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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然 欠金三两 16420 字 4天前

第286章 易子而食 他本该是你,你本该是他。……

卫常在跪得太过板正, 那方木牌便只露出一角,林斐然看不分明,如霰却认了出来。

在林斐然假死的那三个月里, 他撞见过卫常在许多次,大多时候是见他与密教斗法, 剑意寂冷,其中又有几次是他已经灭去众人, 正拭剑收尾。

收尾过后, 他便会取出这方木牌,然后坐在一片漫漫血色中,于牌前燃上三柱绯霞烟, 直到烟尘散尽之时, 他才会缓步离去。

他只远远见到木牌上刻有林斐然三个大字,其余小字刻了什么并不清楚, 但想想也不过就是那几句话。

彼时他并未上前细看,一来是没有这份心力, 他满心都是要让林斐然活过来, 旁人做了什么, 他实在无暇顾及。

二来,若是看了,牌子定然是要被自己捏碎的。

“怎么这里就他一个人?”

林斐然的注意力早就从木牌上移走,她已经将周围视察一圈,心中正警惕张春和,毕竟这人总是神出鬼没,卫常在在此受罚,他岂会远离?

如霰这才转头看去,二人虽然在此隐蔽, 但位置很好,视野开阔,能看见大半个道和宫。

他道:“的确太过安静,四周那些峰谷与殿宇,应当是你们这里的长老居所,此时竟也熄灭大半,看起来走的人的确不少。”

林斐然并不意外,却给出了一个相反的结论:“这些长老,留下来的未必愿意与密教牵连,但走的人,肯定都是投奔密教去了。”

如霰扬眉:“说的有理。”

取血一事宜早不宜迟,林斐然观察过后,便打算直接冲入群英殿,可刚起身,便被如霰拉住了手腕。

他侧首看向虚空某处,出声道:“有人来了。”

二人再度隐蔽起来,一同看向某处,夜空中忽有一点灵光乍现,如同水滴入湖面一般,荡开圈圈波纹,在这道奇异的纹路中,一道身影从中穿梭而出,动作极快,似是在奔逃。

林斐然凝神看去,竟然发现那人就是张春和!

他手持银弓,袍角处划开几道裂痕,向来一丝不苟的道髻也有几缕碎发垂落,面色却一如既往,没有半分被人追赶的狼狈,只是眉头微蹙,有些困惑。

他飞身跃下,木质回廊中当即荡起脚步声,由慢到快,由重到轻,一步步逼入群英殿门。

他入门后,似是与卫常在说着什么,眉头越蹙越紧,也不知那人有没有回答,只是在某一刻,张春和不再开口,面色也渐渐缓下来,他将一块形制特殊的玉令取出,缓声说着什么。

林斐然二人离得有些远,只能听见步履声,听不见二人的对话,然而她却很快认出那块玉令。

白玉血纹,正面刻着“浩然”,反面刻有“天下道和,皆在一宫,心尚无情,有教无类”。

这是师祖留下的玉令,亦是道和宫首座的象征,谁拿到它,谁就是道和宫的掌权人。

他将这块玉令交给卫常在,个中寓意不言而明。

但卫常在仍旧只是垂首,被束缚的双手背在身后,既没有仰头,也没有抬手的动作,他就像一尊偶人般跪在那里,比殿里的几尊玉塑还要沉寂。

如霰从中看出端倪,出声道:“怎么在这个时候传位?”

林斐然同样疑惑,虽然张春和的面上不显,但他眼下的确是狼狈的,此时将令牌交出,又莫名多了些临终嘱托的意味。

“谁在追他?”

她才疑惑出声,便又忽然感受到一阵更为厉害的灵力波动,那波动甚至向此处蔓延而来,两人立即结印,隐匿得更深。

这样的修为,世间又能有几人?

果不其然,夜空中忽然响起一道箭鸣,锐利刺耳,一道灵光如流星般从天际划过,四周云层皆散,又以山倾之势坠向群英殿——

那本该是覆灭的一箭,在即将撞向二人时,群英殿中位列的数尊玉牌一同亮起,汇成一道灿色光芒,直直将这道箭光拦下。

轰然一声,震裂的嗡鸣声在空中绽开,风声呼啸。

原本还在道场中修行的弟子一惊,俱都向此处看来,有些胆小的留在原地,更多的却选择动身,渐渐靠近群英殿下方。

四周的群峰中,数位长老飞身而出,一同向群英殿而来。

然而在所有人动身之前,张春和率先回首看去,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到眼前,可他面色仍旧平静。

群英殿的上空,毕笙已然追袭而来,同样是长弓在手,凛冽的寒芒划过,令人不寒而栗。

她这次并未惊动太多人,没有教众在旁,跟随而来的只有、齐晨以及那位始终默然的搬山道人。

他们一同望向下方,张春和不语,卫常在仍旧低垂着头,没有回首。

在他们即将逼近群英殿之时,搬山道人挥起巨剑,猛烈的剑风嵌去,剑意与群英殿遥相呼应,玉牌上的光芒逐渐熄灭,竟于某刻将这道光芒破出一条狭道!

齐晨旋身而起,手中双剑掷出一柄,恰恰穿过这条狭道,直向殿中二人袭去!

张春和持弓在手,竟然没有动作,而那原本跪坐在木牌前的人却站起身,刹那间,他抬腿踢起昆吾剑,一声剑鸣出鞘,殿内覆霜,昆吾剑直直向前飞去,生生挡下了齐晨的一击!

剑声嗡鸣,令人耳根发痒,击回的昆吾剑恰巧割开他腕上的长索,又在即将落地前被他握住剑柄。

一切都如此行云流水,他回剑入鞘,并未看向众人,而是俯身捡起那块被震落的玉令,散下的长发滑落肩头,旋转展开,又很快收拢在胸前。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将玉令递还给张春和。

他没有开口,或许是声音还没有恢复,或许是不愿,但他这番举动已经表明了态度。

尚且留在道和宫的数位长老匆匆赶至,见到毕笙几人后,不由得出声道:“首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可是群英殿,岂能容他们在此胡闹放肆!”

几人原本十分气愤,但在见到张春和这番形容后,又忽然噤声,眸光颇有些不可思议。

他们与张春和相识已有数百年,便是他还是个小弟子的时候,也没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张师兄,你……”

几人欲言又止,张春和却只是看了他们一眼,甚至完全没有顾及逼近的毕笙等人,随后将目光全部投注在卫常在身上。

“什么意思?”

卫常在仍旧没有回答,只是回身将木牌收回芥子袋中,动作虽简单,看起来却完全没了先前那般沉重和寂冷。

群英殿外,毕笙抬手,示意齐晨二人暂且停下,她眯眼打量过去,看向这意料之外的境况,意味深长道:“他要走。”

如果卫常在要走,那么是不是……

她心中盘算着,没再动手,反而等在殿外,观望着下一步。

殿内,卫常在神色如常,似乎完全没有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场面一般,张春和没有伸手接过,他又递进了一分,其余长老见到那块玉令后,看向张春和的目光却更加复杂。

张春和扫过那块玉令,清明的眼静静盯着他,重复道:“什么意思?说话。别以为我不知道,见到她之后,你这半哑好上不少。”

卫常在抬眸,目似点漆,松姿梅骨,一如初见时那般。

“师尊,向诸位先辈跪拜之后,我便要下山了,这块玉令我不会收,你拿回去罢。

此间种种已了,所剩者唯有与你的一些前尘恩情,下山后,如有事相告,我仍旧会去做。

师兄常英颇得人心,为人公正,师弟常青亦是正直,天赋匪浅,他们任何一位做下任首座,都比我更合适。”

张春和淡然平和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他望过去,苍白的发凌乱垂下几缕,飘在眼前,失了几分仙骨,多了几分寻常老者的颓唐与执拗。

“你走不了,在救你的那日,你就向我发过心誓,你不可能离开道和宫。”

卫常在面色不变,只将玉令放入他手中,抬手将两柄长剑负于身后:“心誓而已,破了便好,无非是境界跌落,性命堪忧。

纵然如此,我也要去她身边。”

张春和却忽然一笑,看向他:“你如今心间寂冷,连观澜台都凝了冰霜,你不可能再动情。到底是对她还留有旧情,还是心有不甘,你心中清楚——”

卫常在垂目:“我当然清楚,我这一生,从未有哪一刻像此刻这般清楚。

我要下山,我要去她身边。”

张春和的目光变了又变,即便在这一刻,他也没有露出暴怒的面容,虽然神情已有波动,呼吸有了几分错乱,但他的目光仍旧是克制而沉思的。

他道:“糊涂!你修行到今日,吃了多少苦,逝去多少人?

无父无母、无兄无长,无亲无友,六缘几近断绝,这才到此番无心逍遥之境,岂是常人能修出的?

你下山做什么,去找她吗,常在,你去找她又如何,你二人之间嫌隙如此,她难道还会再接受你?

你还不是要一个人?

天地之大,唯有道和宫容你。”

卫常在沉默片刻,声音有种初初恢复的沙哑:“……我要去她身边。”

张春和看向他,目光一闪:“若你今日执意要下山,便只有杀了我。”

卫常在再度抬眼看去,两丸沉水银般的眼眸中映着眼前人的面容:“师兄境界同样不俗,做道和宫首座并不差,为何一定要是我?”

张春和望向他,第一次如此认真道:“……因为我知道,他们都做不到,道和宫不会在他们手下再度屹立,只有你可以。”

旁侧的诸位长老已然无言,怔怔看着此处,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恰在此时,毕笙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她沉思半晌,竟然出声:“若想夺回旧爱,何须下山苦追,卫小友若是愿意与道主联手,一切皆有挽回的余地。”

卫常在动作一顿,转眼看去,张春和也回首,面色却渐冷。

毕笙笑意不减,丝毫不顾卫常在眼中的冷意,用人之道,不在于真心跟随,而在于各取所需。

“反正你师父在密教也积攒了不少功绩,如今他犯了一个大错,我等要将他抓回惩处,正可惜这么多功绩即将被销毁,不如——全都转给你?

他的功绩,足以让道主为你实现任何一个愿望。”

卫常在没有出言,张春和却开口道:“与密教勾连,皆是我一人之罪,与道和宫无关。圣女如此循循引诱,又意欲何为?”

毕笙目光看过众人,忽而笑了一声:“张首座倒是说得十分大义,好像十分关爱徒儿,但不知你这徒弟知不知道,他的身世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场众人面色皆有变化,卫常在侧目看向张春和,不远处的林斐然二人对视一眼,当即趁着众人无暇注意之时,蛰伏向前而去,离得更近。

毕笙的目光紧紧看向卫常在,她今日似乎又多了些目的,显然准备冲他而去。

“没想到今日还有这般意外之喜,既然该到的人都在,张首座,不如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密教可从来不滥杀无辜之人。”

话音落,某位长老却嗤笑一声:“我看这诡异的天象就是你们弄出来的,死在你们手上的无辜之人还少吗!”

毕笙看他一眼,但并没有太过计较,很快将所有目光放到卫常在身上:“听闻你也去过东平仓,不巧,我们前不久查到一些事后,也去了那里,恰恰见到了另一个卫常在。”

有人忽而静声,不止是那些长老顿了顿,就连齐晨这样无心在此闲聊的人都注目看去。

林斐然知晓其中缘由,目光看向张春和,他没有半点即将被揭穿的惶恐,只是微微垂下眼睫,她又看向卫常在,他正看向张春和。

“师尊,下山之前,你能将这件事告诉我吗?”

张春和却道:“你如今还有好奇之心?”

“或许罢。”他想了想,回身向列位玉牌作了一揖,“如果不想说,那就让我下山。恩情尚在,我不想走到死生这一步。”

毕笙向前走去,在群英殿前止住脚步,出声道:“卫常在,你不想知道是谁教你从四季长春的东平仓,带去……”

张春和开口:“时至今日,如果你想问、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与其借旁人之口说出,不如我自己道来。

毕竟,如今的你已经不会再感受到痛楚。”

卫常在静立原地,仿佛就如他所言,他心中似乎没有半分波澜,只是静静看去,眼中荒芜一片。

片刻后,他开口询问:“东平仓的那个卫常在,与我有何关系?”

群英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看着、听着这一刻,纵然不知过往发生什么,眼下却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一个惊骇的秘密浮出水面。

张春和回身看向列位玉牌,看过一个个先贤的圣名,随后道。

“他本该是你,你本该是他。”

卫常在似乎已经意识到什么,心中那片寂冷的荒原忽而有风吹过,轻而刺痛,他指尖微动,目光看向那道此时有些狼狈的身影。

在游方镇那条深沉的溪流旁,那片阴郁的竹林中,那场寒冷的雨幕下,年幼的他也曾见到这样一抹身影。

仙骨飘飘,遗立林中,扎着一个整洁的道髻,手持拂尘,恍如一个初临世间的仙者,他在竹林中打坐,闻声睁眼看去,看向那个肮脏而瘦小的孩童。

他带着一个熟稔的淡笑,温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伤得这么重?这样大的雨天也要出来伐竹挖笋吗?”

那一天,他破天荒的什么也没有做,而是抱着膝,和这个老者一同在竹林中听了一个下午的雨,宽大的油伞遮着头顶,他不像以前那般冷了。

纵然因为什么也没做,回家挨了一顿打,饭也没能吃上,但他还是在冷床上回想着这一幕。

这个老者说,他根骨奇佳,天资聪颖,所以要做他的师父。

他要带他离开这里。

竹林中的那道身影,渐渐与眼前这人重合,然而过往回忆却被那句话击出一道裂痕。

虽然心中已经有所推测,但他还是哑着声调,说出那句话:“……什么意思?”

在一片寂静中,毕笙又向前一步,跨入群英殿中,缓缓逼近的步伐踏入耳中,随同心跳一道开始在他耳膜处鼓动。

“还不明白吗?

你本该出生在东平仓的那个仓廪富足之家,从小受尽父母宠爱,养出一颗纯净之心,而替代你的那个卫常在,本该降生于游方镇,活在那对夫妇的长鞭之下。

是他,在你二人出生之际调换,从此之后,你们的人生便大有不同。

你成了那个被遗弃在长鞭之下的孩子。”

骤然听到这样的往事,在场之人无不吸气,而林斐然心中原本早有猜测,只是一直无法确定,眼下真的听到真相,却仍旧有当头一棒的错觉。

她都如此,更遑论是卫常在。

他眉头微蹙,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心下似有万千情绪想要破土而出,但那片心野已经被冰封,他只能生出一种无法宣泄的无力与茫然,反反复复在周身折磨。

顿了许久,他的手终于松开:“……为什么。”

他也只能问出这样一句。

毕笙看向那个面对列位玉牌的身影,声音渐冷,问出同样的话:“我们也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若不是你多此一举,如此瞒天过海数年,又岂会有林斐然这样的变数出现。”

也正是因为发现此等因果,她心中十分愤怒,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听到自己的名字,林斐然眉头微蹙,不明白她为何会在此时提到自己。

在场之人或有不解,或有愤怒,或有心寂,但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影响到那个人的心绪,在众人发问时,他已经点上三炷香,又向先贤作了三揖,随后将香奉上。

“道和宫不会覆灭,有他在,定然还能长盛数百年,诸位心血未干,但弟子愚钝,此生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上过香后,他回身看来,目光先是看过神情各异的几位师兄弟,看向目光晦暗的毕笙,最后才落到卫常在身上,给出一个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答案。

“为了道和宫。”

“为了断情。”

“为了今日——”

他向前走去,一步一句,却都如重锤入耳,落入卫常在那片鼓动荒芜的心间——

作者有话说:唉,命运命运……

ps:谢谢追更到现在的读者给我的评论鼓励[可怜][可怜][亲亲]

第287章 断情 “卫常在,站起来。”

一阵冷淡的夜风吹过, 林斐然原本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心中没来由地一悚,抬眼看去, 只见枝影摇晃,檐下灯火摇曳, 一点浅淡的雾气盘落檐角。

天幕中云层堆积,像是要落雨。

她眉头微蹙, 视线转到那团雾气上, 下一瞬,那原本飘然的雾气像是生有双目一般,淡淡转动, 随后竟然向此处飘来, 不轻不重地落到她与如霰头顶的枝叶处,如同一团雾花。

她正打量着, 群英殿中的人却有了动静,她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原来是卫常在, 他走上前去, 同张春和平视, 因是背对着他们,所以林斐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见到他越发挺直的脊背。

“什么又叫为了今日?”

张春和没有直言,他侧身走了几步,恰巧站在毕笙与卫常在之间,他的目光竟然看向她,面容隐没在殿中的灯火下,半明半晦,但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毕笙意识到他要说什么, 原本看戏的神情一顿,转而沉声道:“道主心善,纵然我等要带你回去惩处,却不会取你性命。

你心中应当有数,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

不挑明,你与我们尚可修补,说了,可就是前尘归无,功绩皆毁。”

张春和一笑,玉白的拂尘垂到袍角,其上无尘埃,他看向这间群英殿,目露畅怀。

“那又如何,这些在我眼里原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过后,常在将会破入神游,离天人合一不过一步之遥,有他带着道和宫走下去,必定能再现辉煌。

……如此一来,我已不负师命。

唯心唯愿,这就是我的道,如今道已至,心愿了,死又何妨。”

毕笙眸色渐冷,在如此危险的距离之下,右手瞬时结印,步法踏上,眨眼间便袭至张春和眼前!

张春和也早有所料,所以才站到卫常在身前,他立即抬手应对,但先前便已经同她鏖战几轮,已然受过伤,此时对上更是有些勉强,他堪堪接住一掌,下一击便被击退数步,撞上一直没有动作的卫常在。

其余几位长老立即出手阻拦,但哪里是无我境修士的对手,只对过几招后,便被一阵破开的灵力震退!

几人撞上周围横梁,又很快围拢至张春和附近,他们一同看去,却见毕笙手中悬着一个玉梭模样的灵器,长梭一转,瞬时发出数百道银丝,如同细微的蛛网一般遍布大殿,恰巧将几人禁锢在中心处。

她不过上前两步,银丝立即绷紧拉直,大殿开始轻颤,殿中横木发出一点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你当然可以说,毕竟躲到了卫常在的身旁,我的确不敢动你,但今日听到这话的人,我不可能再放他们出去。”

先前那一击并不算弱,足以令张春和血气翻涌,灵脉尽颤,此时又有这样的灵力压迫,内外挤压间,一点鲜血便溢出嘴角,滴落在那银白的拂尘上。

“张师兄!”其中一位长老回身看他,颇为痛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与此等狼子做交易,岂能落得半分好处?”

张春和推开他的手,独自站直身:“我答应过师父,如今也不过是种因得果,我也没想过要什么好处。”

毕笙轻笑:“没有好处?若什么都没得到,你又怎么会苦苦攒下这么多功绩?

张春和,走到今日或许当真是你的果报,先前追袭你时,不少宗门大能分明见到了,却视若无睹,今日怕是也没什么救兵了。

道和宫难道还有以后?”

张春和却不为所动:“与密教相处数年,知晓的秘密不多,但我至少能断定,你们有不可杀之人,有他在,就有以后。”

几人对话之时,卫常在只是在一旁看着,他向来自诩最能分辨善恶,但如今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却已经无法从中厘清。

恰在这时,夜空中传来一声剑吟,随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立即回首看去,就连卫常在都心中一动,抬起了眼。

会是她吗?

殿外的长廊顶处,立着一道与夜色相融的身影,那的确是女子身形,她走上前来,廊上瓦甍叮当作响,由远及近,她很快出现在廊檐上,灯火映照下,紫色袍角微扬。

是裴瑜。

卫常在目色微黯,收回目光,仿佛方才怦然跳动的声响不过是错觉。

毕笙看去,双目微睐:“你怎么会来这里?”

裴瑜将手中之物抛出,随即抱剑站在高处,腕上几对银环叮铃作响,她的目光扫过下方,这才缓声道。

“方才收到道主手谕,他请圣女立即回教,有要事商议。”

毕笙的目光却只是在她身上打量,随后才展开手中的澄黄花笺,目光从墨字上一一划过。

纵然有这份手信,她却没有轻信,忽而出声道:“你好像才入教不久,不知可否知道,我与道主能以心音相传,手信真假,一问便知。”

听到此处,裴瑜眸光微闪,毕笙见状才露出一点笑意,却不是开心,而是轻慢:“希望今日没有理由让我真的将你们道和宫弟子一网打尽。”

她双目微合,结印在心前,一点淡淡的灵光溢出。

回廊之上,裴瑜心中同样犹疑,但她的手却已经握上剑柄,目光落到张春和身上,带着一种少见的冷然。

不论张春和为人到底如何,她终究受恩颇多,两人之间带有几份恩义,此次她愿意冒险前来,也不过是为了了却那一点恩情。

此举已经算是兵行险招,有用最好,如果败露……

那她也只好再度向毕笙表明立场。

然而几息之后,毕笙缓缓睁眼,神情竟然有些不可置信,她再度看了手信一眼,这才收回玉梭,转身走出群英殿,看向齐晨二人。

“愣着做什么,回罢。

道主有令,不必由我们向他动手,他若要将那些事说出,自然活不过今日。”

走过廊下时,她看向立在高处的裴瑜,面色细微变化,但还是出声道:“你也随我们一同回去。”

裴瑜这才悄然松开剑柄,背上已经是冷汗一片,她轻轻缓了口气,再度看了张春和几人一眼,随后便一语不发地离去。

几人如同一道迅雷而来,又只能不甘地离去。

群英殿内还留有银丝穿破的痕迹,漆木中布满细微的孔洞,一束光照过,被分成数缕,散射向黯淡的夜空,那里,云层已经黑透,空气中升起一点潮意。

张春和没有被任何人搀扶,而是向几位长老摆了摆手:“去安抚那些弟子罢,今晚,我会向所有人宣布传位一事。”

几人面面相觑,视线又落到卫常在身上,暗叹几声后,才抽身离去。

他们刚走不久,张春和便转身看向卫常在,林斐然与如霰对视一眼,再度向前探去,无声落到回廊之上,静默蛰伏。

紧随他们而来的,还有刚才那团薄淡的雾气,它没有停留在二人身侧,而是更为靠近,缓缓晕落到檐下的灯火中,如同一团浮起的青烟一般。

群英殿内,阒然无声,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随后还是张春和打破这点沉默。

他擦去唇角的血色,缓缓出声。

“我此生不是第一次见你,在这之前,我们还做过许多次的师徒。”

话音刚落,张春和便听到一阵钟鸣在脑海中炸开,震得目眩,一口更为猛烈的血色从口中喷出,洒落满地,忽然间,几笔金色咒文从他额角显现,爬过额间那道金红细纹,渐渐向下蔓延。

卫常在也为这话惊异,立即抬眸看去,却又见到他如今这幅形容,心中微动,下意识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他默然片刻,收回手,哑声道:“……你的意思是,你重活了一世?”

张春和摇头,他想要出口,可又像是被什么扼住咽喉,只能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但在某一刻,仿佛某种禁锢解开,他的声音终于连贯。

“不是一世,是许多世。常在,我收你做徒儿,至今已是第九次。”

话音落下,金色的咒文已经蔓延到眼睑处,一笔一划压下,像是要刺穿他的双目一般,但他却不大在意,只是结印洗净拂尘,声音仍旧平和。

“你见过秋瞳,所以去了东平仓,见到了另一个卫常在,因此对自己的身份生疑,这些我都清楚。

自从知道她也重生之后,我便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

这几句话如同惊雷贯耳。

檐下青灯忽然摇动,那点薄雾缓缓凝聚,又渐渐散开。

林斐然更是震惊,她甚至无暇注意到那点雾气的动静,双目倏而圆睁,甚至微微起身,将身下的琉璃瓦压出一点声响,不过殿内二人太过专注,并未注意到这点异动。

如霰看向二人,眼中也露出一点罕见的惊色。

卫常在垂目,视线四处游弋,却找不到一个落点:“……九次师徒……”

张春和颔首,回身看向列位玉牌,咒文已然划过双目,蔓延到眼下,如同一道道细长的泪痕,但他眼中却不带有半点悔意。

“你的确在东平仓长大,父母身体虽然不好,但家境殷实,待你如珍似宝,你也时常承欢膝下,虽然性情有些冷淡,但有他们教导,到底还算不错。

我云游而过时,他们恰恰病重,撒手而去,我见你天资极佳,便收你为徒,带你回山。

那是我第一次收你。”

“还记得我以前告诉你的‘预言’吗?

那不是什么卜算,而是真切发生过的事。”

“入山后,林斐然心悦于你,便依仗其父遗留的恩泽,向人皇请愿,与你缔结婚契,林斐然其人十分骄纵,你不愿,人皇便向道和宫施压。

你原本就无心情爱,便也无所谓这些事,为了门内弟子的安宁,还是应下了。

只是,谁又能料到,你后来遇上了秋瞳。”

这些话落到卫常在耳中,犹如天书一般,十分遥远模糊,也十分不可想象。

但听进林斐然耳中却十分熟悉,这就是原书剧情,他们的故事本就该像这般。

张春和看向摇曳的火光,话语有些停顿,夹杂着片刻的回忆,对他而言,这又何尝不是许久许久之前的旧事。

他叹了一声,金色咒文蔓延至唇角,同那渗出的鲜血交融在一处,又被他抹去。

“你与秋瞳两情相悦,但她终究是妖族,与你难以同道,我与其他长老心中岂能甘愿,便阻挠数次,但最终还是没拗过,你们成婚了。

成婚之后,你自请下山,与她四处游历,全然将道和宫抛之脑后。”

卫常在呼吸颤动,散下的发丝遮掩双目,张春和说的这一切都像天方夜谭,他从未经历过,便谈不上什么感触,他的回忆中只是不断重现那一幕。

林斐然躺在床上,双目垂泪,静静看着他,然后解契。

他问道:“那慢慢呢,她也同意我与秋瞳成婚吗?”

“慢慢?”

张春和看他一眼。

“据我所知,林斐然没有这个小名,那时你也很是烦她,她与裴瑜不对付,两人时常在山中争执,秋瞳出现后,便一同将矛头对准了她。

她们对秋瞳做过不少事,后来东窗事发,人人指摘,我能保下裴瑜,却不好再留下她,便将她逐出山去了。”

卫常在倏而抬头,一双漆目看去:“她就此不知所踪了?我没再去找她?”

张春和体力不支,跪坐到蒲团上,摇头道:“你不喜欢,又怎么会去找她。”

卫常在目光颤动,缓缓收回,许久才哑声道:“那不会是我。”

张春和却道:“那就是你,只是,你与那个面冷心热的卫常在,已经截然不同。”

卫常在抿唇:“后来呢,她去了妖界,和那个妖尊在一起了,是吗?”

张春和同样摇头:“她对妖族不喜,怎么会去妖界?后来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但是——”

但是。

“我从没想过让你放弃秋瞳,回到道和宫,我想,你要过自己的生活,那就去过,我是一派之长,又怎么能将一切加到你身上。”

彼时的张春和——他自认自己那时亦是个开明心善的师长,与其他宗门的掌门没有任何区别。

座下弟子要去追寻幸福,他心中纵然抱憾,却也如同其他人一般,以祝愿的心态放人离去。

他想,时日还长,弟子众多,难道还寻不出一个继位之人吗?

但数年过去,道和宫中竟然真的没有一人成材,宗门大比之际屡屡败落,道和宫已显颓势,声名渐落,甚至连比试前十都只有一人勉力步入。

师父临终之际,只要他守好三清山、守好道和宫,但他连这都不能做到,连这都要毁在他手中。

就在这个时候,某位长老说起一句无心之言提点了他。

“若是常在还在就好了,有他在,魁首岂会被太极仙宗夺去?”

张春和又想到卫常在,心中蓦然升起一点希冀。

他想,卫常在没有烧香叩首,并不算真正的下山弟子,他们也游历数年,携手数年,如今寻他回来,等到下一位弟子成材之后,他再去逍遥也不算迟。

心中打定这番主意后,他立即动身,打算游说卫常在,但还没靠近,便遥遥见到他和秋瞳正与一队散修对峙。

……卫常在的剑变慢了,慢了太多。

修剑就是这般,不论境界多高,剑术都是不进则退,一日不练,便会后退一日,数年搁置,便会越来越慢,一身好骨头也会跟着迟钝。

张春和远远看去,心中竟有些说不出钝痛,不是为了此后的宗门大比,而是痛心于这个徒儿的天资,痛心他的刻苦。

寒来暑往,孜孜不倦,他才能练就那般剑意,如今不过分心几年,便荒废至此,他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过往?

他心中五味杂陈,但见到二人一同坐在草地上说笑时,他还是没有上前惊扰,回了三清山。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忽有一日,秋瞳慌忙间敲开山门,带着重伤难愈的卫常在回山救治。

问过之后,他们才知晓,二人原是为了取一灵宝,误闯秘境遇难,卫常在身受重伤,或有性命之忧。

张春和几人立即为他施救,他善于炼丹,精通药理,很快便想出一个方子,只是这个方子中缺一味最重要的灵宝——剑骨。

剑骨难养,又十分珍惜,眼下情势紧急,根本没有时间去寻找、磋商,他们又恰巧知晓一人生有剑骨。

“……”

卫常在闭目,心中似有什么在鼓动,漠冷荒芜的心野开始松动,冰封一片的心迹渐渐传来碎裂的声响。

他指尖微微抽动,抬眸看去。

“所以,你们取了她的剑骨?”

张春和同样看来,他如今的神情中,已经全然不见过往那般的柔和与悯然。

“是,为了救你,我们取了她的剑骨,但没有告诉你。”

他长叹一声,金色咒文从脖颈处延伸向下,没入衣襟。

“那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恰恰为此后埋下祸根。”

卫常在醒来后,感念众人倾力救治之恩,便答应今后时常回山,为宗门出席大比。

一切仿佛又回到正轨,有了剑骨在身,他练剑便是一日千里,有他出现,道和宫一挽颓势,原本稀少的弟子开始增多,许多良材拜入山门,声誉渐渐如初,不负天下道和,皆在一宫之名。

“一切的转折,就在你们出游至三桥时,遇见了林斐然,见到她暴毙眼前。

回程途中,你渐渐猜出自己苏醒的缘由,猜出自己身上换有剑骨,心中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真相,不久后便惘然入魇,进了迷途,陷入天人五衰的绝境。”

说到这里,张春和猛然喷出一口血色,金色的咒文已经在他腹部亮起。

“后来,因为某种机缘,我再度苏醒……这一次,我没有再取剑骨,甚至没有让秋瞳拜入山门,但你们还是遇见了,就像某种无法抗拒命运一般。

遇见、心悦、离山而去,道和宫开始衰败。”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我都竭尽全力阻止你们相遇,也有成功的时候,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下山,道和宫的衰败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

林斐然听到这里,已经半蹲起身,遥遥看去。

说到此处,张春和笑了一声,并不是怅惋或遗憾,而是纯粹的笑。

“后来,我开始不拘泥于你,转而培养其他人,不论是常青还是裴瑜,稍有天资的,我都会竭尽全力,但最后的结果都一样,甚至更差。

有一次,道和宫就在我眼前倾覆,这些玉牌全都化为齑粉,师祖画像燃在大火之中,散作灰烬。”

“——常在,见到这样的境况,我要如何能甘心?”

卫常在闭目,心中几近消失的情绪隐隐开始涌动,他听到自己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所以呢。”

“所以,我试过许多次之后,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

张春和抬眼看向整洁的玉牌,出声道。

“我要为你断情。”

“人从出生始,接触到的第一段情,就是最无法割舍的亲眷之爱。

你的父母,那两个孱弱的凡人,在你心中种下了最难以拔除的种子,是他们让你懂得去爱,能够去爱。

所以我精心挑选,择出了一对最为淡漠恶毒的父母,在你出生时,与他们的孩子调换。”

“此为断亲。”

卫常在睫羽颤动,喉间逸出一点颤音,呼出的气息带有霜寒之意,几乎凝冰。

“回山后,我将你带在身边,只督促练剑,甚少让你与旁人接触,此为断友。”

卫常在闭上双目,心中早就冰封的那片野原轰然裂开,原本应该消失的情绪从裂缝中丝丝溢出,他的手开始颤抖,气息逐渐紊乱。

然而张春和还在继续,声音虽然已经变得沙哑,但语调仍旧算得上平和。

“这一世,你性情大变,有时候连我也捉摸不透,这很好,但为了防止意外,我还是将林斐然与秋瞳之事全部告诉你。

后来,我发现你对林斐然的态度有所不同,心中便有些生疑,我想,难道你会喜欢上林斐然吗?

毕竟,这一世的林斐然也与以前截然不同。”

听到此处,林斐然几乎一窒,她已然站起身,看向殿中二人,甚至与张春和对上视线。

“她的不同,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她实在变得太不一样,我想,这样的异数,迟早要成为密教的眼中钉,不如趁早将剑骨换给你,也算物尽其用。”

卫常在呼吸更乱,但他面上显出的不是怒意,而是一种无力与超出承受的心悸之感。

……他想让张春和住嘴,他不想再听了。

可他仍旧继续:“后来,我便时常观察,既然要断情,爱便是最重要的一环。你爱谁,我便要你杀谁证道,以明无情之心。”

“你很聪明,懂得遮掩,甚至骗过了我,若不是林斐然出事,你忍不住去寻她,秋瞳或许便要被误杀了。”

“好在一切都来得及,林斐然进境太快,又有妖尊在旁,只以我们动手绝无可能,而密教恰巧要杀她,他们要做的与我所想的不谋而合,我便与他们联手,做了那个局。”

“峡谷那日,林斐然被一箭穿心,自此陨落,虽不是你杀的,但结果也一样。”

“你看,你破入逍遥境了。”

“此为断爱。”

卫常在双手颤抖,点漆似的双目甚至无法聚焦,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想林斐然身死那日,终于,一切情绪破土而出,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如同窒息一般,脱力跪在殿中,披散的乌发垂落胸前,清泪终于再度从眼中滚落。

像是应和一般,此时天幕中卷积的云层终于堆叠至峰顶,不需一道雷声,冷雨便已悄然落下,它们透过屋脊上的孔洞,化作小雨淅沥落入殿中。

滴滴垂下,一块又一块铜钱大小的水痕从他那身淡蓝的道袍中泅出、晕开,最后变成墨一般的深蓝。

他开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今日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张春和静静看着他,望着那滴落的泪珠,心中或有片刻的不忍,但很快消弥。

他的善念、他的柔和、他的不忍、他的疼爱,早已在许多次的重来中消磨殆尽,支撑他走到现在的,唯有执念。

泛着金光的咒文已经蔓延至小腿处,他缓了缓,撑着起身。

“因为,我就是断情的最后一环。”

“我是带你离开游方镇,抚养你长大的师父,我同样是你的一段寄托,从准备做这一切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一日,我就一直等着这一日。”

他抬手,抽出卫常在身后的昆吾剑。

“等着把这一切真相告诉你,让你杀了我,报仇雪恨。”

此为断念。

自此,他的世间将无爱也无恨,此为心寂天地。

“恨吗?杀了我罢,我说了这么多密辛,不死在你手中,我也会死在这金光咒下。”

卫常在看着他,瞳孔颤动,心绪呼啸而出,他无力抗拒,只能任由张春和拉起他握剑的手,落到心口处。

在剑尖即将没入之时,一道剑鸣飞来,将昆吾剑弹开数米。

他转头看去,殿内晃着一片刺目又茫然的白,他似乎什么都看不清,眼中却径直闯入一抹温润而坚韧的玄色。

林斐然负着金澜伞,终于踏入群英殿。

张春和被剑气撞退数步,身上咒文渐渐开始旋动,他只能倚着梁柱喘|息,再难向前走一步。

然而在这一刻,她腰间芥子袋忽然冒出一点光亮,几声哗然的书声过后,一道浅淡的墨影出现此间。

师祖默然立于殿中,透过这道雨幕,望向一块块玉牌,然后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的目光停顿片刻,随后转头看向张春和,一声轻叹逸出。

“小诚是我最洒脱的弟子,若他知道自己的临终之言能让你执念至此,心中必定悔恨万分。”

张春和怔然看去,苍老的面孔有了变化,他似乎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师祖那日,彼时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

“师祖……”

师祖走上前,半蹲身子,与他平视:“孩子,世无恒久之物,天下之流,分久合,合久分,皆是道之所在,何必强求。

道和宫即便倒塌,埋在这里的家伙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道早已传遍世间,如此,又何必拘泥一宫?”

咒文转动越发快,张春和看向眼前之人,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无法开口。

师祖看着他,默然片刻。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我又能说什么……

能从两界大乱撑到此时,你们的确已经尽力,我该说一句多谢——睡罢,天还会再晴。”

师祖从芥子袋中出现之时,林斐然已经走到卫常在身前。

卫常在看向她,目光中带着他不自知的祈求,他以为她是来帮他的,他甚至勉力伸出手,握住她垂下的袍角,可她只是停在他身前。

以一种熟悉的语调开口,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般。

“卫常在,站起来。”

他静静看着她,在这溺毙般的窒息中,哑声问道:“……你是来救我的吗。”

“没有人能救你,除了你自己。卫常在,你要自己站起来。”

雨仍旧在下,但在她出现后,冰冷的落雨全都被隔绝之外,她将长剑插入原地,另一手撑着金澜伞,立在身前,身如剑影,屹立不倒。

那把他奢望过许多次的伞,终于也遮在他的头顶。

她说:“我不会拉你,但我会等在这里,等你自己站起来的那刻。”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再度站起来,就是另一种重生——

作者有话说:张春和无疑是个坏人,但从他自己的视角,他也是在行道,虽然歪了……

ps:卫常在这条线终于收完了,这章太多了,写得停不下来,狠狠熬了个夜,希望明天也能这样[化了]

第288章 铁契丹书

雨还在下, 水滴从先辈的玉牌上冲刷过,划过上方每一个名字。

撑开的伞被拍出噼啪声,一点点进入他的耳中。

心中的冰原仿佛也随在这样的声响中彻底破开, 原本的漠冷与迟钝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口迸发出的跃动。

或许是悲痛, 或许是伤感,或许是愤恨, 不论是什么, 这些都让他的思绪回暖,原本的压抑与麻木全被冲散,他终于再度拥有活着的感受。

卫常在乌发四散, 直直向上看去, 红伞掩雨,她的双眼如同一泓清泉, 静静倒映着他的面容,既无可怜, 也无不忍, 却能让人感到一种无言的强大, 好像只要有她在身旁,谁都能够站起来。

她就这么等着他,好像回到了过去一般。

她永远都是这样,如一柄不弯的孤松,站在前方为他引路。

“卫常在,松弛有度,该练剑的时候练剑,该钓鱼的时候钓鱼。”

“卫常在,你不会哭就算了, 怎么连笑也不太会,你看我,像这样笑……”

“卫常在,只要拔剑就好了。”

“卫常在,我会在这里等你。”

……

每一句话都犹在耳畔,是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语调,幸好,今时今日,她还在。

卫常在缓了片刻,身体还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有些颤抖,他撑着站起身,身上渐渐有散乱的光点逸出,看起来像是因为心境有损,由此境界跌落。

但他全然不在意,只是倚着林斐然,用那刚刚恢复不久的声音说道:“……抱一抱我,好么,给我一点时间。”

林斐然一顿,扶着他手臂的手落到他后背。

“你的境界在跌落吗?”

“……不知道。”

落雨之中,张春和倚坐在柱子旁,金色的咒文已经遍布全身,眼下已经如同烧灼一般开始融化流淌。

他没有再看师祖,而是如同以往一般看向卫常在,眼中罕见的露出一点迷茫。

“这不是境界跌落,而是先前被封住的灵力溢出,它们在修补你的心脉……但不可能,你走的分明是天人合一的,情已断,又怎么会再生?”

此时的他如同一支正在燃烧的蜡烛,皮肉如蜡油融化滴下,混在雨水之中,却仍旧没能将他眼中的固执融化半分。

他看向此处,口中喃喃,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面上渐渐露出一抹不可置信。

他撑着地板,水洼中倒映着他猛然睁大的双目,他奋力向前挪动几寸,哑然出声道:“你、你修出的根本不是天人合一道!”

震惊、愤怒、无措、不解。

即便是刚才见到师祖,他也没有露出这样复杂的神情。

师祖站在一旁,口中溢出的唯有叹息,他道:“从一开始,他修的就不是无情之道。”

林斐然之前在无间地中修养时,他曾与卫常在坐而论道。

他原本也以为卫常在修的是天人合一道,只是所悟有些偏差,未能分清大爱与无情,所以天资极好,却迟迟不能进境。

他抱着指点的心态而去,但论至中途,他心中便明了,卫常在修的并非天人合一道,更不是无情。

张春和挪动几寸之后,便再没能上前,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这样的动作,可他还是仰头看去。

“常在,当初你心澜有变,破入自在境时,剑心化形,我让你去见,那时候我问你,你在剑心中看到了什么,你说,你见到了明镜、见到了苍生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