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275(1 / 2)

斐然 欠金三两 17644 字 6天前

第271章 已得其二(增补) “如霰,你生我的气……

窗外仍旧是一片不辨昼夜的暗色, 檐下的灯火不知换了几回,灯角处爬上半片燎出的焦黑。

林斐然缓缓睁眼,从那一片混乱的梦境中醒来, 她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只觉得浑身沉重, 下意识想要抬手按抚额头,却怎么都抽不出来。

她顿时清醒过来, 向下看去, 一双长臂圈在腰侧,连带着将她的手也囿于一处,其实不紧不松, 但就是很难抽身, 修长的十指交叠下方,正严丝合缝地锁在一处。

看到那双手以及腕上的金环时, 林斐然便认出了人。

她嗅着那一缕隐秘的冷香,余光向四周看去, 目光中闪动着一点欣喜。

她仍旧在原先的小屋中, 陈设未变, 两人也在休息的那张床榻上,但没有躺下,而是由他揽着,两人一同倚靠床栏,坐在角落处。

如霰在她身后,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从那绵长的呼吸中,大抵可以判断他在睡觉。

林斐然顿时静了下来,索性将自己当成他抱着的一根木头, 没有再动。

房内有了片刻的安静,但她的思绪却正如疯草一般乱长。

虽然对她来说,只是睡了一觉,但对如霰而言,他们已有三个月没见,她便忍不住想,这三个月里他在做什么,发生了什么……

还有,他是不是很生气?

眼睁睁看着心悦之人在眼前逝去,是何等伤怀,又抱着这样的死讯过了三个月,转头一看,人还活得好好的——

心中或许会觉得庆幸,但必定也会有被戏弄的恼怒。

……要怎么弥补这样的大起大落呢。

她之前就在想这个,可惜这种事不是比剑斗法,直到现在也没想出个好法子。

林斐然的视线直愣愣落到前方,目无焦距,她实在没有太多经验,只能在脑海中反复翻阅以前看过的话本,于是越想越心虚,越想越悲伤。

话本中发生这样的事,另一方都是悲怒交加,大声指责,挥袖离去,随后双方开始争执拉扯……

刚想到一半,如霰的下颌便突然搭到她头顶,呼吸仍旧绵长,就像是睡得太沉,所以借她的脑袋撑一撑。

林斐然顿了顿,心中仍旧有些悲伤,但还是挺直腰背,梗着脖子,将他的脑袋托举起来,她想,至少这样能睡得舒服些。

顶了半晌,繁杂的思绪竟然都消失无踪,她只是看向窗外,思绪放空,突然间,头上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呼吸也瞬间乱开,不像是从梦中醒来,倒像是忍笑没忍住一般。

他的手动了动,摸到她的手腕,松松圈住,指尖正好搭在心脉上,身子也沉沉从后方压下,散开的雪发如流水般淌下,汇聚到她肩头,又转而滑落。

“终于醒了。”

他如此开口,还未等到林斐然的回复,他的手便又抬起,淡凉的指尖碰上她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揉着,手法极为娴熟,久睡的沉重顿时散去不少。

“你又睡了三天,虽然说要休养,但睡得太久也会不舒服。”

他的声音和平日里相差不大,既没有被蒙在鼓中的愤怒,也没有许久未见的急切。

林斐然先前没能见到人,只看到一双手、闻到一点味道,再加上尚且昏沉杂乱的思绪,便给她一种朦胧感,就好像她还在梦中,如霰到来一事并不真实具体。

但这久违的音色撞入耳中时,立即打破了这份若有似无的幻感。

心中那些忐忑纠缠的思绪不翼而飞,她此时什么也没想,什么都来不及想,只立即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转身看去,撞入那双熟悉的翠眸中。

“如霰!”

在想清楚怎么道歉之前,她已经率先叫出他的名字。

如霰看着她,却又不仅仅是在看她,他的目光于几息之间在她周身转了一遍。

从她扬起的手、半跪的双腿,看到飞扬的发丝、轻热的呼吸,最后才又落到那双眼上。

明亮、含锋、炙热。

这的确是活着的林斐然。

她见他久久不语,原本欣喜的神色渐渐敛回,另一只手悄然摩挲起来,视线微动,整个人都透出几分心虚和局促,但又在思考什么。

“假死之事,没来得及告诉你……抱歉。”

她讪讪收回手,放到自己腿上,又很快挺直脊背,坚毅地坐在对面,双唇一抿,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你罚我吧!能让你好受些,怎么都可以,只要你不挥袖离开!”

如霰原本只是静静看她,翠色眼瞳一动不动,如同流淌的深潭一般,颇有些深不可测,但在听到这句话后,他眉梢微扬,便有一点灯火映入其中,火光跃动,霎时间将这潭水推开,泛出一点蜜色。

“怎么,很怕我走?”

林斐然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但从她正在摩挲的手看来,她不是不说,而是还没想到要怎么说,急到不停舔唇。

这种时候又嘴笨了。

如霰扬唇,没说罚还是不罚,只是靠着床栏,屈起的腿缓缓移近,搭在她身侧,晃悠一般地磨着,随后双手抱臂在胸,轻声道。

“先叫两声名字,好久没听了。”

林斐然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如霰!”

一连叫了数声,变着声调地喊,就像她平日里练剑,一招一招地试,试出最为顺手的动作一般,她一边开口,一边仔细观察他的神情。

等到他眉眼微舒的时候,便定下这个语调,分毫不差地喊着他的名字。

就像先前摸索学习如何同他亲吻一样,聪明的人,做什么都手到擒来。

如霰不否认,他确实很受用。

他最喜欢的就是林斐然这种开口微压,但尾调略扬的声线,听起来饱含期待,就好像她同自己说话时,也带着同样的心情。

如果有人这么连着叫他的名字,他只会觉得聒噪,但在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说不出的平静与庆幸。

他刚到的那一日,林斐然趴在桌上睡了过去,他抱着她在小亭中坐了一夜,永夜中用来计时的法器转了六圈,意味着到了第二日辰时,但她没有醒来。

那位时常待在她身侧的圣者说:“她需要灵力供灵脉修复,所以会久睡,但间隔会渐渐缩短,上一次是三个月,这一次大概只要三天。”

如霰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听见,他带着林斐然回房,坐在床榻边看了三日,仿佛有一把剑悬在心上,悬了三日,只等最后一刻落下。

后来时间渐进,他再等不住,便起身将她揽入怀中,他想,或许就这样和她一起睡下去。

但他没能睡着。

他还在等最后的时刻。

等到檐下的灯火在风中孱孱,将灭未灭,悬在心口的剑即将落下时,他听到林斐然轻呼出声,垂下的指尖微动,靠在他胸前的头也晃了一下。

檐下灯火晃动片刻,又渐渐烧得笔直,越发旺盛,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闪烁。

某种程度上,林斐然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但那只在某些时刻。

此时,她一边叫着他,观察着他的神情,试探着上前,以一种净澈而明亮的目光直勾勾看来,直到两人相距不过三指时,才堪堪停下,动作十分规矩,语调十分轻缓,然后真诚问道。

“如霰,你生我的气吗?”

“……”

他要怎么说才好呢?他永远都不会生林斐然的气。

他想,只要她活着就好。

他挑眉,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凉意:“长者自然要有长者的胸怀,若是因为这个和你置气,岂不是白修行了。我看起来很像喜欢生气的人吗?”

林斐然这时才松了口气,双眼明亮地看着他,诚恳道:“一点都不像,但就算生气,你也还是最好的人。”

她抬起手,伸出小指:“这件事终究是我的错,就算不生气,你也可以罚我。让我为你做三件事作为补偿,什么都可以!”

如霰没有拒绝,他垂眸看了片刻,伸出小指勾上。

“第一件事——”

他抬手落到林斐然后颈,眼睫微垂,搭在她腰侧的腿缓缓收紧,随后越过这三指的距离,双目轻阖,俯身含上她扬起的唇。

温热、清冽,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触交织在一处,令人流连,细微的水声在这间小屋中响起,诉说着彼此的思念,氤氲的薄雾浮现在二人眼前,笼罩着二人对视的目光。

……

不知何时开始,亦不知何时停下,如霰已然坐到窗边,眉眼间带着餍足之色,林斐然则是趴在窗台处,抿着唇,下颌压在他的腿环上,抬眸看向夜空。

夜幕中只有浓重的黑,既无月光,也无繁星。

她看了片刻,直到面上的热意散去大半后,才转头看向如霰,揪起半片袍角:“你怎么忽然在衣衫中加了一块黑绸,是被我的品味影响了吗?”

如霰倚着窗框,垂目看去,顺手将自己松垮的衣襟拉高,凉声道。

“小孩子哪有品味?你们这个年纪不都是扯着什么穿什么么,不爱亮色,不爱打扮,就喜欢一身黑。”

林斐然摸了摸鼻子,没有反驳,不说别人,她自己的确是没心思打扮。

如霰微微歪头,看向林斐然,双唇轻启,又继续道:“我这么穿,自然是守丧啊,按人族的规矩,心上人去世,不是要守丧三年,着玄衣么?

托某人的福,明明还未成亲,倒是先尝了三个月做寡夫的滋味,每晚看着你,吃不好,也睡不好。”

林斐然理亏,含糊应了一声,又说了句抱歉,甚至没能细思那句“每晚看着你”,只垂首埋在他腿上,声音闷闷,温热的吐息透过面料,传到他腿上。

她歉疚道:“你想吃什么,我们一起,这顿肯定能吃好。”

如霰抱臂看她,动了动腿,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的人再度抬起头,左颊处印着一条腿环硌出的细痕。

“饿了?”他问。

林斐然点头:“想吃什么,我去做一些。”

“这倒不必。”如霰目光微动,不知想起什么,只道,“我还不至于让一个重伤初愈的人动手,在这里等着。”

长腿一抬,他便从窗台处落到廊下,顺手将林斐然的脑袋推回屋中后,他的身影很快消失,林斐然目前还是理亏状态,便老老实实在屋里等着,过了半个时辰,门外才又响起他的脚步声。

如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顶着餐盘的夯货,他抬抬手,夯货便平稳地跃上桌案,瞪着一双绿豆眼看向林斐然。

它将餐盘放下,随后才“汪”地一声撞到她怀中,好在林斐然体质不错,这才没被撞出内伤。

“好久不见。”

夯货汪汪不停,狐狸尾巴晃得没影。

林斐然抱着它,亲昵地和它顶了顶头,这才看向桌案,餐盘中放有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看起来平平无奇,但逸出的香味却十分熟悉。

和她母亲做的长寿面很相似。

早在雨落城的时候,她就已经发现一点端倪,如今一见,更是能够确认,在看到的时候,但见如霰坐到一旁,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戳穿。

“好香的面!”

她取过竹筷,拨弄一下碗中那片染成寿桃样萝卜片,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眼里的笑意都快溢出,她问道。

“只能吃一碗吗?”

如霰端过自己那碗,支着下颌看她:“你怎么不问是谁做的?”

林斐然眨了眨眼,随后放下竹筷,双手合十:“这么好看,色香味俱全,我猜是某位仙女大人降临,为我庆生而做,我要感谢仙女大人施惠。”

如霰扬眉,也不再解释,只摩挲着手中竹筷:“心意收到了,尝尝味道。”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斐然动筷,这汤底是他之前一点点试出来的,每一步的用量都十分精准,最后的味道便不会有太多差异,或许算不上美味,但一定不难吃。

这只是第一次,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总会有和原本味道一模一样的那天,林斐然且等等罢。

他指尖轻敲桌面,搭起的腿轻晃,显然心情不错,林斐然吃完第一口之后,双眼一亮,立即转头道:“好吃!尤其是汤,特别浓稠!”

如霰弯眸,手中灵力汇聚,随后结印挥开,几束灵光便在屋内升腾而起,如同烟火升空。

林斐然捧着碗,原本忍下的酸意又涌起,她怔怔看去,下一瞬,浅淡的烁光在她眼中绽开。

窗外夜幕沉沉,屋内灵光烁烁。

在这个时候,如霰侧身看她,别起她散下的碎发,随后缓缓倾身,在她耳边轻声道。

“庆贺,林斐然又长大一岁。”

……

林斐然一口气吃了五碗,几乎把他下的面全都吃了,直到只剩一点汤底时才遗憾收手。

如霰坐在一旁,眼中泛着笑意:“如今昼夜不分,日光不至,许多生灵难以生长,还好你是修士,不然,我当真要头痛吃什么了。”

林斐然放下竹筷,又看了看天色,静了片刻道:“我睡得太久,才刚醒来,不知外面的情况,现在缺粮吗?”

“秋收冬藏,如今又值春季,各州县都还有不少存粮在手,我先前在人界行走,并未听闻缺粮之事。”

如霰移开目光,没有细说那三个月,只草草带过,又道。

“永夜之下,最先出现的不是缺粮,而是兽潮。”

“什么兽潮?”

林斐然诧异之余,顺手晃了晃桌上的茶壶,里面早已被她喝空,她一顿,又起身去另一处提起一壶冷茶。

“妖兽有异动吗?”

话音刚落,她放下茶壶,回身便见如霰站在身后,他开口道:“妖兽与人不同,他们不会畜牧,也不懂耕种,吃的都是天生地养之物。

以前还好,只在郊野游荡,不敢轻易靠近,如今饿得狠了,自然要入城。”

林斐然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说话间已经把这一壶水也喝空。

她舔了舔唇,视线开始搜寻其他水源。

“城里有法阵,兽潮暂时也能被压下罢?”

如霰颔首:“没错,所以暂时没有你能做的事,安心休养。”

“……”林斐然端起最后一杯清茶,无言看向又跟过来的如霰,“原来你是怕我又冲出去。”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异口同声道。

“你怎么一直在喝水?”

“你是不是在跟着我?”

屋内静默片刻,林斐然轻咳道:“……我睡了三天,都三天没喝水了,口渴也正常。”

如霰扬眉看她,随后抬腿点上夯货屁股,出声道:“再给这个饮牛取些水来。”

夯货屁颠屁颠走了,屋里又只剩他们二人,如霰这才看回来,颇有些理直气壮:“我的确是在跟着你,不行么。”

林斐然静了片刻:“你做什么都可以。”

但看在他不喜欢随处走动的份上,她还是坐了回去,心中盼着夯货快快带水回来。

如霰一同坐下,不知从哪取出一个水润的粉桃,推到林斐然身前:“渴的时候最好不要舔唇,先吃点这个。”

他又问道:“你的脉我已经看过了,和先前的大为不同,却又有相似。不过,咒文没了。

之前不让我为你除咒,就是因为想好了要换灵脉?”

林斐然点头:“先前密教想要灵脉,师祖便想将灵脉藏起来,可思来想去,哪儿都不安全,最后就想出这个法子,索性把灵脉换给我,一举两得。”

师祖给她熔炼的那枚瀚海鹿丹,便是为了日后换脉做准备。

换脉并而将体内原本的灵脉全然更换,而是发挥天地灵脉修补生发的效用,将它与自身灵脉熔补在一起,如同江海汇聚一般,还是原来的水流,却汇成另一条。

要用它来更换灵脉并非易事,原先的灵脉须得强韧,还要有足够引发灵脉生机的病根,诸如咒文一类几乎无法治愈的最能刺激灵脉修补生发的效用,也能与她融合得更好。

当时正是因为咒文激发灵脉,开始主动修复她的身体,她才在濒死之中捡回一条命。

听她说完,如霰不禁感慨:“世事当真奇妙。因果交替,蛇衔其尾。”

林斐然不知在想什么,开口道:“世间之事,总是环环相扣的,没有咒文,我不会修行受阻,后又被逼下山,不会遇见你,也不会发生今日种种。

我或许会过上另一种生活,那种生活或许好,或许不好。”

“后悔吗?”

林斐然起身,仍旧是那个答案:“我不会后悔。”

她脚步一顿:“不过,我此时却更加理解师祖说的那一个‘变’字……

就像是一座沉沉的大石,经年不动,但却在某刻被一只路过的蝼蚁撬动。

——只一下,却足够天翻地覆。”

如霰略略歪头看她,心下了然:“我就知道,你不会安心待在这里。你打算做什么?”

林斐然回身看他:“你不拦我?”

如霰望向窗外,静默半晌,这才开口:“我一直觉得,想要变强,便要不停去搏斗,以前我便是这样对你的,支持你做所有你想做的事。

但历经那番生死之后,我的确开始担忧。”

他从来都将生死置之度外,能够修行至此,他的每一步都是从九死一生中走来,所以他欣赏林斐然这样不服输的坚毅,但时至今日,其中早已掺杂更多的不忍与担忧。

他只想林斐然能活着。

“不过——”他默然许久,回身看向林斐然,眼中带着惯常浅淡的笑意,“这是我要面对的问题,与你无关,你要想的,只有你自己想做什么。”

林斐然一时有些意外,但与他对视良久,眉目倏而舒展,莞尔道:“那我会竭力保证自己不丧命。”

如霰扬眉,走到她身旁,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林斐然取出铁契丹书,片刻后,又从金澜伞下捻起一抹白焰,纯白的焰火悬浮于掌心,如同一团绒绒的雪。

“那一日,除了要拦下天罚之物外,我的目的,还有这一团无根火。”

要解开铁契丹书,需要三样灵物,其中一物便是这无根之火,早在金陵渡见到傲雪、见到这团无根火时,她便已经惦记在心。

“如今三物,我已得其二,只差最后一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如霰摩挲着指尖,只道:“你说呢?”

林斐然弯唇,看着这团白焰:“那就一起。”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晃荡的水声,林斐然探头看去,便见夯货顶着一个青瓷壶,正吭哧吭哧往这里来,而张思我追在后方,口中不住说着什么。

夯货速度不减,见到看来的林斐然二人时,还更加兴奋地猛冲到门前,旋即停下动作,趾高气扬地看向张思我,一副有人撑腰的架势。

林斐然沉默片刻,上前扶住张思我,疑惑道:“前辈,这是怎么了?”

张思我叉着腰,脸不红气不喘,只咧声道:“今日不知是谁下厨,做了一锅齁咸的汤底,闻着倒香,我和老李没忍住尝了一碗,咸得现在还抢水喝!

剩下的汤底我们全舀到这壶里,转头就被夯货拿了,我这才赶来,生怕你们入口。”

他神色忿忿,全然不看林斐然眨动的眼,自顾自道:“肯定是谢看花这小子,只有他能干出这等恶事!”

他一把抢过瓷壶,转身就走:“你们聊着,记得别乱吃东西,我这就去找他!”

张思我动作飞快,林斐然甚至还来不及解释,人就已经不见踪影。

“……”身后传来一道直勾勾的视线,林斐然顶着回身,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一句,“我真的觉得好吃!”

如霰幽幽看了她半晌,他没有味觉,吃的也清淡,方才那碗面他一口没动,全给了林斐然,自然也觉察不出其他异样。

比起咸了喝水,他还是更习惯渴了喝水,见到林斐然牛饮,他一时也没能想到其他缘由。

他走上前,顺道拉起她的手臂,步入廊下。

“做什么?”她讶异道。

“喝水。”——

作者有话说:那三个月有点太苦了,只侧面写写,大家想看的话,有机会番外写吧(

第272章 重逢 “斐然,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春末, 本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前行途中却只见一片凋敝。

林斐然乘坐于飞鸟上,垂目捻起身上的一根枯草, 看了半晌,这才将它放入空中, 随风而去,而她的目光却久久落在下方, 望向那一片灯火零落的人世。

人间永夜已有数月, 如今唯有星火长明。

她凝视着,深静的眼中虽无波澜,却也晃着某种火光, 不知多久过去, 她才收回视线,望向身旁。

粼粼夜色中, 如霰正抱臂坐在一侧,左肩抵着她, 头微垂, 一头雪发簌簌滑落, 在夜色中尤为醒目,他像是闭目养神,又像是已经睡去。

她看了片刻,振翅的飞鸟忽然鸣叫一声,却不是鸟叫,像是马儿嘶鸣,她回过神,这才从芥子袋中抓出许多金锭,如同撒鱼食一般向前方扔去。

这鸟自然是夯货所化, 它载着二人,如同觅食的大犬一般扑去,看起来十分欢快,它时而上扬,时而俯冲,绝不漏吃任何一枚散开的金锭。

如此颠簸之下,如霰仍旧抵倚着林斐然,闭目假寐,而她也像无事发生一般,兀自取出一方罗盘,她抚着指针,抿唇不言。

与道主赌上的生死局,母亲的死,天裂之痕,再加上如此令人无望的极夜,桩桩件件都与密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当初取得铁契丹书时,各位先辈便提及补天裂一事,书与天裂有关,必定与密教有关。

不论是践诺,还是寻出密教的秘密,为母亲复仇,这本书都非解开不可。

而今开启铁契丹书只需最后一物,而这最后一物的所在,师祖也不知晓,他只让她去找一个人,找一个修至极致的凡人。

只有他才能找到最后一物。

但是此人行踪不定,临行前,张思我便赠了她这方罗盘,它会指出那个人的位置。

盘上指针摇晃,偶尔在某个奇门方位上转动,但大体的指向还是向西,但林斐然一行人并没有西行,而是向南而去,不到一个时辰,一行人便出现在无尽海上。

他们原先躲避的小镇就在南方,离界门极近,反正在去寻找那人途中也要经过无尽海,林斐然略作思量,便打算回妖都看一看,不知妖都如今是何境况。

还记得上一次离开是为了去金陵渡,帮张思我等人取回火种,她原本还以为半月左右就能回,但桩桩件件的事接踵而来,恍然一算,竟已离开数月。

如今无尽海中的界门破碎,裂痕上流动着灵光,将漆黑的海面照亮,正莹莹波动,林斐然看着,心中反倒有些近乡情怯。

“怎么不下去?”

如霰仍旧闭目,声音淡凉,似是头垂得累了,略作吐息,径直靠到她颈窝处。

“也不知道碧磬他们怎么样了。”

她这段时间又是躲藏,又是长眠,竟然一直寻不到好的时机同他们联系。

“天之将倾,其下其有无恙之人?” 他睁眼,翠眸流光,“不过情势也不算极差,这三个月里,我时常去往妖都,比起妖界其他地方,这里已经算是一处安居之所。”

夯货俯冲到海中,一时之间天地倒转,一行人来到妖界,但这里同样是一片暗色,两界再无昼夜之别。

林斐然望向这一片熟悉的地方,对他的话又有些疑惑:“时常去往妖都?为何?”

如霰坐直身,转头看她,目光凝凝,一字一顿道:“因为妖都有一口灵泉,能够延缓修士尸身溃败,我自然要时常带着某人回去浇水。”

“……”林斐然和他对视片刻,“难道……你一直都带着‘我’?”

如霰看她,扬眉:“不然呢?”

林斐然的喉口动了又动,但还是顶着这颇具压迫感的目光,说出后面的话:“我以为会像其他修士一样,一起入土为安。”

如霰盯了她半晌,这才转回头去,看向夜色,凉凉的声音顺着风传来。

“不可能。”

林斐然看着他的侧颜,眨了眨眼,随后莞尔笑开。

如霰斜睨看她:“笑什么。”

“没笑什么。”林斐然弯唇,“我以为像你们这样阅历的修士,或者说像你这样的人,对于生离死别会更看得开,毕竟你以前还经常劝我,说离别是常有的,成长就是在不停离别。”

如霰看向前方,目光隐没在浮起的发丝中,传来的声音却十分清晰。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况且修行悟道不等于看开生死,每个人的道都不一样。”

林斐然凑近一些,有些好奇:“我还没问过,你修的是什么道?”

如霰看她,伸出一指点在她的眉心,却不是将她推开,而是缓缓在她眉间写了一个字。

灭。

“我修的,是俯仰一瞬、我生则天地生、我灭则天地灭的,蜉蝣道。”

林斐然忽略那点痒意,双眼微睁:“未有听闻,但看你就知道,一定是很厉害的一种道。和你天行者的身份有关吗?”

如霰的手下滑,落到她嘴角,点了点:“早就想问这个,眼下终于找到时机了?”

夯货又在哼哼,林斐然飞快解开芥子袋,哗啦啦倒了不少金锭,随后看向如霰,点头如小鸡啄米:“我早就想问,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昏沉沉睡了三个月——

你是怎么为我除咒的?你是天行者,身子本就不好,这法子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如霰弯唇,收回手,显然对她的发问很满意:“我还以为你想问我是怎么修行的。”

林斐然抱膝坐着,很是认真道:“这可是你的修行秘法,我探听它做什么。除了除咒之外,我还想知道当初那个天行者为什么找上你,你和他认识,对吗?这是不是和你的过往有关?”

“对我的过去很好奇?”

“当然了!”

林斐然甚至下意识直起身,这是急切时会有的动作。

“你之前答应我的,会和我说你的过去。

虽然上次说了一些,但也十分笼统,后面发生什么,你怎么忽然开始修行,家人又怎么了,还有那场大火——那场大火到底是为何而烧?”

如霰看她,眸中泛起点点笑意,开口道:“那场火,是为死亡而烧,为新生而烧,为祭奠而烧。

那片火海中,有我的父母、有众多熟稔的亲邻、也有常年在那里看守的诸多长老。

一场大火之后,我是唯一存活的人。”

林斐然又想起那个梦,如净瓶一般翻倒的倒悬山中,火海漫漫,足下是被血色浸泡湿软的泥土,如霰从火中走出,面上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笑,但眼中却泛着死灰般的冷意,火焰攀上他的衣袍,又被他甩在身后……

她顿了顿,心中虽有推测,但还是问出口。

“是谁做的?”

如霰向她看去,面容与梦中的他重合,却变得沉静淡冷许多。

他弯眸:“那里难进难出,就我一个活口,除了我之外,还能有谁?”

林斐然一时怔忡。

他靠过去,一手撑在她身后,倏而拉近彼此的距离,又垂眸看她,另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捏上她的颊侧,但只是一瞬,他很快放开,轻而缓地揉了揉。

“好呆啊,林斐然……不用想太多,你只要一直这么看着我,我什么都会忘记的。”

林斐然沉默片刻,还是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霰沉吟:“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原本也想说给你听,但是已经到了。”

他示意林斐然向下看去,她转过头,便见到一片沉暗的妖界中,唯有一城灯火透明,透露着与别处不同的祥和。

林斐然顿时长叹一声:“你故意的!”

故意把她钓起来,却又不放饵食!

如霰不否认,只是轻笑一声,旋即站起身,在两人都还未靠近妖都时,便带着暂时没有灵力的她一跃而下,夯货也化为一只不起眼的白狐,同他们一道跃入行止宫。

这里正是如霰平日里议事的地方,他看也未看,只是为她切了脉,随后转身将配好的灵药加入壶中,而林斐然的好奇心被他勾起,却又落不下,正郁闷着,便恹恹坐在一旁,一动不动。

被灵力烧开的水正沸腾起来,门外便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哐当一声,旋真破门而入,身后跟着一脸头疼的平安,他飞奔上前,身上雷光还未褪去,便已经到了如霰桌前。

“尊主,你这几日去哪儿了,终于回来了!”

林斐然坐在椅子上,怔怔看去。

如霰看了他一眼 ,搅着壶中灵药,向平安问道:“这几日妖都情况如何?”

平安揉了揉肩,神情还算松弛,她扒拉了一下黑白两分长发,揉了揉额角:“众人知道您在妖都,暂时还算安分,但是城外的妖族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挤进来,小的哄闹不少。”

两人交谈时,旋真便耷拉着眉眼,一步一步挪到林斐然身前,先是叹息几声,又抹了抹眼角,这才吸着鼻子抬头,一双微红的狗狗眼顿时看来。

林斐然心中也十分触动,她正要开口,便见旋真忽然双手合十,很是虔诚地朝她拜了三拜。

“斐然,我又来看你呐,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林斐然:“……”

那边是哪边……

旋真不知从哪掏出几个果子,摆在她手边的小桌上:“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尊主才会让我们看看你,其他时候都自己抱着你在房中。

你脸色看起来真鲜活,尊主又给你上妆了?”

如霰闻言一顿,侧目看向旋真,凉声道:“人又没死。”

旋真听这话更伤心了,简直泪如珠下,垂到肩头的马尾都开始抽搭起来。

“尊主一直说你没死,但你的肉都软了,要不是泡了灵泉,早都臭了,他还是不改口,变得神神叨叨的……

你有时间去梦里看看他吧,这么好的人可不能疯。

你也顺道来看看我们呐,我和碧磬都想你!”

如霰:“……”

旋真抽噎着坐在林斐然腿边,一会儿说着妖界最近发生的事,一会儿说着如霰,间隙还提起她的衣角擦了擦眼泪。

“大家都变得神神叨叨的,平安姐也说你没死,其实我每天晚上都按照人族的法子给你招魂,也不知道你听没听见。”

林斐然闻言一顿,抬眼向平安看去,二人视线相对中,她竟然微微一笑,没有半分惊讶。

见状,如霰倒是带着些深意看去:“你早就知道?”

平安干笑两声,揉着鼻子后退两步:“先前不是跟您说了吗,一切可能还有转机。”

旋真红着眼看去:“你们在说什么呐?”

如霰看着平安,思忖片刻,竟然也没有追究,而是将药倒出,转身向林斐然走去,开口道:“把药喝了,对你修复灵脉大有裨益。”

旋真摇头:“尊主,不用顾及我……”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便从他头顶伸过,稳稳端过药碗。

旋真如遭雷劈,转头看去,恰巧对上林斐然眨动的双眼。

“……我终于也疯呐?”

林斐然在他的注视下,一口气喝完药汁,随后抿唇道:“旋真,能看到我,说明你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

一声足以掀开房顶的嚎叫响彻大殿。

旋真显然还保有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这不可能……”

如霰收回瓷碗,顺势敲了敲旋真的头:“不准再说一个死字。”

林斐然起身蹲下,同呆坐在地上的人平视:“旋真,方才那话是开玩笑的,其实他们说的对,我当初只是假死,我还活着。”

旋真怔怔看她,似乎还在消化这个事实,但在此之前,他已经抬手抱上林斐然的肩。

“是热的、有韧性的……”他喃喃着,似乎在确认她话中真假。

然而如霰已经抬手将他拉开,眼中少见的带着几分认真:“我不会拿她的生死开玩笑,她还活着。”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这次不是我的臆想。”

旋真还在花时间接受这个事实,林斐然便已经问道:“碧磬呢?”

旋真没能回答,平安看向如霰,他收回瓷碗,放到一旁,声线缓平:“落玉城出了事,如今她只能留在城外,不能归来。”——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73章 坚如磐石(增补) “——”这个称谓,……

落玉城离妖都并不算远, 不到两刻钟,夯货便载着林斐然与如霰抵达附近。

远远看去,玉砌的城墙微光莹莹, 在这暗流涌动的夜色中尤为宁静,庞大的护城大阵于半空轮转, 笼罩着整片孤城。

城前,不需费心探看, 便能见到许多攒动的身影。

城上, 仅有一人高立,她手持长弓,盘坐于顶。

两方阵无声对峙。

轮转的护城大阵十分缭乱, 令人眼花, 林斐然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仅凭身形便能认出她是碧磬。

她坐在高处, 身如磐石,竟然再难从中看出一点跳脱与烂漫。

巨变之下, 数月时间已经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

林斐然怔然看去, 在双方这摇摇欲坠的平衡中, 出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如霰垂眸看向那处,目光微闪,只道:“稚子抱金,豺狼垂涎。”

自从那片诡异的冰柱横行天幕,遮天蔽日,令两界陷入永夜后,许多秩序便渐渐在这暗色中瓦解,妖族之间向来不睦,更是乱象频出。

“永夜之后, 人心惶惶。

妖界不少部族的族老皆舍身预言,扬言新世界即将降临,旧元将随这道黑夜一同湮灭,无处可逃,但入密教则可在道主的庇佑下躲过混乱,重获新生。

于是,密教就此粉墨登场。”

如霰声音如常,语气却全然不似平日里那般轻巧。

林斐然思忖片刻,忽然想起一事,她道:“当初诸多妖族共聚妖都,想要将我逐出妖界时,好像也是因为某个极有威信的人占卜,说我是个祸害。”

但最后看来,灾祸是假,密教想要她身上这条灵脉是真。

密教早就与这些人有勾连,如今四处都流传这样荒谬的预言,反倒是不足为奇了。

如霰听出她的话外之意,抱臂扬眉道:“做出这样卜算的人,几乎都是各族德高望重的长者,再加上其他部族也都占出同样的结果,很难不信,不是么?”

话倒是没错,林斐然一顿,转头看去:“你也信吗?旧的湮灭、新的降临……”

如霰敛目,竟然没有直接否认,转而道:“我之前忙着找起死回生之法,并没有心力去分辨真假,是否有新旧交替,我也并不关心。”

林斐然闻言神情微顿,却又听他道。

“不过,在那段混乱的日子中,有许多人向我告知起死回生之法,其中一人就提过密教。

你也认识,就是那个隐居在妖都的人族修士,叫齐什么的,修为不低。

他那时正要带着妻子离开妖都,去往人界,临行前来找我,说若是想要起死回生,不如加入密教,甚至十分笃定,说一定可以再见到你。

——因为他就是这样和他妻子重新团聚的。”

如霰话音缓下,一双眼静静看向黑夜:“若不是因为杀死你的恰恰就是密教,我大抵就去了。

同样的,如果他们有这样轻易让人起死回生的本事,那么所谓的新旧交替,或许不是天方夜谭。”

林斐然心中百感交集,那一段时日是如霰不会轻易提及的过往,他一笔带过,只给她提供一种可能。

一种预言或许为真,而非众人勾连的可能。

她同如霰隐秘于高处,望向下方那片灵光,思及过往:“这么说来,齐晨果真是密教中人,按他的本事,位置绝不会低,或许,我已经与他交过手……”

可他口中说的起死回生、与妻子重逢,又是怎么回事,密教,或者说那位道主,当真有这样足以逆天改命的本领?

再思及他说自己一无所有,手中拿捏的唯有众多性命的话,他又是怎样一种存在?

林斐然很难再深思,只觉得心间掠过一抹寒意,那条锁于神魂的心链仍旧灰暗,她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难道早就知道,峡谷一战根本杀不了她?

深思不过几刻,林斐然立即摇头,人总是会在切实对阵之前,率先被自己的恐惧打退,她转动思绪,将自己从这样渐渐下坠的情绪中拉回。

她了然道:“如果连你对这个预言都半信半疑,那深信的人定然不少。”

如霰颔首:“万事无绝对,有人深信,就必然有人怀疑,就像对于你身亡一事,没有亲眼所见的人中,其实也有不信的。

这些预言出来后,不过月余,便有不少部族投奔密教,后来又发生些事,他们便分成了三派。

一派投奔密教,一派强烈反对,一派中立。”

他带着林斐然向前,渐渐靠近那座莹然的落玉城。

林斐然疑惑道:“什么事?”

如霰停下身形,下颌微扬,示意她看向那些涌动的身影:“密教并非来者不拒,入教者,需得献上三两三毫极为纯净的气机,不可多也不可少。”

林斐然再次听到这个词,又想起毁去那根冰柱前,看见成千上万道向天裂处汇涌而去的气机。

难道……天罚之物被毁后,他们又想出了其他法子?

林斐然尤为不解:“气机人人都有,只听闻有粗细之分,难道还有纯净之别?”

如霰颔首:“我此前也不知,后来才知道,人的气机是有分别的,譬如孩童与暮年老人,他们的气机便相差极大,一方纯净,一方浑浊。”

夜空之下,攒动的人影渐渐停下,却又很快汇聚一处,向落玉城而去。

如霰取出一枚潋滟的霞珠,放到林斐然眼前,继续开口:“气机纯净与否,其实也与年纪无关,许多人空有气机,却并不纯净,所以无法入教。

但谁说献上的气机只能是自己的?”

透过五光十色的霞珠,眼前的黑夜忽然变作昼白,莹莹微光的落玉城顿时变得光华灿烂,泓光满溢。

下方袭去的人影中,气机粗细相同,色如白雾,人人之间并无差异,而坐于城顶的碧磬,她的气机乍一看似乎与众人相同,但却更为稠白。

这差异极其细微,肉眼难分,但透过霞珠便十分明显了。

如霰收回手,让霞珠浮于她眼前,继续道。

“夺人气机,与害命无异,反对和中立的妖族人,大多都迁居到了妖都,妖界各处的盟约虽然在逐渐瓦解,但妖都仍有我们几人,暂且还算和平。

其他地方,都在伺机搜寻气机纯净之人。

整个妖界,气机最纯净的就是能够以身蕴养灵玉的玉石一族。”

林斐然终于明白其中因果:“既然如此,碧磬他们为何仍旧留在这里,不一同回到妖都?”

“妖族不似人族那般,不论去往何处,只要有一口粮都能存活。

玉石一族能够蕴养灵玉,恰恰是因为他们也需要灵玉反哺,你也知道,世间矿脉早已枯竭大半,幸而落玉城下尚存数条,他们离去后矿脉枯竭被毁,此后同样难以存活。

更何况,灵玉族向来人丁稀少,彼此情深意厚,这些矿脉之下埋着的都是亲眷尸骨,他们不会弃城的。”

突然间,一声铮鸣划破夜空,伺机而动的妖族人再度攻向落玉城,护城大阵开始运转,挡住一道道袭击。

落玉城的高处,碧磬持弓起身,数位年迈的族老飞身而下,向来子嗣稀薄的玉石一族,如今也只有他们并肩而立,纵然年少,也已经背负起一族生死。

她挽弓搭箭,肩上皮甲微寒,一轮旭日般的鸿光在箭尖亮起,又于暗夜中闪烁,脱弦而出的瞬间,如同火龙贯日,直袭而去!

林斐然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她的眉眼,一种坚毅、镇定而不屈的眉眼。

——碧磬已然破境。

如霰望向那道箭光,开口道:“如今妖界尚且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但落玉城便是那个例外。

人人都窥伺着这里,就像试图分食巨兽的鬣狗,只蛰伏暗处。我来时,他们不会出动,我一离去,便又扑咬上来,就算我日日待在这里,也只能止住一时。

密教一日不改口,闻风而来的人便一日不会少。”

林斐然远远看去,看着那一道挽弓射箭的身影,心中却在思索。

落玉城的护城大阵是艮乾圣者所设,轻易不会攻破,但这些人如潮水一般涌来,日日不断,说不准哪日真的会攻出一个漏处。

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如霰看着她,又道:“如今妖界暗流涌动,秩序开始崩坏,唯独妖都还算有规矩,但这也是因为妖都绝不插手其他部族事务的缘由,若是贸然出手援助落玉城,平衡打破,妖都也会被反扑。

气机稍显纯净的部族,如今大多都迁居到妖都,反扑的后果同样难以预料。

碧磬不想牵连,便索性让我们回妖都。

她说,她会保护好这里。”

林斐然静静看向那里,灰暗的誓心链重重坠在心间,她仿佛正站在细长的锁链上,左摇右晃,脚下的链条随时准备将她甩入深渊。

“我有一个办法。”她忽然出声,“还记得我刚到妖界不久,正是迷惘之时,你我坐而论的‘杀’与‘止’吗。”

如霰目光微凝,似是已经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数息之后才顿首:“记得。”

林斐然双手捏紧又放开,不是紧张,而是在放松双臂,她道:“你说,有时候杀戮是一种赞扬,不过那时是别人杀我。”

如霰曾同她说过,一人杀之,是为砧板鱼肉,十人杀之,是为败逃之兵,百人杀之,便是一方祸首,但千人杀之,就是乱世枭雄,万人杀之,那他便是对错本身。

她抬起手,比了一个剑诀:“那如果反过来,是我杀别人呢?”

杀一人、杀十人、杀百人、甚至千人、万人……

她以前认同如霰的话,如今虽然不反对,但也另有一番思考,她想,她把杀与止想得太过复杂,至少对她来说,杀就是杀,也只是杀。

她不需要赋予其他的意义。

就像救一般,救只是救,一切只需出于本心,不需要为了什么。

如霰开口:“你想以杀止杀?”

林斐然动了动手,从半挽的长发中取出一枚月轮,形如弯月,刃上寒光点点,映出她的眉眼。

这是当初同平安学习符文时,她赠给自己的宝器,如今恰巧也派上用场。

她看着手中之物,眼底微光在暗色中浮现,心间那条灰蒙的锁链也如同被风拂去尘土一般,暗色渐散,露出斑驳的光亮。

一旦她选择恢复灵力,誓心链将再度连贯到尽头那一处混沌中。

“我只是想,这是我该拔剑的时候。”

如霰双唇轻启,他这一刻有许多想说的话,比如她的誓心链、比如密教、比如种种局势,但临到嘴边,顿了又顿,却只说出一句。

“对我来说,就算你动手杀别人,我仍然会觉得是一种赞扬。

想去就去罢,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总是谁也拦不住的。”

他抬手,微凉的掌心按在她心口处,缓声说出一句咒言,片刻后,心链上缓缓蔓延的斑驳就此静止下来,脱落的灰蒙之色暂停,一切就停在这心链将明未明的时刻。

“这道锁心链非同寻常,咒言也无法断去,但至少能暂缓。”他收回手,顺势拨弄了下她的碎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都神游境了,随心而为。”

林斐然悬着月轮,缓缓离开他身侧,灵力逐渐开始充盈,汇入崭新的灵脉之中。

“等我三日。”

话音刚落,她戴上一顶幂篱,足下电光四起,顷刻间便如同天降神兵一般落到袭去的人群之中,附近的人还来不及惊骇,便已经被旋转而来的月轮波及,血色飞溅。

她如同疾风一般向城门奔去,身影所过之处,只能听到一声声戛然而止的惊呼。

碧磬及几位族老诧异看去,只见那道人影如迅雷一般游移,不过几刻便到得落玉城下,这人手中灵光暴涨,旋身将悬浮的月轮挥出,竟有浩然而磅礴的剑气荡开,如山倾海啸一般,将围袭而来的人击退数米。

所有人一道看去,来人只是穿着一身玄衣,头戴幂篱,提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寒影月轮,看身影像是一个高挑的少年人,暗色下却辨不出男女。

碧磬看了片刻,面色微变,她想,太像林斐然了。

如她这般设想的人不在少数,但人人都知道,林斐然被一击毙命,如霰也苦寻复生之法许久,她早已经死了,是密教圣女亲自取走的性命。

围攻之人看向她,面色微沉,只道:“来者何人?”

林斐然开口,声音不似寻常:“玉石一族守城之人。”

其中一人冷哼:“倒是听说他们这一族有几个年轻小辈,可你气机薄弱,并不纯净,全然不似玉石一族。遮遮掩掩的,你到底是哪族的孩子,现在说来,速速离去,我们可以不追究到你的本族。”

林斐然没再开口,其他人却以为是说中她心中秘事,讽笑两声,又轮番恐吓几句,见她仍旧不为所动后,便怒上心头,不再与她纠缠。

“既然不报家门,今日命丧当场也别有怨言,来日族中长辈找上门来,我们可不认!”

只是这人话音刚落,便见一道极快的寒光划过,如同许久未见的月色一般,轻然而柔和,这人周身一松,倏而倒落在这缕月光中。

众人一时噤声,却见那月轮已经回到那人掌中。

她抬起手,五指微弯,众人手中法器顿时嗡鸣震动起来,随后缓缓攥紧,一道难言的巨力倾轧而来,许多灵器在顷刻间被压缩成一团。

“你、你到底是什么境界!”

林斐然没有回答,只道:“攻城者,下场如同此人,你们还可以离开,否则,今日命丧当场也别有怨言,来日族中长辈找上门来,我不认。”

箭光仍旧从上空落下,一瞬又一瞬地照亮这道身影。

众人心中虽有惊惧,却并没有被这未知的境界吓退,只是暂且盯着她,缓缓撤去。

林斐然没有离开,也没有追袭,而是纵身一跃,停在护城大阵前,同怔然看来的碧磬相对。

夜风拂过,偶尔掀起她的面帘,露出里面那双深静的眼,碧磬顿时瞳孔一缩,但她没有像往日那般大喊出声,而是立即抿唇换了面色,如同初见一般,拱手道。

“我族落难已久,今日幸而得道友相助,请入内一叙。”

林斐然却摇头:“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