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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然 欠金三两 25729 字 4天前

第21章 燎原火(二) 一寸山头太小,万世和大……

道和宫每年都会举办一场斋醮, 除了惯常的祭祀、请圣外,还会在朝拜后进行弟子切磋,再以当年的切磋结果将普通弟子分作甲乙丙丁四等。

道和宫是四大宗门之首, 却更侧重剑技,自三年前起, 林斐然就一直是甲等,只是境界不高, 便只被评作甲级弟子中的末尾。

于乾道各宗门而言, 山上与山下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谓之出世,一个谓之入世, 若有弟子要下山行走世间, 便是决心入世,入世者, 不可再回。

弟子下山前,会与师长对坐论道, 辩明道心, 再由师门赠出一枚雷击木制成的五岳真形符, 随后下山,自此断绝与宗门的缘法。

多少年来,从未有弟子能同张春和对坐论道,赠符下山。

“跪批?常在倒也提过,你内里也是个张狂又不服输的孩子,不过少年人,大多如此,总有满腔洒不完的热血。”

张春和淡笑看她:“孩子,你方才所言之为贼成圣, 倒有几分神魂在,如要下山,何必以武论道,你知道我是何境界吗?”

林斐然视线不移:“大名鼎鼎的悯春尊者,早年入神游,差半步入无我境。只可惜这半步,却是几十年也没跨过。”

张春和并未恼怒,反而带着笑意感叹:“是啊,这不就是我所言的分别么?毫厘与千里。我等资质如此,此生无法再进。我愿助有志者一步登天,可惜驽钝得连脚下石也做不得,而你能助却不愿,世事真是蜜糖砒霜,各有所苦,可叹,可叹——你打不过我,我们可以再辩分别之道。”

“你只是一个灵偶。”

林斐然后撤半步,气剑横于身前:“况且,借我灵骨圆你志向?张首座,蝼蚁尚且求生,不动等死,才叫愚蠢。”

张春和微叹摇头,露出脖颈拼接而出的木偶节:“融了我心头血的偶人,却也不是你能斗败的。那日你有法器护身,才能遁走,又何必逞强?这面镜子并非禁锢,只是不想你入魇而已。”

林斐然:“不必多言。”

铮然一声后,她举剑而行,气剑之上渐渐亮起星火,燃过她的双眸,在这漆黑的镜中世界划出一抹逼人亮光。

张春和并未移动,手间拂尘微闪,化作一把朴然长剑,他未将林斐然放在心上,但他想亲自试试剑骨威势,不然,以后如何指导常在。

道和宫是天下万千剑道之首,可却也不是人人都修剑,比如张春和,他惯用的便是一把半人高的苍阴弓,而非灵剑。

两相交戈,长剑铮然,兵戈之音甚至传到镜外,听得人牙酸耳鸣。

眼前虽是偶人,动作却没有半点凝滞,袖袍起落间,能看到其手臂上灵力流转的符文。

她凝神细看,那些符文竟由道道雷击而成,黢黑而有神,颇具威势。

旋身间,几道风刃割裂而来,林斐然闪身避开,它们直直向后方袭去,那片密布的眼见状立即闭上,却仍被割破半边,镜中骤然响起一阵小儿啼哭。

一只哭嚎,其余眼睛也随着眨动起来,黏腻声不绝于耳,它们向那处看去,懵懂又诡异。

林斐然被这景象晃神一瞬,待张春和手中剑斜劈而来时才堪堪回神。

她立即反持气剑,顺手一打,剑身飞快绕着张春和手中长剑柔转一圈,借着他的剑势反劈而去,不出意料被他横挡化去剑势,抓住这瞬间,林斐然旋身将手中气剑悍然劈下——

若是两把灵剑,张春和手中这剑必然断截,可她用的是气剑。

剑身灵力缭绕,十分锋利,可对上真正的灵剑依旧逊色,气剑已散,他手中那把灵剑安然无事。

张春和也未犹豫,灵剑向她直刺而去,寒芒将落至她前胸时,灵剑陡然转了一半,沉铁精制的剑柄带着灵力重重至胸口,林斐然周身凝滞一瞬,下一刻便喷出半口血沫,后退数步才稳住。

“吃了奇药又有何用,你的脉太弱了,受不住这涌入的灵气,便都只能淤堵在关口处,只要一击,便会决堤而出,反伤自身。”

张春和随手收剑,笑道:“况且,断剑这招对常在有用,对我却不行。常在虽是我的亲传弟子,可他的剑术却不是我教的,怎么,他没和你说过吗?”

林斐然擦去嘴角血色,声音微哑:“他没对我说的事实在太多,不必这么疑惑。”

“是吗。我以为除了剑骨之外,你们无话不谈。”张春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很多事,他也时常瞒着我。”

林斐然暗中调息,并未言语。

张春和道:“剑不必试了,这几招已然足够。现在,其实我有更好奇的事。”

语罢,他点点头。

周围立时响起一阵天真而悲痛的啼哭声,她讶然抬眼四望,方才那些被割伤的眼睛竟是在憋泪,得到张春和准许后,便再忍不住,放声嚎啼起来。

声声入耳,震彻心神,它们分明不会说话,啼哭声中却仿佛在扭曲地呐喊着“好痛”。

林斐然心神一松,气剑散去,整个人无支撑地后退两步,眼中绯红更甚,双手微微颤抖,那一声声的小儿啼哭和叫痛的呐喊钻入脑中,她仿佛也感同身受般体会到了那痛楚。

张春和收回手中剑。

“事有阴阳,这镜中世界既能清神,自然会有反的一面。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抵抗入魇,又是如何清醒过来的。”

他未言明缘由,也再未解释,只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

林斐然心中火焰与这阴冷的嚎鸣相撞,痛苦不堪,她咬着牙,纵然手臂颤抖得厉害,手中却仍旧再度凝起一柄气剑。

她不认输,她偏要以武论道,以武相衡!

林斐然还是挣脱着站起了身,手下再出一剑,张春和侧身避开,四周嚎啕更甚,声声重叠。

气剑尽散,她双手紧紧抓着前襟,面色绯红,瞳仁震颤,不由得半跪在地,额角冷汗涔涔,唇不自觉张开嗬嗬呼吸,急促而又断续,如溺水之人一般,空气只出不进。

她眼前闪过一双双眼,嫉妒的,愤恨的,黏稠的,又仿佛有无数双手从黑暗中伸出,一只只抓握在她身上,要她拖入沉沦。

她恍惚间伸出一只手。

蓦然间,一缕冷香幽幽而来,锋而艳,只是闻着,便教人有了片刻的清明。

那冷香驻足身侧,俯下身,一手放到她伸出的手背之上,一手隔着柔软的锦缎掩上她的双唇,强行断开她的呼吸,掌间温度透过绸缎按压传来,微冷,而那更为光滑的发丝垂至她脸侧,更是冰凉。

他开口,声线也带着几分凉意:“凝神,稳住气息,璇玑、膻中、神阙三处凝聚灵力,再以之冲破地仓、云门、曲泽、章门四穴——会痛,但你得忍住,若敢咬我的手,今日便死这儿。”

林斐然死死抓住衣襟,按他所说引导灵力,顿时觉得周身更痛,浑身似被烈火烹油,眼前除了那些诡异的眼,更强势地闯入了一片金白之色。

她半跪在地,双手颤抖,灼热的呼吸却将视线泅出一片水意,一双乌眸更如水洗。

“疼也忍着。”

林斐然微微摇头,她抬手握住他腕上的金环,手下用力,似要将他拉开,却不小心将他缚住的衣袖从金环中扯了出来,霎时间冷香袭人,袍袖如白鹤振翅般展开,铺了满目。

溺死之感过去,四处法门被冲开,体内暴乱的灵气顿时倾泻而出,渐渐平息下来。

见她呼吸平稳,如霰便立即撤开手。

“你该庆幸脑子没完全坏,抓了金环与袖袍,而不是本尊的手。”

“抱歉,一时情急才动了手。”林斐然低着头喘|息,声音哑然,“方才原本是想告诉你,不用帮我按着,我能忍,不论多疼,我都能忍。”

如霰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并未开口,只是直起身,又拿出一块锦绸仔细擦着手。

他垂眸看她,未将她扶起,只扫了远处静立的偶人一眼,道:“原来你是道和宫弟子。”

“已经不是了。”

林斐然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再抬头时,眼中已然黑白分明,澄澈宁静,竟然再无入魇的癫狂之状。

如霰望着她的模样,眉头略挑,心下惊讶,面上却不显,而张春和却是掩饰不住,不禁操控那偶人往前走了半步,看清后拊掌大笑起来,又惊又喜。

“孩子,你要感谢自己,我今日所得,已然可以放你一命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了魇不说,连你的剑骨,都停了逸散。”

张春和似是没看到如霰一般,只顾着林斐然,继续问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林斐然扫视四周那微微发光的眼睛,轻声道:“只是想到当年在山上上早课时,师长曾告诉我们何为坐忘境,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庸人自扰了。”

坐忘坐忘,坐道而相忘,不知春秋寒暑,不知天高地阔,如蝼蚁蜉蝣,朝生暮死,不记来路,不见归途。

林斐然视线又落下,落到对面之人身上:“你说你要见道和,可天下大道三千,如何相和?何必相和?

“天道无形无神,大道无止无灭,我等寻道之人,如暗室绘图,时时迷障起,不知笔上无墨,不知五彩不沾,唯有抬手挥就,笔不断,路不止!”

张春和唇边的笑未曾隐淡:“不必多言,如你所说,我也有自己的道。若是说给常在,这番话我可替你转述给他。”

“不,这番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林斐然抬起手,正要再凝气剑,身后却一道风声起,她抬手接过,正是一柄碧色长剑,紫电青光萦绕,威势十足。

她转眼看去,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垒出一株未开的镜树,如霰坐倚其上,绣金白袍垂下,正垂眸不咸不淡地看着她和张春和。

“本尊于你们而言是外族人,绝不偏倚谁,现下双方都有剑,十分公平。你们打,本尊此时正有闲情,可屈尊做个见证。”

林斐然转回头,握紧手中剑,指向那些紧紧盯着她的所有“眼睛”。

这偶人之所以能如此流畅用剑,不仅仅是靠他身上那些符文,更多的是靠这法阵提供灵力。

她不再管张春和,只微微俯身后撤一步,起剑式一出,剑尖顿时电光四起,她如脱兔般跃起,一剑劈向身侧一只眼。

剑气携着雷电气势汹涌而去,纵使张春和的偶人再快,却也赶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气狠狠嵌入那震颤的眼瞳,激出一声尖锐的哭鸣。

林斐然并未停歇,她借势回身和偶人交手,在他臂上符文流转的片刻,如方才一般,剑身绕臂而去,威势十足,再一旋身下斩,那雷击木制成的手臂齐根而断,当啷落地。

她抬眼:“谁说这招对你没用?在哪招吃亏,我就非要用哪招找补回来,卫常在打小报告时也没告诉你吗?”

张春和并不生气,只俯身用完好的左手捡起地上的剑,叹道:“并未。”

他忽而抬眼,终于正视她:“为何下山?”

“我上山,从来便是为了下山。是我自陷泥沼,天地广阔,却只见到山门几丈。我想做的,从来是学成之后游历世间,见广阔天地,只是如此简单,却坎坷至此。

十年风雪,十年不舍,辗转难放,过往难结,但心中周旋已久,仍宁做我!”

言罢,她的身侧竟有灵风乍起,一道道拂开她的额发与袍角,拂过她坚毅的眉眼。

道道灵光尽入眉心,那枚剑骨芳珠径直轻浮于空,淡淡柔和的光晕落于她身,好似要同她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一切都静了下来,可一切又都如此鲜活,她感受到一阵久违的饱盈之感。

道心有损,极难逆转,史上确实有一朝开悟,得以扭转之先例,可也寥寥无几,今日,林斐然竟有此状!

她闭上眼,听着四周“眼睛”眨动的翕合声,忽而想到今日被金雷劈过后记起的那句话。

——天宽地阔,悠悠无垠,一寸山头太小,万世和大道都在山下。

她睁开眼,剑意大开,眼前已不再是镜中世界,而是无际旷野,徜徉的清风四起,却有燎原烈火丛生,不灭的野草从其间蓬勃生发,助她力登青云!

“我有酒一壶,倾洒满九州。一润万山泽,再润日月足。俯仰看天地,哪管长生途。千杯尽在手,只行逍遥路!”

张春和这才启唇:“李长风的‘浮生一剑’?”

林斐然踏风而去,身形轻若鸿羽,飘若浮云,手中剑落下时却如泰山坠,烈火烹,一剑划过,将张春和手中长剑彻底斩断。

随后,她举目四望。

这镜子是用一百名孩童眼中清光所炼制。

所谓清光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用以看清世界、看清本心,但大多数孩子成年后便不会再保有这抹光,他们眼前只会逐渐昏噩。

是以张春和在炼制这面镜子时并不觉得有异,反正清光早晚要消散,将它们拘在此处,反倒是一种保全。

周遭啼哭不断,此时的林斐然却没受半点影响,她的双眼如往日般净澈平和,起身跃起出剑时,她轻声道:“闭眼。”

那惊恐看着她的“眼”一怔,随即不自觉地轻轻闭上,一剑而过,柔如拂柳风,暖如雪中火,没有半分痛苦,它们终于从这镜中消散,如回归母亲怀抱般安宁。

她轻声道:“你们也该下山了。”——

作者有话说:要上夹子了,下一章的更新挪到晚上23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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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燎原火(三) 下山

李长风, 时人称剑豪,后又改道号为剑真人,为人洒脱不羁, 酒不离身。

林斐然幼年时,也曾同他御剑乘风而过, 今日陡然记起,只觉得仿佛又回到那日, 肆意、畅快、任我。

张春和虽称不善剑, 到底只是谦辞,他的剑法不俗,只是有形无神罢了, 但在他这等境界, 即便只是个偶人使剑,也仍旧不可小觑。

若说之前入魇的林斐然出剑稍显混乱, 此时清醒的她便十分有章法,也足够冷静, 一动一静间皆在取舍, 只为了能够找到他瞬间的破绽。

她的灵力本不足以撑到现在, 可她此时扭转剑心,正是重纳灵力之时,加之剑骨芳珠徐徐流转,又有更多灵力汇入她身,一时竟用之不竭。

她的灵脉滞涩多年,早已习惯一分灵力掰成八瓣用,如今这般如同给她汇了泉眼,更是锐不可当!

剑劈斩而来,带着罡风, 张春和手中长剑早已断开,此时用的便是那柄扫心拂尘,对上锐剑,天生低了一势。

两相对击间,各有谋算。

林斐然绕剑缠斗,步法游移,趁他只剩一条臂膀时左右夹击,他若不闪,圆润的玉柄对上双刃剑,并不占优,他若闪避,那剑意又会转向灭掉那些“眼”。

眼散阵消,他对偶人的控制只会愈发困难。

此时张春和紧紧盯着她身侧那枚芳珠,他看得出,那是被“冻结”的剑骨,在即将逸散湮灭时被人强行聚合,保有原态,因而仍与林斐然有所共鸣,为她吸纳灵力,为她渡上一层护身。

不知是谁有如此闲心,花大力气为她汇收废骨。

若芳珠碎,她便不会像此时这般游刃有余,再多撑一段时间,法镜便能带着她应召而回。

双方进退之间,仿佛都在等一个时机。

但林斐然不想再等。

她后退数步,仰身躲开张春和的攻势,手中青色长剑悬空而起,双手结印,剑诀一出,带出数缕清风,青色长剑便立即飞扬而行。

林斐然不顾张春和淡下的笑容,翻身踏剑而上,数道剑光在她身侧如影随形,连逸出的风都带着畅快之意。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脚下长剑飞快,她双手并指而出,剑光纷纷扬扬而去,如风般无痕,如云般轻柔,如雨般细密,将闭上的“眼”一一划去,灵光大作,这方镜中世界开始寂灭。

张春和自然不会让她就此毁了宝器,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与偶人的联系愈发薄弱,时机不妙。

手中拂尘幻化,那柄苍阴弓再次满弦,吱呀声响。

一上一下,一动一静,一松一紧,一切都在此刻汇聚于箭尖,化作一道流芒,直向林斐然袭去,几乎是呼吸间,淡莹的剑骨芳珠飘然而下。

何为剑骨,生而柔软,初时如同流金碧髓般淡淡生长在脊骨之下,需得以心滋养,以灵浇灌,方才能在数十年的岁月中逐渐长成,同脊骨合而为一。

一旦长成,便是世间最为坚硬之物。

心有多坚,剑骨便有多硬,心无止境,剑骨亦无止境。

张春和并未留手,流光箭猛然击上芳珠,擦出簇簇绚烂火花,紧接着爆开轰然嗡鸣,芳珠裂开半道缝隙,流光箭却已碎作齑粉。

他敛神望着上空,从未有人能从他箭下逃脱,此人却已是第二次!

如此灵骨,若是生于常在脊骨之下,那将是何等相衬。况且……

张春和缓缓闭上双目,繁杂的思绪在脑中缠乱,最终化作一道复杂的视线,缓缓落在那个身影之上。他寻找解法多年,未曾想,竟一直在他眼下。

竟一直在他眼下!

林斐然并未回头,只速度极快地在空中掠过,手下不停。

一百双眼,正只只解脱而去,道道清光散出,最后凝作一抹畅然的风,拂过林斐然颊边碎发。

偶人符光黯淡,动作已经十分迟缓,待林斐然纵身到其身侧时,他还未来得及转身,便被剑光斩去剩下的左臂。

林斐然看向张春和,剑指眉心。

“按理,弟子下山,师门应当送出一块雷击木制成的五岳真形符,以此断绝与宗门的缘法。眼下正有一块上好的雷击木,我便收了!”

说罢,她一剑划过,偶人拦腰而断,符文被斩开,再动弹不得,只能匍匐在地。

她弯身从散落的“肢体”中挑出一块平整光洁好木,独自在那道道雷纹中刻出一幅五岳真形图,随即放到偶人眼前。

他看得见。

“道和宫第十七代甲级弟子林斐然,今日以武论道下山,首座跪批,有感在怀。”

霎时间,那悬在高空的铜镜裂作数片,镜中世界逐渐消融扩散,抬头可见半弯月牙凝于夜空,露出一片烟紫色的天幕。

竟已至日暮交替之际。

偶人散落各处,他抬头看向林斐然,还欲开口,可她只是沉默凝视着那枚芳珠。

她抬手,那枚珠子便缓缓落入手中,莹光不再,忽明忽暗,如同微弱的呼吸。

并肩而战,它已尽力。

林斐然纵身跃至树顶,细长的柳枝微晃,她望向那抹月色,合拳用力,将那坚不可摧的剑骨之珠扔至半空,抬剑斩过,芳珠片片碎开,又化为光尘。

风一吹,颗颗扬起,每一粒都散着金红之光,在这烟紫夜幕下寂寂不灭。

它们在林斐然身侧旋转,绕过她的指尖,然后飘向远方,落到河中,落到街巷,点点火光燃起,如同燎原星火,却只烧灼出一阵清气。

过往便如这枚逸散的剑骨之珠,随风而去了。

她落到街巷,在这火光中向那偶人走去,直至停驻身前,她也未发一言。

在偶人最后的视线中,是一片足以吞噬他的火光,雷击木被烧得咔咔裂响,最终也同那散开的星火一同化作余烬,湮灭而去。

一切终于尘埃落地,体内灵力抽空,林斐然握着那枚五岳真形符,向后倒去。

手中青剑立即化作一只碧眼白狐,它狗叫一声,小小的身子涨大数倍,顶住了林斐然,于是她摔进一团。

她隐约间看见了许多人向她跑来,也许是真的为她而来,也许不是,但都不重要了,她总有自己。

……

林斐然又坠入梦中,此次梦中之景是如此陌生又熟悉,是了,这是她于镜中世界被金雷劈出的记忆。

山上与山下,看起来只是简单的两个词,但对于乾道修士而言,却俨然是两个世界。

下山之人无法再修习宗门古籍,也须得面对世间复杂之事,难以清修,故而鲜少有人会选择下山。

但自从人皇设立参星域后,下山的人也有了另外的选择,参星域中也有术法古籍与资源,于是为人皇效力与留在宗门,又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林斐然第一次听闻下山,是在六岁生辰那日。

那时,参星域即将迎来一个下山修士,人称剑真人的李长风,为了迎他,中州洛阳城甚至设了一个曲水宴为他接风。

李长风是谁,小林斐然不认识,但彼时的她对修道一事知晓不久,正是最为热情好奇之际,便缠着父母要去街上观礼,非得看看这李长风是何人。

她娘亲一边涂口脂,一边叹气:“李长风有什么看头,酒醉鬼一个。”

小林斐然惊讶一声:“娘,你认识他?”

她点点头,在眉心画好花钿,漫不经心开口:“以前认识。”

林朗原本还在一旁托腮看她上妆,闻言起身凑过去,嘴里叭叭不停:“啊?怎么认识的?关系好不好?相识多久?怎么现在没见你们来往?”

小林斐然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移,只见娘亲微笑着将爹爹的脸推开,又擦了擦手:“因为他像你一样,太缺心眼了,叫人看了心烦。”

林朗看向小林斐然,垂头耷耳:“慢慢,看来爹爹成了别人的替身……以后爹被赶走了,剑人进了门,你只管叫他叔叔,不许叫爹!”

“……”

那时的林斐然早已习惯林朗这性子,在外是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胆大心细,在家却动不动就一副委屈模样。

她张口想要安慰,却还是闭上了嘴,转头看向她娘亲:“娘,什么时候去看?”

她把妆奁关上,起身牵着她:“现在就去罢,他那种人,肯定踏剑西来,你不是天天念着要看仙人御剑么,这下能见着了。”

林朗脸更垮了,他一下扑上去抱住二人,欲哭无泪:“卿卿,不要嫌弃我是个凡人!慢慢,你放心,以后爹真被赶出去了,一定会回来将你偷走的,我们父女俩浪迹天涯!”

小林斐然:“……你还是自己流浪吧。”

一家三口出门到了洛阳城主街,那里早已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林斐然小萝卜头一个,看不到,林朗便将她扛在肩头。

一旁的娘亲咋舌。

“李长风这人,以前动不动就下山除妖,为此没少被罚,人人都叫他剑豪,只是不知为何,现下却改号称自己为剑真人,豪情大减,真是没品。”

林斐然顿时便被剑豪这个极富传奇之感的称谓倾倒。

那日他们等了许久,久到林斐然开始四处打量,从打呵欠的百姓看到兢兢业业的兵卫,又从老神在在的官员看到城墙上那列贵胄——

人皇申屠陆、参星域首座丁仪、一众皇子公主以及一位穿着雍容的白衣女子。

亭亭玉立、气质华贵,侍女在她身后撑着幕帘伞,粉白相间的纱锦将她从上罩下,遮住了面容,只叫人窥见一双纤手,指上染着各色花蔻,精巧细致,令人难以忽视。

谁都知道,那是圣宫娘娘。

林斐然一时被她的指甲吸引,便多看了几眼,恍惚间,她似乎感受到幕帘之下的人遥遥投来一瞥。

“慢慢,来包炒果!”林朗扬手给她递了个纸包,“看得见么?要不要爹蹦一蹦?”

“不要蹦!”小林斐然立即叫停。

“哎呀,慢慢,你就是太害羞了,多和爹学学,坦然接受大家钦佩的目光嘛。”林朗说完后当真蹦了三下,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正当林斐然受不住周围灼人的视线,准备下去自己站着时,娘亲扶住了她,声含打趣:“来了。”

众人一同抬头,只见日光对面,正有一人踏剑而来,他穿着随性,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扎着道髻,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笑容豪放。

“我李长风来也——”

剑光熠熠,风声啸啸,声如洪钟,一剑西来,踏飒如流星。

他并未到城墙觐见,反而是在人群之上荡过一圈,朗声大笑:“今日高兴,哪个小娃娃想要试试这御剑而行?”

林斐然仰头看着他,看着那道绚烂的剑光,嘴唇微张,她尚未开口,林朗便率先一蹦三尺高,在人群中十分扎眼。

“我我我!我家慢慢想去!”

一旁的百姓这才反应过来,以为是仙人降福,便都活泛起来,但反应不及林朗快,那道剑光已然停在林斐然身前。

李长风看着她,双眼一亮:“好,好根骨!游一圈么,小娃娃?”

那时,林斐然犹疑片刻后向他伸出了手,站上了那一掌宽的剑,李长风扶着她的双臂,饮了口酒,畅快地高呼一声,带着她冲入天际。

林斐然临走前转头看了一眼,父亲正揽着母亲肩头,十分兴奋地向她招手,母亲则是举着绢扇半遮面容,眉间含笑,看向她的眼神也十分柔和。

李长风朗声大笑,御剑速度极快,凛冽清风在身侧吹拂,忽高忽低,畅游天地。

云极薄,山极小,湖面幽远,芳草辽阔,这是林斐然第一次俯瞰世间。

“我有酒一壶,倾洒满九州。一润万山泽,再润日月足。俯仰看天地,哪管长生途。千杯尽在手,只行逍遥路!

——下山,我李长风下山咯!”

林斐然抬头看他,脆声问道:“什么叫下山?你为什么要下山?”

李长风哈哈大笑:“你还小,不懂这天宽地阔,悠悠无垠,一寸山头太小,万世和大道都在山下!我想要的,也在山下!”

那是林斐然第一次御剑而行,第一次听说大道,也是第一次听到下山。

李长风带着林斐然御剑行了许久,才慢悠悠地停在城墙上空,他看着面带微笑的丁仪,心中一时升起诸多感慨,千情万绪,只汇作一句。

“师兄,我下山了。”

自那日之后,林斐然就像打了鸡血一般,在家捧着李长风的民间传记看得昏天黑地不说,还整日拿着个树枝乱舞,她说,我也要像李长风一样!

热血沸腾,心痒难耐,豪情万丈,尚且年幼的她拿不起那十斤重的铁剑,只好拿起笔杆,借先圣名句,将心中激荡都付诸纸上,一字一划倾泻而出。

在停笔前,她于小册子末尾留下最后一句——

我绝不会走上恶毒配角林斐然的道路,更不会见到什么劳什子卫常在。

我天生就是要做侠客的,一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侠客!——

作者有话说:五岳真形符取自“凡修道之士栖隐山谷,须得五岳真形图佩之。其山中鬼魅精灵、虫虎妖怪,一切毒物,莫能近矣。”——抱朴子

PS:本卷完,下一卷少年游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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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东窗事发(一) “他们说,春城将夜。……

寒风凛冽, 树梢堆雪。

道和宫小天元殿内,张春和正坐其间,额上带汗, 双手微紧,喉间不由得涌出些许腥甜之味。

他双手结印, 将血气压回,随即从旁取过一枚圆润洁白的丹丸服下, 面色这才舒缓几分。

那灵偶是他取心头血炼制, 遭此毁灭,自然连累己身。

他看向窗外,皆白的须发染上一点日光, 浅褐色眼瞳映着远处的松山翠色, 那是弟子们时常去往练剑的小松林。

起初,卫常在因为人多, 不常去,但后来因为林斐然, 小松林便也成了他的打坐之地。

那时张春和是有些苦恼的, 卫常在自进入照海境后, 便迟迟停滞不前,难入问心,纵然以他的年纪已算天赋异禀,可在张春和心中,仍远远不够。

要突破进境,除了灵脉受得住灵力冲抵外,还需勘破心境。

对于修士而言,勘破一词实在玄妙至极,修道一途迷障遍布, 道不相合,所见迷障便不一而同,他不知卫常在心中所想,又如何为他解答?

何况每每提及此事,他总说自己并无困惑。

不知从何时起,他到小松林后不再打坐,而是陪同林斐然一道练剑,张春和自然不会反对,久而久之,卫常在的剑终于有了点自己的风骨。

直至某日,他照例到殿中向自己请早,张春和这才发现,他已然踏入问心境。

不明缘由,他发问,卫常在也只垂眼答道:“徒儿不知。”

问心即是面对本我,谓我何求,他怎会不知?他只是不说。

可为何不说?

张春和不由得又想起林斐然,想起那双由赤红转为清润的眼,一个奇异的想法突然撞入他的脑中,可不过片刻,他又摇头化去。

他心中十分笃定,此事绝无可能。

“师尊。”

门扉轻响,张春和断了思绪,笑道:“进来罢。”

来人颜如冰雪,身比松柏,动作规矩,发入一根斜长褐木簪,似梅非梅,正是卫常在。

他俯身行礼道:“卯时至,特来向师尊请早。”

张春和道了声好,随即为他倒了杯热茶:“怎么突然回来了,我以为你还要再寻一寻林斐然?”

卫常在面无异样,只平静地抬手接过茶水,又将怀中的万象罗盘递出。

“罗盘并无反应,想来是寻不到她了,便不再做些无用之功。”

他抬眼,目光微怔:“师尊面色为何如此之差?”

张春和淡笑道:“修行时遇上些许阻碍罢了 。不过,你周身似乎有些浅淡的血气,为何?”

卫常在垂下眼睫:“修行时遇上些许阻碍,不妨事。”

张春和意味深长道:“有些事,纵然你不言,我也看得出来。这些血气并不是你的,到底是谁受了伤?”

沉默片刻,他才道:“秋瞳修行有碍,出了些事,芳草堂内人手不足,我便代为照看,兴许是那时染的血气。”

张春和点点头,面无讶色,只是微微皱眉:“严重么?秋瞳到底是门中弟子,修行有岔,我也应当寻个时间探望一二。”

未待卫常在回话,小天元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人来不及敲门,一举冲入,神色匆忙。

“张首座,昨日真的十分凶险,你门下弟子可不是我看护不力……”

卫常在转头看去,见到来人,略感意外,但还是退至一旁,行了一个道礼。

穆千自然也认识卫常在,便略微颔首算作回礼,他忙不迭地将江尽放下,语意含糊道。

“任务出了些问题,我自会回去领罚,至于你门下弟子,我可是全须全尾地带了回来,他的伤做过处理,但保命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他面如金纸,唇无血色,看来也受了不轻的伤,打过招呼后,便逃也似地离开此处。

江尽被放在地上,张春和见之略一叹气,为他喂了一粒三元天子丹。

“常在,你先遣人将他送到灵明的行宫去罢,这一匣丹药,算作此次任务报酬。”

“是。”

“对了,朝圣大典之事有变,我路上同你细说——你先到廊下稍等片刻,我随你一道去。”

“是。”

卫常在将人带至回廊中,他望着躺在地上的江尽,视线仔仔细细地描摹过他每一处伤,随后弯身蹲下,右手覆住江尽颈上那道指痕,垂眸沉思。

他确然是见到江尽同另一男子进了妖界,现下想来,那人大抵就是参星域的穆千。

他们会去做什么呢?答案已不言而喻。

廊下清风穿过,四周松林静谧,只有偶尔的簌簌落雪声,卫常在的手忽松忽紧,似是想要仿出这道指痕用了多大力,好像这般就能感受到她当时是何心境。

可他自知心冷,难有体会。

突然,他看到什么,抬手缓缓将缚在江尽腰间的长剑拔出,视线落在剑柄与剑身衔接处,那里,有一抹微不可查的淡红。

伸指擦过,尚未完全凝结的血色在指腹涂抹展开。

他凝视良久,轻声道:“慢慢,怎么又受伤了。”

忽而一阵雪风乍过,扬起他的乌发与道袍,遮掩住他的动作与神情。

风停雪止,他也垂下了手,指腹处除了一抹水光外,再无其他颜色。

他起身望向层峦叠嶂的远山,心道,再等一等,马上就可以见到了。

*

“汪!”

不知睡了多久,林斐然被狗叫唤醒。

她捂额起身,眼神迷茫,望向四周,是一处全然陌生的房间,而她的枕边正蹲着那只碧眼白狐。

一人一狐对视片刻,它又绕着她转了两圈,朝外呜咽起来。

林斐然抬头看去,恰见一人推门而入。

雪发及腰,靡颜腻理,拢着一身白底金莲纹的长袍,腕缚金环,来人正是如霰,他此时的穿着比前几次相见要随意许多,见她醒了,也只是略挑眉头。

“你睡了三日,敢吃一整瓶点春丹的人中,你醒得最早。”

林斐然张口,有些沙哑道:“三日也算早么?”

“比起一睡不醒,三日当然算早,你应当庆幸,你那滞涩的灵脉救了你。”他抬步走到床边,微抬下颌,“抬手。”

林斐然依言照做。

几缕金丝从他指间发出,缠至她腕间,柔缓的灵力沿着金线汇入她脉络,徜徉其间。

他在诊治,也并无闲聊之意,林斐然道了声谢后便兀自低下头,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扭头间,她的视线忽然凝住。

如霰宽松的长袍下,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绸裤服帖,更衬腿型,可在其右腿根处,正悬浮着一个纯金腿环。

金环约有三指宽,并未镂空,此时扩开的围度比他的腿要宽上些许,溢着流光,在她看过去后,金环立即收缩而回,将腿根处微微勒出一点凹陷。

“……?”

林斐然揉脖子的手停了下来。

如霰的东西都十分奇特,这只可以随意化形的狐狸狗如此,环在身上的金环竟也非同一般,难道这个金环也是活物不成?

“看什么?”

头顶传来他微凉的声音,林斐然沉默片刻还是开了口:“尊主,你的腿环好像会飞。”

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如霰不禁笑了一声。

“好了。”

语罢,林斐然腕上金线断开,那碧眼狐狸逮住机会猛扑而去,将金丝尽数吞入口中,餍足地打起了滚。

“身体恢复得不错,眼中魇气也尽数消散,除了余下的剑骨还需滋养外,别无大碍。如此,明日便将契约结了,本尊会依约为你除第一次咒。不过,在此之前——”

一张软椅移至床边,他随意坐下,长腿搭起,支颐看她,“神仙肉,仔细想想罢,还有谁要到妖界杀你。”

林斐然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得微顿一声,疑惑看他。

如霰看懂她的眼神,双眸微睐,道:“人人都想吃一口的,不是神仙肉又是什么?”

林斐然以为他是担忧她的事会侵扰妖都兰城,便正色道:“我不知道还有谁要杀我,但我既然已经做了妖界的使臣,便会担起这份责任,不会牵连到别人。”

在反应过来前,如霰的唇角已然率先扬起,如花枝破冰,连眼上那抹嫣痕都亮眼起来,他很少见到这样正经认真的人。

笑罢,他喟叹一声。

“你回话都如此认真?倒是无趣得很。”

“但你笑……”意识到自己要说什么,林斐然住了嘴,拿过润嗓的灵露一口饮下。

他敛了笑,凉凉看她一眼,扬眉道:“眼下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还记得么,金秋十月,朝圣谷开。”

林斐然点头:“你说结契之后,要我去谷中为你寻一样东西。”

“还以为你又忘了。”他抬起手,那只碧眼狐极有眼色地跃至他膝头,装乖任摸,“你知道入谷规矩,对么?”

林斐然点头。

朝圣谷中灵器圣物众多,想要入谷寻宝者不计其数,但每次谷门大开,只有八十一人能进。

这八十一名中,四大宗门各占两人,八大世家各出一人,人皇一脉举荐三位,蓍草问神卜出两名圣选者,如此,余留给山下散修的便只有六十个位次。

散修若要争夺,便得提前进入春城,参加飞花会,夺取前六十的位次,随后再汇集入谷的八十一人比试,前十人可入剑山取剑,这场比试,便叫做朝圣大典。

原书中,秋瞳因功法不济,不得不参加飞花会,而卫常在因在门内大比胜出,遂直接选送至朝圣大典,又夺得魁首,入剑山拿下第一剑。

“前不久圣人感召,言及朝圣大典一事——”如霰还未说完,门外便响起一阵笃笃敲门声。

他抬手:“正好,让他来解释。”

来人手执洒金折扇,腰悬白玉铃,一袭宽袍青衫,外罩一件暗纹绿竹纱衣,容貌清雅,未语先笑。

他走上前来,视线若有似无看过林斐然,这才向如霰行礼:“尊主。”

言罢,他才正式看向林斐然,微微颔首,举止有礼。

“前几日便听荀飞飞说新入一位使臣,奈何一直有事无法脱身,是以才今日相见,在下青竹,五使臣、现在应当是六使臣之一了,幸会。”

她也回道:“林斐然。”

如霰抬手打断二人:“直入正题。”

青竹失笑:“尊主,林姑娘既是人族,便不该失了礼数……好罢,长话短说。当年为了妖界,我忍痛入人界宗门卧底,终于在几日前探得一个消息。

太极仙宗疏风真人再次受到圣人感召,她说此次朝圣大典各宗门世家仍旧可以保荐,但不会再如以往一般多番比试,此次入剑山择剑的前十人,只会从飞花会中选出。”

换而言之,不论是否保荐,若想入剑山,则必须前往春城参加飞花会。

林斐然闻言不由得拧起了眉,心中疑窦渐生。

如霰又问:“还有么?”

青竹点头:“此次飞花会后,有缘人可面见朝圣谷的圣者英灵,有所求者,必有所应,但至于飞花会是否同以往一般,圣人们并未言明,只向她托了四字。”

“他们说,春城将夜。”——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对不起大家,这章也设成23点发的了,现在才看见

ps:这个文名好像不是很直白,想把文名换成斐然,和大家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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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东窗事发(二) 虚荣之光……

“……不是我, 不是我!”

秋瞳从噩梦中醒来,后背湿濡一片,柔软的发丝汗涔涔贴在额角, 更衬得人面色苍白,神情惶恐。

她转目四望, 屋舍中阒无一人,静得可怕, 唯有她砰然的心跳震如擂鼓。

这是卫常在的主屋, 也是她这三日养伤的栖身之所,见到自己仍在熟悉的地方,秋瞳急躁惶然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但仍旧沉闷难捱。

她拨开衣领, 拿起一面小镜,望向肩颈处的淤痕, 纵使修养再好,此刻也不由得暗骂一声。

真是倒了大霉, 让她在偷丹药的时候撞上寻芳, 她上一世怎么没看出来, 这老妪竟如此阴毒!

秋瞳咬牙将铜镜放下,想到自己这三日只敢躲在此处,心中愈发气闷。

数日前,林斐然逃山,大批弟子下山寻人,其中便包括卫常在。

秋瞳一时无聊,便燃起狐族传信的烟镜,想同母亲话话家常,顺道拐弯抹角炫耀自己对林斐然的处置, 可母亲刚一出现,她面上的喜意便都掩了下去。

烟镜中的人虽不至于萎靡,却也大失丰腴之美,脸颊瘦削,一双勾子似的眼大而无神,肉眼可见的憔悴。

秋瞳心下关切,面上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担忧,仍旧同她说笑逗趣,可话至中途,母亲忽然吐血不止,浑身颤抖发冷,连睫羽上都凝出一层薄霜。

她知道,这是母亲的寒症犯了。

这病来得蹊跷,没有根源,遍访名医也无人可治,纵然妖尊医术绝妙,却因其不喜见人,无法求治,众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日渐憔悴。

秋瞳今次重生,虽仍不知病因,却知晓道和宫的金火丸可以暂缓病症,毕竟她最初入道和宫,就是为了偷此灵药。

前世她因偷盗灵药被抓,又被诸位长老盘查出妖族身份,引起一片哗然,而卫常在又与妖族有着血仇,自那之后,两人关系如坠冰窖。

重来一次,她自然不想再重蹈覆辙。

只是如今母亲病灶迫在眉睫,又恰逢张春和等人宣布了朝圣大典一事,众弟子及部分长老都汇集在道场修行,秋瞳自问再难等到如此良机,便于三日前动身盗宝。

彼时寒风朔夜,道场上依旧人头攒动,如同刚入锅的饺子一般,此起彼伏。

她隐在小松林间眺望这些饺子,确定无误后,又从芥子袋中捻出一枚青丹,丹药拇指大小,浑圆饱满,是狐族特有的灵宝。

她将青丹碾碎,对镜涂抹于面上,一阵迷醉的异香透出,她立即并指在眼口鼻上点星划阵,异香登时透入血肉骨髓,再也不见。

她轻轻吐口气,睁一眼闭一眼地举起铜镜,小心地望向镜中人——

“我的狐狸母亲!”

她差点把手中铜镜扔出。

青丹是狐族用来遮掩面容的灵宝,不必改变皮肉骨相,只要散香于面,加之狐族秘法,便有惑人之效,使之看不见真容,只会见到心中最为恐惧之人。

小时候用青丹时,她见到的是族老,而现在,她见到的是张春和,还是对她一脸微笑的张春和,看得人脊背发毛。

上一世张春和竭力阻拦她和卫常在相爱,对她多有刁难,没想到那时的阴影竟留到现在。

秋瞳腹诽着把铜镜扔回芥子袋,系好法衣,覆上面巾,于夜色下越过小松林,偷偷潜入流朱阁。

流朱阁的防守并不森严,这里平日只作藏书用,偶尔几层会放置一些旧物灵宝,但并不算贵重,故而秋瞳上一世找药时并未想到流朱阁,而是选择潜入张春和的丹房查看,然后被抓个现行。

想想也是,金火丸虽然也算上乘灵药,但同三元天子丹一类比起来便十分普通了。若是直接向张春和求药,或许……

秋瞳立即甩开这个念头,她真是想丹药想疯了。

她躲过看门的灵傀,直奔五层。其间除了众多藏书外,西北角处还立有一扇小门,旧物灵宝都会放置在这样的地方。

她站到门前,回想着前世卫常在所言的解锁之法,慢慢地旋转法印,符文字榫卯相契,又渐渐相离,咔哒一声,门开了。

秋瞳立即潜入,以迅雷之势将整瓶金火丸扔入芥子袋,又飞一般逃出,原模原样将门契好,一口气奔至小松林间。

实在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心惊胆战。

但即将离开小松林时,突有一道疾风从后方袭来,秋瞳心头一紧,闪身避开,回头望向来人,心下松了口气。

是寻芳。

是境界大跌,以至于空有长老名头的寻芳。

秋瞳不欲和她缠斗,主要是她的确打不过,只能先逃,奈何来人实在太快,没多久便追至身后。

“何方贼人,竟窃至我道和宫来!”

声音阴冷,是秋瞳从未听过的语调。

寻芳眨眼间挡至身前,双掌平直袭来,却带有极为猛烈的肃杀之意,这是她的折花手。

先抚花枝,一掌如软蛇般从秋瞳臂上滑过,令她脱离不能。

再点花叶,手掌翻转,直冲双目而去,如毒蛇弓颈前袭,秋瞳堪堪后仰躲闪。

最后折花,掌心为刃,砍过因躲闪而暴露出的脖颈,正待此时,秋瞳身上护身法器大动,为她避过致命一击。

秋瞳滚落在地,痛苦地揉着手臂仰头看去,她的面巾已被寻芳取走,一抹月光滑下,那张面孔被照亮。

原本满目冰凉的寻芳猛然怔住,她失魂般站在原地,面如白纸,双唇抖动,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间,她眼中喷涌出滔天的怒气及恐惧。

“你竟然还活着,这不可能!”

秋瞳心下大骇,虽不知寻芳看到了谁,但实在怕她一时怒火上头冲过来同她决一死战,便起身欲逃。

见她动身,方才恨不得目喷毒汁的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霎时退了数米远。

她远远盯着这边,神情戒备,手却微颤,这流露无遗的恐惧像是一种条件反射,不由人控制,深深烙印在记忆深处。

秋瞳不知她见到了谁,心下想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因为她也在抖。

松林间夜风刮过,枝头雪纷扬落下,秋瞳咬牙隐匿在风雪中,纵身离开。

她不敢走远,也无法走远,寻芳的折花手并不是她现在能承受的,于是秋瞳躲到小松林的某处,无措间向卫常在发了一只求救的信鸟,还下意识叫了他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他来了。

卫常在什么都没问,他站在身前打量她许久,终于伸出手,将她背到背上,秋瞳打好的腹稿竟无用武之地,沉默片刻,她只好说自己不想去芳草堂,也不能回弟子舍馆。

于是他改了道,直向宁荷居而去。

宁荷居是卫常在单独的居所,他将她带至主屋内,照料一番,喂了丹药,这才略一施礼,关门去往偏房休息。

直至今日,他好像仍以为是她修行有差,这才受了伤。

秋瞳不由得心想,他还是那么笨,甚至笨到她已然将金火丸送出也未曾察觉。

思及此,她的唇角扬起,心中对寻芳的那点怨气也全数被压下。

门外传来淙淙的水声,秋瞳心下笃定是卫常在,便起身下床,慢慢挪到门边,见到了那个令人心安的背影,他正弯身在池边舀水。

宁荷居中央流有一方温汤池,是地脉中涌出的天然暖泉,经年不增不减,池中种有几丛白壁花,色如琉璃清透,香味浮淡而甘甜,是蜉蝣蝶最爱的栖息处。

那道淡蓝身影跪坐池边,手握一柄木勺,倾身打水,乌发徐徐落下,倒映水面的神情宁静无波。

一勺池水舀出,碰过白壁花苞,荡起涟漪,水便不再清透,反倒在表面微微透出一抹沉暗,像是舀出的上好水银。

他观察片刻,将水倒入身侧木桶。

好一副美人打水图。

秋瞳将方才所梦之事抛下,缓步走到他身侧,轻声道:“卫师兄,屋里乏闷,能和你在此处聊聊吗?”

卫常在闻言仰头看去,那双乌瞳像是嵌入的玉石,莹润光华,透着令人心安的静默,他点了点头:“可以,不过我在打水,师妹若不嫌无趣,可以同坐。”

秋瞳展颜一笑,在他身侧坐下,好奇地向木桶中探头望去,卫常在手中的木勺并不算大,但此时已装满大半桶水,想来是打了许久。

只是这桶中水色不算清透,反倒莫名有种粘稠之感,水面泛着沉银光华,叫人看着不大舒服。

她移开视线,拉出一个话题:“听闻前两日宣布了一件大事,师兄能同我说说么?”

卫常在手一顿,侧目看她,问道:“你从何处听闻的?”

按理,她这几日都在宁荷居休憩,此处并无弟子经过,她又怎么知道?她总不能直说自己在道场设了法印,但人多口杂,她只听了个大概。

秋瞳胡乱扯开:“师兄,这你就别管了,听闻此次朝圣大典有变,到底是何变故?”

卫常在也不追问,一字一句将张春和所言告知于她。

秋瞳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最后竟生生拧出一个川字。

“怎么会……”

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秋瞳前世便亲历过飞花会,若说无趣也不至于,但和寻常的宗门历练并无区别,不过是进入春城内的小寒山中斩灭妖兽,再以七日内数量排名定额,哪有这么玄虚。

只是……

“春城将夜。”

如此简单的四个字,秋瞳现下竟有些读不懂。

她望向跪池边的卫常在,不由得疑惑道:“这是何意?穆疏风所说的面见圣者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此次飞花会夺魁,能向圣者许愿?”

卫常在点头:“是。”

“如此说来,你也要去飞花会?”秋瞳声音拔高不少,“参与飞花之人只多不少,若是如此,届时你无法夺魁怎么办?”

若是前世那般的朝圣大典,秋瞳自然笃定他会赢,因为她亲眼见证过,可如今一切规则尚不明朗,便都说不准了。

飞花会藏龙卧虎,变数太多!

卫常在闻言,习惯性地望进她眼中,他只是喜欢如此看人,也毫不意外地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那是一道难以磨灭的,名为“虚荣”的光,虚荣为虚,谁都知晓,却鲜有人在意。

他垂眼:“师妹,有人同我说过,剑固然重要,但持剑人却更为关键。纵使我未能入剑山,去朝圣谷游历一番定然也收获颇丰。”

秋瞳一时哑然,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激动,低声道:“抱歉,卫师兄,我方才只是有些担心你。”

卫常在起身,提起盈满的木桶,轻声道:“师妹向来是个良善之人。”

他忽然道:“对了,师尊知晓你进境失败受伤一事,大抵今日忙完就会来探望,你现在不如先去休息,师尊话多,到时也好应付。”

今日?应付?

谁应付张春和,她吗?

秋瞳大骇:“什么!卫师兄,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她刚要上前追问,便听得三声清越的钟鸣响彻群山,那是宣告要事的钟音。

“流朱阁金火丸失窃,诸位速至道场。”

短短几刻,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波三折”,秋瞳一屁股坐到了石梯上,神色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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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东窗事发(三) 镜中映出两道身影,一……

道和宫, 长老殿。

此处窗门紧闭,只留有一豆青烛,火光太小, 照不亮这偌大的暗室,只影影绰绰于长桌尾部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如同一具偶人般僵坐, 晕开的黄光铺过面容,深深浅浅地划出沟壑, 显得阴沉又骇人。

这人正是寻芳, 自那夜与贼子交手后,她便在此独坐三日,片刻未动。

她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吱呀一声, 铁门推开一丝缝隙, 灯火微晃,惊得寻芳瞳孔骤缩, 立即举剑面向来人,面色惶然。

“你这是做什么?”来人正是太徽, 他烦躁地揉揉眉心, 取下腰间葫芦饮了口露酒, 这才将那股子不耐压下。

“三日了,宫内流言四起,说各长老连盗宝贼人都抓不回,众口铄金,焉能长久?现下我已召集弟子,不管你那夜见到什么东西,都得给出一个交代。”

言罢,见眼前之人形容憔悴,太徽心下颇觉可笑, 修士纵有老态,那也是鹤发童颜,神采熠然,哪有这般萎靡,竟还枯坐三日?

还有清雨,也是抱着那把碎剑闭门不出,难道这些人受了打击,便只敢缩在屋内?

寻芳定定看了他半晌,这才慢慢收剑回鞘,冷声道:“何必给你们交代?太徽长老还真是拜高踩低,往日我在长老位时,可从未见过你这副神情。”

太徽嗤笑:“彼此彼此。”

听到门外脚步声,他神情一敛,又恭敬地弯身道:“首座。”

来人正是张春和,他同太徽回了礼,道:“你先去安抚弟子,我与寻芳谈谈便来。”

待太徽离去,张春和这才望向寻芳,清声道:“纵然修行无限,现下却也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寻芳,她已经死了,过去的事便过去罢。”

寻芳震声道:“如何过去,若不是她毁我灵脉,我岂会沦落至此,连太徽这等无赖也敢踩我头上?!”

人人都道她是为了斩妖救人才境界大跌,殊不知她是为人所伤!

“世人各有因果。”张春和看她,微微叹气,心知多说无益,便也住了口,“此次朝圣大典改制,照海及问心境的修士可前往春城参与飞花会,胜者,可见圣人。”

寻芳神情陡变,她在长老殿枯坐三日,哪有心思外出探听,闻言喃喃道:“见圣人……”

张春和点头,眉间那抹金火纹也随之而动,他理了理臂间拂尘,淡声道:“据悉,医祖还未消散,其英灵尚在朝圣谷,你若得见,灵脉之伤定然可解。”

他又从芥子囊中拿出一方锦盒:“你的境界跌退许多,压境参会便不算难,届时服下这枚丹药,可助你暂降至问心境。”

寻芳的心绪大起大落,此时竟松了手中剑,任它跌坠在地,无比珍重地捧着锦盒。

她仰头,略显老态的面容浮起一抹真挚的感激,她忍不住道:“多谢师兄……”

张春和看她:“师父仙去已久,早已坐化人间,门内五个师兄妹,如今也只剩你我,相扶相帮也是应该,只盼你莫要再沉溺过往,不然不仅有损道心,还会……招来一些你不愿见到的东西,你心中知晓此事利害。”

寻芳得知灵脉有救,神色竟松弛下来,感激道:“师兄宽心,而且我已发了锁心誓,不会多言,我会将这页翻过。”

她仔细将丹药收至颈间的玉牌中,转身出了门,朝道场而去。

张春和望着她的背影,略略摇头,师兄妹五人,唯独这个小师妹最为愚蠢,但他也竭力帮了,至于能走多远,全看她此番入春城,是否能寻到机缘。

……

金火丸失窃一事已然传遍道和宫,听闻贼子趁四下无人潜入流朱阁,碰巧被师长寻芳发现,两人恶战一场后贼子身负重伤,逃之夭夭。

金火丸事小,但入道和宫行窃便是头等大事。

此时门内弟子聚于道场,望向高台之上的太徽长老。

“金火丸虽不算什么上乘丹药,但灵药被盗,兹事体大,不仅是巡守弟子掉以轻心、看护不力之过,更是我等心神松懈之责,至此,巡守弟子及当值师长去太上堂各领五十问心鞭。至于那贼人,便由师长寻芳来言明。”

台上走出一抹蓝影,面容和蔼,梳着一头高髻,虽有些老态,却不掩秀美,是众人熟悉的师长寻芳。

她的视线巡视过诸位弟子,似是在一个一个确认,看得秋瞳心如擂鼓,喉口发紧,如坠冰窟,额角不停地冒着细汗。

虽然那夜用了青丹,寻芳所见之人并不是她,但她颈下还留有淤痕,若要细细盘查,她定然无法脱罪!

秋瞳紧张看向身侧之人,卫常在身姿挺直,可眼神未曾聚焦,显然是在走神,她不由得往他身侧靠了靠,心下意识安定下来。

寻芳望向众人,未有探查之意,只扬声道:“昨夜我与那贼子交手,打斗间摘下了她的面巾,这人我识得,诸位也识得——”

秋瞳心底咯噔一声,青丹并不是全能的,自有修士可以看穿,万一寻芳那夜恰巧见过她的真颜……

当真是剑悬头顶,只等那人一声令下——

“这贼子,便是前不久出逃下山的林斐然!”

顿时哗然一片。

秋瞳眼里满是惊愕,太徽抚胡沉思,卫常在却眼眸微动,终于凝神看向高台。

不远处的张春和摇摇头,转身离开。

*

因为太过匪夷所思,满目愕然,秋瞳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宁荷居的。

细细想过,自她重生以来,事事都与前世别无二致,但自从她将林斐然弄走后,所历之事便如同脱缰野马,不止是拉扯不住,甚至是将她拖在地上摩擦。

将林斐然弄走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吗?

秋瞳想不明白。

说到底,前世除了狐族之乱稍微让人费点心神之外,她实际没受太多苦,整日要么是生气卫常在不爱她,要么是和他一起出任务,甜蜜丛生,甚少关注其他。

本就不多的心眼,难道还会因为重生而增加么?显然不会。

以前都有卫常在帮她分析,可她现下又不能对他全盘托出,毕竟两人关系还未到点。

这番抓心挠肺的疑惑,到底能和谁说?

暗自苦恼之际,秋瞳忽然被身旁人拉了一下,她抬头,正巧见到站在宁荷居等待他们的张春和。

额角细汗霎时流得更多了。

张春和打量着她,笑道:“听常在说你修行有碍,强行破境受了伤,如今可还好?”

秋瞳上前行了一礼,缩了缩脖子,生怕他看到颈下淤痕:“多谢首座关怀,弟子伤势大好、已然全好,今日就可回弟子舍管休憩,不会再叨扰卫师兄。”

张春和笑着点头,道:“不必如此拘束,常在有心关怀同门是善事,我不会多言。只是修行一道并无捷径,静心等待便好,不必急切。”

真是变天了,连张春和都会安慰她。

……等等,她此次已然重生,还没来得及惹他不快,她又何必故步自封,将自己匡在了前世?

或许,张春和没有她想的这么不近人情?

她抬起眼,忽而道:“首座,这金火丸在宫内算是名贵丹药吗?”

张春和解释道:“不算名贵,但也不轻贱,金火丸中含有一枝金乌所栖的扶桑木,火气大盛,这扶桑只有朝圣谷生有,所以还算珍稀,但此药除了散寒之外,又再无他用,故而不够贵重。”

秋瞳垂眼,轻轻吐了口气,耳边只听得心如擂鼓,她道:“不瞒首座,我家中正有亲眷患了寒症,可否由弟子出资,请首座卖我些许。”

良久不言,她抬眸望去,却见张春和眉宇间慈和一片,他点头:“可以,但不必出资,以下山除妖兽之任务抵换即可,十五件一枚金火丸。”

门内弟子都是这般获取丹药的,此言并无不妥,只是将她的丹药换成了不算名贵的金火丸而已。

难怪前世卫常在总说他师尊心软,看来还是她有偏见。

秋瞳心下雀跃,想要立即告知母亲此事,便在道别后赶向弟子舍管。

若林斐然在此,定然会告诉她,世上远没有丢芝麻捡西瓜的好事,只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世间之事,总是当局者迷。

目送秋瞳离开,又拜别张春和,卫常在抬步回房,却径直路过那间主屋,推开了侧房。

鲜有人知,他向来不住主屋,偏爱独居一隅。

房门大开,屋内浮光过影。

二十四面极为光洁的铜镜悬挂梁上,顶部洞开半寸,天光顺着镜子块块折射而下,将这里屋映得半明半晦。

内室垂纱四下、床铺规整、衣柜半阖,外间立着桌椅与书柜——房内明晰可见的只有这些物什,其余的便都掩在沉暗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汇入的风吹晃高悬的铜镜,屋内霎时晦朔难辨,卫常在却早习以为常,他跪坐于交替的明暗间,身侧铺满了长明灯,他挽袖从之前的木桶中舀起一勺沉银水,倾倒于镜面之上。

霎时间,阵光大作。

二十四面铜镜同时映出两道不甚明晰的身影,一黑一白,两相对坐,双掌贴合——

作者有话说:这三章的内容都是重要的铺垫和过渡,已经尽量精简了,林斐然他们下章就出场,大家不要离开啊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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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沉银铸心(一) “你天生剑骨,就不想……

结契之约已至, 林斐然当日横竖睡不着,天还未亮便到屋顶打坐行灵,静待日出。

结契, 便意味着即将开始除咒,苦觅多年的解法就在眼前, 此番柳暗花明,她实在无法按捺下澎湃的心潮, 忍不住胡思乱想。

越等越静不下心, 林斐然索性绕着行止宫跑了起来,她体能很好,落地无声, 不至于扰人清梦, 直到初阳将升时,心绪才算平静下来。

她迎着日光走向连桥行宫, 甫一靠近,门便开了, 一个参童子探出脑袋, 对她脆声道:“使臣大人, 尊主说你以后清晨再乱跑,他就断了你的腿。”

林斐然脚步一顿,缓声道:“是我吵到你们了吗?”

参童子摇头:“我等并未听到,但尊主向来是白日酣眠,夜里清醒,清晨正是他将睡未睡之际,是以有所察觉,以后多注意就好。

随我进去罢,尊主在等你了。”

连桥行宫内行宫众多, 俱是日照最为充足的地方,这些居所内部联通,以栈桥溪水相隔,少有人能摸准如霰今日宿在何处,只得让参童子带路。

林斐然跟着小童的步伐,左拐右绕,终于停在一处庭院楼阁前。

春光明媚,灿阳映上亮汪汪的琉璃碧瓦,草叶上露珠晶莹,梧桐与银杏生长其中,正值暑天,银杏叶却已熟透,仿若处处碎金,满地霜黄。

两人踏入回廊,走上楼阁,绕过红木廊柱,停在屋前,林斐然看去,顿觉屋中更是豪奢。

陷至脚踝的绒毯铺陈而过,银丝鲛纱轻扬,水墨莲灯从上吊下,淡香隐隐,掐金丝的玉制屏风高立在后,横列的长桌上放着一炉疏梅倒流香,浓白烟色逸至桌面,袅娜凝霜。

此处可谓是金香玉软,华贵非常。

将人送到,小童作揖离开,徒留林斐然犹豫在外。

原因无他,这里实在太过精致私密,莫名给她一种外人免进的闺房之感。

而那位“闺阁大小姐”正盘坐案牍之后,侧身垂目,长指挟着一枚金币逗弄腿边小狐,教人只能看见那弯出柔和弧度的眼睫。

未听到声响,他这才掀掀眼皮看向门外之人:“呆站着做什么,进来。”

“好。”

林斐然行过道礼后才脱靴而入,铺就的绒毯果然如想象那般柔软,她心中赞叹,忍不住悄悄掂了掂脚,简直如陷云端……如果毯中没有散落那些浑圆饱满的珍珠就好了。

她行至桌前,微微颔首,随后跪坐。

甫一坐下,便感受到左侧传来一道难以忽视的光,她偏头看去,那是一整面精细研磨出的镜墙,光可鉴人,屋内所有全都映于镜中,包括她此时错愕的神情。

林斐然:“……”

她发誓自己这辈子没这么照过镜子,一览无余之下,确实有点浅淡的羞耻。

“怎么了?本尊如此风姿,理应时时在眼,赏心悦目。”

镜中两人猝然对上视线,林斐然默默移开,她心想,说得有理。

如霰今日不再是之前的白金长袍,而是玉色银纹制衣,两处袖口均由银环合拢,右臂上擎着几圈臂钏,耳下挂着浅银流苏坠,光华流转。

如此清凌的颜色,配上他那秾丽的面容,一浓一淡间更是相得益彰,甚为夺目。

那碧眼狐狸跃上桌案,如霰顺手抛出手中金币,它一跃而起衔在口中,堪比叼肉包的狗一般,三两口将金币吞下,抬爪洗脸,尾巴甩得生风。

林斐然看得入神,如霰伸手在她眼前一晃,指间又现出一枚金币,他道:“看得这么入神,你也想吃?”

林斐然闻言竟然点头,她在如霰疑惑的眼神中拉开了自己的芥子袋,道:“如果尊主不介意,可以喂到这里。”

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话,如霰略略挑眉,扬手将金币扔入:“看来是和本尊熟悉了。”

如此感叹过后,他微微倾身,右手支在案上,托着下颌,抬眼看她:“对了,还未曾告诉你,今日结契,不是寻常的盟誓阵法,而是役妖敕令,你既看过这么多书,想必对此也不陌生,若不接受,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

役妖敕令,是乾道众所周知的盟约之法。

当年两界大战时,有人族修士研制出此阵法,以双方神魂为盟,血脉为契,人为契主,妖为契奴,用以强迫妖族供人族奴役驱使。

以此盟约,可互通心声、彼此感召。

若一方有违约之念,哪怕只是一瞬的念思,也会尽受灵脉寸断之痛,除非身死,否则在践诺之前不可解约。

因为此法霸道非常,种种禁制让人难以毁诺,传承时便有人将其改制为契约阵,如今虽仍叫役妖敕令,却已不拘于人与妖之间,也无契主契奴之分,更不可强制。

可惜流传至今,用此结契之人少之又少。

毕竟此法若是用在不平等的奴役之上,当算得完美,可若用于彼此结盟定契,便比鸡肋不如。

人心易变,谁又能保证自己结盟没有私心,绝不毁诺?谁又敢心神互通,彼此坦诚相待?

心总要隔着一层肚皮才会觉得安全。

如霰抬眼看去,少女身姿如松,垂眸思索片刻,便点头答应:“我同意。”

他又好奇起来:“为何?”

“一来,役妖敕令严苛极端,但我与尊主强弱有别,能保证我守约的同时,尊主也如此。二来,敢结此契,说明我中咒一事是真,并非谎言,三来,双方不可互相折杀,我觉得很公平,所以同意。”

如霰微怔,随即想通她的意思,不禁笑了一声:“有时候,真不知你是真呆还是假呆。”

役妖敕令除了能保证双方守约之外,还能为她验证真伪,若中咒一事为假,结契时他便会灵脉寸断,中咒为真,即便他其实不会解咒,也得在三年内想法子给她治好,而且,即便他往后后悔,也无法杀她解契。

“你的确是一把很好的剑。”如霰抬起手,“如此,便立即结契,先告知你,我是契主。”

林斐然和他合掌相对,闻言不由得浮起一抹浅笑:“契主契奴不过一个称谓,我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