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夜游日(九) 火树银花(2.9w加更……
街巷四阔, 莲灯灼灼,玉溪潺潺。
碧眼金睛兽昂首前行,路过哗然的瀑杨柳, 如镜般的叶面映着赤金火,于夜幕中不断闪烁明灭。
街巷旁的妖族人提着八角灯, 缓缓随车而行,俱都望向那抹身影。
如一柄夜中银剑, 不弯不折, 兀自矗立在云车之上,其身、其神并不显锋锐,甚至可以说圆融, 但一眼看去时, 仍能轻易感到一种出鞘般的隐光,叫人无法将视线游离。
无他, 妖族从未出过这样的少年人。
如剑一般,唯有人族可出。
云车缓缓向行止宫驶去, 车架旁, 一个被拥在怀中女童愣愣看去, 重重火光之下,人族使臣面上也被染上一点别样的颜色。
忽然间,她似是有所察觉,向自己看来,莞尔一笑,静润的瞳孔中有火光跃动。
女童也抿唇一笑,面色微红,又好奇地向车内看去。
不止是她,第一次来参加夜游日的妖族少年都在探头张望, 想要看看这位甚少于人前出现的妖尊真容。
只可惜轻纱之下,珠光莹莹,仍旧只是一个轮廓。
与初来乍到之人不同,来过多次的妖族人要么在看林斐然,要么在看碧眼金睛兽。
众人早已心知肚明,如霰不会出现。
当年他孤身闯入妖都时,除了这只碧眼金睛兽外,便只携着一柄碧色长枪。
林斐然双手微动,原本靠于车壁的长枪便持在手中。
虽然与剑法相较,她的枪术要浅显许多,但这种时候也可算一观。
一时间罡风阵阵,道道寒影划出,令人惊呼。
舞枪之时,林斐然的视线也从人群中扫过,看到不少熟悉之人。
橙花与齐晨望向她,面容带笑,手捧花束,打铁的张思我独自坐上房檐,摸着不知何处蹿出的野猫,若有所思。
忽然间,她对上一双清冷的眼,于是眸光微顿。
在他身侧,正立着一个样貌明媚的少女,林斐然并不陌生,那是秋瞳。
她也看着自己,只是神色十分纠结,黛眉拧在一处,唇瓣紧抿,与自己对上视线后,先是慌乱地移开,又很快转回。
她抿起的唇微松,无声对自己说了两字,随后举起那只束有鸳鸯环的手,将卫常在一同拖起,悄然点了点前方。
鸳鸯环将二人紧紧束在一处,如同他们的命运一般,难以分离。
林斐然的视线只落了一瞬,随后收回,看向秋瞳指向的前方。
那里,早已做好装扮的妖王仆从正蓄势待发,看起来并无异样。
但秋瞳方才口中所说的,正是小心二字。
于是她目光微凝,长枪舞动间,不动声色地扫过人群。
今夜来人众多,妖族又都是修士,若是引起动乱,场面绝非寻常人能控住。
方才散开的神思尽数收回,目光也从卫常在、秋瞳二人身上撤离,不再看向那处。
卫常在双唇微抿,看向自己被连带着举起的手,无声望向秋瞳。
她讪笑两声,顺手拨弄头发,解释道:“一时忘了你我相连,这才用上这只手。”
卫常在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他只是思索片刻,略略摇头,又再度看向云车,清声道:“车要走了。”
他立即动身,先于人群向前挪去,一直跟在车辕附近,不近不远,默然看向车上之人。
好像再不快些,便会被人群冲散,再也追不上。
城墙之上,平安抱臂观望,在她身侧,一只黑白相间的糯米团正举着鼓槌,击打出游城鼓点。
行至中途,响彻妖都的鼓声忽然急促起来,以青竹为首的妖王及其仆从也纵身跃出,他们驱散过人群后,快步拦至车前。
这便是夜游日的重头戏,妖王伏诛。
往年,妖王仆从俱是从妖都中人擢选,而为首的妖王则是由荀飞飞几人轮流担任,今年也不例外。
作为妖王的青竹远远站在后方,与她含笑对视。
而扮作仆从的妖族人,约莫有二十来个,面绘彩纹,容貌难辨,女子着一身轻纱软裙,男子则只着一件紧身锦衣,下身却十分花哨,如此赤膊袒腿,十分坦荡,颇具妖族特色。
妖都中响起轻快的鞭鼓声,云车前行,其中一个妖族人举起环首刀,顿时跃至车边,同林斐然比刀斗法。
林斐然原本警惕,但对过几招便松下心来,这人并无可疑之处。
二人心中都知晓,这斗法算不得真,比试一番,点到为止便好。
于是枪如小蛟,刀似断石,你来我往间灵光乍现,法诀齐出,并非不精彩,众人也看得津津有味,但谁都知道这是作秀,心中便少了几许紧迫,多了几分惫懒的松缓。
“难道要一个个打?何时才能发下祝福器物?”有人不耐。
“那得行至中雀街,再走上两刻钟便好,不过我倒是爱看,这个人族身法不错。”
“确实不错,但要是打得再激烈些,定然更好看!”
过了大约十来招,那绘满彩纹的妖族人佯装打退,捂着腰腹快速退至青竹身后,又没事人一般看来。
周遭鼓声不绝,下一波人再度跃出,但此时已有人神色涣散,注意力早已转到别处,无暇顾及。
这次足足有五人,动作齐整,身手不凡。
落地的瞬间,他们便自发连成一个五行法阵,手中长剑刹那间一同挥出,几乎未给林斐然时间反应,一道极其爆烈的灵力便向她奔涌而去!
距离如此之短,又来得突然,周遭妖族人离得不远,她不可闪开,只能生生接下,但右手结印再快,却终究慢上一瞬。
正当她准备硬扛时,另一道金光却突然撞出,将这袭来的力道崩散,震出一声滚雷般的闷响,响声甚至盖过漫天的鼓音,敲得人耳膜嗡鸣!
那摆好阵的五人霎时被震退数步,面如金纸,旁侧观望的妖族百姓更是连连后退,街道顿时宽阔起来。
一片哗然中,镶金包玉、嵌丝螺钿的云车轰然一震,垂扬而下的鲛纱尽数裂开,散作片片,如轻絮一般遁入夜空。
于是车中那座玉像便显露人前,十分安静。
林斐然回首看了一眼,蒙纱仍在,玉像并无破损。
她转头看向车前之人,目光渐渐安静下来。
看来,这就是秋瞳要她小心的人。
人群中骤然发出一声欢呼,众人神色渐渐兴奋起来,妖族人向来好斗,只以为这是林斐然等人的刻意安排,他们从未想过,会有人胆大到在夜游日闹事。
那被震退的五人再度卷土重来,在他们设阵之时,林斐然也并未等待。
她先看向旋真、碧磬二人,悄然摇头,示意不必闹大,惹得众人恐慌,随后将长枪放回车中,右手再度结印。
那五人以身为阵,足踏金木水火土五方,灵力涌动之处,正是阵眼,而所谓阵眼,便在她所处的云车之下。
正是有这五行阵的加持,他们合并出的一剑才有如此威力。
云车游行几乎停滞此处,碧眼金睛兽察觉到异样,已然有些躁动,足爪磨地,擦出骇人的金戈之音。
林斐然右腿踏上金睛兽脊背,左手下压,安抚它的头顶,双腿如此呈弓步,腰背微微伏低,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眼神却是紧紧盯着前方。
“就要这样对峙!”有人欢呼出声,“当年妖尊斩杀妖王,想必也是这样紧张,绝非像方才那般过家家!”
周围人不明缘由,便也没将这凝重的氛围放在眼中,反倒十分享受这样弓弦紧绷一般的快感。
林斐然充耳不闻,眼中只有那结阵而成的五人。
他们并不明白方才那道金光从何而来,心中忌惮,出手更是稳重许多。
一人持木剑从阵中踏出,术法大动,四周的木枝与瀑杨柳立即簌簌而动,从枝头脱落,旋即化作一枚枚锋锐的利片,将林斐然包围其中。
在那人持剑而来的瞬间,林斐然右手微抬,一道如月华般的光芒从行止宫处飞来,自夜幕中闪过,带起一阵锐利的疾风,在众人还未看清之时,稳稳落入林斐然手中。
那是一柄极长的剑,竖直时几乎与她肩膀同高,刃如镜面,有几枝缠纹。
又听得哗然一声,只见她身后的云车上空,一柄洒金红伞撑开,又缓缓旋转降落,斜斜搭在那玉像颈侧。
红白交映,尤为夺目。
“这是她从朝圣谷中取出的宝物!”
早有人听闻林斐然之事,将这金澜剑认出。
“想不到今日能在夜游日上见到,光看一眼,便知不是凡俗之物!”
朝圣谷的灵物,在妖界向来有价无市,今日能够这般观赏,众人自是不愿错过。
木剑出,落叶至,寒剑来——
一切不过发生在几息之间,在众人感慨之时,林斐然已与那人对上。
因有五行阵,木剑中自带一股天然灵蕴,金澜剑扫过之时,还未与之碰触,便被木剑上生出的灵藤勾缠,难以动作。
那人见状冷笑,另一只手捻诀而来,直冲面门!
林斐然立即仰身避过,双腿微分踏回车辕处,手腕一转,金澜剑变换作单刃长刀,顺势一斩,灵藤立断,劈出的长刀横亘而过,锋刃破开他的法诀,刀尖刺破这人前胸与手臂,洒出一道殷红血色!
这人面色更白,立即急急后退,如利刃般的叶面霎时包围而来,密不透风!
就在众人提心吊胆惊呼之时,四面八方攻击而来的叶片霎时停滞在她身侧,如同陷入某种无形胶质般,再难寸进分毫。
四周妖族人登时屏息,仰头看去。
那把红伞不知何时落到林斐然头顶,显然是它的功劳。
“不愧是出自朝圣谷之物,果真是天生灵宝!”有人不由得艳羡。
林斐然却无心听闻,袭击而来的叶片被控制住的瞬间,她足下雷光乍起,几乎与持木剑之人同时到达五行阵,还顺手挽过一个剑花,那五人面色终于大变,纷纷退散!
此举正中下怀,面对这样的法阵,她向来是逐个击破!
剑柄一转,直击那木剑之人胸膛,他本就受伤,被这样猛然一击,顿时飞出数米,一口鲜血喷出。
“好!”这样的艳色并未让妖族人惧怕,反倒让他们热血沸腾。
林斐然将人击出后,以身代位,立在巽木一方,攻向艮土一位,那人持土剑,却被木方相克,威力顿时大减,再加上剑法不如她,一时左支右绌,显得有些狼狈。
经过朝圣谷一行,林斐然此时已不会留手,寻得时机,金澜剑便直向肋下而去,一往无前般,将那人腹部洞穿。
长腿跨过艮土位,在众人都未反应过来时,她的剑已然倒转向坎水位,这一招正像回马枪,叫人防不胜防!
那人手中水剑原本粼粼,被这一招打得措手不及,下意识护在身前,只可惜水剑无形,无法遮蔽,蓦然被她穿剑而过,正中胸膛!
一道不可小觑的五行阵,却被她在几息间连破三人,正因为太过行云流水,反倒像是提前演练过一般,在场竟无一人怀疑。
林斐然还想攻向第四位,脊背处忽然闪过一抹寒意,耳边听得几道风声,她立即捻诀,下一刻便闪现至金澜伞下。
就在她方才所站之处,几柄匕首深深钉下,寒意森然,青石上都裂开蛛纹,凝出玄色坚冰!
但一切并未结束,就在她落回车辕时,仍有一柄薄刃追随而来,同时以一道极强的灵力破开金澜伞禁制。
她是金澜剑主,剑主与剑息息相关,她如今境界不算高,金澜伞能抵御的伤害自然有限。
由此可知,此人境界远在她之上。
霎时间,一道身影覆至身前,长指微捻,立即挟住这把森然的薄刃,刃上坚冰凝出,又被他握碎其间!
林斐然看着来人,有些诧异,随后低声道:“青竹,你此时是妖王,截刃做什么?”
青竹抬眼看她,微微一笑:“演戏事小,生死事大。”
随后他转身看向对面,朗声道:“我身为妖王,虽然荒淫无道,恬不知耻,但尚存一些斗法的风骨,暗箭伤人之事,我绝不屑做,这是何人所为?”
众人都知晓他的身份,见他一脸笑颜说出这话,一时无言。
蠢蠢欲动的妖王仆从中,忽然传来一声嗤笑,一个面绘花纹,发编细辫,满口鲨齿的人从人群中走。
青竹双眼微眯,只道:“我怎么不记得,仆从中有你这号人物。”
不只是他,仔细看去,就连方才行阵的那五人,以及小半“仆从”,都已不是他原先点过的人。
看来来年不能再让人绘面。
那人只打量他一眼,随后将目光放到林斐然身上:“谁知道,或许是你贵人多忘事,如今该轮到我会一会这位使臣了!”
青竹思忖一瞬,回身对林斐然道:“不必忧虑,只管动手就是。”
说完,他竟回到原位,只远远看向此处。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林斐然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就在这时,那满口鲨齿之人已然动手。
他将身上的玄衣揭开,露出满身叮当响的匕首,与此同时,还有一女子从中走出,她手持双剑,面上花纹繁复,根本认不出来人是谁。
但远在旁侧的秋瞳却一眼将其认出,这就是青瑶。
只是她为了遮掩身份,将惯用的双锏换成双剑,但威力想来不会弱。
来人是青瑶,那扎着发辫之人自然是随行的赤牙。
两方对峙,林斐然静静看着,手中剑尖触地,周身忽然沉寂下来。
气氛变化太大,不仅是他们未开口,就连四周观战的人都不由自主沉默下来,不敢惊扰接下来这精彩一战。
只见林斐然忽然抬手,金澜伞立即旋转升空,她足下雷光再起,直冲而去,对面的女子也骤然拔出双剑,双手交叉,竟在瞬间挡住林斐然的奇袭!
不过林斐然力道不小,即便交叉的双剑挡住金澜的攻势,青瑶却仍旧被击退数步。
剑到底不是她惯用武器,再加上心中尚存疑虑,她出手便犹豫起来,林斐然察觉到她的迟缓,目光从她面上扫过,却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纵然脸上花纹繁杂,但双目并无遮掩,如此近距离看去,这双眼睛像极了秋瞳。
既然是狐族前来动手,此人或许是秋瞳亲眷,且其动手又如此犹疑……
林斐然眸光一转,手中金澜剑继续压下,随后一掌将她拍出,只回身对付那鲨齿之人。
几乎在两人对剑后的瞬间,一道寒芒从后方袭来,林斐然弯身避过,手腕一转,极长的金澜剑竟在后背处将匕首拦下,又在刃边转过几圈,原样射回!
赤牙旋身接过,指间挟着匕首,忽然伸出长舌慢慢舔舐,目光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林斐然。
今日如此大动干戈,自然要一击毙命,不可能再给她回转的余地!
他侧目看向青瑶,缓声道:“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言罢,赤牙身上挂满的匕首忽然下坠,零落悬浮在他身侧,随他一起猛然攻去。
匕首刃尖如寒芒,如此铺就展开,恰似星罗棋布,又如同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地像林斐然攻去!
在众人的惊呼中,林斐然后撤半步,提剑相对,金澜剑虽长,在她手中却无比灵活,将寸长寸强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锋刃、刃面、剑柄、乃至于剑尖,每一处都足以回击一柄匕首,再用上流风剑法,如此对阵并不算难事。
但奇怪的是,每击回一柄匕首,它便立即分作两半,再次向她袭来,不过打过一轮,原本的十余柄匕首便已裂作五十,且越分越细,越分越利,她无法顾全,眨眼间,腿上、手臂便已擦过数道伤痕。
也在这时,那持双剑的女子闯入战局,剑势显然比先前坚定、锐利得多,林斐然也不再顾及,便以快剑相对,手中或刀或剑,凭借极为巧妙的身法压她一头。
这女子显然有所察觉,于是手中灵力灌注,以剑作锏,猛然跃起后,又旋身重重落下,将林斐然击退数步。
二人的境界比自己高,硬扛不是办法,林斐然一边思索,一边打起了游击。
半空中,绯红的金澜伞在夜幕下几乎融成墨色,难以察明。
林斐然暗中操纵它四处游荡,明里却先向那女子出一剑,随后闪现至远处,躲开飞来的寒冰匕首,待金澜伞迅速移至赤牙身后时,她亦闪现其后,一剑劈下!
剑刃落下瞬间,那分裂的无数柄细小匕首顿时融合一处,形成一柄长剑,铿然接下金澜一击!
赤牙有些恼怒,他回身看去,双目渐渐泛红:“真是一条泥鳅!”
林斐然向来不是凭灵力鲁莽攻击之人,她当年卡在坐忘境太久,境界低微,但所历鏖战又多,早已习惯将周围所见之物全为自己所用,不论是消耗战,或是打游击,她简直是信手拈来。
就在赤牙接下一剑时,金澜伞已经悄无声息移至青瑶上方,林斐然与赤牙拼过,立即收手,下一瞬又到青瑶身后,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一剑落下——
叮当几声响,青瑶手中双剑落地,臂上瞬时渗出一道难掩的血痕!
“既然并无战意,又何必动手?我若是你,便立即卖惨退出战场,留他一人。”
林斐然声如蚊呐,竟也学会了攻心之计。
“此时留手,以后若是清算,也不会连累狐族。”
青瑶立即回眸看她,目光惊讶,林斐然立即抬手给她一掌,将她击出战局,再看去时,她果然倒地不起,似是再无战力。
赤牙见状咋舌,暗骂了一声废物,又立即望向上空。
火光煜煜,原本还能窥得几丝痕迹的金澜伞,此时竟踪影全无,而林斐然也靠着这一招,如同钻地泥鳅一般,在四周各处闪现,速度极快时,便似消失一般。
那凝做一柄的长剑再度散开,分作数把匕首在他身侧悬浮,但对手无法锁定,即便数量再多,也只是徒劳。
来此之前,赤牙对林斐然其人并无了解,只觉得是个问心境的修士,三两招便能将其斩于马下。
谁知原来是个带有上品法宝的泥鳅!
若是事先做了准备,今日绝不会如此措手不及!
二人一时陷入僵局,赤牙境界虽比林斐然高,却做不到完全将她控住,手中灵器时常虚发,而林斐然也偶有受伤,虽能在他手下暂时躲逃,却做不到一直如此,这一招十分耗费灵力,她不可久拖。
如此对峙,两人拼的便是破局之法,谁能更快想出,谁便能取胜。
只是赤牙已经失去耐心,双目红到滴血,匕首越分越多,如暴风一般在场中卷起,势要林斐然无处可逃!
这一招声势极大,甚至波及到周遭参与游车的妖族人,一时间惊呼漫天,骂声阵阵。
有的人以为他在发疯,竟然伤及无辜,也有的人察觉不对,直言他是故意动手,开始动手回击。
街市中本就人潮涌动,眼下有人动手,场面立即乱作一团。
妖族人本就好战,为免事态严峻,碧磬、旋真立即带人将骚动压下,荀飞飞出手拦住乱飞的灵光,以免伤及无辜,几人一时难以抽身顾及其他。
战局中,匕首如织,林斐然纵使闪身再快,也无法完全避开。
她看向周遭混乱失控的人群,抱头躲避的少年人,以及埋首肩上的孩童,双唇微抿。
不论是为他们,还是为如霰的夜游日,此时都必须想出解决之法!
自觉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灵力流失也越来越快,她紧紧盯着那些寒光匕,电光火石间,心中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她甚至有心唤醒阴阳鱼。
“尊主,你还在行止宫中吗?”
片刻后,传来如霰的回答:“打架不好好打,还敢分心?”
林斐然心中了然:“原来你在看,正好,先前你赠我弟子剑的回礼,我想到了,你可要好好看着!”
言罢,不待如霰回答,她迅速移动的身形停了下来,银色身影站在莲灯下,身上带着细密伤痕,却是目光灼灼。
她旋身躲过匕首,顺势看向躁动不安的碧眼金睛兽,道:“借火一用!”
这只大猫显然没有与她培养出什么默契,只是略略歪头。
林斐然轻笑一声,也不勉强,她手中长剑不断挡过寒光匕,另一只手抬手结印,在赤牙攻上之时,将长街上莲灯中的赤金火全都吸来。
霎时间,妖都兰城蓦然暗下,只余众人手中盏盏如星的灯火还明。
原本骚乱的人群忽然安静,攻上来的赤牙从没受过这等“诡计花招”,突然陷入黑暗,一掌打空,四散的匕首也诡异地停滞一瞬。
莲灯上一簇一簇的火光,极为微小,此时正旋转着向林斐然汇去。
她再度看向碧眼金睛兽,又道:“借你的赤金火一用!”
大猫这才明了,然而在它高扬兽首,喷火吐焰之前,云车一旁蓦然惊起一声凤鸣,啼响夜空。
一只不知何处而来的火凤飞出,照明半片天际。
它先是在空中盘桓片刻,又俯身冲入旋转的匕首阵中,虽未靠近林斐然,却好像明白她心中所想一般,只身在阵中盘旋燃烧,将把把寒刃烧得通红。
林斐然眸光微动,却并未向火凤来处看去。
她潜行至碧眼金睛兽身旁,拍了拍它的头,于是一道更为明亮的赤金火焰喷出。
她纵身而去,双掌化过,将这不受控的火焰全部铺开,竟也旋出一道轨迹相同的金火之风!
赤金火绝非寻常焰火可比拟,热度极高,此时金火与寒匕同行,不出一刻,那纷飞的匕首便都变得通红,更有甚者,已然融作金水!
赤牙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久久无法回神。
他对战过强者无数,像林斐然这样的弱小之人更是不胜枚举。
他自认斗法经验十足,来此之前,他以为自己只要警惕妖尊出手,可他从头到尾都没出现,他以为自己必赢。
但同林斐然比试的每一招,都是如此吊诡!
闪现躲避不说,打得东一锤西一棒,偏偏当真有效,令人防不胜防!
还有这神来之火——
到底是谁在打架时会想到直接把对方武器熔化!
用的还是金睛兽的赤金火!
赤牙气得牙痒,但这赤金火绝非普通溪水可以熄灭,也非他能控制,左右无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器被赤金火融作金水。
“你想送我这个?”
耳边传来如霰的声音,听不出是何情绪。
“不是。”
林斐然摇头,又见周遭妖族人挤压吵闹起来,她弯唇一笑,旋身落到车顶。
“今日本该安稳度过,不该有太多骚乱,却受我连累,混乱至此,何其无辜。
不论是赔礼或是谢礼,我都该补上一份,不如趁此时机,借花献佛!”
“如霰,想不想看烟花?”
林斐然纵身跃出,长剑在手,猛然向上一击,通红熔金般的铁水顿时在夜空炸开,散出道道灿烈光痕,如同金做的烟花一般,绽放在每个人的眼中。
骚乱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这是妖界第一朵烟花。
也是如霰看过的第一朵烟花。
在没见过之前,他从未想到,烟花会是如此灿烂美丽,犹如梦幻泡影,犹如火树银花,却又比之长久。
“……”
林斐然没有听到回应,只闻几声清浅的呼吸。
她再度动身,于是第二朵、第三朵……许多铁花在半空绽开,耳边传来的呼吸变得轻缓,却又好似有些急切。
某处,如霰望着这些初见之物,神容怔忡,只觉心中某处再度跃起,随后与这些铁花一般,在她剑下砰然毁灭炸开。
看过许久,他的视线下移。
林斐然在焰火间奔走,扬剑,银色身影游移其间,击出一朵又一朵的烟花,灿烈的色彩划过她的眉眼,划过她扬起的唇角,却只留下一点清淡的影子。
那是林斐然独有的颜色。
在众人被火光引去注意时,荀飞飞抬手结印,街市暗影中无声荡起涟漪,片刻后,方才动手之人全都束缚其中,无法逃脱。
他仰头看向半空,神情放松下来。
旋真、碧磬也从未见过焰火,此时面上满是向往。
有林斐然动手在前,他们自然也按捺不住,立即加入其中,于是朵朵铁花炸开在夜空,绚烂耀目。
“这个回礼,满意吗?”她的话语中带有风声,却仍旧未能得到回答。
林斐然手挽剑花,将金澜剑送回鞘中,她含笑道:“本尊不说话,我就去问你的塑像了!”
她早就想看那玉像模样,趁着夜色正浓,借此借口,她回身落上车辕,俯身钻入车中,颇为急切地凑上前去,掀开覆纱,探入其中——
轻纱后,她蓦然撞入一双潋滟的碧眸。
他静静看着自己,虽然肤色如玉,莹莹有光,却绝非一樽塑像!
林斐然双目圆睁,猛然退出,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那覆下的轻纱便顺势滑落,露出那张叫人一眼难忘的面容。
如霰看过她,随后望向那在半空绽开的束束铁花,眸中金光流过,他的神情不似平日那般噙笑,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冷然认真。
“这是我第一次看烟花。”
他终于开口。
“只有林斐然会把它送给我。”
他将视线转回,落到她身上,带着一种林斐然难以看懂,却又十分危险的神色,放开攥住她的手,转而抚上她的后颈,微微倾身靠近,冷香萦绕。
“——”
他轻声开口,再次叫了这个林斐然既熟悉,又不熟悉的称谓。
“你的回礼,我很喜欢。”
“比库中珠宝、玉石、赤金、碧玺加在一起,都要喜欢。”
“这是我收过的,最好的回礼。”——
作者有话说:[粉心][粉心][粉心]
第132章 夜游日(十) 那是她的剑,她的伞……
砰然一声, 铁花在夜幕绽开,映出的光彩从他垂下的雪发处划过,那是一抹转瞬即逝的金。
她此时微微低头, 眼中所见只有他的腰与腿,以及那枚无法令人忽视的金环。
颈后的手寒凉如玉, 吐息却温热,一下又一下拂过她的侧颊, 带来独特的隐秘冷香。
林斐然一时有些怔忡。
这样的举动以前也有过, 但那时是被野兽盯上一般的悚然,叫她周身不自在。
眼下其实也奇怪,但却少了几分骇人, 多了些其他意味。
“这份回礼你满意就好。”
林斐然动了动肩颈, 终于趁机将心中疑问摊出:“尊主,你为什么总喜欢压人后颈?”
她曾听碧磬说过, 这是狩猎之态,但她总觉得, 对如霰而言不止于此。
耳边吐息骤然轻快, 像是在笑, 却又并未听到声音,片刻后,他在耳边回答。
“因为后颈最为脆弱。在妖族,向强者垂首袒露此处,意味着猎捕与臣服。但在我以前生长的族群中,除却臣服之外,抬手抚摸此处,还有认可、奖励、安抚、祝愿之意。”
他罕见地娓娓道出。
“你先前向我坦露伤处,神情彷徨, 我那时动手,是为了安抚,但现在,是在嘉奖你的回礼。”
林斐然心中暗道,果然如她所想,这动作另有其意。
“尊主,你不是不喜与人接触吗?难道你与你的族人其实关系不错,时常动手?”
如霰一顿,垂下的长发微晃,像是偏头看来。
“不要在这种时候,提起一些我不喜欢的人,而且,我以往从未对人如此。
但你是我手中最亮的明珠,最锋锐的宝剑,我只是忍不住……”
他只是忍不住不动手。
不论是怜爱或是欢愉,他的手总是早于他察觉前,便已落到她的后颈。
“……”林斐然沉默片刻,从如霰掌下脱出,按自己的理解问道,“忍不住要奖励一番?”
如霰目光微动,将手放下,并不否认:“你要这么想,也没有错。”
不得不说,这个奖励实在太符合他的性情。
林斐然微微叹气,虽然她不大认可其中的臣服之意,但她想,以后留在妖界,总归是要入乡随俗的,况且自己对这番举动并不反感,与摸头无异,摸也就摸了。
她半蹲在车中,抬眼看到如霰这盘坐之姿,显然是在此已久,那之前自己偷入车内,试图揭开纱帘的举动岂不是被他尽收眼底?
还好当时没有真的动手。
她又问道:“尊主,你怎么会在云车里?我还以为你在街市某处。”
如霰拂过衣角,将那层落下的薄纱收回,闻言看向她,若有所思道:“先前同你说我不会来,怎么还会以为我在街中?”
林斐然有些不好意思,反倒自己抬手摸了摸后颈,掩去那点残留的凉意。
“其实……我早就猜测,你不会错过这次的夜游日,虽然不会在人前出现,但可能会独自坐在哪处屋脊观望,然后凉凉点评几句。”
如霰双手抱臂,扬眉打趣道:“为何?因为这次的护法是你?”
林斐然耳尖微红,视线游移片刻,又很快转回,以她的性子,竟然就这么点了头。
“飞花会时,你自己说的,你说我们是好友,而且还准我叫你的名字,我觉得,我们关系不错,你肯定会来看的。只是没想到,你会直接在云车中。”
如霰眼中含笑,但并不意外,反倒觉得本该如此,他笃定道:“你很信我。”
林斐然没有否认:“碧磬他们也很信任你。”
如霰笑而不语,又扬了扬手中之物,在林斐然疑惑开口的瞬间,他便将丹药投入她口中。
“方才架打得不错。”
不过几刻,她身上被划出的细小伤痕全都愈合。
林斐然不大懂药理,但却十分会吃,几乎是入口的瞬间,她便能尝出是哪种灵丹妙药。
原因无他,如霰从不干涉她与人对阵斗法,也甚少出手相帮,但很喜欢给她喂药,大多都是兼具疗伤、养脉之效,十分难得。
她在飞花会时,几乎是将这些丹药当饭吃,方才这颗,一尝便知道是白雪丹。
如霰送得顺手,她也颇有几分吃人嘴软之意,便问道:“尊主,今年夜游日如何?是不是不算无趣?”
如霰佯装沉吟,尾音略长:“还可以。”
夜游日对他而言算不得新奇,他本来也不爱凑热闹,只是荀飞飞提及夜游日时,他立即想到林斐然。
原本是觉得有意思,但在看到镜中的她时,心中陡然划过一道莫名其妙的念头。
何不前往一观?何不一道同游?
若是如此,又有哪里比云车更近?
这个位置本就是为他而设。
悄无声息入车,对他而言并不难,他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故而几人在车外稚语时,他也只是无声笑过。
但没想到,林斐然竟趁四下无人,偷入车中,试图掀开纱帘。
一双静润的眼中罕见地蕴着好奇,比平日灵动许多,那一刻,他心中确实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看到她的反应。
但薄纱到底没被揭下。
她实在太守规矩,鼓声一响,便立即收回手做准备,不愿多花一刻耽误。
心中确然有些道不明的失落,但很快便被抹去,无他,那一段入阵舞确然吸睛。
不似寻常舞姿那般柔,但另有一种韧意。
他看了许久。
不过,他倒是没有料到,今日还有意外之喜。
他扬首看向车外:“烟花要没了。”
林斐然回头看去,铁花漫天,猝然照明黑夜:“还有不少……”
“那些不是给我的。”他不急不缓道,“我要看我的烟花。”
林斐然深以为然,这本就是她的回礼,若是由旁人代劳,便当真是借花献佛了。
“尊主,你等着!”
言罢,她纵身跃出,片刻后又翻回车内,在如霰疑惑的神色中,她接过轻纱,重又覆到他头顶,将一切恢复原状,这才真的离开。
如霰:“……”
事已至此,又何必遮遮掩掩。
他站起身,抬手揭开薄纱,随后足尖轻点,如清风扶柳一般跃出,落至车顶。
白金色的衣袍在夜风中飘扬,发上轻纱微动,混于雪色长发中,隐隐含光。
这道身影本就不俗,灿金火花下,更显扎眼。
“是、是尊主!”
有人将他认出,于是高声惊呼起来,周遭妖族人纷纷侧目。
“他往年不是从不出宫吗,今年竟然真的现身此处!”
“他为何参加夜游日?”
“他终于不想做吉祥物了吗!”
众说纷纭,却都不入如霰的耳。
他站得高,又只仰头看向半空绽开的铁花,面容便只在瞬时的烟火中短暂露出,众人一边惊叹,一边可惜。
人群中,秋瞳也望向车顶,神色不似旁人那般惊艳,只是有些感慨。
她前世见过如霰。
彼时正值狐族之乱,贼人不远万里追杀她与卫常在,二人情急之下,只能遁入最为和平的妖都兰城避难,是以与之结识。
……其实前后相识不过数日,或许在如霰眼中,这根本算不上结识,只是一场双方共赢的交易。
虽然认识的时日不长,秋瞳对他却极为印象深刻。
此人无论是容貌还是脾性,都是平生罕见,鲜有人能出其右。
为了求他相助,她与卫常在当时吃了不少苦头,但好在结果不差,是以她对如霰仍旧抱有好感。
也正因如此,后来他们在两界游历,偶然听闻这位一代传奇最后的消息时,不免唏嘘感慨。
思及此,秋瞳又忆起前世的卫常在,心中猝然升起几丝惆怅。
她悄然看向身旁。
方才林斐然问碧眼金睛兽借火时,是卫常在不动声色取出先前买回的凤凰钮,投掷空中,随后才有火凤现世。
只一句话,他便知晓林斐然意欲何为,这样的默契,是他们不曾有的。
她无意识晃着手上的鸳鸯环,又暗暗为自己打气,心想时机未到,不可操之过急。
但眼神却又飘到林斐然身上。
她想,她现在看起来好快活。
快活的林斐然还在打铁花。
烧熔的红**滞于半空,银色身影一过,便有一块被长剑击起,又篷然绽开,一明一灭,火树生花。
一想到如霰在看,她浑身便有使不完的力气,但只顾着用剑,金澜伞向旁侧飘去都全然不觉。
“这便是林斐然方才用过的宝物,移过来了,不知是何触感……”
有人抬头看去,也有人跃跃欲试,但在有人出手前,一道淡蓝的身影率先跃起,将金澜伞接过。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这人面容被红伞遮去大半,并不清晰,伞后只露出一双淬冷而闪烁的乌眸。
眸中并不平静。
没人知道,他此刻心中是如何翻江倒海。
他一直就在云车旁,他一直在看着林斐然,见她落地,见她入内。
纵然隔了些距离,但他并未失明。
林斐然与如霰在车中的一举一动,他一刻都未错过。
他看到她出于好奇揭开薄纱,看到二人失神瞬间,看到如霰将手搭上她的后颈,看到他倾身而去,看到她并不抗拒,甚至有些无奈。
直至最后,他看到林斐然回到车中,为他重覆轻纱,为他重覆轻纱,为他重覆轻纱!
那一刻,他能感受到从心间传来的,独属于她的愉悦。
喉口前所未有地紧收,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彷徨,却又无法消解,只能紧紧握着伞柄,握着这把独属于林斐然的金澜剑。
仿佛这样,就能将什么抓入手中。
恍惚间,洒金红伞开合一瞬,一阵难抵的灵力顿时荡开,将四周蠢蠢欲动的妖族人,以及他,一并震退!
金澜剑是灵器,中有剑灵,自然不可能任人觊觎,更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脱手而出后,在众人的惊叹中,它升入半空,向林斐然而去。
卫常在指尖微动,静然看着,并未阻止,那本就是她的灵器,但在看它离去的途中,他瞳孔骤缩——
那飘然而去的洒金红伞,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截胡。
那人轻而易举地握住伞柄,复又斜斜搭在肩头,纯然把它当做纸伞,用以遮蔽夜幕中落下的火砾。
落到伞面的声音嘈嘈切切,卫常在一时分不清是火砾之音,还是自己耳畔杂响。
但从始至终,金澜伞都像是默认一般,就这样安静为他遮挡,并未异动,并未脱离。
灵剑与剑主,是何等契合的关系,为什么那人可以碰,自己却不行。
那是林斐然的剑,林斐然的伞,如今却遮到了另一个人头上。
恰在此时,原本静望向铁花的如霰心神微动,似有所觉一般,斜睨向云车左侧。
喧闹人群中,他对上了一双寂冷的眼。
两人并非第一次见面,早在飞花会时,他们便有所交集。
只是一人以为对方是林斐然的契妖,一人以为对方是林斐然的过往同门,彼时心中虽互相看不上,但都自诩自己与林斐然关系更好,故而未将对方放在眼里,只当路人。
但眼下,二人都有了新的认知。
一时间,双方面色霎时淡下,俱都若有所思打量对方,又很快将视线收回,心中暗想。
——碍眼。
二人视线落入前方,林斐然仍在乐此不疲地打铁花。
这份回礼如霰收得满意,其实她送得也十分欢喜,自从入道和宫修行后,她便再未见过这样的景色,心中很是怀念。
随云车游行的妖族人更是惊叹。
他们从未见过烟花,此时见到这般绚丽之色,心中蓦然反应过来,方才林斐然几人的所作所为,或许就是游行表演的一环,目的就是为了打出烟花,以庆夜游。
混乱的人群早早被安抚,铁花打过,碧眼金睛兽再度吞火吐焰,街市中的莲灯燃起,重回明亮。
众人尚且意犹未尽,但此时能观如霰真容,又得见林斐然与青竹斗法,到底也算满足,便跟在云车旁侧,一同向行止宫进发。
游行中途,该是林斐然取出祝福寓意的花团与匕首,向随行之人分发。
这事本该如霰来做,但他此时只是撑伞坐在车顶,眸光垂下,如同一个身外之人。
他以往没有做过,此时更不敢强求。
身为护法的林斐然半蹲在车辕处,在众人的高呼声下,为他们分去花或匕首,看起来忙碌又认真,如同一只藏粮许久,却又奋力掏给别人的松鼠。
分发这些本就只是讨个彩头,所以伸手来的大多是少年人或是孩童,林斐然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直到一双缚有鸳鸯环的手伸到眼前时,她才抬眼看去。
秋瞳忽然意识到什么,默然将手收回,随后递出另一只。
林斐然看过二人,只问道:“你们要花,还是匕首?”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些许响动,云车旁的妖族人也沸腾起来。
她转头看去,先见到一双修长的腿,再仰头看去,便是如霰那张遮蔽在伞影的下的面容。
一双翠眸如暗玉,正悄然看着自己,但并未开口说些什么。
林斐然满头雾水,只能猜测他或许是想亲民一些,便转回头去,重复问道:“你们要哪一个?”
林斐然左手握着一束紫兰,右手执着一柄金光匕。
一个象征美丽,一个象征强大。
两者都是妖族人最为在乎的东西,无论哪个部族,年节祭祀时都会向先祖祈祷,只是世上鲜有兼得之人,能取其一便算很好。
前世,秋瞳毫不犹豫选了紫兰花,但现在,她伸出的手却迟疑起来。
紫兰花的确淡雅漂亮,但仔细一看,锋锐含光的金光匕其实也不落下风,自有鸣金之美。
人群随着云车缓慢前行,周遭有人不耐,扬声道:“不要磨磨蹭蹭,快一些!”
心中忽然跳动起来,秋瞳抬手接过金光匕,抿唇看向林斐然。
林斐然面上却无意外之色,她只是看向秋瞳,神色如常地说出祷词:“祝武运昌盛。”
秋瞳握着金光匕,铁器嵌入掌中,带来一阵难言的凉意,但她的心却忽然安定下来。
林斐然又转眼看向卫常在,此时她的手中只剩一朵紫兰:“如果你也想要金光匕……”
“我要这朵花。”他开了口,声音有些冷涩。
林斐然不置可否,径直将手中的紫兰递出,只是刚到中途,紫兰便被一阵风截走。
她回头看去,那人玉白的指间便捻着一抹紫蓝。
“尊主,这是……”
“夜游日是为本尊庆贺,这份福泽,本尊也可随时收回。”
伞影下,他的神色并不清晰,但这句话却清楚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垂眸看向林斐然:“不过,若是护法执意要送,本尊也不会扫兴阻拦。”
林斐然的视线在他面上绕过一圈,又看向卫常在,却发现他也正盯着自己。
“……”
不过一朵花而已,卫常在何时生出变美的执念?
想归想,林斐然并没有喧宾夺主之意,这本就是如霰以及妖都人的节日,她只是代为分发,既然本尊都已发话,她自然不可能擅作主张。
她向卫常在略略颔首,随后看向他身侧的妖族人:“你要花还是匕首?”
卫常在眸光微动,望向她的视线不似以往。
云车前行,人潮拥挤,众人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凉意,下一刻,便见这少年人径直出手,直向如霰而去。
秋瞳讶然抬手,却见鸳鸯环上只连出一根灵线,他何时解的?
在周遭一声声惊叹中,卫常在终究不敌,被一掌拍出,如断线风筝一般落到人群外,随后旋身站定。
婆娑树影下,少年双唇染着艳色,但他的唇畔终于弯起一点浅淡的弧度。
他只看向林斐然,再度走入人群,举起手中半朵紫兰,哑声道:“我的,祝语。”
这一切发生太快,只在几招间,卫常在全然不是如霰对手,却用近乎自残的方式扑去,只为夺走一半紫兰,如何不令人嘘声。
林斐然望着他的神情,一时哑然。
她回头看向如霰,他手中也持有另外半朵紫兰,面色却并不沉郁,他扬眉道:“这个人族千里迢迢至此,只是为了一朵紫兰,一句祝语,既然夺得半朵,那给他便是。”
四下寂静,众人一道转头看向卫常在,眼中确然升起些佩服。
这股不要命的劲头,便是妖族也难有。
林斐然倍感诧异,但眼下无暇深思,她在他走上前后,照例伸出手,拍拍他的头。
“祝……貌美无双。”
乌瞳直直看来,在灯火下闪烁,他抬手擦去血色,只轻声应道:“嗯。”
他心中的波涛终于落下。
林斐然站起身,迟疑看着这静默的场面,一时有些无言。
她全然不知,在她身后,如霰正看向人群,眼中倏而闪过一道金红之光,翎羽忽现,却无人察觉。
人群中,一人突然伸出手,顿时引去所有人视线,谁也没想到,这一次的夜游日会如此有趣!
众人开怀,唯有林斐然头痛。
她本想视而不见,但良心难掩,还是问出口:“你要花还是匕首?”
那人却没有回答,只开口问:“使臣大人,今夜为何会有打铁花,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难道这是游行中的一环吗?”
林斐然被问得措手不及,可她又不大会撒谎,便回头看了如霰一眼。
他唇角噙笑,视线在卫常在身上微顿,随即扫过众人,只道:“又不是什么机密,说出来也无妨。”
林斐然便开口解释:“原本是没有这个,只是机缘巧合下,便打了出来……”
“为何?”那人竟继续追问。
林斐然心中感慨于他的勇猛,更感慨于如霰的默许,她再回头看去,却见他转着手中的半朵紫兰,唇畔带笑。
未开口阻止,便意味着认同。
难道他其实也想让她广而告之?
以如霰的脾性,倒也说得过去。
她无奈地看了如霰一眼,开口承认:“因为听闻他以前未曾看过烟花,所以先前才想到熔炼之法,这些铁花是我送给尊主的礼物。”
此话一出,场中一片哗然。
“原来那漫天铁花,是为尊主而打,不愧是人族!”
“我要对林斐然刮目相看了!”
“何时有人对我如此尽心……”
周遭议论纷纷,卫常在心如钟鸣。
他握着紫兰的手微松,心中层浪又起,几乎不可自抑地想起方才那片耀目的烁金,想起林斐然兴冲冲穿梭其间的身影。
原来这一切的喜意——
都是为了如霰——
作者有话说:《论如霰秘技的一百种用法》
增补到半夜,沉重的事实终于给了卫常在最后一击(不是)
ps:好像大家都没看出来,上一章三个人都动手了,最开始那道金光就是如霰使出的
第133章 从来有剑(一) “现在觉得困吗?”……
人声鼎沸, 有的在说林斐然,有的在喊尊主,两个原本绝不会有交集的名字, 却在这一晚汇聚一处,难以绝断地涌入, 震得耳膜嗡鸣。
卫常在捻着这枝残败的紫兰,抬眸向上看去, 正正对上一双碧眸。
翠眸雪睫, 遮覆于伞影下,便染出一阵摄人的暗色,他的唇角虽然弯起, 眼中却是一片令人心惊的凉意。
卫常在视线一坠, 落到林斐然身上。
她仍在尽责分发紫兰与金光匕,方才一切对她而言, 不过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波澜。
她向来对人好得轻巧。
她向来是这样的人。
梅枝半挽的乌发垂落几缕,拂乱目光, 唇上仍旧染有艳色, 在苍白的面色中尤为明显。
如一块暗河中的碎冰, 一片残破的瀑杨柳叶。
他只是如此看向林斐然。
如有实质的目光袭来,林斐然自然不会毫无所觉,可她想不通卫常在到底要做什么。
好似即便下了山,他的身影也随处可见。
无论是飞花会,还是此次夜游日,他总会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林斐然微微叹息,正要偏头让他去妖都疗伤,早早离去,莫要在人群中硬挤, 转到半途便撞上一处柔韧——
如霰恰巧跨步前来,站在她身侧,林斐然就这般撞上了他的腿,视野中也只见一片白金色。
“……”
蹲在车辕处的某人抬头看去,却只与他对上一眼,随后他便转头看向云车旁。
如霰扬手而去,并指一弹,一篷清露骤然在空中绽开,向卫常在飘去。
“可别说本尊恃强凌弱,只是恰好能杀你,也能救你。本尊今日心情好,大可赦免你的不敬,但没有下次。今夜过后,早日离去。”
言罢,他回过身,却依旧站在车沿,将那抹银朱色的身影完全遮蔽,只留出一双持着花与刀的手。
手的主人也颇有压力,见如霰一直盯着自己,连忙起身:“他们虽是我同门,但我绝对没有勾结之意,作为妖族使臣,我绝对没有渎职!”
如霰撑伞看她,双眸微睐:“现在觉得困吗?”
这问题毫无来由,林斐然顿了一下,她方才才对战过,又打了许久铁花,对她而言算是热身,此时毫无困意。
她摇头,身上还散着淡淡热意:“不困,肯定能好好游行。”
如霰颔首:“既然不困,那游行过后……”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
他本想说,既然不困,游行后就到他居所,好好将她与卫常在的过往细细道来。
时人谓他骄矜,我行我素,他从未否认,甚至还觉得十分贴切,但此时看着她的眼睛,他忽然说不出口。
道和宫的过去,是她难掩的一道伤痛。
他不想再揭。
“游行过后,好好沐浴休息。”
林斐然眨眼,不解其意地点点头,又道:“尊主也是,今日好好休息。”
……
云车渐渐远去,直至路过中间那座石桥,他也依旧没有见到林斐然的回眸。
“卫常在……”
他听到有人唤他,于是侧目看去,对上秋瞳不甚理解的眸光。
“你方才,为何要去争这株紫兰?”
鸳鸯环已然断开,淡淡流光的灵线盘旋迆地,堆叠在二人之间。
卫常在目光迷茫刹那,他道:“我只是……想要。”
秋瞳历经两世,对于情事,早已不再像前世那般懵懂天真,卫常在为何要去争那朵紫兰,她心中当然涌出一个荒谬又不可置信的猜测。
为何想要?又想要什么?
只是一株赐福的紫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