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几乎说得邢大人汗流浃背,额头上方才擦拭而去的汗珠,此刻已经忍不住簌簌而下了。
“您你说这句话就言重了下官哪里担待得起呢?”沈景湛往日里就清冷,邢大人在上早朝的时候,远远见过这位效力于御前的天之骄子一面。
那可真是高不可攀的。
有司衙门在京城主要处理百姓的琐事,连大理寺的边沿都够不着,就更不要提中书省了。
年纪轻轻就有了上位者的威严,谁敢惹?
所以,这尊阎罗今日怎么过来了?
邢大人在脑子里疯狂转着,奈何不清楚沈景湛过来的用意,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见沈景湛将愣在长凳之上的女子给抱扶了起来。
对方明显是吓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呆愣愣由着他抱起来。
女子的身形太过于娇小玲珑,男人宽肩窄腰,两人的样貌都生得极其好,他扶起她,邢大人透过这份窥视,竟然觉得诡异的契合?
可、可怎么可能呢?
一个被休弃扫地出门的小妇人,怎么可能会跟这样位于权力之巅的大人物契合呢?
邢大人立马摒弃自己脑中的念头,他出现这样的想法,一定也是吓傻了。
祝吟鸾的确是吓傻了,就连沈景湛靠近她,当着众目睽睽将她算是半抱下来了,她竟然都没有想到要挣开他?
她没有被打,身上完好无损,怎么会站不起来呢?
祝吟鸾一时之间也没有说话,她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了,准确来说,她没有回神,还以为是在梦里呢?
是不是棍棒打下来实在是太疼了,将她整个人给疼晕了啊?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至于为何会出现沈景湛,或许是因为她时常遇到他,脑海里才会浮现这么一个人物。
除此之外,祝吟鸾一时之间想不到别的了。
可当男人身上清冽的气息漂浮笼罩着她,大掌落到她腰上之时,那温热的掌心将她整个人都给烫得醒了神。
她站定之后,明芽和姣惠冲了上来,一声小姐让祝吟鸾瞬间意识到这是在什么地方。
她火速拉开于沈景湛之间的距离,退到离他很远的地方,给他请安,“世、世子爷万安”
她垂着眼睛不敢看沈景湛,整个人不断往后退去,自然也就没有看到男人看着她的眼神,有多幽暗。
以及扫了一遍确认她无恙之后,男人冷脸扫过她旁边的姣惠,后者露出失职愧疚的神色。
不仅仅是祝吟鸾没有留意到这一切,就连旁边的明芽也没有留意到。
她忙着查看祝吟鸾有没有受伤,确认祝吟鸾安然无恙之后,在祝吟鸾的提醒之下,跟着姣惠一道给沈景湛行礼问安。
“嗯。”男人淡淡一声。
转而再问她有没有事?
祝吟鸾虽然已经回过神了,可剧烈跳动的心绪还没有彻底平稳下来,她浓密的睫羽颤栗得很厉害,“没事。”
就在这个说话的空隙当中,邢大人已经叫人搬了檀木椅过来,把场子给清理干净了,尤其是祝吟鸾受刑的长凳还有庭棍都被收了起来。
适才沈景湛不仅截住了要责打祝吟鸾的庭杖,还给捏碎砸到了一边,邢大人为了消灭“罪证”,特地叫人把碎屑都给擦拭干净了就连一点点边角都没有留下。
“世子爷您请坐。”他亲自给沈景湛掸了掸没有灰尘的椅子,请他上坐。
沈景湛在朝廷当中身居要职,可众人还是喜欢称他为世子,只有上朝之时会叫他中书大人。
沈景湛没言语,他一直看着邢大人。
看得对方几乎要起毛了,讪笑得越来越尴尬和难堪,方才开口,“本官今日过来是行御史台监察令,看看有司衙门怎么审理案子。”
他的话语说得轻飘飘,甚至可以说是漫不经,可邢大人还是提心吊胆,几乎都快要哭出来了。
不等沈景湛细问,他便开始陈情,“……这小妇人敲登闻鼓告状,下官方才接了她的案子,正走审案流程呢……”
原本不想要提廷杖的事情,了。
邢大人只能快速带过按本朝律法,以求含糊其词不叫沈景湛追究。 ,怎么可能会让他浑水摸鱼,更何况触及了他的逆鳞。
他轻笑,笑得旖丽,比不笑还要慎人。
邢大人又开始擦冷汗了,腰弯下去,都不敢回视她。
“审。
邢大人战战兢兢道,“…是。”沈景湛会不会已经知道这个案子?
可他一向不过来有司衙门,这个小妇人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瓜葛,所以他应该也不知道卫、祝两家的内情吧?
最主要的是当事人祝吟鸾没有说话。
显然是没有见过大人物大场面,被吓到了。
既然是没开口那便好,瞧着沈景湛也没有要问她的意思。
可邢大人没想到,祝吟鸾身边的姣惠在这时候开口,一句话掐中要害,“姑娘适才来递状纸,衙役一应不开不接赶奴婢们离开,甚至还说这是上面的意思,小姐迫不得已才去敲了登闻鼓。”
“哦?”沈景湛看向邢大人,“这就是审案流程?不知道是哪上面的意思?”
邢大人急得脸红脖。子。粗,“您不要听这个凶悍丫鬟胡说,根本没有这件事情!下官一向勤勉,从未有过懈怠欺压百姓的事情啊!还请世子爷明察。”
“邢大人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沈景湛又短促笑了一下。
他话音匍落,就有人把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拖了进来,好像是人。
祝吟鸾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她下意识恐惧到想吐,背过身去,等她想要再转过来一探究竟之时。
身侧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面前,她只看到男人宽阔挺拔的背影。
沈景湛挡在了她的前面,她看不到骇人的东西了。
“……”
的确是人,明芽看到以后凑到了她的耳边,告知她沈景湛的随从把人丢到地上以后,将他的脸翻起来,竟然是在门口收了她们银钱又赶她们走的衙役。
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辰内,就被人打成了这样。
祝吟鸾看不到地上血肉模糊的人,但可以从侧边瞧到邢大人。
他脸色发白,“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地上血肉模糊的人气若游丝道,“是……是大人说不、不……不接卫家的案子,小的只是……奉命办事……”
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被打得痛哭流涕,声音哽咽,“求世子爷放……放过。”
震慑的作用已经起到了。
这人很快就被拉了下去,地上也清理好了。
“邢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男人更像是在问你还要怎么狡辩?
邢大人也清楚,办案讲究人证物证,沈景湛没有拿出来,不意味他没有。
他办事一向是胜券在握,不一击制敌,不是因为手上打击敌人的力度不够,而是喜欢欣赏对方颤颤巍巍做困兽之斗的姿态,同时也享受围猎的快意。
邢大人主要还是被沈景湛吓到了,也不再挣扎,跪下请罪,“下官知错了!还请世子爷责罚!下次再也不这么办………”
邢大人磕头磕得很响,祝吟鸾听着都觉得额头发疼。
她忍不住蹙眉。
可没有想到原本还在审人的男子忽而转过来。
他在跟她说话,声音转变得很温柔,再听不到一丝雷厉冷冽。
不仅如此,他脸上的冷意也消失了,仿佛刚刚凶神般的沈景湛只是她的错觉。
“祝小姐还好吗?”他改了对她的称谓。
第一声没见她回答,又问了一遍。
身边的明芽和姣惠摇晃着她的臂膀,祝吟鸾方才道,“很好……”
“多谢世子爷关怀。”
“卫、祝两家的案子,我已经接了,祝小姐的状纸留下,你随我的人去旁边等候一会,可以吗?”
祝吟鸾听了他刚要抬腿,转念又想到,“我……不用留下问话吗?”
他笑得温和,“这桩案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涉及御史台监察纠错,要处理朝廷的事情。”
姣惠和沈景湛心知肚明,沈景湛只是不想要她看到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唯独祝吟鸾和明芽还蒙在鼓里,她的确被沈景湛给唬住了,所以没起疑问,跟着他的人离开了衙门公堂。
祝吟鸾走到转角之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身姿颀长的男人站在公正廉明之下,好似神台君子,周遭的光影笼罩着,显得他温润柔和。
两人的视线无声当中碰撞,他看着她,眸光专注,并不凶冷,可她就感觉自己有些莫名的害怕,匆匆一眼垂下之后,加快脚步离开了,“……”
柔弱的姑娘消失之后,男人脸上展露的温和瞬间收拢而去,转化成为森冷。
他回身之后,居高临下睥着地上跪着的官员,眉眼满是不耐和冷意。
祝吟鸾过来侧厅吃了一盏茶,方才想起来问沈景湛身边的人,“世子爷怎么会过来?”
他的随从恭敬道,“听闻有人在有司衙门敲打登闻鼓,世子爷在附近办朝廷的案子,便过来看了,没想到正碰到姑娘被庭杖。”
原来是巧合。
她说呢,沈景湛怎么会在这里?
说不上来为何,回想沈景湛方才的眼神,她竟然觉得他是为她而来的。
到底是她多虑了。
她跟沈景湛多久没见了,有司衙门在京城位置算偏的,他不在御史台不在中书省,不在沈家,怎么可能过来?
但沈景湛的到来,也叫她有种难言的心安。
否则……那三十庭杖只怕还没有打完,她便已经扛不过去了。
现在回想,勇气。泄。后,她心中隐隐后悔,就算是把铺子给拿回来了,争了这口气,落个半身不遂的结果,又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有手有脚便是好的了,若真的拿不回铺子,那就再谋别的营生吧,总归她还会做很多事情。
话是这么说,她也知道,卫家和祝家很有可能不会让步,铁了心要弄她的话,她一无权势,一无缚鸡之力,还能怎么办?
思及此,祝吟鸾的心里堵得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命苦还是运不顺,她一直坚信,出身不能自己选,但命途是可以挣扎的,她挣扎了这么多年,到头来,竟然还是那么糟糕。
姣惠见她神色不好,把糕点端过去,“小姐,您吃一些吧,这是配茶的果子,味道很香呢。”
祝吟鸾摇头,说她没有胃口。
姣惠放下糕点之后,与沈景湛的随从对视一眼。
他的随从上前嘱咐,“祝小姐,您不必担心这个案子,世子爷既然说了能办,就一定会解决。”
祝吟鸾抿唇笑了一下,朝他道谢,话是这么说,沈景湛在御前忙碌,事务众多,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
她还是没有办法彻底松懈,忍不住为自己将来担心。
难不成要离开京城吗?
她从未想过离开京城,也不知道若是离开京城,她要怎么活?
这一刻,祝吟鸾陷入深深的迷茫当中。
她不知道自己应当何去何从。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或许真的是被没有落下的庭杖吓到了,总觉得这一次在沈景湛的掩护之下没有落到她身上,但总有一日会落到她的头上。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
没有权势,举步维艰。
沈景湛在两炷香之后过来,祝吟鸾还在发愣,听到随从等人给他行礼问安的声音,她方才站起来。
沈景湛的随从出去了,姣惠也把不情愿的明芽给带出去了。
瞬间就只剩下两人在这里。
祝吟鸾有些许尴尬和紧张。
她偷看了几眼沈景湛,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想来想去,又跟他道了几声谢。
他笑着说,“从认识祝小姐到现在,也不知祝小姐跟我说过多少声谢了。”
很调笑的一句话,祝吟鸾瞬间就放松下来了。
她也随之笑了一下,接上他的话,说他帮了她很多,几乎每一次遇见,他都对她施以援手。
“上次刚跟祝小姐说不必介怀,你却一直放在心上。”他坐下,在她的身侧。
祝吟鸾忍不住端正自己的坐姿,两只嫩白的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小脸微垂,让人一眼看过去,觉得她很乖。
见状,沈景湛的眼眸当中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铺子的事情,祝小姐不必担心,你的手上既然有地契,那官府自然是认的,铺子里的人换掉便好了,若祝小姐需要,我可以让手下的人帮忙你物色一些可用的管事。”
他竟直接帮她解决了铺子的事情。
祝吟鸾忍不住道,“这……”可以吗?
她想说的是这句话,可临了之际,到了嘴边,忍不住变成了,“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受世子爷的恩情,您真的已经帮过我很多了。”
后面这句就是实话。
他真的帮过她太多了,真往前细数,几乎都要数不过来。
“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您的……”
这句话出来的时候她又在想,若是沈景湛真的需要的话,她又能够帮他什么呢?
她无权无势,她会的东西对于沈景湛而言毫无价值,什么刺绣女红,掌家管事,这些女子要学要会的东西,他家中自有管事。
何况这些都是内事,是将来他正妻管的东西,他的正妻定然是京城当中最好的闺秀。
祝吟鸾乱糟糟想着。
沈景湛轻笑,让她不要紧张。
“祝小姐好像很怕我。”这句话他很早之前也说过,差不离的。
是在什么时候?是在……那个药馆的时候吧?
她那时候还是卫家的少夫人,想着他是外男,便避忌了许多,他说他不是洪水猛兽,让她不用如此退离。
如今她虽然不是卫家少夫人了,但也不能误了沈景湛的名声。
思及此,祝吟鸾忽而问他,适才他来帮忙,救她的事情,若被人看去了,会不会给他带去烦恼?
“祝小姐是在担心我吗?”他是过了一会,看着她问的这句话。
祝吟鸾,“……”
被沈景湛看着,她适才放松下来的紧张重新席卷而来,并且席卷得越来越厉害了。
她甚至开始慌张,若要细问,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么,慌到回望沈景湛的时候,瞳仁不住的左右闪烁。
男人的眸色幽深,仿佛深到不可见底,是温和的同时也让她感觉到危险,她开始回避了,眸光微躲,下巴也渐渐垂下去。
好半响,她才说,“嗯……”
很小声的嗯。
是羞的,也是怯的。
男人低笑一声,似乎愉悦了。
磁沉的声音钻到耳朵里,祝吟鸾觉得她的身体莫名其妙酥了一下。
她在什么地方听过沈景湛这样笑吗?竟然觉得熟悉。
不是前几次遇到听他笑而觉得熟悉,而是……很早很早就听过。
可她再往前,再早,不可能遇到过沈景湛。
她垂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不自觉的绞在一起。
等她意识到自己过于明显的紧张,又瞬间收敛,但她的动作已经被沈景湛看到了。
两人相对之间,一时无言。
他道,“祝小姐放心,不会有烦恼,我来之前,身边的人已经去清场了,有司衙门看到的人也会守口如瓶。”
毕竟邢玮都被革职查办了,底下的人还有谁敢多话?
“那……还是麻烦世子爷了。”
她实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在这时候请辞,会不会缺失了礼数,可她在这里坐着又紧张不知所措,真的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说什么。
沈景湛仿佛看穿了她的意图,起身问她可还有事?若没事便送她回去,还问她现如今住哪里?
男人思绪和话茬转得太快了,祝吟鸾忙不迭站起来,她道,“我没事了。”
“在雅音小筑。”她说了院子的名字。
“雅音小筑?”男人重复,“在钟南大街的芳华巷吗?”
祝吟鸾颔首,“是。”
“我送你回去。”
“实在不必了。”她摆手拒绝,发鬓之上的步摇也跟着晃动。
妇人发髻放下来之后,此刻神情灵动,她好似个闺门姑娘。
若是不说,谁知道她已经出阁四年了?
“为何?”沈景湛微微挑眉明知故问。
祝吟鸾不敢看他,“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世子爷日理万机,还是不劳烦了。”
“我明白了。”
“祝小姐要避嫌。”
祝吟鸾,“……”他明明都清楚,做什么要说出来吗?
他之前似乎都不这样。
是为了叫她不要紧张,还是在逗她?
她根本无从分辨沈景湛的意图,他令人捉摸不透。
祝吟鸾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瞅了他一眼。
他站起来以后比她高太多了。
她要微微仰着头看他才行。
“祝小姐既然没有旁的事情,那便先回去,我让人暗中相送。”
跟上次一样。
原本想要拒绝,又怕他说什么,觉得她太不识好歹。
祝吟鸾索性点头,“多谢世子爷关怀。”
虽然她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但还是忍不住又说一遍,若是沈景湛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只管告知她,她必然竭尽全力。
之前他只说不用,即便点头也不像是需要她帮忙的样子,可今日却反问她真的吗?
祝吟鸾一时诧异,沈景湛居然真的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
但还没有想到是什么,便直接点头了,“嗯。”
随后又补了一句,“真的。”
沈景湛轻笑,他叹出一口气,“只怕届时祝小姐觉得我在强人所难。”
男人的语气无奈又困苦,遇到他很多次,祝吟鸾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仿佛无可奈何,无从下手。
年纪轻轻便位于权力之巅的沈景湛,也会有愁云苦意之事吗?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听他的语气口吻。
似乎他困苦之事,她或可帮得上忙?
到底什么事情啊?
他都办不了,她还能办?
祝吟鸾好奇便也问了。
沈景湛却犹豫,看他神色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该不该说。
“世子爷有话不妨直说。”
“若我直言,祝小姐会不会生气?”
“啊?”祝吟鸾愣了一下,“……应当不会的。”
她原先也就只有一点好奇,在他欲言又止的话茬之下,她更是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事啊?”*
正是因为好奇,她的紧张消散,也敢看他了。
水眸圆润,像漂亮的小猫。
沈景湛看了她一会,他坐下了,指骨敲打着桌沿。
他在思忖,好一会,祝吟鸾等到他开口。
但他还没有直接说事,而是又问她一遍,说了真的不恼怒吗?
祝吟鸾颇是无奈,想说不会。
但这么些年过得坎坷小心,她还是谨慎想了一下,纠结一一,道了句,“…不会的。”
想来沈景湛这般正人君子,也不会真的强人所难吧。
何况,她孑然一身,有何处叫他所图?
她的话落一息,男人启唇,“冒昧一问,祝小姐此番和离以后,可还有再嫁人成亲的想法?”
祝吟鸾愣住,没想到沈景湛会问她这个。
虽然疑惑,但她如实摇头,“…没有。”
“为何?”
祝吟鸾眉心微蹙,回答之前问了他一句,“这与沈世子接下来要跟我说的话有关系吗?”
“嗯。”
男人修长如玉的指骨一直敲打着桌沿,声音和动作都不紧不慢。
祝吟鸾想了想,也不知要如何回他的话。
她为何不会再有成亲嫁人的念头和想法?
因为她在卫家四年劳累辛苦,还没讨到一丝好,反而受尽奚落和为难,委屈憋闷的日子她实在是过够了。
她不想再被人因为出身而挑三拣四,也不想逢迎揣测枕边人的想法。
如今被休弃,娘家人不许她再回去,父亲跟她断绝父女关系,她就算是再嫁,娘家人的丢弃也令她难以接轨新的婆家。
即便她自己跨得过去,她喜欢的夫郎跨得过去,夫家那边的长辈能接受她,能跨得过去吗?
总之,她不要再受人诟病了。
“我不知如何说。”这些事情心里想得明白,可对于沈景湛怎么好说啊?
他如此足智,朝廷的事情都处理得很好,或许也会明白内宅的弯弯绕绕吧。
“祝小姐既不方便说,那便不用说了。”男人安抚她。
闻言,祝吟鸾的心里稍稍松懈。
沈景湛如此善解人意,想必他所说要“求”她帮忙之事,定然也不会真的是什么强人所难的事吧。
实在是想不出来,沈景湛还有什么事情觉得为难?
她一直在脑中飞速回想,可都想不出来,沈景湛能有什么事情要求她帮忙。
但总算是没有等多久,他提到了主旨。
“既如此,我便直接开口了?”
祝吟鸾点头,“好。”他怎么绕来绕去,还是没有说清楚啊?到底所为何事?
“我想向祝小姐求娶,请求你嫁给我。”
第29章 第29章【VIP】
男人此话一出,氛围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祝吟鸾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不可置信,甚至能够称得上匪夷所思问了一句,尴尬又忐忑笑问,“你你说什么?”
不仅仅是神色失态,就连她对他的称谓都因为惊吓而转变了。
沈景湛又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重复了一遍,说他想要向她求娶。
不过这一次,他又补充了一句,说,“求娶祝小姐做正妻。”
正妻?他的正妻?
祝吟鸾整个人彻底愣住了,甚至连眼睛都忘记眨动,她看着沈景湛的脸,企图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神色。
可她没有找到。
对方看起来很认真,更何况沈景湛还说了两遍?
饶是如此,她还是依然认为,沈景湛在跟她玩闹,她瞥开脸,定住自己的神色,祈求,“世子爷还是不要逗我玩了。”
他颔首,脸上的肃色不减,“……今日过于仓促,求娶的诚意不够,所以让祝小姐以为我在玩笑。”
他这话是何意?还没完吗?他认真的吗?
可他怎么能够向她求娶呢?怎么会想到向她求娶呢?
祝吟鸾已经转回去的脸又忍不住转过来了。
因为这件事情她都不怎么怕他了,甚至敢抬眼直视他。
这约莫是她正视他,看他最多的一天了。
“你……”转过来之后,祝吟鸾也不知说些什么。
“你为何要向我求娶?”倘若不是玩笑,又是因为什么?
她实在是想不到沈景湛要娶她的理由?
倘若她没有成亲四年又转而被夫家休弃,便是以未出阁的出身家世来讲,都压根不足以与他相配,便是做小都只怕要被挑剔,根本挤不进去沈家的,更何况是他的正妻呢?
抛却了出身和家世,还有什么啊?
难不成是因为喜爱?
提到喜爱这个念头,祝吟鸾自己都嗤笑不已,荒谬至极。
她和沈景湛不过就是几面之缘,他怎么可能会喜爱她,喜爱到要娶她做正妻呢?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别说她不信,即便是现在沈景湛当着她的面跟她说了,讲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因为祝小姐合适。”他道。
“合适什么?”祝吟鸾道不合适,“你我家世相差太大,而且我……我嫁人四年又被休弃,早就不是完璧之身了。”
这件事情说出来不好,尤其是当着外男的面。
可她实在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沈景湛三两句话打乱了她的阵脚,她想要迫切的回到最初,就算是“慌不择言”吧。
不管是因为什么,只要他别再跟她说什么求娶的话了。
她还想快些回去呢。
“虽然今日过于仓促,但开口求娶这话,我经过字斟句酌方才说出来。”
祝吟鸾,“……”
须臾之后,她问道,“你还没说我怎么合适与你做正妻了?”
她倒要听听。
“我不想成亲,但家中人一直不断催促,先前已经拖了几年,现如今却无法再拖下去了。”
沈景湛的婚事在京城当中一直被人议论,他早已年过弱冠,却不娶妻,也没听见京城人说他与哪家贵女走得比较近。
只有一个……什么太尉之女?
先前卫明烟和她说过,叫什么……?她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太尉的人女儿,是他老师的掌上明珠,两人常有交集。
他不选太尉的女儿,为何要来找她求娶。
祝吟鸾此刻的脑子都是晕乎乎的。
“你为何一直不娶亲呐?”她问了。
不承想,男人转过来看着她,“……”
祝吟鸾没等到她的回答,只是兀自在心中猜测,可没想到她无意之问竟然问了出来,“莫不是有了心悦之人吗?”
他还是看着她,眸色幽深,但不言语。
所以……是真的有啊?
难怪他一直不娶亲。
可这个人是谁呢?沈景湛既然喜欢对方,为何不向她求娶,以他的家世品貌,也怕被人拒绝吗?
对方究竟是谁?
祝吟鸾这会子的确是好奇了,但也清楚非礼勿问四个字。
沈景湛既然不想说,她不应该问,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可他为何这样看着她呢?
她避开男人的视线,“……”
他的指骨又恢复了不紧不慢敲打着桌面的状态。
相对无言好一会,还是沈景湛先开的口,他跟她说,“祝无二,都处于困顿之中,不如达成契意,
“你嫁与我,替我抵挡家中人的催促,我娶了你,帮你抵挡卫、祝两家的胁迫。”
“此举,,但……”但什么,他没说了。
祝吟鸾心思一动,隐约之问明白沈景湛为何要向她求亲了,他的确不是玩笑。
平心而论,从他所说的意义上来说,这是一桩“互利互惠”的婚事。
旁边的姑娘许久没说话,但。
卫家祝家不好相与,这些年她已经深有体会。
重要的是,他更了解她。
以退为进,才能够将她逼出来。
果然,她问了,“你为何选了我?”
她分明都清楚,可还是要一个确信,沈景湛似笑非笑看着她,给了她想要的答案,“因为祝小姐不中意我。”
不中意,便意味着她不会动幺蛾子,不会打他的主意。
这的确符合祝吟鸾心中所想。
她适才在思忖,沈景湛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找一个家世清白的不好吗?为何非要问她呢?
或许也因为她成亲之后又被休弃,没有再成亲的念头,心如死灰。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跟他相敬如宾。
归根结底还是沈景湛的品貌家世太叫人眼馋了,高门贵女都垂望惦记他,别说小门小户,别提沈景湛的好处,就说能入沈家,哪怕做妾,可都是鱼跃龙门了。
祝吟鸾却觉得这样不好,男女之问的姻缘际会,不应该心意相通吗?就算是没有心意相通,好歹要过了家中长辈的眼,她和沈景湛……
就算是搭伙合作,也不堪配,他的家世实在太高了。
她仰头看,都会被他身上的耀眼灼伤。
可他提出的条件很诱人,若能够攀上沈景湛,卫家、祝家的人必定不敢再欺负她,甚至还会恭维她,甚至惧怕她。
“祝小姐有何顾虑,不妨说出来?”他见她的神色分明动摇了,却又陷入纠结,于是开口善诱。
“你……你的家世太高了,我只怕……”
她虽然磕磕绊绊,但也算是把话给讲清楚了。
“祝小姐担心沈家的亲长为难你?”
“是。”话已至此,祝吟鸾咬唇,直接道,“我是庶女出身,在卫家之时都常被诟病,若是进了沈家……”
她想都不敢想。
“还有……世子爷对我有恩,你人品清白,若跟我成亲,旁人只怕也贬损于你,我不想将你陷入此境地。”
“人活在世,总要被人诟病,这些闲话不过都是飘渺云烟,我并不看重,也不会为之烦恼,且……我在家中尚有威严,祝小姐不必担心,若是嫁于我,无法过亲长那一关。”
换言之,沈家的长辈根本没法子左右他的亲事。
也对啊,若是沈景湛要听从父母之命,也不会这么多年不娶妻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声音温柔又无奈,“男子和离之后尚且可以再娶,女子为何就不能再嫁?”
“男子能挑贤妻,女子如何就不能择良婿了?”
“世道多困女子于狭隘处境,祝小姐可不要自甘围城于圈地之问,再者……如何能以婚嫁一事来论女子清白?”
“若这样说,男子不也一样,非清白之人了?”
在他的温润如风的言论之下,祝吟鸾感觉到自身的狭隘,也听出来他在宽慰她。
听着男人的话,看着他的脸,祝吟鸾忽而想起卫如琢跟她说起的梵昌新。政,里面有一条谏议,“贬臣后嗣”再准录用一则,便是沈景湛的主张。
卫如琢说这位天之骄子在朝堂之上陈述,连坐之罪理应废除,前人之错由前人来担,后嗣子孙无辜,不该受其罪诛连。
当时有不少的老臣跳出来反对,但都被他给弹压回去了,且怼得众人哑口无言,皇帝便批准了这条谏言。
也是因为这条谏言,卫如琢从典史一职当中晋升,进入翰林院。
正是那会,沈景湛的名字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影子。
之前倒也听过,但对她而言,是个遥不可及的人物,所以她听听也就过了。
梵昌新。政之后,她才开始记住他,这种记住,算是一种感激。
因为他在朝廷之上的谏议,卫家的情境开始发生转变。
“我知今日忽而开口,实在唐突,祝小姐若觉得可以,不妨考虑一下?”
“若还有顾虑,尽可告知于我。”他对她说道,笑得十分清润。
沈景湛本就生得俊美,如此看着他的脸,竟然让她莫名羞怯。
祝吟鸾眸光闪烁。
“……”
她想问,沈景湛为何要这般帮她?
是的,这桩婚事若成,还是她占了便宜。
他还说什么他趁人之危,分明是她趁人之危。
他就怕成亲之后,朝夕相处久了,她……喜欢上他,又“谋算”他吗?毕竟沈景湛出众优越,世上少有女子能够抗拒。
可她不敢说这个,思及自己这个念头,她也有些尴尬,连忙正色遮掩,转而问另外一件事情,“且不说那些,世子爷如何觉得我能够胜任你的正妻之位?”
庞氏跟她在一处四年了,还经常说她不懂应酬,不会说话,人情世故有所欠缺,不是训这个,就是讲那些。
沈景湛不了解她,如何觉得她能够管理他的后宅?
“卫家晋升,除却卫大人自身优越,这其中绝计少不了祝小姐贤内助的功劳。”
他笑着说这件事情,看起来完全不计较她嫁过人的事情,好似真的只是因为利益跟她商榷。
“卫家虽不算京城高门,但这几年,卫家显眼,高门世家多有关注提及,我也常听京中人提及祝小姐,说你贤良会来事,温婉优雅。”
他竟然从旁人的耳朵里听过她的事情,还夸她?
骤然被那么出色的男人面对面夸耀,祝吟鸾心下有几分不自在。
“世子……世子爷过谦了。”
“并非我过谦,而是祝小姐总妄自菲薄,你本来就很好。”
除了明芽还有姣惠,还从未有人说过她好,肯定她……
祝吟鸾心头微动,鼻尖酸酸的,她耸了耸。
沈景湛又接着道,“还有一事祝小姐放心,你若答应我的求娶,那我此生便只有你一人,绝不纳妾。”
她看过去。
男人的眸光专注真挚,不像是假话。
可……当初卫如琢也是这样说的。
他仿佛有读心术,又准确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径直告诉她,“若我纳妾,便让我罢官削爵,此生不入朝堂,此事我会白纸黑字写下,届时呈于殿前请圣上过目,若有违背,陛下会给你做主。”
祝吟鸾被他所说的罢官削爵,呈于御前给吓到了。
他就算是认真,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吧?
竟然要罢官削爵,还要呈现御前?
这……
祝吟鸾完全相信他不是玩笑,而是真的了。
可他何至于此?
“祝小姐以为如何?”他问她。
祝吟鸾缓了好一会,“我……我觉得有些……”
有些什么,她说不下去了。
“没什么……”
好一会,祝吟鸾回过神总算是想起她要说什么了。
“倘若你我成亲了,应付过家中亲长,可日后若被……催……催要孩子怎么办?”
这也是她在卫家最受排挤的原因。
“你放心,届时收养一个养在膝下就好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她问。
其实在卫家她也动过这样的念头,但不敢说。
庞氏看重血脉,她若是说了,定然要被她凶巴巴给骂回来。
沈景湛居然说不用生,找个人收养?
真要是这样,那真是好过了。
“祝小姐还有什么顾虑吗?”他问。
他太体贴周到,祝吟鸾一时之问完全想不到了,便只能摇头。
“那祝小姐仔细想想,我让人暗中送你回去。”
祝吟鸾看了他一眼,随之起身出去。
沈景湛送她到外面。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有司衙门,神色恢复清冷。
上了马车之后,祝吟鸾依然有些心不在焉。
“小姐,您是怎么了?”明芽晃着她的手腕问。
“没、没什么。”祝吟鸾牵强笑了一下。
“对了小姐,沈世子的随从说,让您不必担心,有司衙门的邢大人已经替换了。”姣惠跟她禀话道。
明芽也随之点头,“是,您不必再担心了。”
这件事情暂时放下,祝吟鸾还在想沈景湛跟她说的事。
要跟姣惠与明芽说么?
明芽这个小丫头咋咋唬唬的,姣惠倒也还好。
思来想去,祝吟鸾夜里的确跟守夜的姣惠说了。
对方露出惊讶的神色,但不震叹。
反而问她是怎么想的?
祝吟鸾颇是苦恼,“我……我不知道。”
她想要自己过活,可她担心的是祝家卫家不会放过她。
这一次卫家的人以权势压她,若不是沈景湛突然出现,今日她只怕不能够安然无恙走出来,更别提拿到铺子了。
可她今儿若是妥协,没了铺子,便是没有了生计。
她倒是不怕苦,出去找找营生做,可又怕卫家的人不放过,继续搅事怎么办?
离开卫家那一日,卫如琢拂袖而去,为了出这口气,他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真的要嫁给沈景湛寻求庇护吗?
姣惠在这时候开口,“其实小姐若不嫁,世子爷也必定会庇护您,只要您有事去找他说就好。
祝吟鸾随之看去。
姣惠解释她并非误会两人之问有私情,而是因为沈景湛为人正直,是个好官。
这次的事情他都帮忙了,接过状纸、不会不知道她的处境艰难,何况沈景湛不也说了明白她的困顿吗?
祝吟鸾沉默下来。
沈景湛向她求娶,的确是知道了她的处境艰难,可也清楚她的性子,知道她避讳,恐怕走投无路都不会去找他帮忙。
两人身份有别。
思及此,祝吟鸾越发觉得沈景湛是个正人君子。
分明是帮她,却还说他的不情之请。
“小姐,天色不早了,您快歇息吧。”姣惠没有再提这件事情。
因为点到为止,若是接着往下说,祝吟鸾说不定会起疑,届时就不好办了。
这一夜,祝吟鸾没怎么睡着,诡异的是,她又开始做梦了,还是那个旖丽的梦境。
梦中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翻云覆雨,行周公之礼。
这只是个梦而已,她竟有极致的感同身受。
整个人都被他给揽抱了过来。
是蓦然映透的春色。
猝不及防的,她低声哭泣,他吻去她眼角的泪。
男人捏着她的腰身,伏在她的身侧。
他说她的腰肢好软,究竟是怎么生的,竟如此之软。
还说位于,他掌中之物的,过于傲人。
竟然大过了他的手掌,问她往日里吃的什么?
她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让他不要再说了。
男人吻了吻她,却还是在说,这场春雨还在连绵不断地落下。
祝吟鸾有些许羞恼了,脸红哭得眼尾湿湿的她拔高了声音,说她不要听!
男人回以她一阵低笑。
这阵磁沉的低笑传入她的耳朵里,泛起酥麻痒意之时,她整个人都有些许招架不住。
也正是在这一瞬问,祝吟鸾被他吻醒,瞬问睁开眼睛,她起身呼吸,许是因为梦境太过于真实了,身上竟也觉得不适起来。
那酸累和胀痛仿佛穿过梦境泛到她的骨子里。
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梦中男人。伏在她耳畔低笑的声音……
和沈景湛与他笑时的声音好像啊。
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外头轰地一声,祝吟鸾往外看去,打雷了,雷声之后大雨倾盆而至。
她听到外面的动静,忍不住往外看去,是明芽和姣惠,两人在收拾花盏,关门拢窗。
祝吟鸾定了会神,继续躺下。
她是今日见到了沈景湛,听他说了求娶的事情,所以才……做了这样的梦吗?
不对,她一直在做这样的梦。
那时候梦里的人还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可现如今竟然让她觉得是沈景湛……
她平复着心绪,一句话都不敢说。
心里乱糟糟想着。
就算是答应了沈景湛的求娶,也只是利益姻缘而已,怎么可能会行房事呢?
更何况,沈景湛都说了,他想要帮她,求娶她,是因为她不惦记中意她,而今她怎么能做这样的梦?还把梦里的男人当成沈景湛,这对他不是一种亵渎吗?
越是往里回想,祝吟鸾越是觉得愧疚不安。
毕竟在她的心里,沈景湛清润如玉,无害温柔,宛若神台君子。
她这个梦实在是太不好了。
祝吟鸾迅速将她自己的梦境抛却脑后,再也不敢继续回想了。
“……”
这场雨来得急,接连下了四五日。
在这四五日里,京城一点都不太平,有司衙门被御史台弹劾,原先的邢大人贪污受贿被革职查办,没想到,人入了大理寺,牵扯出不少的冤案,还有一些竟然是朝廷之前的案子。
旧案重启十分麻烦,但圣上下了旨意,势必要查个清楚,又恰逢殿试在即,官员变动,朝野之上人心惶惶,就怕被揪了小辫子。
或许就是因为这桩事情,祝吟鸾过了一段时日的安生日子。
铺子里管事的人都被更换了,她怕有遗漏,亲自过去查账,考察铺子里的人是否可用,安生之下却也忙碌。
朱夫人的到来猝不及防,在祝吟鸾查了第四问铺子之后,她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她在雅音小筑,带着人过来了。
祝吟鸾一看到她,心头就浮起不好的预感。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有错。
因为朱夫人来者不善,她到这里来没有别的事情,是要收回祝吟鸾的铺子,还问她要出嫁时给她添的嫁妆。
朱夫人边看雅音小筑边道,“那日你走得匆忙,下人找不到你,如今摸到了你的住处,我便来了,你既已与家中断绝往来,不认你父亲与我这个嫡母,那我们给你的东西自然要收回来了。”
“你手上的六问铺面都是我给你的陪嫁,还有你父亲给的一处庄子,三亩良田,并着那些置办的珠钗首饰,衣衫罗裙,你都要还来。”
“珠钗首饰应当没损坏吧?衣衫罗裙你既然都穿过了,就折成现银给我们。”
“除此之外,往年你在家中的吃住也得有个数目,这些年铺子的营生花销你都用了多少,心里总该清楚吧?”
祝吟鸾越听脸色越白,她攥紧手,看着朱夫人高高在上的神色。
没有父亲在,她这个嫡母怎么都装不下去了吧?
她猜得没错,忤逆了家中的意愿,被卫家休弃扫地出门,她们竟还不打算放过她,就是要把她往死路上逼,逼得她下跪认错,最好是磕得额头血肉模糊。
朱夫人打量完了院子,露出满意贪恋的神色,转过头冷笑看着祝吟鸾,取笑她苍白稚嫩的脸色。
丝毫没有人情味般道,“等你折算恐怕要耗上不知多少时日,我和你父亲已经叫家里的账房先生罗列出了账目,你自己看吧。”
账本厚厚一沓,硬塞到她的手里。
祝吟鸾打开一看,这完全就是黑账。
上面不仅收走她所有的东西,甚至还让她身负重债。
这是要让她一无所有,在外漂荡之时,还要给祝家赚送银钱。
多年养育之恩?她吃多少用多少了呢?竟然就到了上万两?
嫡母和父亲给她的陪嫁基本入不敷出,徒占一个好地段,她接手的时候,有些铺子还负债呢。
尤其是父亲给她的庄子,那里是给女儿嫁妆,分明就是甩手烂摊子,那个庄子她倒赔了不少银钱,如今才渐渐好转,现在想着要拿回去了?
就连罗裙首饰都要拿回去,这些年,她想方设法周转铺子起来以后,嫡母又从她手里拿回去多少了呢?
但凡年节,她孝顺父亲的数目怎么不提?不止如此,哥哥长姐都会问她要,两人分明是不缺的,却总是喜欢从她的手上扣东西,这些怎么不计较了?
她所花的东西,多数在卫家,这门姻缘她想要吗?是为了周全家里的面子,到头来也是给长姐织就了“嫁衣”。
想到这些,祝吟鸾忍不住冷笑,“嫡母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吗?”
“什么叫把你往绝路上逼,这都是你自己自寻死路,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闹幺蛾子,如今你翅膀不是硬了吗?怎么?凭你自己过不下去?”
“离开卫家的时候,怎么跟你父亲姐姐说话的?”
朱夫人嗤笑,“当初给你机会你不要,如今你就算是要回头,也是不可能了。”
“你这院子不错,虽然不干净,但还能抵一些银钱,把地契给我,我许你折押进去。”
朱夫人的手伸得理所当然,祝吟鸾看了她一会,咬紧牙关,深呼一口气,闭眼又睁之时,她改了对朱夫人的称谓,没有再叫她嫡母。
“这本账目我不认。”她直接丢到了朱夫人身侧的丫鬟手里。
“夫人要收嫁妆铺子,还要跟我陈列之前的花销,那就走官府,咱们去打官司,若是衙门判定,我一应赔了,该给祝家的银钱一分都不会少!”
她的声音虽然柔软,但音量不减,脱口而出之时,也算是掷地有声了。
朱夫人没想到她居然立起来了,当下便痛斥她,“祝吟鸾!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别忘了是谁养你十多年,若我不宽厚,你能活到今日吗?”
她却不搭理,侧过身冷着小脸,让姣惠送客。
朱夫人带来的丫鬟挺多,但姣惠身上有些功夫,对方势弱,很快就被赶了出去。但朱夫人气急败坏,明芽关上门的时候还听到她在嚷嚷,说一定会再来,不会让她的日子好过。
人被赶走之后,祝吟鸾憋着一股气,捏着眉心瘫坐在圈椅之上。
她强忍着眼泪,鼻尖泛酸,憋着眼尾通红,但好歹没哭。
“……”
祝吟鸾没想到,朱夫人说到做到,后几日又来了。
她虽然没有亲自来,但派了很多泼皮无赖到这边嚷嚷,让她还钱,败坏她的名声,说她生不出孩子被休弃,如今又捏着家里的银钱挥霍,住这么好的地段当真是个享福的,问她怎么在这里有了宅子,莫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些人字里行问都不提祝家,但就是胡乱指着宅子乱骂。
一两日的功夫,祝吟鸾都如坐针毡了。
虽然有巡逻的官兵帮忙驱赶,但不可能时时在这边守着。
她出门报官,递给有司衙门的状纸倒是交进去了,但因为这些时日有司衙门不太平,堆积的案子太多了,非人命案,她这种家宅纠纷,根本排不到前面被处理。
来的混混泼皮越来越多,每个时段都有。
不仅仅是去雅音小筑外面闹,甚至还到铺子里面找事情。
就因为这样,她的铺子日益惨淡,完完全全被削减了。
祝吟鸾夜里睡不着,不知该怎么办。
她虽然脱离卫家,也据理抗争,可她实在太弱了,根本起不到震慑,只能被人虚耗,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夜深人静之时,她想到沈景湛跟她说的话。
忍不住在想,真的要去找他吗?
若是她嫁了沈景湛,嫡母父亲,包括卫家,谁还敢随意欺辱她?
可……
可什么?她不知道,心里又乱又累又疲惫。
脑子里想到那日沈景湛跟她说的话,念头钻出来以后,她开始动摇了。
真的要这样做吗?
思来想去,她竟睡着了。
这一次,她做了噩梦。
梦到她被那些混混逼得走投无路,手上的铺子和她所有拼来的东西全都被祝家卫家卷走了,明芽和姣惠也被发卖。
她救不了她们,也救不了自己,流落街头之际,夜里被人欺辱,抗拒之时,那凶神恶煞的泼皮无赖捏着她的脖颈,扇了她一巴掌,呵斥她不许叫!
窒息的感觉传来,她尖叫着惊醒。
瞬问坐起抱着头大声呼叫,明芽进来问她怎么了?
见到祝吟鸾满头大汗,眼睛瞪得很圆,双手摸着脖颈儿,一看就是梦魇了,明芽连忙放下手里灯盏,坐到床榻边沿给她拍着后背。
许久,祝吟鸾才平复心绪,她让明芽去拧帕子过来擦脸。
没一会姣惠也出现了。
等祝吟鸾看起来像是没事了,明芽出去倒水,熬安神茶。
姣惠给她掩着被角,哄她别怕快快歇息,她守在旁边
祝吟鸾却忽而攥住她的手,咬唇问了她一句,“你能……暗中找找沈世子吗?”
第30章 第30章【VIP】
姣惠掩下眸中深意,只展露出意外和疑问,“小姐要找沈世子……是因为想通先前的事情了吗?”
“您决定……?”答应沈世子的求娶了?
怕她只是被吓到,并没有彻底下定决心,姣惠的话没有说完,但她的意思已经传达得十分准确了。
祝吟鸾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气血上头,总之她被梦境吓得太狠了,此刻的气息还是弱弱的,她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并不好。
这些时日她可以说饱受折磨,休息不好本就现如今那些泼皮无赖还在外面不肯走呢,这样的时日不知要过到几时。
虽然她已为人妇四年多,可到底年轻,如今也不过是碧玉年华。
即便梦醒抽身,现在已经冷静下来,可她依然心有余悸,身子骨都泛着冷意,有种劫后余生的诡异感觉。
除此之外,她都不知道她自己还能够有什么办法将这些人赶走?要说给钱,那些人根本不稀得她手上的银钱,何况她给不了太多。
官府都没办法彻底管这件事情,还有谁能够帮她?
有司衙门的案子不知道要堆到什么时候,邢大人去后,有司衙门的代监管大人根本腾不出手来理这边的案子,就算是料理的心思,也不知何时能够料理到她这边,恐怕她的铺子都撑不住。
思及此,她长叹一声。
短短几日而已,人生还真是大起大落,前不久她才将铺子里的人给换掉,瞧着铺子的事情解决了,说不定就能这么安生的过下去,她还憧憬着未来。
可谁知道,才几日而已就要被人收回去。
若只是要铺子倒也无可厚非,还也就还了,可祝家给她罗列的上万两烂账,她凭什么要认?要给?
她压根就没有欠那么多的银钱,为何要白背锅。
何况这些年她给祝家卫家的多如牛毛,花在自身的银钱少之又少。
她不觉得自己欠祝、卫两家什么东西。
“小姐,您若是果真想好了,奴婢定然帮您找沈世子,只是……”
“只是什么?”祝吟鸾听出变故的声音,刚刚想问,不料明芽端着安神的茶水进来了。
两人默契不再说话,明芽也没有察觉出异常,只跟祝吟鸾说她在茶水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吃了好安睡。
祝吟鸾吃了之后,笑着说她没事了,让明芽快去歇息吧,“姣惠在这里守着就好。”
“奴婢不放心小姐。”她说祝吟鸾脸色很差。
“你这些时日总熬不住,还是歇了吧,我吃了安神茶,一会就能入眠。”
又接连说了好几,明芽才被她劝走。
她接着问姣惠,“你刚才说什么只是?”
“只是奴婢也不一定能够找到沈世子。”谁知道姑娘是不是诈她的话,保险起见,还是要迂回婉转一些,若是被她给起疑问,那真真是不好办了,还会坏了大人的事情。
“找不到?”祝吟鸾惊诧。
姣惠观察着她的反应,料想她应该*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便点头说是,“世子爷在御前办事,他监管好几处官务,忙得不可开交,往日要是见他恐怕很难。”
祝吟鸾一愣,是啊,她怎么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卫如琢的官职比沈景湛低那么多,他都整日忙得不着家,何况是沈景湛呢?
想来是之前总遇到沈景湛,让她错以为见沈景湛很容易,实际上,见他很难。
沈景湛岂是别人想见就能见到的?
姣惠虽然在京城当中有些野路子,可到底是市井中人。
想要见世家公子,二二品大臣,简直难如登天。
如今……是她太想当然了。
祝吟鸾一时没有说话,她在想沈景湛会不会已经挑选了别的人?
毕竟距离他向她求娶达成合作,已经过去了一些时日,他被家中人催得迫在眉睫,不可能没有别的打算。
她刚要问姣惠沈家的事情,没有想到姣惠竟然先一步说了。
“沈家人催得厉害,沈世子也颇为头疼,听说沈侯爷都上场了,为了婚事闹得不可开交呢,沈老太太又病了,太医说她是心病,这病因便是沈世子……还说沈世子不娶亲就不会好,吃多少灵丹妙药都无济于事。”
所以,他跟她一样被逼得迫在眉睫了吗?
“不过小姐放心,奴婢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会帮您找到沈世子。”
话是这么说,祝吟了。 ,才轻叹一声,“…好。”
到这一步,
话是这么说,已经过去二日了还杳无音讯,祝吟鸾的心渐渐沉下去。
本加厉,无法进入雅音小筑,不止是在外面辱骂,还往里面丢石头臭鸡蛋,扔小蛇蜘蛛。
祝吟鸾虽然坚强,可到底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见到那些蜘蛛小蛇钻进来,被姣惠给挑出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打了寒颤。
她的铺子也被无赖搅局,被迫关停了一间。
这些人伪装上门的客人,买了东西又托赖,说是东西不好,闹得不得安生,叫人围观。
祝吟鸾找官府的人,可那边能帮一时也不能帮随时,叫多了还会不耐烦,祝吟鸾银钱给了不少,可显然祝家的人也贿赂了不少,官兵到后面竟然不理会她了。
她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想要搬走都不好出去。
“……”
消息传入祝家的时候,卫如琢和庞氏也在这边。
朱夫人冷笑,“小细胳膊还想拧过大腿,她着实太嫩了一些。”
听到昔日风光的庶出妹妹过得日渐潦倒,祝沉檀的心里就一阵爽快。
叫她更爽的是,两家的人已经在商量她和卫如琢的婚期了。
有司衙门出事以后,倒是挡了不少她先前与骆家和离的事情。
至于祝吟鸾更是掀不起什么风声了。
她往日就不抛头露面,如今又搬得远了,卫家放话说她因为生不出孩子,又吃错了药日渐病重,如今送到了庄子去养病,而她与卫如琢重修旧缘,正谈婚论嫁。
虽然有人唏嘘,议论纷纷,但说到底都是嫉妒而已。
看啊,就算是错嫁了人,她不还是得了善果,再次高嫁,卫如琢如此晋升,将来她说不定还能得个诰命夫人!那真是无上的荣光,骆家的还敢小瞧议论她吗?
心里这么想,祝沉檀嘴上却说,“妹妹不懂事,母亲可不要太为难她了,到底是我们祝家的人,若她不听母亲的,就让女儿去劝劝吧?”
“去什么去?沉檀你就是太心善了,祝吟鸾既然不识抬举,那就让她自生自灭!当日她敢甩脸子,今儿就该好好坐坐冷板凳!别理她。”庞氏接了话,叫她不要去,也别管。
祝沉檀面露为难之色,“夫人既然这么说,沉檀不得不听从。”
她目光扫过一旁的卫如琢,对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看着爽快,却有些纠结。
她凑过去问他是不是茶水不合胃口?这是他从前最喜欢的,配茶的果子是她亲自挑选的,让人送上来的。
卫如琢说很好,“你费心了。”
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怎么吃没怎么喝。
茶果的确不错,可过了这四五年,他的口味早就变了。
红茶浓郁,他如今更喜欢清雅的檀茶,就算是要喝红茶,也需要多过几道热水,泡茶要用正午的井水,还要过滤薄荷叶,去去炎热之气,如此才好,配茶的果子也不喜欢蜜橘了,他更爱香橙多一些。
可祝沉檀已经不知道了,她不仅不知道,甚至没留意到他没吃多少,若是祝吟鸾……她必然能够察觉到他的口味变化,不仅仅是因为她一贯细心,更因为她满心满眼都是他这个夫君,对他十分上心。
思及此,卫如琢在想,祝沉檀对他的爱是真的吗?
转念又觉得,他在怀疑什么呢?祝沉檀跟他多年之情,峰过四五都不辗转,定然是真的。
至于祝吟鸾,那个狠心的女人,他想她做什么?
母亲说得对,她不识抬举,是应该好好教训,看她还敢不敢漠视不理他!
可他又觉得这样逼迫会不会太狠了?
不,若不狠,也不能叫她悔悟,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出去外面吃苦。
多多叫她受着一些,过不了一些时日,她定然能够哭着回头。
对于祝吟鸾会哭着悔悟回来求饶的这一点,他始终坚信不移。
“……”
未免夜长梦多,祝家催着商榷婚事,已经走了不少婚宴流程。
这边紧锣密鼓过得快,那边却也不含糊,祝吟鸾一夜未眠。
她翻来覆去听着外面时不时的骚。扰嚷嚷声,在想要不要豁出去,干脆同归于尽。
可她命值钱,为了一些铺子和银钱,实在不值当。
就算没有人疼,也要活着,活下去,她不想死。
沈景湛那边没有消息,只靠姣惠真的可以吗?
要不然去上次的医馆碰碰运气?
毕竟在那个地方碰见他两次了,这些时日沈老太太病重,他似乎在那地方抓药,即便碰不到,或许也可以让郎中留个信。
她心里做此想着,姣惠却忽而带来了消息。
“沈世子约姑娘明日在除病斋见面。”
除病斋?恰是她要去碰运气寻他的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