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刚出生的时候, 他们家里的生意出了点问题,为了生意就把堂哥给奶奶带,但堂哥太小了奶奶照顾不好, 就是我爸爸妈妈在带,一直带到堂哥三岁。堂哥那时候根本分不清妈妈婶婶爸爸叔叔,有次婶婶去幼儿园接堂哥, 老师对婶婶不太熟悉, 不放人, 还差点报了警。我那时候天天黏在堂哥屁股后面,干什么都跟着,堂哥不带我还要哭。不过我不太知道这些, 因为有记忆之后, 堂哥家里的生意好转,他就跟着叔叔婶婶去南方上学了。”
“可能是从小和叔叔婶婶不太熟悉,再加上去很远的地方, 婶婶说堂哥变得很调皮。不过叔叔婶婶很有魄力, 不觉得男孩子调皮有什么,很支持堂哥探索新事物。我有记忆开始只有在每年寒暑假才能见到堂哥一两面, 每次他都会给我买最新的玩具,带我偷偷溜出去玩——因为我爸妈养小孩非常精细,担心小孩跑出去会遇到危险, 也不肯让堂哥出去,堂哥会溜出去,但我不敢, 还念叨他,他就会假装生气骂我。”
“后来是他十七岁转学回来,我们相处时间才多起来的。他那时候读的是国际部高中, 不用高考直通国外大学,我在普通部初中,两个教学楼离得特别远。但是他经常来找我,每次偷溜出去玩都会给我带好吃的,都是买很多,让我分享给同班同学。那段时间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很帅很阳光的哥哥,班里很多女生都找我要他的联系方式。”
郊区公墓,闻根看着干干净净的墓碑,还有那束已经有些枯萎的白色三文鱼雏菊,单薄娇嫩的花瓣泛黄蜷缩,蕊是清新的绿色,看上去蔫哒哒的,但好像还能想到它最初朝气蓬勃的样子,应该被人捧在怀里好好呵护,而不是躺在墓前逐渐枯萎。
闻根示意阕开霁看那束雏菊花,轻轻告诉阕开霁:“是堂哥男朋友送的。墓园工作者每周会来把枯萎的鲜花收走,这束应该是刚放下没几天。”
“我那时候也什么都不懂,第一次知道,是那年叔叔过生日吧,我们吃着饭,忘了是因为什么,堂哥说他有男朋友了,不出国读书了,要和男朋友在一起。我……”
阕开霁看着墓碑黑色照片上年轻鲜活的少年,总觉得对方如果还活着,应该也不喜欢闻根现在充满感慨的讲述,和此刻苦大仇深的氛围。
于是打岔:“你吓一跳,当即站起来告诉堂哥,普通人才不当同性恋,让他喝点中药调理一下。”
闻根气:“哪有!!我那时候还小没概念,一点都不崆峒!而且喝中药调理明明是你说的!”
——闻根那时候是真的觉得这个堂哥很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说自己想说的话,非常喜欢、敬佩、向往,甚至生出些许作出改变的想法。但堂哥去世了,他才知道生命是这么脆弱,分不清是遗憾痛苦还是恐惧,那点改变的火苗还没彻底生起来,就被他掐灭了。他接着老老实实做他的普通人,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也有过做出改变的危险念头,直到遇到阕开霁,这才彻底脱轨。
他觉得堂哥如果还在,应该会和阕开霁玩到一起去,也不会责备阕开霁现在的口出狂言。
但这不代表阕开霁能在堂哥墓前这样说啊!
闻根恭恭敬敬朝墓碑鞠躬,道歉:“对不起啊小枝哥,他就这样,满嘴跑火车,你不要和他计较。”
阕开霁也跟着鞠躬:“对不起。”
两个人九十度恭恭敬敬鞠着躬,突听到脚步声,直起身看过去,看到墓园小路上,穿毛衣开衫的男人挎着大包小包的纸盒走过来,对方的目光也直直看往这里,显然也是有些疑惑的。
闻根小声告诉阕开霁:“堂哥男朋友。”
——虽然这么说很离奇,但距离堂哥宣布自己有男朋友开始,到现在近十一年,闻根在堂哥葬礼、墓地、堂哥家楼下,陆陆续续见过对方七八次,但始终不知道堂哥男朋友叫什么。
对方越走越近,和之前每一次一样,很客气的朝闻根点了下头算是招呼。目光接触到闻根身边的阕开霁,也没有什么疑惑的表情,还是点了下头。
闻根主动介绍:“这是……我男朋友,我带他来看看小枝哥。”
对方肉眼可见的恍惚一瞬,还是点头,语气说不出是怀念、怅然,还是平淡:“祝福你们。”
闻根看他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思索还要不要把话题继续下去。对方就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解释:“前两天奶奶过世,办葬礼时给小枝也烧了些纸钱。”
他笑了笑,和闻根记忆里孤寂冷淡的人截然不同,清俊眉眼都柔和起来,“昨天晚上他托梦告诉我别烧那么多钱,想要汉堡披萨和最新款游戏机,我买了些,烧之前来给他看看,有不满意的话好及时告诉我。”
闻根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对方把拿着的那一堆东西摊开摆好。
他才注意到这些都是纸扎的,纸扎的汉堡炸鸡可乐、披萨洋葱圈,还有纸扎的游戏机和乐高。
墓园只允许在指定范围内烧这些东西,对方这么一一摆好,小声对着墓碑介绍,甚至认真讲解汉堡是什么口味的,披萨里面都有什么。就连乐高的说明书都特地拿出来,叮嘱:“要先看说明书上拼出来的全貌再开始拼,不能乱拼一气,拼错了又要生气,不能这么没耐心。”
闻根和阕开霁站在后面一步,都不说话,只看着对方细致小心的动作。
对方说完,把地方让出来,摸了下黑白照片里人,说:“你们接着聊。”
也不知道是在和闻根说话,还是和已经躺在地下的人说话。
他拿着那么多东西,和来时一样离开,去墓园固定可以烧东西的地方了。
闻根和阕开霁还站在原地,默默无言。
过了一会儿,阕开霁看闻根。
闻根小声:“其实我也不了解他。”
他上前一步,蹲在墓碑前,看着照片上的人,“小枝哥……”
到底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他转移话题,又说了些叔叔婶婶的事情,保证会好好照顾叔叔婶婶,这才带着阕开霁离开。
墓园门口,正好遇到一起出来的堂哥男朋友。
三个人看到对方,齐齐停下,最后阕开霁主动招呼:“一起吃饭吗?”
对方显然也没想到阕开霁会这么说,想了想,说:“好。”
路上,闻根终于知道对方的名字:“我叫左景。”
阕开霁挑的烤肉店,服务员把菜品乘上来后站在一边准备服务,态度细致到甚至帮忙倒水。闻根有点不自在,让服务员下去了。但服务员离开后,他看着对面的左景,更不自在了。
他试图挑起话题:“你和我哥当时,是高中同学吗?我也是在所学校读的,你还是我学长呢。”
左景摇头:“不是。我在家附近的公立学校读书。”
闻根:“……”
他完全没话题可以说了。
阕开霁接着话题说下去:“那你们当时怎么认识的,不在一个学校很能走到一起,真有缘分。”
左景表情轻松了些,眨眼间流露出几分怀念:“确实挺巧的,阴差阳错吧。那时候那边开了个新游乐场,我在那边打工,小枝去玩,遇到了。”
——那是初秋。游乐场为了赶国庆活动,不知道翻了几遍老黄历挑了个吉日。信心满满风风火火弄了个开园活动,项目玩一送一,十岁之下小朋友免费还送气球玩偶,为此还特地找了一大批临时工来帮忙。没成想刚好撞上调休,大人要上班学生要上课,只有老人带着五六岁还没开始上小学的小孩来玩。
闻枝是逃课出来的,从海盗船上下来就马上开始下一个项目,把高空项目玩了个遍,觉得非常无聊,反而被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吵得脑袋疼,眼看着迎面走来一群小孩,下意识后退避让。没退两步后背多了只手。
他回头看过去,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到台阶边了,再走下去就会摔下去。赶紧顺着后背的力度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偏头去看帮自己的人:“谢谢。”
穿着厚重玩偶服的人轻轻摇头,动作太轻,隔着玩偶服什么都看不到。在闻枝眼里,就是对方一言不发什么都没说,递给他一张活动传单,就走向下一个人接着发传单。
闻枝跟着传单上的攻略,去鬼屋转了一圈。
也很无聊,工作人员还不如那些吵吵闹闹的小朋友吓人。
再出来时,就看到刚刚帮助自己的大熊玩偶被小孩子围在中间。小孩子们追着他要传单,拿到传单就折成纸飞机砸大熊,然后接着要传单。大熊不给,小孩就趴在大熊鼓起的肚子上,用力捶打。
明明那么大一只熊,被一群小孩弄得走不动路只能挨打。
闻枝气势汹汹走进去,扒开小孩,一把把大熊手里的传单全部拿过来,朝小孩吼:“谁还要?走远点去,不然把你们都关到鬼屋里让鬼把你们吃掉!”
小孩有点害怕,鸟雀般都散了,走远点后又转过头,朝他们做鬼脸。
闻枝把传单团成一团,精准砸过去。
小孩这次再也不敢回头了,一溜烟跑远。
因为今天来玩的只有老人和小孩,不到六点大家都陆陆续续走了,老板心情很差,当晚结算工资时,不愿意给说好的三百块,以游客太少为理由,只肯给一百八。左景在玩偶服里晒了一天,累得虚脱,甚至没精力说话,但不愿意接受工资少了这么多,艰难整理思绪想要维护自己的权益。还没开口听到窗外少年刻意说:“诶呀原本还想着明天带同学一起来玩的,没想到是连临时工工资都不给的黑心老板,我可要和同学们好好说说,以后都不来玩了。”
之后又是被揉成一团的传单,狠狠砸在玻璃窗上。
老板脸都黑了,抽出三百块钱塞给左景,大声:“三百给你,赶紧走。”
左景拿着钱走出去,看到慢悠悠走在前面的少年的背影,不知道要不要出言感谢。正思考间,少年回头,看到他后目光几分讶然,把喝到一半的可乐递过来:“看起来你很需要这个。”
十一年前发生的事,哪怕再每天怀念,记忆也还是有些泛黄,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少年朝气蓬勃的脸上也带着橘黄色,但已经分不清是路灯,还是失去对方的这些时光。
左景笑了笑:“反正就认识了,他是和我很不一样的人,我一开始也没想到会认识这样的人。”
闻根大概知道是什么感觉,颇有感触的点头。
话匣子打开后,交流就变得流畅许多,一顿饭不知不觉就吃完了。
离开前,左景叫住他们,说:“我从老家带了点特产,给你们送一些。”
闻根连连摆手:“这怎么好意思呢。”
左景说:“没关系,我一个人吃不完,而且……本来就是买给叔叔阿姨的,你拿去给他们,他们可能就愿意收了。”
想到自己总在叔叔婶婶家楼下见到对方,闻根莫名有点心酸,解释:“他们其实……”
但他其实也不太了解,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倒是左景先说:“我知道,没事。你帮我给他们吧,或者你们自己吃也行。”
闻根应:“好。”
左景:“那你给我个地址,我叫快递给你们送过去。”
“不用这么麻烦,我跟你回去拿一点吧。”
左景顿住。
闻根惶恐:“不方便吗?那就算了,我们住在……”
左景摇头:“没有,很方便。你们不觉得麻烦就好。正好我家离这儿也不远,现在就去吧。”
左景住在老城区的小胡同里,胡同很窄,只能把车停在外面再走进去。
左景和两人解释:“这是奶奶家,我爸妈当时是外地来这里打工,和奶奶是同乡,奶奶就把房子便宜租给他们,还很照顾我。但我七八岁的时候吧,爸妈大吵一架闹离婚,之后两人都不见了,把我丢给奶奶,奶奶把我过继到她户口上,抚养我长大。奶奶老了之后老年痴呆不记事,一门心思想回千里之外的故乡,可惜年纪大了不记事,我带她回去两次也没找到老家,最后好不容易找到,她也不在了。”
几十年岁月的小洋楼,外面看上去很旧,里面的装修却干净充满生活气。
很奇怪,左景其实长了张很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表情淡漠孤寂如大漠皎月,但穿着打扮、家里的布置,却非常鲜活,甚至就连门口都挂着一串中国结,红彤彤的看上去很热闹。
打开门,左景换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