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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然 欠金三两 17309 字 2天前

第81章 知行合一 我与我斗过

林斐然的剑曾出鞘过无数次。

于练剑的小松林、于点到为止的宗门大比、于山下每一处苦难之地。

林斐然的剑曾挥斩过无数次。

于山间奔涌的罡风、于无声袭来的长剑、于每一只作恶的妖兽头颅。

仙道贵生, 无量度人。

她始终觉得,生命相等,绝无轻重之分, 人有强弱,却不该恃强而为, 渡向来比杀更为合道。

哪怕后来她想要为侠,却也仍旧如此认为。为侠者, 扶危济困, 救于水火,仍旧是度人。

这是她的信条,她一直如此坚信。

是以春城暴乱, 众人以血肉生花之法倒行逆施时, 她心中虽然愤怒,却并未拔剑, 她只是平静地走到每一位花农身前,完成任务。

她想,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 不杀人, 也可以取到花令,不违心,也仍旧可以走出另一条通路。

以身作则,拨乱反正,她一直都是这般坚持,不论是在道和宫,还是此刻的春城。

林斐然从不杀人,林斐然只走苦路,林斐然实则软弱, 凡是认识林斐然的道和宫弟子都是这般想法。

哪有人从不杀人,善人不杀,难道恶人也不杀么?

生命到底何重,难道这岂非愚善?

道和宫剑境中的千仞壁,是师祖自东洲小凤山移来,高千尺,宽百丈,其上剑气无数,名篇不知凡几,但其上唯有一个“殺”字占了半壁。

那是师祖面壁数日,静立数日后提剑刻出的第一字,他也只刻了这一字。

其上的殺之一字,横如直刀,竖如悬剑,交叉时振如战旗,回钩处又似长弓,一撇一捺间金戈长鸣,寥寥一字,诉尽胸中激荡,提笔回锋中遍布哀意。

与全然赞成的卫常在不同,彼时的林斐然对这杀字十分不解,她不懂为何师祖会在千百字中挑出一个“杀”。

难道除杀之外,无路可走?

若是如此,又何以在这肃冷与激荡中充斥悲鸣之音?

轰隆——

天幕中滚过一道惊雷,震天翻月一般炸开,却只闻其声,不见光影,除却渐渐浮起的几丝潮气外,竟再无其他。

笔直的街巷中,长明灯静静燃于檐下,光华极盛,将屋内举起的每一柄剑,每一把刀,每一双手投映到巷中的青石地上,巨大的影子弯折狰狞,如同潜伏在这巷内的一只百足蜈蚣。

林斐然偏头看去,庭院内,数位修士兵戈相向,面目狰狞,只因他们等了这花农足足四个时辰,如今花落谁家,且要上前一争。

又是一声雷鸣滚过,却仍旧不见落雨,天幕中的明月忽而闪烁一瞬,带来片刻昏暗蒙昧,几人眼前乍黑,骤然停了动作。

一瞬过后,光华再现,再睁眼时,便见得一人飞身踏在几人剑刃之上,扬起的衣角如墨鸦振翅,旋起的乌发拂过她澄静的眉眼,竟不见杀意,唯余几分毫不遮掩的迷茫与悲悯。

因是争取花令,开群芳谱便不够划算,故而几人只是以剑相拼,又碍于规则限制,这比拼便只点到为止,偏偏在这种时候,消匿的修士风骨又回转几分,不再像恶犬夺食。

他们看向剑上之人,误以为她也要夺抢花令,面色大变,立即震剑而起,试图将她压于剑下,断她双臂。

只要没有性命之忧,便不算破坏规则,即便叫祀官发现,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剑锋压下,寒光丝丝缕缕,如划过的星云,只是这点辉光如何禁住烈日?

林斐然旋身而起,以一种极为奇特的身法脱出,站于花农身前,随即伸手将他推开,步伐微顿,长剑再出,一个跨步回龙,叮然几声响,一人对上数柄寒剑,丝毫不落下风。

卫常在静静立在门前,并无出手之意,他的视线只是落在林斐然空茫的眼中,无端生出密密麻麻的涩然。

她便是这样的人,越是迷惘,手中长剑越快,无心之时,便不是人御剑,而是剑御人。

平生中,林斐然是他见过最为敬重生命之人,默然不言的外表下,是一颗极其柔软包容的心,毫无矫饰,唯余真诚。

但与之相对的,她也是他见过的最为自缚、最易自省之人。

人人都有怒火,人人都会失去理智,她却偏要反其道而行,将怒火掩下,睁开一对平静的眼,望向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她曾经说过,不论什么事,太过简单轻易得到,便会不由自主轻视起来。

就如同修士而言,没有饱腹之困,黍麦便如路边野草,没有百岁之忧,生活百味便如素鸡之肋,拥有随意生杀予夺的权利,生命就会贱如鸿羽。

她从不杀人,只是怕杀得多了,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视命如草芥的“乾道修士”,而非“人”。

他人修道是为超凡脱俗,她修道却是为了更好地成“人”,成为她理想中的人。

在这方面,她确实有些天真,但林斐然从没掩饰过,也并不以此为耻。

知行合一,方得清净。

她确然是这般做的,她爱惜粮食,所以每一口饭都吃得认真,她心有亲友,所以每一人都真诚以对,她敬仰生命,所以从不杀生。

卫常在在她身上看到一种独特而又固执的“真”与“净”,正是这般合一的心,才叫她成为如今的林斐然。

但在这一刻,林斐然心动了,迷惘丛生,她的知与行相悖,所以那看似明快无匹的剑其实已经慢了下来。

几人纠缠间,一名修士眼中精光闪过,趁着脱身换剑的时机跃至院中另一处,一剑穿喉,将花农刺死,随意剖开胸腹,于是一朵金丝牡丹登时自血肉间生发而出,摇曳生辉。

林斐然回身再快,却也快不过这一刺一剖的两剑,待她赶至时,由剑挑出的血溅到脸上,三两滴温热划过,原先微笑的人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于是她一剑荡过,那人被这剑风震退倒地,半边衣袍霎时沁满血色,红了半边,她执剑上前,踏中其人胸口,在众人惊恐的呼声中扬起了剑——

却迟迟未曾落下。

朗月之下,潮意仍未褪去,只是雷鸣不再,也不知外界有无落雨,不过此刻也无人在意,他们全都望向林斐然,或恐惧、或怨恨。

她一身玄衣立于月下,夜风微晃,拂动她的衣摆,从右至左扬起的手臂遮住她的下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清目,高举的剑刃映过月光,衬出的一片亮痕斜斜照至眉眼,竟有几分恣狂与肃冷在其间,叫人见之生寒。

脚下之人忽而道:“道友三思,你若是杀了我,便是坏了规矩,届时你要被祀官惩处,逐出飞花会!”

林斐然缓缓阖目,吐出一口薄气,这气一出口竟凝出淡淡霜雾,冷得渗人。

“那花农之死,又有谁来惩处?”

她开了口,声音竟有霜雪之意。

其余人看向她,目露荒谬:“他们是能够死而复生的假人!”

林斐然望向圆月,手中长剑落下,在这人变了调的大叫中擦过颈边,深埋土中。

“纵然能复生,但临死前的恐惧不是假的,就如你方才这般的悚意,他们却要经历一遍又一遍,剖开胸腹的疼痛,只会一次次刻入骨髓之中。

我想要杀你,但我做不到,这无关诫令,只是我与我又打了起来。”

她过往觉得,杀与度,总是相悖难行的,但现在,她似乎有些动摇了。

入城后,她第二次想起了辜不悔,想起了他由盛转败的骂名,想起了他带上的幕篱,想起了他说的话。

恍惚回想间,另一人一跃而起,摘掉花农尸首上那朵娇嫩的牡丹,试图就近翻墙离去。

林斐然脚下的修士忽而紧紧抱住她的小腿,这时又生出些许荒谬的同伴情,赴死一般道:“赵兄,你先带花走,我来拦住她!”

林斐然被人拦下,但门边还有一个静静观望的修士,众人不知他的来意,便以为是鹬蚌相争的渔翁,但此时花令被夺,他却仍旧无动于衷一般。

能出!

那人心下大喜!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林斐然抬头看着那轮似乎永远不变的明月,叹息般开口道。

“今晚的月亮,可真圆。”

下一刻,渡墙而过的修士神色渐敛,暗喜化为惊恐,只一瞬亮光闪过,他尚未察觉到疼痛,持花的手臂便已然平滑地错位断开,截面平整,在血色喷涌而出前,伤处便已覆了层淡淡的冰,止住血流。

是那静立门边的修士。

修士喉口间发出几声促音,自墙头跌落,一双赤目紧紧盯着那月下拭剑的少年,他不慌不忙地收剑回鞘,落至地面,随后自断臂中捡起那朵牡丹,垂眸看过片刻,上前将花递给了女修,清冷的面上似有怀念之意。

他们竟是一伙的!

其余几人无不骇然,能使出这样断臂一剑之人,绝非了了!

众人一同看去,只见那女修接过花,却并未收入谱图之中,她反而走到那花农尸身前,将花枝插入土中,又走到廊下,取过长明灯,一豆灯火燎过,花瓣泛黄卷曲,火光升起。

她只是静静看着,火舌舔过每一片细叶,每一处蕊丝,馥郁而沉厚的香味袅袅而起,盘旋几息后,终于化为一抔焦土。

林斐然望着这焦土,忽然道:“没想到你还记得。”

卫常在沉默片刻,才回:“没想到,你会在这时说出口。”

道和宫中鲜少有人同她一起下山除妖,大多时候都是卫常在一起同行,两人无聊之时便定了一个暗号,若是需要相帮,便说上一句月圆。

其实两人甚少有需要帮手之时,这无聊之时解闷的约定便也不常用到,此时一说,便相当于她将自己的身份暴露无遗。

只是,他好像不怎么惊讶。

不过也无所谓了。

林斐然现下没有心思感怀,心中只有争斗的自己。

她站起身,消匿已久的雷声又鸣起,似有若无一般,夜风骤起,脚下那犹自亮着火星的花烬渐渐打旋飞起,高扬,划过她的眉眼。

轰隆——

脚下血泊渐渐散去,花农胸腹开始愈合,林斐然回身而去,衣摆高扬。

她走到满是惊骇的修士身旁,他衣襟处还插着她的剑,直直入地,叫他一时间无处可逃,方才还在四周虎视眈眈的修士,早在卫常在削去一臂时奔逃散开。

她抽出灵索,将他捆了个结实,缓声道:“若是平常,我会将你交给四位祀官,让他们处理,但他们如今无权处置,况且,我不想这么做。

你先留在此处,到底怎么处置,待我与我斗出结果后,我会再来寻你。”

她提着修士的后颈,将他扔入柜台之后,又抽出一枚桃花令,以花作符,将他围困其中。

那修士一怔,随即大怒道:“你凭什么将我限制此处!这些花农根本就没有死……你看,他站起来了,他又复活了!你没有这个权利!”

林斐然脚步一顿,侧目看向他,她道:“凭什么?凭我比你强,凭你没有打过我,强者有权,这不就是你心中所想么,这不就是你对他们做的么,现在反过来,你竟又不认同了,什么道理?”

反问过后,没有给他回答的时间,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柜台前方。

“你回来!你凭什么不让我参加飞花会,你凭什么剥夺!”

他的怒吼已经被抛之脑后,林斐然只抬步向外走去,这一路上她都在看,看尽目之所及的一切。

她看过缓缓站起,毫发无损的花农,看过街巷上目露狂喜,与她擦身而过的修士,看过站在路旁,不敢杀人夺花,却目露艳羡的众人,看过那再度翻移起来的名榜。

她的步伐越来越快,在这顺流的人群中逆流而过,潮湿的风吹过她的眉眼,沾染发梢,带上些许水意。

“那个人、我认得她!她是文然!”

“文然?!她手中有丹若和牡丹!”

“拦下她,快拦下她!”

“她就是文然,是不是在被人阻拦,快帮她!”

林斐然如同足下生风一般,叫人难以企及,一群人追随其后,从东巷追至西巷,又从南蹿至北,凡是看到之人,俱都追随而上,即便其中有不少人其实不明缘由。

“她在做什么?”

“她要去哪?”

“发生什么了,怎么东奔西跑?”

众人就这样随她跑遍春城,直至中央佛塔,佛塔附近建有一座陈旧的钟楼,她在钟楼之下停下脚步,仰头望去。

钟楼之上,除却古老笨重的铜钟与歪斜的木槌之外,还有一道华美的身影。

如霰斜倚着坐在钟楼之上,百无聊赖地垂眸看着手中花束,忽见一群人向此处奔来,为首之人正站在楼底,仰头望向此处。

他微微挑眉,目露疑惑。

下一刻,便见林斐然纵身攀上钟楼,停至楼中时,她额角带汗,面色绯红,尚在喘|息之中。

她看过如霰一眼,翻过他支起的腿,落入钟楼之内,随后抬起一只手捂住他的耳朵,另一只手举起木槌,腰腹发力,猛然敲下。

刹那间,钟声混着雷鸣,响彻春城每一个角落。

尚在城内游走的圣灵停了下来,他们一同看向楼上,那个并不高大却足够修长的身影。

她并未望向楼下,也未望向一旁怔神的如霰,只是看向天幕,看向那轮明月,朗声道。

“我便是文然,今夜,我要向春城内所有修士宣战!”

第82章 微末之途 “——”

话语混着钟声, 于嗡鸣间传遍春城。

尚未至钟楼下的修士抬头看去,天幕中的名榜之上,因方才斩杀花农一事, 正不断地翻新变换,但前十人并无变动, 故而很容易便能看到位于十人之末的那个名字。

文然。

如此普通,如此无闻, 如此不具名, 竟大胆到向城中修士宣战。

但众人心下并不觉荒诞滑稽,反而生出些隐隐的不安与认真,他们心中都清楚, 这短短四个时辰内连破数关, 从毫无名姓跃升至第十位的修士,绝不像她本人这般籍籍无名。

一时间, 凡能见到林斐然的人,俱都将或好奇, 或打量的目光移到钟楼之内, 她只着一身无奇的玄衣, 并不出众,或许微微一动,便要消融在这紫黑的天幕间。

但那只是或许,实际上,但凡能见到她的人,哪怕一眼,便无法将目光移开。

那是一种极为独特的玄色,好似山雨欲来时岿然不动的树影,狂风卷浪间毅然矗立的暗礁, 再看过,却更像雨夜前重叠汇聚的层云,浩渺的黑,并无迫然之感,只温和无声地倾盖一切,就连将她身旁的白金之光都消弥其间。

除却楼下乌泱一片的修士怔神观望外,还有不少熟悉的视线。

站在钟楼之下,神容清冷的卫常在;高立屋脊之上,抱臂冷笑的裴瑜;立在人群之中,含笑看来的沈期,以及远在春城另一端,却因身形过于高大,以致于唇畔笑容一览无遗的师祖。

他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在做什么,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眸光中是毫不遮掩的赞赏与欣慰。

他与林斐然对上视线,拢袖在前的手伸出,指了指天幕,随即莞尔一笑,同几位圣灵一道继续向春城边界而去,那般动作,似是在驱赶什么。

林斐然微怔,随即顺着他方才所指向上看去,目光微动。

盖因此举实在太过超俗与不可理喻,钟楼下的修士心中便只觉奇异与惊讶,生不出半分被冒犯的不悦。

有人忽而问道:“文然,你为何宣战?难道我们招惹了你?”

有人附和:“是啊,你到底要做什么?圣人明令禁止不准内斗,你难道想违令!”

“谁惹她了,竟气成这般?”

“装什么,算来算去也不过区区十名!”

话语纷扰,猜测、谩骂一拥而上,林斐然忽而开口。

“只有我被招惹了,才能愤怒么?只有为我,我才能生气么?今夜,我为我,却也不独独为我,我要为我与城中有口难言的花农一同宣战!

在下一夜来临前,我会将城内所有的破关之法写出,张贴到东南西北四处坊市,若诸位愿意放下屠刀,依法破关取花,向每一位受过刀剐的花农致上歉意,便可相安无事,否则——

我会让诸位无花可取。”

一时哗然四起,惊诧丛生。

惊的是她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破获所有,还愿将秘法广而告之,诧异的是她要如何让众人无花可取?

众人神色各异,眼中精光不一,心下再度活络起来,但她始终站在钟楼之上,静静看着所有人。

远处的裴瑜嗤笑一声,林斐然向来这般,明明比谁都懂人性,却总是如此天真,如果这便是师父所说的赤子之心,她宁可不要。

强者之路,绝非林斐然这般走法,如果世上强弱当真可以一视同仁,那她又何必费劲心力往上爬?强弱相等,于强者而言实在不公。

所谓悲天悯人,扶危济困,不过是独属强者的另一种特权罢了!

她收回视线,跃下屋檐,径直离开。

钟楼下熙熙攘攘,卫常在只静静站在其中,仰头看去,他看到在那双布满怒意的眸子之后,她仍旧选择如以往一般,将所有压下,只以一双安静的眸子望着变幻的一切。

但他知道,她只是又给了自己一次机会。

岿然不动的身影下,是她那剧烈摇晃的内心,是那不可言说的挣扎,平静之中,正蕴着一场未晓的惊变。

慢慢,或许就要破茧而出,他想,应当予以祝贺。

他敛下眸子,抽出信鸟,布满折痕的纸张忽而重叠,折作一只并不宽大的蜉蝣蝶,翩翩向她振翅而去。

她既已捅破身份,那他便不可再以“生人”身份待在左右,离开前,他再度回身看去,林斐然站在钟楼之上,夜风猎猎。

蜉蝣蝶缓缓振翅而去,她抬指挟过,信纸上并无言语,只留有一句——

【若有事,召必至。另,注意寻芳】

并无落款,但这人是谁,她心下明了。

众人尚在喧闹之间,林斐然再度敲了一声钟,随即便与如霰消失在夜幕下。

“人呢?!方才竟被她震慑住,一时未寻到下手之机,倒叫她逃了!”

“既有破关之法,何不自己敛下,夺了第一再说?真有好人?!”

“好毒的计谋,她定是故意这般说,到时给咱们假法子,谁也破不了关,浪费时间,她就可以趁机夺得第一!”

“文然现身了,晨风又在何处!”

站在边缘处的沈期收回视线,不理会修士们的猜测,回身看向其余人,唇角含笑道:“秦学长,走罢。”

秦学长从未见过林斐然,方才一见,竟有些回不过神,此时才愣愣道:“去哪?”

一旁的泡棠已然转身离开:“自是去张榜处等着,有人领着破关,实在捡了大便宜,真想同这奇人结交——沈道友,你好似与她相熟,可否为我引荐一番?”

沈期本想推辞,但转念一想,如此岂不是有理由再见,便点头道:“自然,文然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爱笑,但为人十分和善,泡棠师姐这般人物,她不会拒绝!”

走到一半,秦学长面上仍有疑惑:“她并不似看起来这般平静,若是当真生气,为何不直接如她所言,禁了花令,反倒要等到下夜钟响……这是为何,她要等什么?”

沈期但笑不语,兀自转着手间老笔,此时的他怯意尽褪,举止间竟有些说不出的从容坦然,但这样的他,才是秦学长等人熟识的沈期。

泡棠面上也没有多少表情,只抱着剑道:“将破关之法展露,又给出一夜时间,其余目的不知,但有一点是必然的,她在等我们——或者说,像我们一样尚未心灰之人。”

她的举动,其实是给他们指出了另一条杀人外的通路。

秦学长仍旧一头雾水,又不好再问,只悄然撞撞沈期肩膀,低声道:“什么意思?”

沈期笑了一声,同样凑过去低声嘀咕:“学长,她是在给我们机会,你想,杀一位花农只得一枚花令,一次之后,便得等上四个时辰,其实很慢,若是按照她的法子来,足足四个时辰,取得的花令绝不止一枚,到时名榜上全是破关者,便不会再有人举剑。”

“能行吗?”秦学长研判片刻,“寓意是好,可你我通读圣贤,自是知晓人心不古,人人有花令,岂不是相当于人人都无花令……”

话外之意,已不必言明。

这个法子只对血热之人有用,对冷情之人而言,不过是于杀道外,多了一条微末之途。

沈期望向那轮明月,叹息般说道:“于她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条微末之途?纵然拥有擎天巨力,但面对上寒毒的人心,仍不免要一退再退。初初见她,我便知晓会有这遭,如今,她不过是退无可退罢了。”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但为何其余锦绣不需冰雪磨砺,便可自展芳华,这是否是一种不公?寒梅又可曾于无声中呐喊?

可悲可叹。

这处春城,不异于一方小世界,人心乍现,乱世将出,于是良善不容于世,开始挣扎。

林斐然心间的迷惘与犹疑,他都一眼看尽,遥想当年,他也是这般不愿相信,不愿打破,因为要被打碎的,是一直坚信呵护的“幼小自己”。

“走罢,学长。”

……

尚无人至的春城北部,一道亮光划过,暑荷莲影散去,两人身影现出。

甫一落地,林斐然放开手,如霰便立即转眼看她:“我即便是妖族,也有两只耳朵。”

林斐然撞钟的举动突然,虽提前为他掩住其中一只,但不意味着他便可“充耳不闻”,另一只耳朵仍被那浑厚的钟音震得发麻。

听他这般开口,林斐然心中的沉郁不免散了几分,她略有歉意道:“下次我一定两只都捂住。”

如霰的话就这么被堵在喉口,他眉梢微挑,意味深长道:“就这么想对我动手?”

林斐然这才发现话有歧义,忙道:“不是不是,方才有些晃神,一时口误,我是说,下次若再有此种情形,一定提前告知。”

如霰也不追究,他自然看得出林斐然此时心神不稳,笑过一声后,将手中花束递出,眼神微动,示意她接下。

他没有群芳谱,虽然可以取花,却无法收纳,故而只能握在手中。

林斐然低头看去,春杏、金银台、暑荷、剑兰、芙蓉、月桂……花类极多,颜色由浓至淡排布,又以一条珠链将花下青嫩的茎秆缠绕在一处,近乎是一大捧,就这么被送到眼前。

如霰天生好美,凡是在他身侧的东西,无不漂亮妍丽,即便是这无法收纳,花型各异的花束,仍旧被他如此装饰起来,其实并未费心,只是随手而为,却也足够养眼。

“如何?”他扬眉问道。

林斐然:“……很好看。”

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这般收花,一时有些拘束无措,抬起的手十分僵硬地换了几个姿势,也不知如何得体接过。

毕竟在她的认知中,送花难免有些特别的寓意,但如霰只是为了帮她,并无他意,故而她想以一个更为尊重的姿态接下。

如霰见状觉得好笑,扬眉道:“怎么,觉得我的花烫手?方才挟住那只纸蝶时,怎么不见你犹豫不决?”

林斐然不知怎么突然牵扯到纸蝶上,她道:“草草接下,未免不够重视这份襄助之意。”

这般回答实在不出所料,但如霰还是弯了唇角:“只是几枝花而已。”

林斐然终于将花平举接过,认真行了一个道礼:“不论是花是草,不论为谁,尊主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这份心意都该感谢。”

如霰容色微动,眉目间的笑意敛下,换成一抹专注,他抬手过去,在即将触及林斐然时忽而下转,落到柔嫩的花束上,凉声道:“取花虽然不算难事,却也并不简单,我不常帮人。”

林斐然点头:“我不会忘,入朝圣谷后,我定会悉心襄助。”

如霰停顿片刻,却又微微叹息,只道:“放入你的群芳谱罢,看看能登上几位。”

林斐然又细细看过怀中捧花几眼,这才展开谱图,将花尽数归位,墨笔勾绘的谱图忽然变得鲜妍起来。

二人一同向上看去,名榜上一直未有变动的前十位中,位列第十的“文然”动了起来,并非后退,而是前移。

第九、第八、第七……第二,直至此时,她的名姓才缓缓停下。

不止是他们,春城中许多人都望向天幕,不免发出几声惊讶的呼声,坐鸾驾也没有这般快!

林斐然并未听到众人的惊呼,她与如霰的神色都很平静,这般结果正是意料之中。

先前于春城内破关时,林斐然便取得不少花令,甚至已集齐十种,谱图中只差金银台与梅枝,后来遇上慕容秋荻一事,寻花之事便暂时搁浅,这才因种属不足,只居于十位,如今如霰取得一枝金银台,十二花令取得十一,位次自不会低。

看过名榜,林斐然回身走到木栏前,取出墨笔,一字一句将破关之法写下。

写至中途,她方才因为赠花而扬起的眉渐渐落下,容色再度化归平静,略无喜意。

如霰侧目看她,默然片刻后开口:“为何会突然敲钟?你想做什么?”

林斐然笔势微顿,如霰这般聪敏的人,不会看不出她心间存有的困顿与不解,故而只停了片刻,她便继续动笔。

“我先前在寻你的途中,遇上了橙花与齐晨,那时我才知晓,花农并非无知无觉,只是面上不显,其实心下十分清醒。

他们一日要历经三次死亡,眼睁睁见到自己肠肚被剖,又以血肉供养出一株无根之花,叫人轻易取走……众人说得无谓,但他们大概都忘了,这些花农,全是当初入城寻求‘仙长’帮助的黎民百姓所化。”

修士平日里斩杀妖兽,斗法比拼时,难免在生死边缘徘徊,但凡人不同,他们没有灵脉灵骨襄助,所受的最大磨难便是死亡与病痛。

但如今,这样大的磨难,他们却不得不在这方小小的春城内,一次次经历,又一次次重来,何其残忍。

本以为入春城,见圣人,是新生的开始,分明满怀希冀而来,却一脚踏入绝望困地,满身呐喊无处诉诸,如此身心遭遇,又是何等折磨。

“但我什么也做不到。”林斐然的笔渐渐缓了下来。

“城内禁止杀害,却不是为了花农,而是为了修士,故而祀官无法处置,花农心下悲绝,却无处可说,无法可说,只能任人斩杀,修士分明知晓他们的身份,却为了花令,强言他们只是偶人,并无痛觉。”

“……我很愤怒。”她转头看向如霰,一双清目中隐隐有光,“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刀在他们手上。”

“刚开始,我以为只要我认真破关,便会有人意识到斩杀一事不可行,虽然天真,但那是我出于本心选出的一条路。你看到了,行不通。

我一直觉得,杀不是度,度人之路,绝不该以尸首铺就,否则,我就是在以一人之死,换一人之生,生死岂非有异?

但就在方才,见到你之前,又有一番屠杀,那时我竟生了杀心,甚至在我反应过来前,手中剑已出鞘——

如霰,我心中生了歧路。”

这是林斐然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却是在这般情形,如霰心下竟也百味杂陈。

沉默片刻后,他摩挲着指尖,未有动作,只道:“所以,这是你给自己选的另一条路?”

林斐然看着满面的墨字,摇头:“这是最后的路,此路不通,我心必动……或许,杀与度,本就一体。”

迷惘又脆弱,多可怜的人族。

如霰看着她,心下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诡异的想法,下一刻,他的手仿佛不受控一般,竟抚上她的后颈,缓缓摩挲,渐渐靠近,喉间逸出一声略微沙哑,又似餍足般的叹息。

他唇瓣翕合,低语喊道:“——”

林斐然听不懂,回头看去时,却见他静静看着自己,开口道:“不论哪条路,我都会为你留下一线,尽情地走。”——

作者有话说:如霰:kiamo

第83章 香雪尽隐 “当然是,叫我。”……

夜风忽而拂过。

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两指的距离, 这个动作甚至算不上相拥,虽然靠近,但并不亲昵, 掌心在后划过,却无端给林斐然一种被人含着后颈舔毛安抚之感, 却又好似下一刻便会成为盘中餐。

一时间,莫名有些悚然划过, 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诡异的宽怀。

这般的安抚之意, 很像幼年时她摔破膝盖,被父亲抱起,母亲轻抚上药时的疼爱, 却又不止于此, 他掌下多了些侵占与破坏之意……

林斐然并不知晓,有的人在见到太过可怜可爱之物时, 心下欢喜,却又无处抒发之时, 便会忍不住将这样起伏的心绪泄出, 恰似某种攻击之欲。

她虽不明白, 但却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指尖越来越凉,呼吸也逐渐放缓。

林斐然这样的人,对如此掠夺的战意极其敏感,几乎是芒刺在背的瞬间,她眼中那点迷惘便立即退却,换上惊觉,于是她脊背下意识绷紧,仰头看去。

其实这样没来由的紧迫之感有过很多次。

大宴上, 结契时,衣柜中,同他单独相处之时,便会有这样的反应。不过之前都是一瞬而过,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贴近与真实。

但与此同时,他又说出为她留下一线的话语,他不会随口承诺,若非将她视作亲近之人,又岂会说出这样的话?

如霰的目光仍旧那样安静,却不大像平时的他,见她看来,他双唇轻启:“作为修士,心生歧路实在正常,既然你已经给自己铺出前路,那么不论最后选择哪一条,其实都是本心。

至少于我而言,是杀是度,并无差别,但你与我不同,与其他人也不同,你有自己的执着,结果如何,过不久便可知晓。”

林斐然不大理解他的想法,但还是深吸口气道:“多谢尊主宽怀。”

不得不说,如霰实在很会转移矛盾,就比如现在,她已经顾不上歧路一事,心中只有渐渐生起的对抗之意。

他分明知晓自己为何直起脊背,落到后颈的手却非要向下,触及她微微紧绷的脊背,然后落下掌心:“这样紧张,难道是要拔剑?”

他果然是故意的。

林斐然几乎在心中确信,她微微叹气,强迫自己缓了那点战意,绷紧的弦骤然松弛,心绪竟然舒适许多,方才笼罩的迷惘与自苦再难聚起。

如霰说的没错,即便眼前的路只有两条,但这两条路却都是她所想,不论最后走上何处,其实都是她的选择,选出了,便不必后悔,纵然不对,难道就不能改过么?

不必后悔,但更不必惧怕重头再来。

如此想过,神台忽而一片清明,望向如霰的眼神也不似方才那般紧张:“只是方才气氛奇怪,一时忍不住罢了,我没有向尊主拔剑的理由。”

“——”如霰又用方才听到的话叫她,低声道,“如果你想,回妖都之后,我可以陪你打一场,算是春城一役的奖励。”

他没有解释为何气氛古怪,只是手又落到她的后颈,并不温热,即便这样触碰许久,也只是染上一层薄薄暖意,内里依旧透着如玉般的温凉,与她相比极为不同。

林斐然眸光微顿,原本抿起的唇角忽而扬起,她看向如霰,认真道:“好。”

她又道:“尊主,难怪荀飞飞他们都愿意追随你,身居高位之人,却仍有这份体恤之心,实在难得。”

她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敬仰。

如霰:“……”

他这时才回味过来,林斐然秩序感极强,她好像一开始就将他当成了前辈,在她眼中,他与谢看花一行人毫无差别。

所以,她可以同旋真几人凑头嘀咕,却绝不会对他有丝毫逾矩。

若是其他人这般对他崇敬,如霰只会觉得理所应当。

妖族不讲礼法,只凭实力,以他的境界,即便是诸如张春和这类年长许多的修士向他行礼,他也能坦然应下,因为他足够强。

但恭敬之人换成林斐然,却凭白别扭起来。

他略略侧身看向林斐然,越想越不快,薄唇几次张合,终于还是开了口:“现在你又唤回尊主了?方才不是还叫‘如霰’。”

林斐然微顿,以为他心中不喜,便道:“方才诸多情绪涌上心头 ,一时不察,才冒犯……”

话未说完,她便停了口,疑惑地看向对面之人。

如霰只是静静看着她,像是在思索什么,随后开口问道:“你想直呼我的名字?”

林斐然立即摇头,比拨浪鼓更快。

不顾她的动作,他兀自得出结论:“你想,但你不能。因为你觉得,你与我已算熟稔,但直呼我的名姓,于礼不合,方才之所以叫我,不过起伏下不慎泄露心绪罢了。”

林斐然再不摇头,反而有些讶异,他竟也会说这样的话。

如霰意味不明道:“名字对于妖族而言,十分重要,对于我这样的人,更是独一无二。但如果你想叫,我可以允许,毕竟——你与我定了役妖敕令,我是你的契主。”

如霰逆光而站,墨绿长发在月色下析出些微的白,昳丽的面容隐在阴影间,只有眼眸与薄唇泛着些微光亮。

他抬起手,指尖亮起辉光,随后悄然点到她眉心,这样的温度与力道,像是一滴落雨,一片寒雪,一抹流云。

“————”

他双唇轻启,说了很长一句,便见淡淡灵光自四面八方而来,丝丝缕缕汇入她的眉心,霎时间神台一片松畅,甚至连方才低落的心绪都减淡几分。

“准许你直呼我的名字,赐予你族群的祝福,以后,你会受到他们的眷顾。”

他的手已经离开,凉意未褪,后颈处却又自寒凉之下冒出丝丝缕缕的燥热,林斐然不由得动了动肩。

她知道名字对于妖族而言寓意深刻,但如此郑重么?为何从没听碧磬他们提过?

“‘他们’是指孔雀一族么?”

“不是,但他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第一个被准许直呼我名姓的人族,你要记住,不能忘记。”如霰轻描淡写开口,又垂眸看向她,“如何?”

林斐然抬手摸了摸眉心,那里仍旧有淡淡的痒意:“什么如何?”

如霰直勾勾看了她半晌,这才开口问道:“你可以顺应心声直呼我的名字,不开心么?”

林斐然怔愣一瞬,这才反应过来,如霰兜这么一圈,原是见她方才低落伤怀,这才满足她一个“愿望”,好叫她暂时放下那些“路难通”的愁绪。

她失笑道:“先前你说愿意同我切磋,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谁说林斐然不会说话?

如霰唇角微扬,不置可否,转身看向后面的木栏:“你的字很漂亮,端正刚直,但现下所写却有些飘狂,与以往很不同。”

他将方才之事翻页,林斐然自然也不会多言。

她此时心情好上不少,便继续提笔收尾,解释道:“这是跟着我娘学的,她平日里就喜欢临帖,但不喜小篆,不喜大楷,就爱临轻狂的草书,我便也跟着模仿,只是后来上山学艺,又写回正楷,现下一写快,那点恣意便又跑了出来。”

如霰仔细看过:“是这样。写完破关之法后,你要做什么?寻梅花令?”

林斐然绝不会空等,她方才在钟楼那般开口,意味着她必有后手。

她没有直言,卖了个关子:“我们的确要去取花令,但不是梅花,而是牡丹。”

言罢,她不再解释,如霰也没有多问,两人只是站在一处,回忆着各处破关之法,间或说上几件趣事。

林斐然越写越快,好似心间不满全都挥洒至笔尖,直至最后收势,她望着木栏上满篇墨迹,心绪不可谓不复杂。

她看过几遍,忽而弯唇一笑,在木栏右下处划过几笔,这才将笔收回。

如霰抬眼去看,落款处并未签字,而是以寥寥几笔画了一束簇拥的锦绣之花,不够细致,却足以传神。

她方才看花时,定然看得很仔细,不然不会如此有神韵。

他心下微动,唇角轻扬,林斐然却一无所觉,只是看着满篇墨文,回身对他道:“走罢,我们去下一处。”

见他并不动作,林斐然又道:“——如霰?”

话音刚落,便见他指尖处凝出一道细微的电光,随后绕指而去,转瞬不见,如霰扬手看了看,双眸微睐,颇为满意。

“走罢。”

不待林斐然动身,他自己率先向西市而去,步伐不急不缓,闲庭信步一般,丝毫不顾满头雾水的林斐然。

她三两步赶上,同他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方才那道弧光,难道喊过你们的名字就可以放电?”

如霰侧目看过,眼尾轻扬:“你可以自己试一试。”

她也可以不结法印就双手放电?

如此一来,以后若是阵前相对,岂不是又多了一处保命法门?

林斐然到底是个少年人,顿时将那点伤春悲秋之事压下,收回墨笔,摊开双手,跃跃欲试道:“怎么试?”

如霰开口道:“当然是,叫我。”

“不大好罢。”林斐然嘴上这么说着,却已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如同念咒一般不住道,“如霰如霰如霰——”

双手毫无异状,一点弧光都无。

她转头看去,却见如霰抬起手,绕着紫电青光的手指点上眉心,于是一道细细的酥麻之感从中钻入,其实有些痛,但顷刻后便会被难言的麻痒覆过,只余一点震颤。

好奇妙的感受。

如霰收回手,含笑道:“走罢。”

……

文然那般豪言壮举,如同一块破冰之石,裂开春城内凝滞的气氛,引出一场哗变,但抛下这块巨石后,她便如同一阵夜风般消匿无痕,然后于无声处升至第二位。

她定然有捷径未曾告知!

文然在何处?

众人急急聚到东南西北四处坊市的布告栏前,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忽然间,向来沉寂的北市传来惊呼,嚷得火热,瞬时将东西两市的一众修士吸引,他们忙不迭地向北而去,越是靠近,便越是讶然。

只见一处张贴告示的木栏之上,错落有致地写着每一处的破关之法,详尽之至,怕是自家师父都没有这般耐性。

修士目力本就不错,一时间,木栏前、墙上、屋沿,甚至是一旁的阔树之上都挤满人影,有的默背,有的誊写,有的品析。

尤其是破关者,看到这份破关之法时,一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还可以如此……”

不论何人,不论先前是何态度,此时都说不出文然一句差错,就连怀疑她的人都兀自红了脸,低头猛抄。

“原来她是真心要带我们破关,可图个什么?”

“当真为了花农?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修士?”

“我先前也动了手,确然有些惭愧……”

众人五味杂陈,或是感叹,或是后悔,或是窃笑。

不知何时,春城内四处告示栏都已被写满破关之法,众人四处誊抄钻研,刚开始还有人在布告栏前见过文然的身影,但写完之后,便再无人听闻她的音讯。

泡棠颇为遗憾:“本想守株待兔,死死看住东市,想着能等到她的身影,谁知她动作这样快,赶到时竟已写满。”

沈期笑而不语,他站在一侧,不由得抬手抚上字形,忽而道:“开头几字收敛端正,但越写越阔,似原上清风,江边高柳,她的字越发舒展了。”

秦学长也品鉴几分:“字里行间似有草圣之风,想来是从小临摹名帖,有几分意境。”

其余太学府弟子笑着催促:“学长,快别品鉴了,正事要紧。”

言罢,几人不再说笑,而是认真记下破关之法,如今人人都在破关,他们齐聚一处便显得累赘,略作商议后,一行人分道而行,各自寻找花令。

沈期与泡棠二人差缺的花令相同,便一起同行,匆匆赶往取花处,岂料许多破法简单的花坊早已拥堵不堪,难以下脚,两人辗转多次,才寻到一处清净之地。

这里零落聚着几个修士,他们并不急切,反倒十分谦虚,一个一个上前破关,又好似恢复第一夜的谦怀之风。

沈期忽而笑道:“这又岂非另一种‘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泡棠向来清冷的面上也浮起些笑意,只是这笑容下仍有些担忧之色:“罢了,先将花令取了再说。”

沈期虽然体弱,脑子却并不笨拙,泡棠更是两者俱佳,二人凭着这份破关之法,即便不去拥堵之处,专行难关,一路上也过关斩将,势如破竹,节节拿下。

不止是他们,但凡是有些实力的修士,配上这份破关之法,简直是如有神助,几乎是一刻钟便能拿下一枚花令,相较于先前的屠杀之法,此时显然更快。

天幕之上的名榜变动得越发快速,渐渐的,不少先前位于前列之人都被挤了下去。

城内一时间局势大变,由破关者与屠戮者,变为纯粹的破关与械斗。

纷争只平息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躁动起来。

沈期与泡棠路过某处时,忽而听到院中传来兵戈之音,二人随即行至门边向里看去。

只见院中坐着几位幼童,神色乖巧,面含微笑,在他们身前,正有几个修士冷脸相护,对院外几个修士拔剑相向,不许他们越入一步。

如果没有记错,那几位幼童便是此处的花农,守着牡丹花令。

沈期见状蹙眉,不由得上前道:“几位道友,若无法破关,东市街角便有文然写下的破关之法,又何必对几个孩子兵戎相见?”

泡棠抱剑上前,虽未言语,但眼神却也冷了不少。

那几位被拦下的修士面露委屈,连声辩解:“误会!道友,完全是误会!我们并非要动手,而是看了文然的破关之法,到此处来取花令的,可谁知这几人霸道非常,非但不让人上前破关,还拔剑相向,天理何在!”

泡棠眉头微蹙,转头看向对面几人,只直直走向几个幼童,但行至中途,却被一柄长剑拦下。

她侧目看去,淡声道:“诸位,当真是要阻人取花令?”

几人不言,后方修士大声道:“你看,绝不是骗你们,他们就是霸道至此!”

“这不是霸道,这叫无赖,平生最烦这样的人!”

泡棠二话不说,直接拔剑出鞘,刃光一闪而过,却又如同翻波起浪一般,一剑三折,恍惚间,似有巨蛟翻波而过,霎时间将几人刺来的长剑尽数翻落在地。

她目光微凝,剑光毫不犹疑突刺向前,刹那间,一阵隐香飘过,硕大的牡丹落于其间,重叠繁复的花瓣层层绽开,每开一瓣,便将她向后推出半米,不出一息,泡棠人已至院外。

牡丹绽,国色倾,层层叠落,香雪尽隐。

牡丹花令并不伤人,却固若金汤,叫人无法突围靠近。

一旁的修士立即上前,不无抱怨道:“就是这般,他们看守牡丹花令,不叫人夺取,自己却频频上前破关,于是手中花令取之不竭,生生断了我们的路!”

沈期又问:“莫非每一处牡丹花令都被如此看守?”

另一个修士回道:“原本不这样。”

原本并非如此,众人得了破关之法,有了希望,便都开始取花令,起初倒是十分和谐,只是时间一长——其实也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人觉得不对。

“关卡有难有易,没本事的便去挤那容易之地,有本事的就到难关去松松气,可哪会处处容易,有的人即便是拿着破关之法,也囿于自身无能,难以如法炮制,过不了关,便开始咒骂起文然——”

沈期眉头微蹙,原本就圆的鹿眼满是不解:“骂她做什么?关她何事?”

那修士叹气:“确然不关她的事,他们也只是借此泄愤,掩盖自身无能。”

泡棠已然起身,拍了拍衣摆尘土,冷声道:“飞花会的本意,便是从诸多修士中选出八十一人入谷,再从这八十一人中选出十位上剑山,原本就是能者居之。

如今文然给出破关之法,倒是摊平不少人之间的差距,已算尽力,难道还要她手把手带过不成?”

即便没有文然的破关之法,能者依旧可以破关,只是要慢上一些,但有了这套法门,原本无法破关者也可拿到不少花令,故而泡棠实在不解,他们到底有何不满。

若当真不服,何不直接抓住满城游荡的圣灵,质问他们为何不能人人都进,不过是不敢罢了,便将气都撒到一个人身上。

那修士见过她先前的剑法,心下戚戚,自是连声附和:“道友说的对,但现下情势紧张,不少人都去寻牡丹花令,自然没时间为文然平反。”

沈期疑惑:“为何?”

修士连声叹道:“还能为何?他们如法炮制,守住了千机阵,不叫人靠近——要知道,全城也就两处有丹若花令,一处是同寒山君文斗,一处是破获千机阵,他们文斗不过,便联手守住了千机阵。

有了源源不断的丹若花,他们要想夺取我等手上的花令,简直如同探囊取物,此间也唯有这牡丹能防,可不论是丹若还是牡丹,全都叫他们把守,短短几个时辰,便叫他们混成了土皇帝!”

泡棠心下也不免觉得荒谬:“把持矛,又把持盾,于是便可拿捏他人生死……这般阴损的法子,是谁想出的?”

沈期也疑惑看去,只见那修士兀自嘀咕半晌,显然是知道什么:“出手的是一帮散修,不过算不得什么,他们哪能想到这些,如此兵不血刃的法子,是有高人指点。”

沈期从未听闻丁明这人,又问:“高人是谁?”

这人却不愿告知,只捂唇道:“这人是出了名的狠辣,青云榜前十,说了你们也不敢招惹。”

泡棠缓声道:“在下太极仙宗弟子泡棠,忝列青云榜第五。”

修士显然是听过她的名号,正色看去,又道:“原来是饮海真人弟子,那你定然不怕报复……”

他四下看过,低声道:“其实不少人都撞见过,那些散修背后之人,是裴瑜,如今城内不愿破关之人,几乎都投靠了她。”

听闻这个名字,泡棠神色渐凝,裴瑜心高气傲,向来不屑与弱者为伍,岂会与他们同行?可若是真的,她又怎么会愿意出谋划策?

二人沉思之际,那修士又往前走了几步,只是碍于牡丹阻拦,无法近前,面色逐渐焦急:“我来的路上,已有不少人谱图被盗,变得一无所有,若是再不得到牡丹,我怕是也要前功尽弃。”

泡棠面色凝重,忽而又问:“他们只守了这两处?”

修士神色愤愤:“自然!我现下才看清,十二花令中最有用的竟是这两种,先前怎么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