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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然 欠金三两 12532 字 6天前

第186章 雨霖铃(四) 不灭的光,不息的风……

“谁给你传信?”

太阿剑灵从梁上跃下, 睁着一双无瞳白目看去,倒显出几分懵懂,但她睨见秋瞳神情, 了然于胸。

“看你这样,必定是昆吾剑主。他问你何时回去?我都差点忘了, 你虽然是妖族,但也是道和宫弟子, 你都下山多久了, 怎么现在才让你回去?”

秋瞳在见到这句话后,神情并不显得高兴,但在听闻剑灵的话后, 心中更是升起几分古怪。

她起身, 恍然道:“近来怪事频发,我都忙昏头了。道和宫向来戒律严明, 亲传弟子倒是无所谓,但像我这样的普通弟子, 何时下山、何时回山都要呈报, 怎么一直没人给我传信?”

太阿剑灵凑上去, 托腮面向她:“难道是你人缘不好?或是长老们都没记起你这号人物?”

秋瞳双眼圆睁:“怎么可能?我在道和宫可是人见人爱,许多长老对我关爱有加!”

“可的确没人联系你,除了这个昆吾剑主。”太阿剑灵翻身上梁,倒挂着晃悠,见秋瞳仍旧在沉思,便开口安慰,“或许,其他人知道你们关系亲近,这才让他问你何时归去。”

秋瞳咬唇, 双目微垂,面上不见喜色。

“若是以前,他一定会问我何时回,但现在……只是旁人看我们亲近,但我心中知道,我与他其实并未心意相通,他如何在意我什么时候回去?想来也只是替人询问罢了。”

不期然间,秋瞳又想起那时在妖都,她曾经问过卫常在,若以后需要他出手相助,他愿不愿意,那时他的回答是可以,他愿意陪她回狐族。

但她也没忘记,那时她见到卫常在望向林斐然的那个眼神。

秋瞳紧握玉牌,心中很难说没有生怨。

她怨卫常在的反复无常,怨他的漠冷,怨他的不确定,与前世那个外冷内热的他相比,如何不叫她失落?

更甚者,面对卫常在无意间透出的郁色与寂冷,她甚至会生出一丝惧意。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秋瞳无法否认,面对这样的卫常在,就连她也有些难以招架。

她举起玉牌,有些赌气道:“我们许久没联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宫中长老让你来问询的?”

她自觉语气冷硬,玉牌对侧的人也似有所感,沉默良久后才回了一句。

“是么,有多久?”

只这一句毫不觉得羞耻、近乎直白的反问,秋瞳瞬间笃定对面之人就是卫常在无疑。

她开始控诉:“从下山开始罢,不如问问你主动与我联络过几次。”

一声鹰鸣从山涧掠过,风卷檐铃,落下几撮细雪。

张春和将雪色从文竹上掸去,凝神看向玉牌上浮现的话语,面色未变,眸光却深邃许多。

他沉思许久,才回道:“原来我不常与你联系,可若不与你交谈,我又还能与谁倾诉?”

秋瞳眉头紧拧,咬着唇瓣,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她转头看向太阿剑灵,气恼道:“他什么意思!”

太阿剑灵看起来虽然小,但存活于世的时间总比秋瞳多得多,于是她断言。

“此人有病。”

秋瞳将玉牌扔到桌上,又饮了一杯冷茶,这才降了些火气。

太阿剑灵晃了半晌,心中始终觉得有些不对,便翻身跃到桌上,盘腿坐下,抬手回道:“说这些做什么?你突然问我何时回山,是有什么紧要之事吗?”

等了片刻,对面才回过一句:“你我已互表心意,但关系至今未定……”

这话并未说完,但话外之意,已不言而喻。

秋瞳怔然看着这句话,一时五味杂陈,不免想起前世卫常在与自己互通心意那日的情景,于是心神微动,但与此同时,她又难免生出一丝不解和荒谬。

她接过玉牌,满头雾水:“你我何时互表心意?”

这一次等了许久,玉牌中也再未传来只言片语。

秋瞳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不懂卫常在,她倒在床榻中,怅然望向帐顶。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张春和正抬手结印,掌中飞出一只纸鹤,直直向山下皇宫而去。

卫常在受人皇相邀,入宫赴宴,至今未归,张春和想让他立即回山,好好问一问个中缘由。

他以为,卫常在与秋瞳早已私下互明心意,故而今日去信,谁曾想会得到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纸鹤向山下而去,但在皇宫外围环绕许久,也未能突破重重迷阵入内,只得在阵法外燃烧殆尽。

张春和这才想起宫中迷阵颇多一事,但就这一点,足以显露出他此时的燥意。

他当即盘坐,默念清心经,待心绪平复后,这才向丁仪去信一封,拖他代为转交,随后独自起身向书房而去。

他要去观澜台一探究竟。

但临走前,他还是取过那枚玉牌,回了三字。

“我等你。”

……

因卫常在的传信,房中仍旧安静一片。

太阿剑灵趴到床角,顿了片刻,出声安慰道:“或许是他以为自己已经表明心意,但你没有察觉,说不定你这次回山,他就不会再遮掩了。”

“别的我不知道,但他绝不是一个含蓄内敛的人。”

秋瞳转身埋在软被中,不过几息,她又翻身坐起,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她转眼看向太阿剑灵:“前辈,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将太阿剑中的清光熔炼得足够精纯?”

太阿剑灵更是迟疑:“这本来就不容易,以你的程度,要是想破除迷障,我估摸着还得一两年。”

秋瞳捂脸长叹。

她的确已经破境,但短时间内想让入魇的阆丘清醒片刻,简直是天方夜谭,这太阿剑又只能由剑主操控,其他人无法助力。

她站起身,又拿起那块玉牌。

如今之计,要么选择放弃,不再追究,要么选择回道和宫,根据回忆找出当年张春和的那张丹方。

张春和能找到,她肯定也可以,这至少比熔炼快。

即便卫常在没再回信,她也仍旧道。

“此间事了,不日便启程回山。”

一人一灵相对而坐,沉默半晌。

太阿剑灵仍旧忍不住开口感慨。

“一想到昆吾剑心比天高,等了数百年,却择了这样一个脑子不好的剑主,本剑灵剑心甚慰,怕是今晚睡觉都要偷偷笑醒。”

秋瞳一时无言。

……

咚——

满室寂静中,卫常在掩唇打了一个喷嚏,不小心碰上书架,那副被三人注视的画卷就这么坠下,直直落到林斐然手中,发出一声清响。

沈期回头看了一眼,狐疑道:“卫道友,都是修士,难道此间密室冷到你了?”

“并未。”

卫常在面上不见一丝窘迫,他看了沈期一眼,上前将那副画半卷又挂回原处。

“这是你母亲?”

虽然尾音有些上扬,但他的口吻却像是笃定。

林斐然仍旧静静地望着那幅画,不知在想什么。

沈期凑上前去,面色惊讶,但细细打量后,确实能从那撑伞朗笑的女子身上窥出几分相像。

目似点星,鼻如驼峰。

只是画中人笑容太过,那是林斐然鲜有的神态,是以很难立即将他们二人连在一处。

卫常在能立即看出,除了对她足够熟悉外,还因为他也曾见过林斐然这般大笑的模样。

明亮而无畏。

“是。”她终于开口。

林斐然站在那副画前,对于母亲与白露很早以前就认识的事,她其实并不惊讶,早在明月公主与她说起过往时便有过猜测。

她的目光从母亲面上划过,再缓缓落到那把青罗伞以及机关鸟上。

她想,母亲确实精于炼器一道。

沈期见她注目良久,又有这般特殊渊源,心下一软,便抽出腰间老笔,开口道。

“如果你想留下这幅画,我可以帮你临摹下来。”

太学府的弟子诗画皆通,能够将这幅画临摹赠出,也算是他送的一份答谢礼。

林斐然与卫常在一同向他看去,目光却不尽相同。

沈期看出她的犹豫,径直取出一张纸铺开,笑道:“与平常作画不同,只是临摹的话,不会花费太多心神,也不需很久,一刻钟便足够。”

林斐然默然片刻,也不再推诿:“多谢。”

沈期鹿眸微弯,羞赧垂目,提笔在宣纸上描绘。

卫常在站在一旁,将林斐然的神情尽收眼底,似有触动,于是看向自己的手,他忽然想,自己能做什么?

沈期在妙笔一道确有天赋,蘸墨混色,加上功法辅助,将这幅画临摹了个十成十,就连右下角的几行小字也一并添了上去。

“小姑娘,钗裙香,同携手,游三江。金陵渡,泥畔堂,粉荷妆,雨慌慌。

石桥之上二人渡,酥风吹烟波,雨霖铃上房——

十月初七,金陵渡中遇雨,遂留此作。”

沈期收笔,或许是刚刚画完这一幅,心中也荡起一些“若只如初见”的感怀。

“我从来没想过,圣宫娘娘还有这样的过去。”

过去的终究过去,不会再来,就像再也不会在圣宫娘娘面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我也没想过,母亲还有这样的过去。”

林斐然收下这幅画,再次道过一声谢后,这才解开此间法阵。

出了那间书房后,三人并未回到原来的花厅附近,而是到了另一处宫殿。

殿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以及两位侍女匆忙的声音,二人正提及接风宴上慕容秋荻与群臣辩经一事。

如今宴上哄闹,众人也分为两派,一派同意铲除密教,另一派却觉得神女宗有猫腻,提议先将神女宗控制在手。

期间,人皇却一言不发,只让他们不停奉菜又撤菜,忙得晕头转向。

“还好在最吵闹的时候,丁仪尊者进殿了,若不然有些修士动起手来,我们岂不是要遭殃?”

“不过说来也怪,尊者进殿后也一言不发,只是寻了个角落坐着,也不知他想做什么。”

“大人物的事,你我莫问,上菜就好。”

林斐然动作一顿,将宴上情况听进耳中,心思微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是往此处而来。

林斐然看了两人一眼,卫常在立即举起万象罗盘,结印汇入灵力后,其上的兽首再次转动起来,直直指向南方。

与此同时,她也窥过此间法阵,从书卷中寻出移转之法,在来人推开房门之前,三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有了万象罗盘指路,林斐然便不需要分神去辨别方向,只用翻阅手中这三卷《大音希声》。

宫中法阵运转极快,他们转过一间又一间殿宇,踏入一处又一处密室,期间约莫用了半个时辰,眼前之景一直在不停变换。

在林斐然几乎要熟悉这三卷典籍后,他们终于停在一处暗室中。

卫常在身旁的萤火飘起,却什么也照不出来,只有一片空旷浓稠的黑。

沈期打量四周,不由得道:“这是何处?”

“这是一处全然由法阵组成无间地。”卫常在开口解释,又看向定定停住的罗盘。

“什么是无间地?”

“阵法一道,修至极致,便能开辟出一方自己的天地,但与剑境和小世界不同,无间地没有光,没有风,只有一片无际的虚无。”

林斐然走到卫常在身旁,同样看向万象罗盘。

她道:“白露就在这里。”

沈期捧过萤火,顺着罗盘指向的方向走了许久,却仍旧什么也没有,又很快跑回,疑惑道:“难道还要破阵?”

林斐然将书收起,摇了摇头:“她就在阵中,我们出去了,未必还能再回来。这是她的无间地,她此时就在某处看着我们。”

“……那要怎么找到她?”

沈期平日里苦读诗书典籍,闲暇之时也是赏诗作画,故而他对阵法道可谓是一窍不通。

“会不会永远把我们困在这里?”

“不会。”

卫常在抬起手,只听到一声细微的兵戈之音,他身后那把潋滟雪剑便已出鞘。

林斐然道:“想要解开无间地的虚妄,只需要让这里有不灭的光、不息的风便好。”

沈期见两人似乎都成竹在胸,像是早有应对之法,忍不住靠近林斐然,探头看向四周:“难道是用这萤火之光?可风又从何来?”

“我们曾经也遇过这样的无间地。”

出乎意料的,竟是卫常在向他回答,他看了林斐然一眼,道:“有人曾说过,不论是日月之辉,还是萤火微光,都有消亡熄灭的时候,唯一不灭的——”

取出潋滟后,他从善如流地将剑递给了林斐然,随即又从芥子袋中取出另一把长剑,那是常常被他埋没在内的昆吾剑,如今终于有了出鞘之日。

林斐然长臂一伸,娴熟而利落地挽了个剑花,明明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吸引力。

萤火之下,是她随意动作的身形,忽然间,就连这点微光也寂灭而去,只余黑暗。

一片空旷虚无中,卫常在清冷的声音响起,却又带着一点与往常不同的波动,那是一种近乎痴迷与赞叹的起伏。

他说:“你看——”

一声剑鸣响过,在这方寂无的天地中,竟忽然亮起一抹光。

不同于灼目的烈日、温冷的月辉,不同于粼粼的波光、微弱的萤火,它十分浅淡,却又无法忽视。

——那是一抹存于眼中的光。

就像父母凝视孩子、幼童望向天际、轻盈的翠鸟伏于山顶等待日出,出巢的小兽窥向落雨之地。

此时,那抹光自林斐然眼中而出,亮于这片无边暗色。

她右手持剑,从眼前横斜而过,于是光彩便照于剑身,映出她澄净的双眸,随后一剑挥出,其上的光亮不弱反强,迅速向四周扩散而去。

不出一息,这里便成为一片纯白之地。

卫常在开口,视线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她告诉我,世上唯一不灭的,是眼中那抹生生不息的希冀之光。”

但这样一道光彩,却不是人人都有。

沈期怔然望去,凝视着那道背影,眼中还留有初见那抹光的惊艳,一时间似有滴水入心海,波澜不止。

下一刻,林斐然纵身而起,卫常在也持剑而去,与她在一处比试,二人并未言语,却又十分默契。

对过约莫十招后,只见剑中忽然旋起一道凌风,带有令人为之一颤的兵戈之音,哗然间向四周劈去,久久不息。

二人虽然没有开口,沈期却也想通其中的缘由。

——战意不止,剑风不息。

剑风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阵势,横劈而过,像是将这片蒙白全都刮去一般,无间地终于有了颜色。

黑瓦白檐的屋宇林立在旁,但房屋之间隔着的不是小巷,而是一座座从中生出的玉山,山与山,房与房之间又有许多牡丹扎根生出,红白粉绿都有,却并不繁杂。

这是一处布满嶙峋山石的江南水乡。

然而这河中流淌的并非清水,而是一条蜿蜒而去、倒映出天际的星河。

星河之中,正有一根擎天玉柱,彻地通天,如同树木根系一般虬结,又拧紧向上。

白露就坐在一座玉山上,身前是一方案几,凛冽的剑风吹过她逶迤的裙袍,猎猎飞舞,她却全然不在意,只伏案而作,不停在纸上写着什么,手边是一堆略显散乱的纸稿。

似是画完最后一张,她才收手,垂目看向站在中间的林斐然。

“你还是来了。”

林斐然右手一转,潋滟剑便径直回鞘,在卫常在身后响起一声鸣音。

她静静看向那处,眸中映着的星光微动,开口道:“没有你引路,我怎么能到这里?”

白露笑而不语。

沈期小声吸气:“卫道友,这是什么意思?”

卫常在看去,不解他如此惊讶,问道:“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撞进那间书房的?”

“难道不是凭我倒霉?”沈期声如蚊呐。

卫常在移开视线:“倒霉的人,是进不去那间书房的。”

恰在此时,此间又响起她轻轻柔柔的声音:“小期,许久未见,你长大很多。”

沈期举目看去,女人神色浅淡,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笑,虽然只穿了一件白纱裙,但乌发如木,眉眼盈盈,实在是风姿倾城,一如幼时初见。

那时他们一群孩童被带往殿中,她就这样站在花丛中,不浅不淡地笑着,矮身将他们拥入怀中。

“白、白娘娘。”他下意识喊道。

白露略略颔首,但视线还是移到林斐然身上。

“你还是解开了我的封印,但我并不意外。当初我就与你母亲说过,你一定会记起来的,不论有怎样的阻碍,你都会记起来。

因为,你很像她。

在你解开封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找我。”

她转目看去:“但我没有想到,无间地就这样被你轻易解开。”

她抬起手,一点光芒从星河中飞出,落入她的指间:“你的这道光,我很喜欢。”

“怎么一直不说话,只看着我呢,小慢慢。”

“到书房的那一刻,你便知道这是请君入瓮,但你没有回头,还是来了,若什么都没问出便逝去,岂不是抱憾?”

第187章 雨霖铃(五) 只可惜,这是一条错误的……

两相对峙间, 却并没有寻常的煞气,只是一脉温和,白露的话语也不似威胁, 就像是在闲聊一般。

但越是平静,林斐然便越觉得不对。

她望向玉山上的人影, 心中繁杂的疑问太多,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看着白露此时的模样, 再想起那幅挂画, 心中只生出一点怅惋。

“这里并没有埋伏。”林斐然终究还是开了口,笃定道,“你没有将我解开封印的事告诉人皇。”

“如果我告诉他, 你今日走不到这里。”

白露站起身, 纱裙在夜色中飞扬,雪白的缎布上映着星河流光, 一如九天神女。

她垂目看去,抬起手, 便见道道流光组成法阵, 它们迅速在林斐然身下展开, 她想要撤身,却只觉得脚下如坠千斤,难动分毫!

卫常在当即并指作剑劈去,但灵光只闪过瞬息,便又归于沉寂。

不止如此,甚至连他和沈期都被定在原地,无法动作。

“在这个无间地中,我想应当还是我说了算。”

白露样貌倾城,大方雍容, 叫人见之难忘,但她的声音却与模样不大相符,反倒有些清冷,带着一点哑意,像是午后簌雨。

“不必担心,我只是想让她来帮我个忙。”

林斐然身侧灵光环绕,如同一阵柔风般将她托起,送上玉山,与白露相对而坐。

刚一落地,她便下意识打量四周,沉静中带着几分警惕,视线绕了一圈才落到身前。

漆木桌案堆有一叠手稿,略显杂乱,旁侧放有几团五彩斑斓的丝线,以及一根穿书粗针,在这些堆叠的纸稿上覆着一张封皮,书名并不陌生。

《大音希声·终卷》。

她视线微顿,又转眸看向桌角处,那里立着一个牡丹灯盏,但中间放着的却不是灯芯与灯油,而是一枚天青色的丹丸。

就这么直白的放在那里,毫不遮掩。

林斐然眸光微动,很快收回视线。

此时除了眼与口之外,她其余地方都动弹不得,如同一具偶人,只能端坐在蒲团之上。

“若要论我与你母亲的关系,你本该唤我一声白姨,但我还未曾厚颜至此,你叫我名姓就好。”

白露矮身坐下,将那些杂乱无章的纸稿推到林斐然身前。

“《大音希声》前面三卷你已经翻了数遍,想来是了然于胸,你按照那三卷的顺序装订成册,替我完成这最后一卷罢。

在这期间,我可以回答你任何问题。”

林斐然的手不自然地抬起,落到纸稿上,她此时才抬眸看去,与白露四目相对。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的面色并不似远观那般神采飞扬。

眉眼间带着些倦意,唇色微白,双手平放于桌上时会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意。

那并非是害怕,而是由于体内亏空,她已经无法很好地控制身体。

林斐然从未想到,自己与白露的初见,会是这样一副平静的场面。

她能够感受到欲来的风雨,但还是垂目翻起纸稿,慢慢整理起来,但话语却半点不客气。

“我六岁那年,母亲在洛阳城外被人截杀,其中就有人皇派去的修士,这件事你知道吗?”

玉山之下,星河簌簌,卷起的浪花不停拍打着两岸的牡丹,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白露并不否认:“……我知道。”

她略显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双目却在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女的神情。

听到自己的回答后,她也只是动作微顿,垂下的睫羽遮掩着她的眸光,纵然能从她抿起的唇角看出几分怒意,但她大体上仍旧冷静。

从这一点上看,她与她母亲又不大像。

“若是你母亲听到我的回答,早就提起她的玉尺,气愤得要与我斗上三天三夜。”

白露抬手,又有一抹流光从星河中飞出,凝于她的指尖。

“这是她愤然的目光,我留到现在。”

林斐然停下动作,定定看向她:“我心中有怒意,是因为你对我母亲轻视。我对你不够气愤,是因为你心中如何想的,我不在乎。

你不应该这样对一个在乎你的人。”

白露神色微怔,又凝视着指尖的光亮,近乎沉默了半晌,她才将这抹光放回星河。

“你之所以来此,就是想知道我与你母亲的过往,是么?如今世上还记得她的,怕是只我一人。”

“你应当知道,我是妖族人。

境界低微,悟性不高,除了喜欢看书之外,我便只会坐着发呆。

灵花一族的领地就在际海附近,那日我在岸边坐着,一个胡子编成麻花辫的人族老者从海中冒出头来,问我这里是不是妖界。

他穿得十分滑稽,在海中还要带着一个斗笠,背着一个竹筐,筐里全是浸满海水的馒头。

我那时很怕人族,呆坐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于是发出一声尖叫,转身欲逃,怕他将我捉去结成契妖。

但他告诉我,他没有恶意,只是想找一种可以储存灵力的石头或是宝玉。”

白露说到此处,目露怀念,又看向林斐然:“你应当知道,毕竟你去找过我妹妹了,这个老者就是艮乾圣者,我的师父。”

那时她不知天高地厚,从没想过这个貌不出众、扎着五条辫子的怪老头会是圣者。

他确定这里是妖界后,就在际海附近定居下来,白露心中好奇,她还从未见过人族,便时时去附近呆坐着观察,一看就是一整日。

先是远远坐着,后来便到他院中一起啃馒头,再后来,他们成了师徒。

彼时妖界并无修行阵法一道的修士,这是人族精通的道法,他们既不屑、也看不懂,但向来笨拙呆愣的白露却十分感兴趣。

布阵需要推算、需要结合天时地利、灵线交织更是让人眼花缭乱,但她在艮乾的指导下,几乎是每日都钻在法阵中,颇有些痴迷之意。

“师父在妖界待了很多年,寻遍南部,却一直无果。有一日,我问他为何要寻找能够储存灵力的石头,我们自己不就能吐息纳灵吗?

他说,世间还有许多与我们不同的人,他是为他们而寻。”

说到此处,白露终于按捺不住,掩唇咳嗽起来,于是簌雨般的声音变得越发沙哑,但她仍旧未停,像是终于能找到一个倾诉的人,忍不住将过往埋藏的事翻出,不让它们蒙尘。

“那时我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妖界没有凡人。

后来有人传信,请他一见,师父征求我的意见后,便带上我一道启程回人界,暂时定居在南瓶洲金陵渡,也是在那里,我遇见了你的母亲。”

林斐然目光微动,整理纸稿的手也停下,只抬眸看去。

白露看向她,又仿佛是在透过她寻找她母亲的影子。

“你有一双很像她的眼睛。”

“你应该还不知道,她无父无母,自小在金陵渡流浪,为了混口饭吃,这才进了荷香馆,成了一名舞女。但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小有所成的修士。”

“你母亲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她的入道引灵之法,是从破烂书摊上捡来学成的。不论什么道法书籍,只要她看过几遍,便能铭记在心,再过一段时日,便可以融会贯通。

金陵渡的不少小宗门,全被她偷学了个遍。

她是个与我全然不同的人。

她说自己修道就是为了造物,想要什么都能凭双手造出,这才是她眼中无所不能的境界,但我却不知道自己修道为何,我只是喜欢结阵、解阵而已。”

“后来,我与师父离开金陵渡,于人界云游,仍旧是为了寻找那样一颗石头。

我与你母亲仍旧保有联系,在我们离开三年后,她也离开金陵渡,彻底踏上造物之路。”

寻找途中,当时的人皇听闻此事,便差人将艮乾圣者请入宫中,与他共商此法的可行之处,但在那时,最为震荡的其实是丁仪。

他与艮乾圣者坐论了三天三夜。

无人在旁,白露又变得沉默起来,整日就在宫中秋千上看书,或是坐在花丛中发呆。

直至有一日,一个身量及腰、玉雪可爱的孩子走到花厅中,好奇地看向这个整日呆坐的女子,上前和她说了第一句话。

白露沉默片刻,不大会应付,便干巴巴问他叫什么。

孩童神色灵巧,玉颜漆目,脆声道:“姐姐,我叫申屠蘅,你可以叫我阿蘅。”

从那之后,这个孩子便缠了上来,直至白露随艮乾圣者离宫而去,他也仍旧想方设法与白露联系,就这样联系了十年,到他长大。

这是唯一一个与白露保有牵连的凡人。

那时,她与艮乾圣者正待在妖界西部,意外寻到了一块可以短暂容纳灵力的宝玉,细问之下,这才知道白玉来自落玉城。

在他们动身前往落玉城之前,不知为何,白露心中微动,带着这块玉去了申屠蘅的封地,将他从睡梦中叫醒,让他试着用了一个小小术法。

看到申屠蘅施用术法后不可置信的模样,看到他眼中的光彩,那一刻,她似乎体会到了师父的心绪。

这样的一块玉,可以让一个人眼中迸发出希望,见到不一样的世界。

“后来,便没什么特殊的,十年间,我与阿蘅交流愈发增多,如同话本子一般,我与他相爱,师父也在落玉城找到了可以完美储灵的法子。

再后来,我与阿蘅成亲,便向你母亲去信一封,盼她能来赴宴,但我在三月后才收到回信。

信中内容十分含糊,她只说自己发现了什么异样,还在查探,过几月一定回来向我道喜。”

说到这里,白露微微阖目,似是十分困倦。

“后面的事,便没什么好说的。

无非是人皇一族四十而殁,阿蘅心有不甘,便四处寻找法子,也是那时,丁仪敲响了我们的府门。

他说,他也在寻找解救天下人的办法,问阿蘅愿不愿为他试药……”

白露微微叹息:“当年师父与他坐谈三日,却又很快带我离去,他告诉我,丁仪此人已然失智癫狂,不可深交,要我以后遇见就走远些。

但那时候,阿蘅很高兴,所以我还是答应了。”

林斐然已经将手稿整理清楚,正拾起桌案上的针线,将它们合拢在书皮间,开始穿针引线。

她道:“你很喜欢他?”

“会觉得奇怪吗?”

白露竟然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我对他总有一份怜爱在……就像那个妖尊对你一般,如果你告诉他,你想长生、你想修行,甚至不必告诉,你只要看着他,他便说不出一句拒绝。”

白露站起身,俯瞰那条星河,沉默许久,又开口道。

“但是,我近年来却发现不是这样的。

师父的夙愿一直是凡人亦能修行,世人平等,这与丁仪不谋而合,但师父还未见到这样的世界,便坐化而去,这便成了他一生的憾事。

或许,我最初答应,也只是想替他看一看这样的世界。

只可惜,这是一条错误的路。”

白露背对林斐然,声音缥缈于猎猎剑风中。

“近年来,我总是会梦见他,梦见那筐馒头,梦见他那编成辫子的长胡。

……我想他了。

抱歉,我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但我想这样的故事应当有人知道。师父的所作所为,应当有人知道。”

她回过身,看向林斐然,她已经将那卷典籍装订成册。

“听了这样可笑的故事,你想问我什么?”

林斐然身上的禁制终于解除,她揉了揉手腕起身,剑风刮过,拂起她明亮的双目。

“我想知道,我母亲叫什么名字。”

白露有些讶异,随后问道:“她从没有告诉过你吗?”

林斐然静静站在玉山之上,望向那条流转的星河,摇了摇头。

“她啊,她无父无母,名字也是自己取的。

她说自己生于金陵渡,便以金为姓,长于盘泥间,就像那随处可见的泥点一般散下,便以澜为名。

她说,金澜便是溅开的泥点,随处可见,四洒天下,却生机勃勃。”

剑风从耳旁呼啸而过,林斐然心神微震,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握紧,却又什么都没握住。

“她叫金澜。”

第188章 雨霖铃(六) “若我要走呢。”……

林斐然并非木石, 先前便察觉金澜剑灵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

后来又无意中得知母亲精于炼器一道,而剑灵又总是对先剑主避而不谈,以致于她连剑主是男是女都不知晓。

零零散散连起来, 竟让她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今日,这个猜测终于得以证实。

金澜剑主就是她母亲。

林斐然忽然觉得有些目热。

她实在很难形容此时翻涌回荡的心绪, 只能缓缓阖目,将那点酸楚涩意压下。

玉山之下, 卫常在与沈期听了这段过往, 又看向那道孤身立于峰顶的身影,一时间也是各有感慨。

他们都知道林斐然在朝圣谷中选了一柄灵剑,但无人知其来历, 这两人回去也翻过其他古籍, 却都没有记载。

今日方才知晓,那柄剑原来是林斐然的母亲所铸。

但比起沈期此时的惊讶, 卫常在的目光中更添一分触动。

林斐然曾经说过自己的往事。

她幼时心血来潮,立誓要做李长风那样的剑侠, 便提着一根木棍乱练。

母亲见状便为她做了一柄木剑, 十分轻巧, 但及肩高,寻常宝剑甚少有这样的长度,但林斐然用起来却十分合手。

那时母亲说:“你个子比旁人要高些,又习惯从腰背发力,动作大开大合,寻常的剑不适合你。现在先用木剑,等你长大后,母亲送你一柄真正称手的宝剑。”

可惜她母亲走得太早,那柄未送出的剑也成了憾事。

他看向林斐然的背影, 看到她缓缓收紧的双手,看似平静,可她心中的波涛起伏尽数传来,竟也让他有些眼热。

……究竟从何时起,她学会了将一切掩在平静之下。

玉山之上,白露见林斐然神色变幻,心中更是疑惑,她如今鲜有好奇之事,不由开口问道。

“为何你母亲的名字能让你感触如此深切?”

林斐然顿了顿,才哑着嗓音道:“我在朝圣谷寻得一柄灵剑,剑名便是金澜。”

白露这才想起来,那时她曾背着一把红伞而出。

“原来这伞是她所做……是了,她曾经说过,即便铸剑,也要铸出最独特的一柄。”

“你不知道?”林斐然疑惑问道。

白露摇头,掩唇咳嗽一会儿后,才缓缓在案几后坐下。

“我与你母亲……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只是隐约知道她在外间游历,后来林朗回京述职,我这才与她在洛阳城相逢。

你母亲做的事,不仅是我,或许连你父亲也不清楚。”

林斐然仍旧站在玉山之上,目光微闪,却只是看着她。

“你不清楚她在做什么,那她呢,她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不知道。她若是知道舍身夺舍一事,早就杀进宫中……”

白露看见林斐然摇头,于是话语微顿,随后意识到她是在问城外截杀一事。

她垂目:“不论你信或不信,截杀一事,我事先并不知情。就连阿蘅他们,也是前两日才收到密教圣女的传信,信中提及金澜功法修为不俗,为免截杀不成,要他们派人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