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破关者 唯一的变动
温热的血沁入地板, 沿着缝隙缓缓流到门前,却又仿佛被什么吸收过一般,再无踪影。
“他、他竟又活了, 可他方才不是被剖了胸腹?”秋瞳掩唇惊呼。
卫常在凝眉向街市看去:“不止是他,风中腥味已散, 这条街市的花农应当都活了过来。”
钟响之后,长明灯下的修士站起身, 甩开剑上已不存在的热血, 面色无悲无喜,仿佛方才只是斩过一根草芥,他们互不干扰, 将手中摘下的花放入谱图, 随后匆匆向下一处行去。
见一人从身旁走过,卫常在抬手拦下, 面色未有不忿,却也无喜意, 只是淡冷的平静:“这位道友, 花农又现, 不再守着取花吗?”
“你是,卫道友?”那人看他一眼,认出身份后骤然松下戒备,神色熟稔了些,又疑惑道,“你难道不知吗?取过一次后,便得等上四个时辰,一天顶多能取三次花。”
卫常在还未开口,秋瞳便道:“这、这不是杀人么!”
那人打量过她, 本要回两句嘴,但念及是卫常在友人,便也吞下,只蹙眉道:“这位道友,你仔细想想,真有人能死而复生吗?真有人能身上开花?
他们无痛无觉,连简单的交谈都做不到,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话,分明不是真人,要么是一段极其拟真的假象,要么是做得极真的偶人,但绝不是真人,不必在意,若是真得老老实实闯关,那飞花会结束得等到猴年马月?”
秋瞳一时语塞,她确实也无法说清他们到底是真是假,这般死而复生之力,许是圣人道法也说不一定。
卫常在眸色看似冷淡,实在正细细打量他,从其神色及目光中评判此人话中真假,善恶几何,他虽不大懂良善之人,但对恶人却是了如指掌。
“先前我等为了取花误入秘境,花费时日不短,便不大知晓城中之事,不知这血肉取花之法,是何时开始的?”
那人微怔,眼中先是划过一抹惊讶,后又归于了然,卫常在这样的天纵英才,自然不会愿意用此等血腥的手法取花,他本身就有破关之力。
思及此,他的心中忽而生出些许耻意,却又很快被压下,他们不过是各得其法罢了。
他清声道:“大抵是从第二、第三夜交接时开始的,破关之法太难,许多人取不了花,名榜上的位次又不得进,便焦躁起来,试图夺抢花令。
混乱之际,又有人说曾见过肉身生花之法,杀一人,可生一花,后来有人听信,想要尝试一番,却也有人反对,两方冲突之下,一名花农被波及……在他死后,确然有一朵花从血脉间生出,后来便……”
原来所谓花农,不是卖花人,而是以血肉化作松软腥烂的泥土,筋脉连接间养出名花。
卫常在垂下眼睫,余光悄然扫过林斐然,他并非对这肉身生花之法感兴趣,他只是怕林斐然会“多管闲事”。
以方才情势看来,用此法取花之人必不会少,她若要管,可不是一两人能止住。
场面一时寂静,那人忽又凑近,低声道:“卫道友,你们刚取花出来,定然不知外间变化,如今被杀的可不只有花农,群芳谱图也是可以抢夺的,不少修士折戟其间,至今杳无音讯,你看——四方天柱上都已没有祀官,抓不过来了,你们可要小心。”
言罢,他也不再逗留,向几人行了道礼后匆匆离去。
如霰敛容思索,忽又看向林斐然,只见她一语不发,纵身跃上屋檐,看向天幕中的名榜。
名榜第一仍旧是“晨风”,下方位次却变化极大,先前的前二十位,大多是青云榜榜上有名的修士,此时却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且位次变化极快,几乎是一瞬一变,就像这城中局势一般。
她静静看着,不知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她向卫常在及秋瞳走去,唤出谱图,从其中取出六枝桃花令。
“这是你们的报酬,方才一时情急,这才将它们收入谱图中,并无私吞之意。”
秋瞳双眼圆睁,抬手接过,立即道:“我们方才并未怀疑你!”
林斐然眸光平和,点头道:“我知道,二位不至于受人挑拨。这几枚桃花令收回后,我们便分道而行。”
卫常在眸光一动,但并未开口,反倒是秋瞳疑惑道:“你要去做什么?”
其实不光是卫常在疑虑,就连如霰与秋瞳都在思索,他们在想林斐然是不是要出手,但出乎意料的,林斐然眸光有变,却并非是不忿,她说:“我要去取花。”
此次飞花会实在太过吊诡,若想要早日结束,便得早日将花集齐。
另外三人不语,秋瞳忽又问道:“那些花农,到底是真人或是幻像?”
林斐然摇头:“我也不知。”
世上断不可能有死而复生之法,她无法解释此等异象,再者,她也想不通圣人此举的缘由为何。
与此同时,以血肉生花之法取花的人太多,再加上此处有灵力限制,若无花令加持,她不论想做些什么,都无异于螳臂挡车。
她再度向上看去,不论是卫常在、秋瞳、沈期亦或是她,均已不在名榜之上,难道堂堂正正破关便比不得杀戮来得快?难道歪门邪道总是捷径?
她望着那些窃喜之人,不由得握紧手中剑。
“此时城中已不太平,若我没有猜错,经过数夜,已有不少宗门及散修各自结盟,共同御敌。不知你们是哪门弟子,还是尽早回去联盟为好。”
林斐然回身看向卫常在二人,再未给他们多言的机会,只是略略顿首后便同如霰离开。
春城之内,此时正陷入一种短暂而乏力的平和,那是不断杀戮后暂时修养的宁静。
四个时辰后,新一轮的杀戮再启。
她有四个时辰。
……
此次参与飞花会的修士不少,自从发现血肉生花之法后,城内修士便兀自分作两派,杀或不杀,其间并无转圜之地。
起初,不杀之人自然更多,这般血腥残忍的法子,并非多数人所能承受,但随着名榜上位次掉落,众人几乎可以想到此次飞花会落选,不得入朝圣谷的结局。
朝圣谷开,百年难遇,是诸位修士的大机缘,且此次又拦了境界,只要照海境及问心境,没有高阶修士打压争夺,若能入谷,不说灵宝灵器,即便是谷中随意薅过一把灵草,也能叫他们少走十几年弯路。
利字当头,又有谁能不动心?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时,先前被杀的花农竟然就此复活,一时间便如烈火烹油,沸反盈天,不杀之人顷刻间倒戈大半,也挥起了刀。
纵然动手更快,但花农数量终归有限,一位花农一日只能供出三枚花令,晚了、慢了,便什么都没了。
直至此时,仍旧坚持破关取花之人少之又少,杀与不杀,破关与屠戮,已然泾渭分明。
屠戮者在时限到时便倾巢而出,血洗而过,破关者便在四个时辰的喘。息间隙获取花令,一时间你追我赶,已不仅仅是个人间的较量,更上升至“论道辩经”,不以言语相对,只用行动攻讦。
只是囿于天资,破关终究要慢上许多。
四个时辰再启,屠戮者隐入暗色中,再度瓜分,破关者叹息着从门槛上起身,望向屋内缓缓爬起的花农,心下也不由得有些恍惚。
这样坚持是对的吗?
他分明又活了,杀一个偶人有错吗?
为了一个偶人放弃入朝圣谷,放弃面见圣人?
“学弟,他们到底是真人,还是木偶?”一位太学府弟子忍不住开口问道。
沈期神色不改,握着手中的老笔,抿唇道:“秦学长,真人与木偶又有何分别,不论眼前是什么,哪怕是一朵花,一株草,在我们顺从、屈服于心中私欲,挥起屠刀之时,就已然破境。”
白袍修士面色微红,举起手中笏板,羞赧道:“学弟说的是,是我迷惘了,大利当前,心关难守……纵然此行不得入朝圣谷,我也认了,但你看那名榜,凭什么他们就能上去?我境界不够,心中到底堵了口郁气!”
“我也堵得慌,越看名榜越不是滋味!”另一位弟子愤懑道。
他们都是太学府的弟子,在入城的第一夜便汇合一处,互帮互助,后来出现血肉生花之事,也屡次劝导其他修士,未曾同流合污,只因此法与他们所学的道义不符。
不过愿意听从劝导的人也所剩无几。
“就是!身为修士,岂能以人身养花,走上歪门邪道!”有人震声附和。
沈期一行人转头看去,却见五六位紫衣修士恰巧行至此处,面色同样不忿。
沈期未曾见过他们,并不识得,他身旁的学长却眼前一亮,对着为首之人行了道礼:“泡棠道友,诸位道友,别来无恙。”
为首的少女怀抱长剑,微冷的面色缓和,向他们点头回礼:“秦学长,别来无恙。”
秦学长回首看向沈期,为他引荐道:“学弟,这几位都是太极仙宗的弟子,这位是饮海真人的爱徒,泡棠道友。”
沈期这才反应过来,恍然道:“久仰久仰——泡棠道友,太极仙宗只余诸位几人么?”
他问得唐突,泡棠却也不在意,只解释道:“一人之力太过弱小,我等便群策群力,分为几波,各自寻花,多余的可以互相转赠,力求弟子都能入谷。”
秦学长略有羞愧:“贵宗弟子不论智谋或是身法都极为出色,我等只能写写画画,唯有蘸取剑兰花汁才可挥毫施法,是以只得共同行进……”
泡棠摇头:“秦学长不必多思,此番飞花会破关取花极为困难,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倒戈,我们来此,就是想同太学府弟子联盟,互相转赠多余的花令,学长意下如何?”
秦学长怔然,似是未曾想到他们来意为此,有些犹疑:“这……”
泡棠正色道:“秦学长若有顾虑,尽可以桃花令作符,盟定心契,我们绝不会滥杀滥抢!”
秦学长立即摆手:“绝不是这个意思,不论是贵宗或是泡棠道友,我们都信得过,只是,有用吗?”
泡棠一怔,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去,恰巧看到天幕中的名榜。
秦学长叹息道:“每每到修养之时,瞬息万变的名榜便不再浮动,这意味着除了榜首‘晨风’以外,余下所有人都是屠戮者,泡棠道友,你我两宗纵然通力合作,又有什么用?”
泡棠眸色微暗,她自己也察觉此事,恐怕不只是她,所有破关者都心知肚明。
众人幽然观望名榜之际,忽有一个陌生的名字跃然而入,落至最后一位。
于是死水般的名榜中,有了一抹极为显眼的变动。
沈期呼吸一窒,喃喃道:“……文然?”
说出名字后,他的唇角忽而带上一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
几乎是一盏茶后,“文然”跃升至第七十八位。
泡棠看着,目光渐渐亮了起来,在这个花农无法被杀灭的修养之时,能够在名榜之上移动的唯有破关者。
她声音拔高不少:“文然?有人认识她吗?”
秦学长摇头:“未曾听闻。”
“这是什么来头?”
一时间,不止是破关者,就连暗处休憩的屠戮者都站起了身,向天幕看去,眉头紧皱。
城内所有目光都凝聚至名榜上,看着这唯一的变动跃升。
——七十六
——七十三
——七十
不到半个时辰,“文然”这个名字已然跃至六十。
寂静无声的春城一时间哗然起来。
第77章 墨画 “我要你再送我一样东西。”……
半个时辰前。
林斐然二人与卫常在他们分道而行, 她抿唇思索之际,忽听如霰问道:“我还以为你要提着剑去一个个拦下。”
林斐然回神,诧异道:“且不说此处灵力受限, 即便没有限制,我也做不到以一敌百。”
如霰知她还有下句, 抱臂在胸,一步一步随着她向前走去:“说说你的想法。”
林斐然斟酌片刻, 开口道:“此时名榜几乎凝滞不动, 想来上榜之人都是动手屠戮之人……我没有什么远大想法,只是不禁困惑,难道正道就比不上邪路?凭什么老实破关比不过一把屠刀来得畅快?
我没有什么想法, 只是愤慨, 只是有怨。”
如霰含笑看她:“所以?”
林斐然道:“所以,我要将春城之内所有关卡破过一遍, 叫所有人看到,正道远比邪路稳固踏实得多。”
如霰指尖轻叩, 转身道:“我入春城不过是为了试探, 若是能入城参加飞花会, 便也能入朝圣谷,至于飞花会上发生何事,其实与我无关——”
他说到此处略微停顿,睨过林斐然疑惑的神情,微微倾身,一道微不可察的灵光自他指尖流过,亮在两人眸底,他在她耳旁低语道。
“那些圣人总爱打量你,所以我不多言, 但你知道我恢复了什么。纵然我灵脉被封大半,但惩治一群初出茅庐的修士,实在算不得难事,只要你想,我可以出手,只要你……”
“我不想。”林斐然神情未变,眸光清正,“我知道你修为高深,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但圣人设下的缚灵阵也说破就破,对付一群问心境修士又有何难?但若是如此,我与他们无异。”
如霰直起身,意味深长看她:“条件都未出口,你便拒绝了?又不是要你的命,对你来说不难的。”
林斐然仍旧摇头,目光紧紧看着他半晌,随后向其中一间亮有长明灯的坊市走去。
“我只是想告诉众人,关卡并非无法可破,做不到,就多练。”
走到一半,察觉身后人未跟上,回身看去,目露疑惑:“怎么了?”
如霰只挑眉看她,自有一番矜傲之色,见她停下脚步等待,又回身走到身前,眉眼这才松了些微,只道:“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你既不愿我这般出手,那我也取花令,这与你的底线总不相悖罢?”
如霰作为妖族眷属随她入飞花会,虽无群芳谱,但从先前情势看来,他是可以破关的,只是破关所得的花令只能由她施用罢了。
若是他愿意动手相助,自然再好不过。
林斐然思忖片刻,心上又莫名浮起许多不解,他转这么多弯,到底想要什么?
“你的条件是?”
如霰垂眸看她,薄唇微弯,墨绿色瞳仁中浮起斑斓碎光,他微微眯眼道:“我要你再送我一样东西。”
林斐然很是疑惑,他作为一界之主,除了朝圣谷中的灵草外,其实什么都不缺,再加上先前钓坛时,老翁也说他什么都不想要,现下竟又有了?
但与此同时,她心下却又无法自抑地升起几分好笑,他实在太直白了,哪有明着要礼的?
她缓了神色,眸光微闪,道:“你要什么?”
如霰看她一眼,天经地义般开口:“你要送什么礼,自然是由你来想,难道还要我来操心?那与我自己送自己有何区别?”
林斐然不由失笑:“我明白了,但是我还有个问题。”
如霰看过她,心情尚好,点头道:“准许你问。”
林斐然开口:“我有点好奇,你怎么会突然想到送礼一事?”
如霰抱臂不言,只这么看着她,片刻后回身向另一处走去,声凉如玉:“因为我要送你东西,所以你必须回礼。”
在桃花源中钓坛时,他心间其实一片空白,他并没有最想要的东西,朝圣谷中的灵草固然重要,却也不可称之为“最”。
他向来信奉一个道理,若是想要什么,但凭双手夺取,绝不会倚靠一个来处不明的酒坛。
他心中确然是这么想的,但看到林斐然自溪涧湿漉漉走回后,思绪中的空白逐渐填满,翻来涌去的都是她落寞的神情。
也不知她在坛中看到什么,向来平稳的神色都沉寂下去,只走到溪边坐下,浑身是水,像一只流浪无路的幼犬在呜咽。
于是心间涌出许多异样,那是他从未体味过的情绪,搅乱、勾缠、堆满,将他笼罩其中。
他纷乱间想,如果她愿意走到他身侧,埋首膝上,向他请求些微安慰,他也不会吝啬,愿意给予几分来自王的宽怀。
但她只是蹲坐在老翁身旁,甚至没有向他投来一个目光。
奇异的,他心间并无不快,心绪微顿之时,钓竿上竟勾回一个酒坛——里面是他想要赠出的宽慰之礼。
如霰那时看到坛中之物时,忽而笑了一声,并非开怀或是愉悦,而是简单的荒谬,因为过于离奇所以笑了出来。
东西已出,留着也无甚意义,自然要送出,但他不打算委婉送出,然后说一句“你开怀些就好,不必回赠”的酸话。
这实在太不像他。
若是寻常人,送也就送了,他并非吝啬之人,但若是送给林斐然,他必然要回礼。
没有什么缘由,只是因为他想要。
因为想要,所以提前告知,以免到时被她气个仰倒,他从不委屈自己。
如霰走入另一间坊市前,忽而回首看她:“分头行动,我先取些花令,有事以阴阳鱼联系,它们已然好转——文然,听到了吗?”
林斐然这才从“赠礼”中回神,点头道:“知道的,若有急事,我会告知你……你若有事,也可以告诉我。”
如霰扬唇一笑,没有回话,兀自走入坊市破关取花令。
林斐然也从“他为何要给自己赠礼”中抽离,走入眼前这座花坊。
此时坊内除了一位含笑的大娘外,再无其他人,经过方才一刻间的截杀,此时的屠戮者早已隐入暗处,休养生息,以免被人连谱图一同抢去,破关者少,尚未有人行至此处。
见四下无人,林斐然便在屋中唤出谱图,细细看过。
谱图之上,共有五类花枝着了色彩,分别是她飞花会前带入的一枝暑荷,出天柱时所得的剑兰、春杏,文斗寒山君时夺得的丹若,以及先前取得的三枝桃花。
金桂处原本也有一抹桂黄,但给如霰用过后,此时也全然褪去,只剩原本的水墨之色。
谱图中的花令一旦取用,便不可再回。
至于名榜上的位次,此次飞花会以率先集齐十二种花令者为胜,若她没有估算错,名榜便是以种类与数量相排,十二种花令,多者在前,若类数相同,便以花令数量作序排列。
林斐然收回谱图,抬头静观名榜,视线落到榜首“晨风”二字上。
她先前已有猜测,推知这晨风便是齐晨,再思及他与橙花的关系,他绝无可能用此血肉生花之法,说不准……他此时正带着橙花四处隐匿,无心取花令。
毕竟橙花也被选作花农之一,还是人人想要的,可以盗取他人群芳谱的丹若之花。
但迄今为止,齐晨都未从榜首掉下,说明此时榜上不少人只有花令数量之别,种类却相差不大,若她要位列前茅,定然得从种类入手。
心中拿定主意,林斐然转眸看向大娘,只问道:“此处是何花令?”
大娘笑眼盈盈,将手下卷轴拉开,于是万千字符从中飞出,墨香浓蕴,形状却不大成型,只有偏旁部首。
“万千世界,落水成雨,堆石成山,奔腾为火,字中有千万法象,尽入一朵微小野菊。”
原来是菊令。
林斐然想起慕容秋荻用其设下的棋局法阵,心下来了兴趣,纵身遁入墨笔世界,手掌桅杆,脚踩纤绳,信手一拉,篆体“船”字左侧一部登时便被撑起,如同扬帆一般,带她渡上墨河,乘风破浪。
在她逐浪江河,化字斩鱼,航向旭日之时,为数不多的几个破关者再次来到此处,面色暗淡,神情略有灰败。
这已经是他们第六次来此取菊令了。
墨笔世界,能够驭船破入旭日便算成功,但且不论路途中的游鱼巨兽,即便斩过它们,赢得一筹,却也渡不及旭日之下。
它悬在空中,仿佛近在咫尺,每每以为即将到达时,又差之千里。
“努力有何用?有时想想还不如动手,一下便有一枚菊令,也不必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有人哀怨叹息。
同行之人知他只是嘴上抱怨,其实无甚坏心,只得宽慰道:“说不准此次就能过,对付水下鱼兽,我已有心得,诸位且看我一展身手!”
一人拦下他:“我知道你想展,但先别展,快看看,此处竟还有破关者!”
几人神色惊异,一同行至大娘身前,便见那副卷轴之上,正有一玄衣女子扬帆起航,神情镇定。
船下奔腾的江河中偶有墨色跃出水面,细细看去,会发现那墨色正是画成一团乱麻的鱼兽,似鱼非鱼,身形不小,牙尖嘴利,一口便能将“船”咬去半块墨痕,不需多时,便要沉底。
与鱼同出水面的,还有不少细长墨色,那些并非鱼兽,而是一同飞跃起的偏旁部首。
若是他们,便会擭取跃出的“利刀旁”,以此作刃,斩去鱼兽,但女修并未同他们一般,反而是旋身接过几许部首,简单拼出一个“门”字,架在船舷两侧,于是鱼兽跃门而入,再不见踪影。
一修士见状倒吸口气:“还能这般拼字?”
另一人了然道:“当然能,当然能!我等先前心急,拼出的字繁杂难用,什么消、斩、灭,竟忘了‘门’之一形,不必斩杀,只需挪移,妙极!”
“只是,要如何逐日?我等先前造了大船,刮了东风,都追逐不上,她又要如何?”
几人好奇探头,目露期待。
解了鱼兽之患,那女修似是沉思片刻,便走到船边,自跃出的部首中捞过好几个“点”与“撇”,她将“撇”缓缓相连,竟搓出三根长绳,又将绳底草草编织,形成小网,转身将“点”如数兜入其中,抛入江底。
练笔字中,点虽是最为短暂简单的一笔,却最难写,落笔时要有如坠千斤,却只留一点的势头,这字符中恰巧就有此神韵。
如此“千斤”坠入江中,便如行船抛锚,不过片刻,船便在幽幽停在江面,不再寸进半分。
几人神色疑惑,互看一眼,再望向卷中之时,便见那堪堪停留的小船上空,正悬着一轮墨日。
有人霎时醍醐灌顶,惊呼道:“我等都忘了,这是卷轴之中,圆日与行船本就只上下错移半分,是以船行日走,我们先前的船被风吹得越快,墨日便也行得越快,若是以船逐日,怕是到死都追不上!”
经他解释,其余人也恍然大悟,目露异彩:“不知这位道友是谁,真真是七窍玲珑心!”
众人感慨之余,林斐然已拼字作鸟,驭起高飞,猛然破开那方无法移动的墨日,闯出卷轴。
林斐然纵身落地,心中估算一下,此次破关用了一刻钟不到,恰在预料之内。
她回身看过几人,心知他们是破关者,便微微颔首,打过招呼,便接下菊令,匆匆赶往下一处。
如风来,如风去。
“我也试试她的法子,说不定你我今日都能成!”
“是啊,如此一算,我们几人都能夺得花令,一下就是五枚,可比杀人划得着!”
“慎言!你莫不是真动过心思?”
有人感慨:“不知道友何人,若是能跟随她身后,说不定此次有戏!”
几人尚且不知,接下来半个时辰内,同他们有一样感概的人只多不少。
自此,“文然”二字开始在名榜上跳跃。
文然是谁,除却零星几人外,城内几乎无人知晓,但她的名姓已于这一夜深深刻入每一位修士的眼中,刻入每一个见她破关之人的心里。
甚至已经有人追随身后,同她一道破关,不知何时,“文然”此人已隐隐成了破关者的领头人。
有人望着名榜,再坐不住,起身道:“按照这个文然的速度,说不准四个时辰内真有可能登顶!”
诚如林斐然所料,经过几夜的争夺与拼杀,城内修士早已拉帮结派,成了数个小联盟,此时她太过扎眼,已惹人不快。
尤其是选择蹲守的屠戮者。
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不相信“文然”在老实破关,只以为此人又发现了什么取花捷径,否则,寻常人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破数关?
林斐然看过跟在身后的众人,走在街巷之上,忽有一道桃符袭来,她立即旋身避过,抬头看去。
正是先前于客栈中试图截杀她的那波人。
丁明扯唇一笑,足下荷影散去,他面上尽是喜色:“我们跟着你许久了,文道友,辛苦集来的花令,不如给我们?如此,还可留你一命!”
第78章 榴花欲燃 “请求宽恕我等罪过。”……
圆月依旧, 夜幕中除了皎月清辉外,便只有名榜映下的淡淡微光。
就在几人拦住林斐然,不无狠意地说出这话时, 榜上光华一闪,“文然”二字已到第十五位。
前后三个时辰, 便已如此。
丁明敛下笑意,移回的目光冷冷落到林斐然脸上, 蔑然间又有些嫉恨, 神色算不上好,但他身后那几人却全然不同,俱都以手压剑, 严阵以待, 颇为紧张。
他们先前从客栈离开后,其实未曾走远, 而是隐匿暗处,以暑荷花令做掩护, 打算远远跟在林斐然身后, 伺机夺取丹若花令。
但越跟着, 便越是胆颤心惊,林斐然凭自己拿下花令,榜上位次又如碧竹破土般,节节升高,势不可挡,几人一时竟不敢动手,直到此时丁明归来才敢现身。
文然此人虽然厉害,但丁明绝不逊色于她,他们愿唯他马首是瞻, 并非毫无缘由。
丁明虽非四大宗门弟子,但他来自南瓶洲慕容氏旁系,纵然未得符道真传,却也算这一辈的佼佼者,再配上此间囊括天下符术的桃花令,可谓是如鱼得水,纵横无双。
众人看向林斐然,却并未从她面上见到半分慌乱,她也未曾回过一句,只是念了声开卷,一支暑荷便浮现手中。
谁人不知,暑荷令可移形换影,千里追踪。
“休想逃!”
丁明冷笑一声,从屋脊之上落下,与此同时,林斐然手中暑荷化光,一抹莲纹浮现脚下,一人落,一人起。
电光火石间,他右脚一踏,那原先被避开的桃符霎时分离,落于乾、坤、艮、巽四方,刹那间,似有春风吹过,无边料峭,寒意凛凛,一朵沾雪的桃瓣骤然显现合拢,将遁走之人挽留。
足下莲纹碎裂,林斐然落地后急急退过几步,步步生冰,将她凝结于原地,无法动作,但她并未拔剑,而是冷静之余细细看过符阵,立即开卷取出桃枝,以符对符。
平心而论,她虽看过不少符文书,但所学符术其实并不算上乘,若不是入城前得了平安指点,此时恐怕也要抓瞎一阵。
她轻吐口气,缓声道:“冬去春来,寒风尽,暖阳出。”
她指尖轻点,枝头桃瓣簌簌落下,旖旎满地,如同春芽将出,花枝破冰,于是足下冰纹碎裂,再不成型。
同样的春风,她的便有无尽生机,她的才叫勃勃春意。
甫一解困,林斐然立即旋身后退,荡开的气流吹起满地桃花,她一站定,那飘然的十二枚桃瓣便落于身前,层层涨大,拼作六爻之象,将她遮掩身后。
丁明眯眼看过,嗤笑一声:“阴阳化极?这等雕虫小技也敢献丑,老子今日就教教你,何为符术!”
他手中同样取出一枝桃,却并未打落花瓣,而是扯下一片,粉色桃瓣渐渐拉长变形,化作一张哗哗作响的黄符。
他并未结印,符术也不需结印,他只是并指在空白的黄纸上游走出繁杂符文,速度极快,不过须臾便已画出一张。
天符·离火玄鸟
他并指而出,黄符直击而来,又于半空中烈烈燃烧,化出一只朱砂玄火鸟,带着灼人之势急急冲来,所过之处皆落下一场火光,还未靠近,便将人炙烤得大汗淋漓。
林斐然立即纵身闪躲,心下急思,随即在众人呆愣的目光中停驻屋脊之上,身前呈乾卦的六爻桃花开始翻转,由下至上,正为阳,背为阴,上坎下震——
桃瓣翻转成型,乾卦化作**屯,霎时间,泽水大起,拦下扑面而来的热意,数道紫电青雷凭空破入,毫不留情劈下,玄火鸟右翅生生受了一击。
一声鸣嘀高起,不必由人操纵,那玄火鸟便张口扑来,喙下密密麻麻的牙齿叫人见之生寒,扑得林斐然东奔西跑,左支右绌,衣袍被灼出几个破洞。
丁明见状冷笑一声,他并不打算给林斐然喘息的机会,趁她无暇之时,手中桃瓣再起,亦有十二枚落于身前,恰是林斐然方才所用的阴阳化极之法。
“老子叫你看看,什么才叫阴阳化极。”
他手下刚要动作,便听得一声轻笑,他抬头看去,发现这笑声竟是林斐然发出。
她就在屋脊之上,与他隔着一条巷道对望,眼中略有笑意浮现,她开卷取出一枝春桃,将其衔在口中,随即翻身躲过玄火鸟,直直看着他,自口中扯下一片桃瓣,于是桃瓣化作空白符纸,哗哗作响,她并指在上游走——
这、这竟是他方才画出的符文走势!
不过片刻,符文成型,她同样并指将黄符抛出,歘,火光乍现——
不止是街巷中仰头呆看的众人,就连丁明都凝神看去,眼中七分惊异,三分好奇,一道细微火光自黄符边缘燃起,丁明忽而一窒——
啪嚓。
符纸燃过,只是燃过,并没有朱砂玄火鸟自其间浴火而出。
窒在喉口的那口气终于吐出!
若是随便一学就会,符道岂会断代!
然而在众人惊异关注之余,那只放出的玄火鸟已被林斐然用六爻象法磨死,只留下零星几缕火光。
“好你个文然,声东击西是吧?装得有模有样,敢耍老子!”
丁明心头一阵火起,再放眼看去,林斐然面上除了零星笑意外,便只有平静与专注,那模样像是无声挑衅,看得人牙痒,一时间戏弄之感更甚。
有个修士心下不安,于是跃上屋檐,对丁明道:“丁师兄,咱们还是速战速决罢,这般高调,若是将祀官引来便不好收场了。”
丁明冷眼看过,心下那阵邪火已然压不下:“说得轻巧,你来同她速战速决?你躲得过玄火鸟吗!
如果你们没有算错,现下她手中有两株丹若,一枝牡丹,都是我没有的,若是一并抢来,说不准能一举跃入前三位,绝不能放她走!”
眼前这女修,之所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跃至十五位,并非是花令多,而是品类繁,她显然是钻研过名榜,这才有的放矢,一时高升。
不过她也只是些小聪明罢了,仍旧掩不住内里愚笨,手握丹若,竟未设法偷盗他的桃令,他得趁她没有反应过来前将花令拿到手!
丁明心下暗喜,他为夺取谱图,已杀过数人,多一个女修又如何!
他又抓下一把桃瓣,随风洒入,张张桃瓣化作黄符连成六角,带有雷电之光,将林斐然死死困在其间,趁其不备之时,他暗自从群芳谱中取出一枝艳色山茶,悄然投入阵中。
林斐然正在翻转身前的六爻桃花,阴阳变换间挡住雷符攻势,余光忽见周边生出几株山茶,嫩黄的蕊丝缓缓探出,韧如精铁,切割般朝她逼近。
断头的回忆涌上心头,她立即侧身避开。
有了符阵加持,她的闪避范围更加狭小,细蕊擦身而过,叫人看得心惊!
巷中人观望几息,只觉此人命不久矣:“她不行了,别愣在这里,快去放风,以免祀官靠近。”
他们便如成群的鬣狗一般,围堵截杀过许多修士。
之所以未被祀官觉察,一来是如今城中大乱,四位祀官既要抓捕,又要审判,人手不足,兼顾不上,二来是靠丁明的符阵。
眼前看上去阵势极大,实则无声无息,远远看来只有朦朦一片,如笼春雨。
谁都觉得林斐然必死无疑,好整以暇看去时,却见她再度画符,仍旧是方才丁明绘出的笔势。
丁明嗤笑:“又要做个火折子了?真是垂死挣扎。”
林斐然却无声弯唇,向来平静的眸中略有微光,她道:“方才逗逗你们罢了。”
众人神色一凝,又听她道:“多谢这位道友赐教,还有什么招数不如一并使出,我定然全都学下,一招不落。”
话音落,祭出的黄符如疾风般划出,边缘逐渐焦黄,火星迸溅,忽而一声嘹亮的鸣啼响起,一只品相极好的朱砂玄火鸟自符中浴火而出,扬颈振翅!
丁明仰首看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再往下看去,少女站在火鸟之下,神色平和,乌黑的发丝与皙白的面庞上映着火光,煌煌烨烨。
方才还斩不断,灭不掉,犹如精铁坚韧的蕊丝,顷刻间如蜂蜡遇火,溶溶而下,软烂不堪,不多一会儿,阵边怒绽的山茶也被火光吞噬。
丁明眸色怨毒,骤然想起族中同辈那些佼佼者,一时嫉恨涌上心头。
若是寻常之时,他定然要拖到最后,直至可以斩杀花农之际,再趁乱动手,但他此时心绪翻涌,不愿再顾及什么,更不想叫她小觑!
于是手中黄符再现,这次他留了个心眼,不再画出先前的符,而是微微侧身遮掩,在符纸上绘出另一种更为繁杂晦涩的符文,随即身后浮现点点微光。
巷中修士见此异状,心知丁明要下杀招,便都躲远了些,不敢靠近。
黄光忽现,映在夜幕下竟似星子密布,下一刻,满地桃瓣升腾而起,如夜下飞花,纷纷落入光点之间,融作张张黄符。
一张、十张、百张,几乎是须臾间,符阵密布丁明身后,全都对准对侧之人!
林斐然凝眉以对,一手控住六爻桃花,一手按在群芳谱上,思绪是前所未有的活跃。
如此多的符,丁明一人定然不可能全都操用高阶符咒,符上只会是普通术法,细细算来,也不过是上百道,能接,死不了。
心下有了定论,她便越发专注,肌肉微绷,蓄势待发。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不知何处传出一声轻音,丁明忽而一动,顷刻间,百张黄符齐齐坠下,或雷或电,火风或火,俱都涌向一人!
林斐然身前六爻桃花翻转,忽而乾卦、忽而坤卦,忽而天地否,忽而水天需,为她拦截下道道术法,纵身闪过之余,还有剑光划过,劈开数道金雷黄符!
“叮——”
又是一声轻响,此时这道声音便近了许多。
余下修士惊异四望,却一无所获,巷中除了夜风外,好似再无其他,但他们仍旧戒备起来。
铮然声响,一道琴音流泄而出,像是高山流水的曲头,虽不动听,却也莫名流畅,几个拍子间,漫下的黄符定格半空,不得寸进。
弹至第二句时,转身欲逃的修士止步原地,浑身僵硬不得动,呼吸仿佛都凝滞粘稠起来,越发沉重困难。
拨弹至第三句,丁明立在屋檐之上,瞳仁竟随琴音波动震颤起来,目中一切也起伏颠倒,巷中修士亦不好过,只觉得皮肉下的灵脉仿佛也化作琴弦,余音过后仍在颤动。
震颤的视野中,正有一白衣修士自夜巷中走出,他面容姣好,却没什么神态,只抱着一把琵琶,侧首垂眸调弦。
“春城,不是诸位的屠宰场。”
弦已好,再度弹响第四句,顷刻间,众人血脉爆裂,碎肉遍地,却并未身死,尚有几口气在。
丁明更是双膝酸软跪下,自屋檐上跌落,两行血泪流出。
谢看花看也不看他们,只抬起手,众人群芳谱上悬挂的玉牌便自行脱落,悠悠漂浮到他掌中。
此时,那刻有名姓的小牌已不是纯然的玉色,其间划有道道红痕。
谢看花微微阖目,启唇道:“以为有阵法遮掩,祀官便不知晓吗?每每杀人,你们的玉牌都会有异动,牌上每有一道红痕,便意味着你们杀过一位修士,何必掩耳盗铃——唉,你们实在太不听话。”
林斐然眸光微动,自摧毁大半的屋檐上跃下,她看着现在的谢看花,竟有几分陌生之感,但那番气度却更为贴近别人口中的“鬼琵琶”。
谢看花睁眼看向她,神色也并未和缓:“我若是你,在传信之后就该跑路,绝不会在此硬拖,生扛上百道黄符,但仍旧要予你嘉奖。”
他自袖中拿出一枝金丝牡丹给她。
林斐然疑道:“我只是传了信,难道这也算破关?”
谢看花摇头:“斩杀花农一事,我看不惯,但管不了,无可奈何,但他们截杀无辜修士一事,是我们职责所在,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现下确实太乱,忙不过来……
我们已向圣人示下,凡揭发者,均有一枝牡丹作奖,这是你应得的。”
既是应得的,她也再未推脱,伸手接下。
谢看花这才看过几人,指尖微动,几个琶音逸出,瘫软在地的修士们竟自行起身,如同偶人般走到谢看花身后,但观其神情,并非情愿。
林斐然看过丁明,思及他方才所作所为,便走到他身前,在他怒目瞪视之下展开谱图,取出那枝他心心念念的丹若花。
她要做什么不言而喻,于是眼中怒火一变,化作惶恐,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却也只能逸出几声呜咽。
林斐然看向他,眉梢微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在你杀人夺图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刻。”
手中丹若鲜妍,坠有雨露,一丛艳色长枝握在手中,仿佛一流明火,耀耀夺目。
她微叹道:“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花上雨露滴下,丁明的群芳谱顿时无召而出,原本墨笔勾绘的长卷在他手中已有姹紫嫣红之象,丹若花上落下几许流火,火光吞过群芳谱,灼灼有声。
片刻后,火光暗下,群芳谱未有任何损毁,但其间已然恢复作一片墨色,再无花令踪影。
丁明目眦欲裂,急急看向天幕,名榜之上已无他的位次。
谢看花看过全程,开口道:“好霸道的花令,难怪叫寒山君看守,此花存在是否不公?”
林斐然摇头:“有攻便有守,若有人以丹若相夺,便可以牡丹花令相守,而且两种花令都不好拿……若是没有血肉生花一法,此次飞花会应当是有趣的。”
谢看花收回目光,只淡声道:“不要忘了,城中一切都是圣人所定,我不相信他们未曾预料到此种情势。况且,我们几人想破头也不清楚,到底为何会有花农复生一事。”
说到这里,他不再言语,只弹着琵琶,操纵几人走向中心佛塔。
林斐然心下也有不解,她看向不远处的钟楼,纵身而上,极目远眺,轻易便在城内见到了那些游走的圣灵。
师祖在哪?
她仔细看过,却并未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不由得长叹口气。
正在这时,眸底阴阳鱼微动,脑中响起如霰的声音,凉如薄玉,叫她一时神清气爽。
“怎么排上前十了,我寻的花令还要么?”
林斐然回头看去,她的名姓已然跃至第十位,十分扎眼。
她回道:“要的,多谢尊主。”
“唔。”如霰应了一声,“你一直未曾联系我,方才可有发生什么?”
林斐然四下搜寻,回道:“没什么,就是学了些符术。”
如霰顿时无言,他默然片刻后又开口:“马上要到四个时辰了,那些斩杀花农的修士肯定会倾巢而出,说不准还有不少人正在寻你,试图夺取花令,找个地方藏好,等我来。”
林斐然本想拒绝,言及不必,但目光梭巡之时看见什么,忽而一顿,又道:“我在钟楼附近等你。”
语罢,她悄然下楼,于阴影间潜行到一处民宅拐角处,透过罅隙向内看去。
院中列有二十余人,均穿着云纹道袍,双膝跪地,内疚、痛苦地看向最前方,哑声道。
“请求宽恕我等罪过。”
正有三人立在最前方,中间及右侧两人身着云纹斗篷,面上覆有银面,不明身份,左侧那人实在太过眼熟,正是那欲置她于死地的道童。
而在三人与众修士间,有一女子身受重伤,被捆绑在地,却容色平和,不见半点惧意。
林斐然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这人正是先前在密林中遇上的神女宗圣女。
这是在做什么?
正待她思索之际,眼前忽地一黑,不知是谁蒙上她的双眼,将她带离此处。
“谁?”她低声问道——
作者有话说:最近更得很晚,字数也少,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已经连上八天班,要被工作吸干了(已老实)
第79章 三人 “你说呢。”
风声急急后退, 吹过耳边,几乎是两个呼吸间,那人纵身一跃, 将她带至高处。
“是我。”
那人开了口,将手收回, 林斐然刚一睁眼,便见自己方才所站的位置轰然裂开, 灵光四散, 又有两个穿着云纹袍的修士走出,警惕地四下梭巡。
林斐然见状眼皮一跳,自己方才竟毫无所觉, 若是还在那处偷听, 怕是要当场重伤。
“多谢慕容大人。”她回身看去,拦住她的人正是消失已久的慕容秋荻。
“不必, 跟我来。”慕容秋荻对林斐然微微摇头,随后向旁侧一指, 二人悄然跃上另一处屋脊, 无声向院内看去。
庭院之中, 圣女已然阖上双目,一言不发,在她身前,道童正开口说着什么,神色冷寒,站于道童身后的两个覆面人却并未开口。
林斐然细细看过,心下暗忖,这些穿云纹袍的修士果然同那道童有些关系,只是不知究竟是谁。
正在犹疑之时, 慕容秋荻忽然开口:“你怎么会来这里?”
林斐然道:“我方才在钟楼之上借高寻人,恰巧看到院中异样,便到了此处。”
慕容秋荻眉头紧皱:“你竟看得见?”
“是,慕容大人不也是追查到此的吗?”林斐然心下不解。
慕容秋荻眸光忽而变得幽深起来,她沉思片刻,缓缓摇头:“我先前追踪过几位云纹袍修士,却总一无所获,他们好似忽然间便能消失,像这样的院子,不论如何看去,也不过空无一片,只是后来遇上那位女修——”
她看向那位神女宗圣女,
“遇上她,她给了我一丸龙涎香珠,刚一佩上,便能够见到这般异景。”
林斐然闻言看去,圣女依旧闭着双目,任由那道童恶语相向,也未有半点怒容,只余一片娴静祥和。
慕容秋荻继续道:“我追踪这些修士许久,奇怪的是,从未见谁出手寻花,他们只是在城内四处游走,似乎在寻找什么。
探查途中,我第二次遇见这位姑娘,她那时正与几人相斗,落于下风,我作为祀官,本不该插手,但这些人实在奇怪,便出手相帮,后来,那三人便出现了。”
于慕容秋荻而言,几个问心境的修士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后续赶到的三人却十分难缠。
“左边那个道童,年纪看似不大,出手却十分果断老辣,中间那位覆面之人,看身形像是一个少年,他只远远站在后方,最难缠的便是右边那位。”
林斐然转眼看去,那人同样覆着银面,披一件云纹斗篷,身量却比另外两人高得多,一看便是成年男子身形。
只是他的站姿更为松弛,在道童大放厥词时也毫无反应,有些飘忽的局外人之感。
“他的道法不在我之下,不过并无杀意,所以当时只是将我缠住,好让其余修士将那姑娘带走。”
慕容秋荻冷声道,“我岂能眼睁睁看着,正要上前追下时,中间那少年只说了一字,我便定身原地,再无法动作。”
林斐然又问:“他说了什么?”
慕容秋荻眼神微寒,似是想到什么,但她并未告知林斐然,只摇头:“他当时离得远,声音也轻,我并未听清。
他们将人带走,直到一个时辰后我才得以行动,刚刚追到此处,便遇见了你。”
庭院中,仍旧有修士在痛诉什么,祈求什么,他们面向的正是中间那位一言不发的覆面少年。
林斐然不由得想起大宴那日,那一位试图刺杀如霰的狼族少主,他对那道童也是百般崇敬,甚至宁愿被如霰搜魂,沦落成废人,也不吐露半分。
慕容秋荻沉声道:“我现下怀疑,他们可能被这三人以术法控制,不然怎么可能对城内飞花毫无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