们缓缓闭上了眼睛,竟是这样安然地睡了过去。
只有十二个孩子还清醒地睁着眼,鹤立鸡群般,无比显眼。
她们专注地望着那个一身纯白的男孩儿,仿佛在仰望自己毕生的虔诚信仰。
“小科西利其……”
教宗的声音变得嘶哑刺耳,它终于迟钝地察觉到了隐秘的异样。
啊,不,不是它终于察觉到了,而是这隐秘的异样自己站了起来。
一双完全黝黑的眼睛楔进了教宗的感知里。
它看见,它感到,它知觉。
这双眼睛……无处不在!
教宗不可抑制地发出惊恐的尖叫。
它以为自己发出了尖叫,但任何生物只要恐惧到了极点,都是发不出一点声音的。
它看到了一双白皙的手。
教宗很确信,那是一双女人的手,一双很美丽的手,这双手的主人一定很美,很美……
这双白皙美丽的手从“小科西利其”张大的嘴里伸出,宛如盛开的花一样舒展,然后……
见过蛇蜕皮吗?
男孩儿的皮囊,被这双手蜕下,一个身高超过两米,身着白裙的美丽女人从中诞生。
她戴着一张头纱,头纱边缘宛如流淌的星河,闪烁着迷醉的炫光,半透明的白色头纱遮住了她的面容,你知晓她定然极致的美丽,却看不清她的美。
她像是一个符号,一个图腾,千年不朽,万年不转。
原来白裙也能如此华丽,世界上最昂贵的婚纱也没有这件白裙闪耀,它会受到万众瞩目,没有任何一双眼睛能够从这件白裙身上移开。
它的白,是融合了这世间全部璀璨的颜色。
你注视着它,你凝望着它……它也注视着你,它也凝望着你。
眼睛。
一双又一双,白色的眼睛。
眼睛里还有眼睛,是黑色的眼睛。
黑色的眼睛睁开,又是一双白色的眼睛。
一双又一双,无穷无尽,就像空间套着空间,陷落了,就永远走不出去了。
“啊……啊!——”
教宗这下确信了,它叫出了声。
这是它毕生最惊恐的惨叫。
脆弱的人皮被撑破,鼓胀的肉球见风就长,几个眨眼间,它就已经比这座大殿还要大了。
肉球长着青蛙的皮肤,四肢却生得像竹节,节环处是肉瘤一样的东西,两只硕大的眼珠一左一右粘粘在肉球上,欲掉不掉。
它已经比这座大殿还要大很多倍了。
可是大殿没有被撑破,它竟向四周延展,宛如活物一般,肉球长多大,它就延展多少倍。
长吧,长吧,都能装下。
往昔的祭台变成了无限承载的餐盘,身着白裙的美丽女人姿态优雅,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她的眼神冰冷,却又荡漾着一种令诡异毛骨悚然的温柔。
毛骨悚然。
多么荒谬,这本该是人类面对它们的心情,此刻却成了它们的恐惧。
人类……
不。
教宗发出绝望的咕噜声,像极了开水在沸腾,水里有不停伴随气泡弹动的长针,尖锐的那一头一下又一下地划在铁制的锅壁上,本该刺耳的声音变得沉闷。
她不是人类!
她不是她,是祂!
维序者……这是一位维序者!
不止三位,还有新的!还有更多的,更强大的维序者!
撕拉——
比绸缎被撕碎的声响再沉再粗的声响传来,那十二个孩子就像善于模仿的镜中怪物,她们完美地,一丝不苟地复刻了这个身着白裙的美丽女人的动作,戴着陶瓷面具的圣甲蜘女从[形]中舒展身躯。
原来在加利尔镇时的她们竟是缩着四肢的,她们真实的姿态还要更加细长高挑。
嘶,嘶嘶。
节肢动物震颤螯肢的声音从陶瓷面具下传出,它们仿佛是从同一个口器中发出来的,如此整齐,如此趋同。
暖色的灯光忽闪一下,陡然变得冰冷刺骨。
有银色的微光在跃动。
教宗仓惶地后退,巨大的身躯就要顶破大殿的天花板,然而始终就只差一点,就只是差那么一点点……天花板遥远得就像高悬着猩红圆月的天空。
可以仰望,但无法触碰。
大殿内的空间变得肉眼不可见地巨大宽阔。
教宗看见了那缕跃动的银色光芒,就在那些身材细长的女人的指尖上。
那是蛛丝吗?
近乎透明的,却闪烁着银色的微光,从女人们的指尖吐露出来,弧度曼妙的,像是女人弯倾的腰肢。
银色的蛛丝没入了大殿的四面八方,不知何时没入的,它们织成了一张网,一张勾勒出一个神秘图腾的网。
一双手捧着一只眼睛。
手是美丽的,眼睛是曼妙的。
曼妙的眼睛里倒映着一座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峰。
山峰上站着一个人,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她伸出双手,手中——捧着一只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教宗的全部感知都被眼睛塞满,它只知道眼睛,它只看见眼睛,它只感受到眼睛。
它被眼睛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