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徽音的前未婚夫婿
三月三, 上巳春宴。
曲江碧水东流,江面浮着一层薄纱雾气,城东的灞水江畔笼罩一层盈盈青绿。浅滩上, 彩衣宫婢已设下层层青幄,微风拂过, 露出内里铺设的蒲席与漆案。
右侧的岸边,长长的青幄纱帐连成长龙,每隔十步立着一个配刀的精锐甲兵,重兵把守的最前方赤金绛纱里, 坐着南朝最尊贵的帝后。
贵戚的华盖安车都被拦在曲江口,接受士兵的检验和搜查, 裴夫人已好转不少, 仍然不能下地,贺佳莹自告奋勇在府内侍疾, 只有徽音和裴彧坐在马车内。
徽音撩起车帘,曲江口众多的华盖马车都由宫令安排停在了后侧的空草地了,有太子仪仗,吴王和鲁王的车架,傅阳长公主府的马车, 还有外戚平氏, 郑氏以及琅琊王氏和苏家。
马车停住不动, 车外声音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外面有人恭敬的请裴彧下车。两人对视一眼, 裴彧整理下衣着率先下了马车, 徽音跟在他身后。
她扶着脚踏准备抬步,已下了马车的裴彧突然回头看着她,向她伸出手臂。徽音迟疑一下, 抬手搭在他手腕处,提着不便裙摆下车。
立时便有人拥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恭维裴彧。她静静的站在裴彧身后,微垂着头,旁边有人认出她,指着徽音道:“这不是宋女郎吗?”
议论纷纷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徽音身上,她掐着手心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平静下来。
裴彧不动声色的拦在徽音面前,挑眉看向叫破徽音身份的人,眉间上挑,“鲁王好眼力。”
鲁王暧昧的笑笑:“裴将军果然利害,我说这大美人怎么突然没了消息呢,原来是叫你藏起来了啊。”
他话音里的意思让徽音觉得恶心,裴彧不理会吴王,抬手唤来旁边等候的宫婢,吩咐道:“带着她去见皇后。”
徽音看了他一眼,跟着婢女转身离去,走离很远后还能听见他们的调笑,无非是在谈论裴彧如何拿下她以及一些淫语词调。
宫婢将她一路带到明黄纱帐前,将她交给皇后身边的婢女阿荞,阿荞带笑的迎上来和,以往宫宴两人见过几面,还算熟络。
阿荞引着徽音进帐,帐中陈设华贵,青玉案上摆着博山炉,烧着的苏合香,清香淡雅。
两名宫娥跪坐在锦席上,手捧朱漆盘,盘中的棠棣花娇艳欲滴,带着晨露。
裴皇后穿着金绣鸾纹的深青曲裾,高髻挽起,妆容雍容典雅。她面容明艳,嘴角微微上扬,凝望着徽音。
她身边还跪坐一华服少女,清纯灵动,眉眼可爱。
徽音抬手跪拜下去:“妾请皇后陛下万安,睢阳公主安。”
裴皇后示意阿荞扶起徽音,语气温和的让她坐下,“许久没见你了,如今可好?”
“妾一切都好。”
“坐近些让予瞧瞧。”
徽音起身,身后的阿荞将锦席移至青玉案前,徽音小步移过去坐下,与裴后距离极近,近到她都能看见裴后眼角上的细纹。
睢阳公主赵央则是一脸亲近的靠在徽音肩上,睁着猫儿似的琥珀眼撒娇,轻嗅徽音身上的淡香,抱着她的手臂轻摇:“徽音阿姊,我好想你。”
徽音伸手摸摸睢阳的脸蛋,宋家未覆灭时,她时常出入宫廷,与睢阳相熟,小公主是帝后的幼女,自幼千娇百宠长大,性子却极好,可爱亲和,无半分娇纵。
阿父出事时,裴后屡次上书替阿父陈冤,施以援手,阿母病重,裴后也命太医令去给阿母看过病,徽音很感激她的恩情。
裴后拉着徽音的手,仔细的端详她的面容,问道:“裴府的日子不好过吧?”
徽音答:“裴府众人待妾很好。”
裴皇抬手捂唇失笑,笑声清脆如二八少女,她摇摇头,指着徽音道:“连你也会说假话了。”
徽音尴尬的低下头,那要她如何说,说裴府上下没一个好东西,她要真这么说裴后立马就能让人将她打出去。
袖中有人勾着她的小指,徽音低头望去,睢阳亮晶晶的望着她,眼底带着安慰,她心中一暖,面上也带起笑。
裴后:“旁的予不管,予就想知道你和彧儿如何?”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何时能诞下鳞儿,让她体验一把抱儿孙的感觉。
徽音期期艾艾的开口:“裴……少将军待我极好……”
裴后追问,一脸兴致勃勃:“他如何待你的?”
徽音绞尽脑汁。
“他待我关怀备至。”从没拿正眼瞧过她,视她为无物。
“待我极为温和。”霸占床铺,让她睡地板。
“事事为我出头。”没有偏帮也算是出头了。
裴后似乎听的极为趣味,她本来属意的就是将徽音许给裴彧,私下问过裴彧的意思,结果裴彧那小子一口回绝婚事,说什么不喜。
她只得退而其次,撮合徽音和太子,没想到阴差阳错,两人居然凑成一对了。
裴后非拉着徽音述说细节,幸好大长秋姚兰及时出现,吉时将到,她要替皇后整理仪容,再去与陛下汇合一同祭天。
姚兰指派一名宫婢将徽音送到女席上,两人才走出皇后金帐不远,迎头撞上一个不速之客。
正是先前出言无状的鲁王。当今陛下育有四子二女,太子与睢阳公主为裴后所出,吴王和广陵公主乃盛宠的郑妃娘娘所出,鲁王生母王娘娘已逝,还有一个幼子是肖娘娘所出。
太子为长,吴王得宠,独鲁王不上不下,无母家扶持,又品性低下,喜好风月,不得陛下喜爱。以往徽音遇上他都会被调戏两句,何况今时今日。
那宫婢也知道不好,急忙带着徽音绕路离开。但无济于事,鲁王已经看见两人,带着两名青衣太监拦住两人。
垂柳池畔,此处靠近皇后帷帐,距离宾客席较远,只能依稀看见那边聚在一起的人影。守卫的兵士倒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略略看了一眼,又低下头装作未曾看见。
鲁王实际也才十七岁,可他久经风月,酷爱饮酒,年纪轻轻就身形浮肿,面有痘疮。配上一副色眯眯的模样,缩肩耷眉的搓着手,真是有够恶心的。
徽音拉着领路的宫婢嫌恶后退两步,趁鲁王等人还未围过来,快步朝皇后帷帐跑去。未料鲁王早就知道她的打算,抢先一步抓住了徽音的手臂。
鲁王一脸得意:“跑,你再跑啊。”
徽音努力挣脱不过,只能言语威胁:“鲁王殿下,此处靠近皇后帐帷,你莫乱来。”
鲁王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很久之前就开始惦记宋徽音了,长的跟仙女似的,气质清冷,连皱眉发怒的模样都极好看。每次见到她都心痒难耐,好不容易美人落他手中,他说什么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裴彧能你给,本殿下都能给,你让我亲一口,我就放开你。”鲁王撅着嘴凑近徽音,一股酒臭扑面而来,徽音看着他凑近的脸,思附该不该掴下去。
“三皇弟,还不快住手!”一道气急的声音传来。
徽音和鲁王同时看去,就见太子怒气冲冲,一副被绿的模样冲到两人面前。对着鲁王指指点点,然后一把拉下他抓住徽音的手,将徽音护在身后。
太子怒喝,指着鲁王:“你好大胆子。”
鲁王才不怕太子,他这个皇兄说好听点是敦厚和善,说难听点就是老好人,耳根子软,谁都能冒犯两下。他撇嘴一脸无趣:太子皇兄,你急什么,宋徽音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太子顿住,“她现在是裴彧的人,你敢动我表兄的人就与孤有关!”
鲁王听到裴彧的名字也正色起来,他不怕太子,但他怕太子身后的裴后和裴家。五年前,裴擎战死,人人都以为裴家要就此落败,不曾想裴彧竟然扛起裴家军的大旗,履立战功。
五年前,裴彧还未参军时,武力更是一绝,力压重人,每次鲁王冒犯过太子后,裴彧都会摸黑将他痛打一顿,专挑看不见的地方下手,尾巴抹的干干净净,叫他几天下不了榻。
更何况如今裴彧正当盛宠,他不敢开罪,想到此处,鲁王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太子松了口气,转身看着徽音,他觉得颇为尴尬,宋徽音算是他前任未婚妻,现在又成了他表兄的妾,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徽音打破沉默,俯身行礼:“多谢太子殿下援手。”
太子回道:“举手之劳罢了,不算什么。”
徽音抬眼望向太子,发觉他气色较之前好了很多,她从前因着裴后的关系也与太子见过面,两人关系不远不近,只比陌生人好一点。
她努力找着话题:“殿下近来气色好了很多,有什么喜事吗?”
太子小心翼翼道:“孤定亲了,苏家女孤很满意她。”
徽音发自内心的替苏静好感到高兴,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的给太子行了一个大礼:“静好蕙质兰心,贞静娴雅,望殿下日后好生待她。妾在此祝殿下与静好结秦晋之好,鸾凤和鸣。”
太子惊讶:“你不介意?”
徽音失笑:“妾为何介意,静好乃妾最好的朋友,妾惟愿她余生顺遂,得一真心之人相待。”
裴彧跟着宫婢的指引一路走到垂柳湖泊,绿意地上,青纱垂下,少男少女相对,面带浅笑,微风拂起两人衣摆,好一副情意绵绵的春日踏青图。
原来宋徽音是对太子旧情难忘,用他做跳板,蓄意接近太子。
真是个情深义重的痴情女子。
——
徽音抵达女席时,已经到了不少人,此刻都聚在郑妃娘娘处闲聊,其中有不少人徽音都很眼熟。她不想引起动静,挑了个位置靠后的座位靠过去。
青纱帐连成一片遮阳,正东方向设立尊位,下首两侧排开,置左右宾席,朱漆矮案,茵草锦席。
徽音方落座,隔壁桌的圆脸夫人便一直盯着她瞧,她疑心那夫人认识她,转头朝她微笑。
下一刻,圆脸夫人就凑上前来,摸着徽音身上的料子眼红道:“你这衣料是锦吧。”
徽音松了口气,她也不曾见过这位夫人,应是宗室家的新妇,她悄悄撤回袖子,小声开口:“不是,是纺的。”
圆脸夫人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她上下打量着徽音酸溜溜道:“你也是刚来长安吧,长得真漂亮,这肌肤白嫩的哟,平日里都是怎么保养的,跟我说说呗。”
“平日里米浆洁面,配以辛夷面脂和白芷粉。”
圆脸夫人还要拉着徽音细问,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通报:“廷尉苏公之女苏女郎到。”
帐内众人纷纷朝外望去,率先映入眼帘一只嵌着东珠的锦履,紧接露出的是穗枝纹绣丝绸袍,再往上瞧,便是一张铅华艳浓,金玉盈鬓的芙蓉面。
苏静好缓步走到正前方,珠钗未动半分,行云流水的朝郑娘娘和诸位夫人见礼。
郑娘娘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动声色的和平阳侯夫人交换眼色,平阳侯夫人立马笑道:“静好,你可算来了,大家都在等你了。”
苏静好面色沉静,跟着宫婢的指引落座:“夫人说笑了,皇后未至,宾席不开,何来等我一说。”
人群安静一瞬,苏静好被赐婚给了太子,而平阳侯府又是吴王的外家,吴王野心勃勃,与太子之间早晚一战,双方是众人皆知的面和心不和。
平阳侯夫人面上笑意变淡,落下酒盏一言不发,搬出皇后,她还能如何说。
上头的交锋徽音自然是听不见,圆脸夫人瞧着苏静好一脸艳羡:“这苏女真是好命,有个好父亲,又嫁了个好夫君,不像我家那个扶不上墙的。”
她说完郁闷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看见徽音一脸淡然的模样,心中不禁嫉妒起来:“方才瞧你长得不错,可这苏女郎一来你就被比下去了。”
徽音赞同道:“她确实很美。”
圆脸夫人:“……”
“你可知她是何人?她未来夫婿可是太子!”
徽音瞧见她一脸急色,应合两句安抚她:“太子啊,那真是很好了。”
圆脸夫人心满意足的露出笑容,“听闻这位苏女郎最喜收藏异石,早知道我就将家中那几块破石头带上了。”
徽音抬头看了眼坐在郑娘娘下方的的苏静好,皇后未至,郑娘娘就是宴席上最尊贵的人,身边此刻围满了人群,正举着漆酒杯一一寒暄。
她望着身旁的圆脸夫人,心中有了想法。徽音悄悄取下腰间佩戴的琥珀石,不动声色的放在圆脸夫人案边。
不出她所料,圆脸夫人瞧见玉石并未声张,而是偷偷藏于袖中,满脸偷色,心虚的垂下头。
徽音起身离开席位,青纱帐外侍候的宫婢见状上前询问,“夫人想去何处?”
“有些闷,可有透风的地方?”
“回夫人,沿着廊桥直行便是湖畔。”
婢女听见头上应了一声,身前的紫影转身离去,她裙尾曳地,身姿袅娜,比旁的夫人都要生的好看。
女席内,圆脸夫人趁着众人不注意之时挤到席前,她面上谄媚,掏出方才捡到的玉石双手捧到苏静好面前,“听闻苏女郎喜欢玉石,这物是我偶然所得,还望苏女郎笑纳。”
苏静好苏静好面色温柔,并未伸手去取那玉石,嘴角带笑的谢道:“夫人好意静好心领了,就不夺人所好了。”
圆脸夫人笑意僵住,她夫婿只是宗室不起眼的一个子弟,好不容易有机会在贵人面前露脸,她又怎会轻易放弃。
思及此处,她厚着脸皮凑上前,将手中捧着的玉石怼到苏静好眼下。
“苏女郎,这玉石本就是为你所寻,不算割爱,你就收下了吧。”
她动作实在冒犯,身后跪坐的黛青见状正要出声斥责,却见她家女郎在触及到那块玉石后面色大变,竟失礼的夺过那玉石细细查看。
黛青定睛看去,玉石通身粉润,形状酷似花瓣,尾部流苏坠子异常眼熟。
这东西,分明是她家女郎送给宋女郎之物!应该随宋女郎去了荆州,怎会在此处。
苏静好将玉石翻来覆去细看,确定这就是她送给徽音的那块,面前的夫人正期许的看着她,她确定这张脸她不曾见过,也不曾听徽音提起过有这号人。
她心中泛起焦色,面上却丝毫不显的试探,“夫人这玉石是何处所得?”
圆脸夫人一心沉浸在攀附上贵人的愉悦中,没有察觉到不对,她扯谎道:“是在路上随手所捡。”
苏静好敛了笑容,给身后的黛青递了个眼神,又朝圆脸夫人笑道:“此处人多,夫人随我去屏风后一叙。”
黛青扶着苏静好起身,弯下腰替她整理褶皱的裙摆和鬓发,凑到苏静好耳边细语:“女郎放心,这处有我。”
苏静好点点头,示意身后的圆脸夫人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宽扇屏风后,有人发现苏静好行踪,正要上前察看,却被黛青挡了回去,“我家女郎去后头整理一下仪容。”
进入屏风后,苏静好神色突变,举着玉石坠子逼近圆脸夫人,“你撒谎!这坠子完好无损,连流苏都未脏乱,分明是被人悉心爱护。你究竟是从何处所得!”
圆脸夫人本不理解苏静好为何突然变脸,听到她拆穿自己的谎话后慌乱片刻,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狡辩道:“苏女郎,你误会了,这坠子是我事后串上……”
“还在撒谎!这坠子是我亲手所串送给友人的,你究竟是从何处所得,是不是你偷的?”
苏静好上前一步打断她的辩解,她举着玉石坠子冷脸道:“你若再不从实招来,我即刻将你扭送廷尉!”
圆脸夫人瞬间慌了神,结结巴巴道:“我……不是偷的……真的是我捡的。”
她话音刚落,就见苏静好脸上浮起冷笑,与方才温柔娴雅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顿时脚步发软,抬手指着尾部角落的座位哭丧着脸:“我是在那里捡的,这东西应该是方才坐在那的夫人遗落,真不是我偷的。”
苏静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空无一人,只剩垂下的帷帐轻轻摇晃。她问:“她长什么模样?”
“极是貌美,叫人一见难以忘怀。”
苏静好盯了她片刻,确认她没再撒谎后抬步离去,只剩那夫人捂着胸口后怕的呆在原地。
她径直出了女席,询问候立的宫婢,“可曾见过有容色极好的夫人,她往何处去了?”
婢女抬手遥遥指向远处湖畔,恭敬答道:“回苏女郎,那位夫人去了湖畔。”
苏静好沿着碎石道一路向东,临近开席的时辰,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女客,见了她都上来见礼,她心中担忧徽音,只草草的点头额首,脚步不停。
越往里走越不见人影,光影绰绰,她背上已经泛起薄汗。她脚步停在一处湖畔处,脚下是奔腾的曲江水,带起一阵凉风。
苏静好环顾一圈,并未看见熟悉的人影,心下不免有些失望。
正准备抬步回宴席上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静好。”
她欣喜转身回望,徽音站在不远处,静静的望着她。苏静好再也顾不上许多,提着繁复的裙摆小跑至徽音面前,头上珠钗叮当,她却不再去管什么礼仪,一心只有徽音。
她喘着气停在徽音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一脸焦急:“徽音,你没事吧,我还以为你遇险了。”
徽音取出帕子擦拭她额头的细汗,轻轻摇头:“我无事,我是故意引你出来的。”
她从袖中掏出一支白玉雕青雀鸟簪,塞给苏静好,莞尔道:“我今日是来还债的,你拿着。”
这是裴夫人送她的那些首饰里挑出来的,当时一眼就瞧上了,很配苏静好。
苏静好接过发簪,眼底浮起疑惑:“你怎会出现在此处,你不是着人给我送口信说要回荆州吗?”
徽音垂下眼,涩然道:“我带着景川离开长安,路路上被人所阻,景川为救我坠崖,死生不知。”
“什么?”苏静好面露惊愕,她握着徽音的手臂,“是谁?”
徽音想起那日,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苏信。”
苏信?苏静好连连后退两步,眼中蒙上水雾,她想伸手抱住徽音,又不知如何安慰,她浅泣道:“对不住徽音,我不知他会去找你,是我没有约束好他。”
“与你有什么干系,他与你并非同母,素日与你不和。你本就在家中履步为艰,如何能管得了他?”徽音摇摇头,反安慰苏静好。
苏静好再也忍不住,上前将徽音抱在怀中,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安慰。
徽音静静靠在她怀中,苏静好身上的熏香飘入鼻尖,如同幼时两人依偎着取暖一般,令人无比安心,她轻轻靠在她肩上,感受片刻的宁静。
半响,苏静好松开徽音,关怀道:“你现在住在何处,可还安全?”
徽音神色不自然的回答:“我……住在裴府,如今是裴彧的……妾。”
她不想在苏静好脸上看见同样鄙夷的眼神,遂转过身背对苏静好不再开口。
只是下一刻,背上贴上一具柔软香盈的身体,她听见苏静好怜惜的声音,“是不是裴彧逼迫的你,我去求太子,让他放你了。”
徽音不知该如何形容内心的感受,早已冰封心底悄然裂开,心中酸涩散至四肢百骸,堵在胸口发不出声。
她眼眶泛红,死死的抿着唇瓣。
“徽音,莫怕,我会帮你的。”苏静好捧着徽音的脸颊,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徽音忍着泪摇头,“裴彧并未逼我,是我自愿的,我要留在长安。”
“好好好,莫哭了,不管你想做什么,只管来找我,我永远在你身后。”
细碎的脚步传来,二人整理衣裙分开望着来人,婢女停在廊下不远处,望着两名泪痕残留的佳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苏静好率先问道:“何事?”
“回苏女郎,即将开席,大长秋吩咐奴婢唤您过去。”
苏静好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
巳时正,皇后至。
华盖如云霞的凤辇缓缓停于青纱帐席外,两侧宫婢执尾扇站在两侧,皇后着金绣鸾纹的深青曲裾,高髻挽上插着十二钿钗,腰束玉带,仪态万方。
众人皆起身站在中央,排成队列跪地行礼:“皇后殿下万安。”
裴后眉目沉静,唇色艳丽,仪态端庄,抬手轻吟:“起。”
她身后的大长秋姚兰,一身玄色曲裾,绣鸾鸟纹,神色肃穆,高声唱道:“奏乐,开席。”
乐声渐起。两侧青玉曲裾婢女低眉趋步,无声的穿梭在漆案几间。最前列的宫婢双手托漆案,行至宾客前,屈膝半跪,将酒器轻置于案,动作整齐划一。
舞女皆着彩色窄袖襦裙,臂系飘带,随乐舞蹈,长袖交横,翩跹不绝。钟鼓之音渐起丝竹并用,曲调带着楚地特色,偏爱羽调式,婉转曲折。
案几上的美食已经摆满,丝丝香味钻进徽音鼻尖,早上出府匆忙,她只随便用了点烤饼垫垫肚子。
徽音执了筷,挑着桌上的鱼笋白肉羹就着栗饭用了起来。
觥筹交错间,有人凑近平阳侯夫人耳边低语片刻,平阳夫人脸上泛起笑意,眼光略向她右侧正在浅饮小酌的苏静好,眼中泛起得意。
她扫视一圈,目光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定住,朝身后宫婢吩咐两句,坐直身体,朝正位皇后道:“皇后殿下,妾身听闻一桩趣事,特向您求证一二。”
皇后下首第一个位置就是郑妃娘娘,郑妃娘娘看起比皇后还要年轻几岁,面容白皙,身形丰腴,唇形优美,她轻置酒盏,越过皇后开口:“说来听听。”
“听说曾经名动长安的宋徽音,如今做了卫将军裴彧的妾室,不知是真还是假?”
此言一出,堂下一片热议,此起彼伏的问询纷纷而来。
“夫人此言当真?那宋徽音真的自甘堕落做了裴彧的妾?”
“不能吧,宋家虽没落,可到底是地方氏族,怎会与人为妾?”
“张夫人,这话也说不准,见惯了长安的繁花锦绣,谁又愿意走呢?”
皇后面上笑意变淡了两分,她并未出言阻止,任由众人议论。
平阳侯夫人笑意不停,将话锋引致默不作声的苏静好身上,“静好,你与宋徽音交好,不若你来说说,此事是真是假?”
苏静好捏着酒盏,朱唇紧缩,眼中粹冰的盯着平阳侯夫人,一言不发。
而这边,因着距离太远,徽音并未听到上首言论,只听见上头杂音嚷嚷,不知在说些什么。
身侧传来一声冷哼,她抬头望去,圆脸夫人一脸不悦的看着她,“那玉石是不是你故意留下,想害我被训斥?”
徽音手中著不停,她夹起一片炙肉放入口中,咽下后才漫不经心道:“你若不想将她人之物据为己有,何来这场训斥。”
圆脸夫人猛一拍桌,切齿道:“你就是故意的!你一小官之妻敢得罪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动作声响太大,引起周边夫人不悦的侧目,她连忙正襟危坐,陪笑着向各位夫人道歉。
这副模样令徽音啼笑不语,圆脸夫人听见徽音的嘲笑恶狠狠的回瞪过去,她压低声线,“我郎婿可是宗室之弟!”
徽音失笑,这春宴相当于帝后私宴,宴请的自然都是皇亲国戚,宗室又有什么稀奇。
她正要回嘴调侃她两句,眼前的帷幔风兀的被人撩起,两名宫婢立在她案前,低眉顺眼,“宋女郎,皇后请您上前一叙。”
帷幔内不知何时安静下来,连外头的乐曲之声已停歇,所有女眷视线纷纷投在她脸上,令她无所遁形。
徽音擦干净嘴角,起身随着婢女走到正正中央,裙裾飞扬间,细碎的议论声纷纷飘来。
在距离皇后三尺的地方,她停住脚步,朝上首的裴后微微屈膝行礼,“皇后殿下万安。”
皇后轻轻颚首,面露笑意:“几位娘娘和夫人许久未见你,特意招你上前叙话。”
她环视一周,准备将徽音安置在苏静好案前,睢阳公主先行开口:“母后,让徽音阿姊到我这里来坐罢。”
皇后失笑,口吻亲昵:“你这般亲徽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亲姊呢。”
方才还窃窃私语的声音立刻消失,皇后与睢阳公主待宋徽音如此亲近,摆满了是拿她当自家人护着,即便这群人心中如何不耻,面上绝不会显露,都是人精,自然不会留下话柄。
平阳侯夫人端起案几上的酒盏轻轻浅饮,旁若无人的同身前的夫人轻声细语,仿若方才抛出话题的并不是她。
一片寂静中,郑妃娘娘突然对着徽音发问:“听闻你做了裴彧的妾,此事是真是假?”
郑妃娘娘地位尊崇,自入宫便颇得圣宠,地位直逼皇后。郑家与裴家打擂台多年,双方都没占到什么好处。陛下宠爱她,她儿子吴王又争气,母家势大,自然不惧皇后。
徽音垂着头,眼前是郑妃娘娘鄙夷的神色以及堂下众人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苏静好想出声解围,平阳侯夫人横眼过去,“静好,方才问你你不吭声,怎么,此刻又有话讲了?”
她被堵了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刺人的语句射向徽音。
平阳侯夫人更是出言讽刺:“簪缨世家的女郎,金尊玉贵养着大,甘愿做妾,真是败坏门风!”
徽音看着面前充满恶意的脸庞,忽然就松了口气,为妾又如何,遭受羞辱又如何,只要能为父亲翻案,为宋家报仇,旁人两句碎嘴议论又如何。
她总是下意识逃避妾的身份,可是越逃避,越不能忍受,旁人就越要拿这个身份来奚落羞辱。
与其躲避,不如坦坦荡荡面对。
“没错,我现在是裴彧的妾。”徽音当着众人讥讽的眼神,一字一句道出。
女席又安静下来,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利落的承认。
平阳侯夫人挑眉讥讽:“你还真是不知羞耻,竟半点不遮掩妾的身份。”
徽音缓缓抬眼,笑盈盈的道:“夫人大罪,竟敢辱骂妃嫔。”
平阳侯夫人一脸不悦:“你胡诌什么,我何时辱骂娘娘们了?”
“皇后是唯一正妻,是国母、妃、夫人、嫔不论地位,封号多尊贵,都只是妾。您方才那话,不是在辱骂各位娘娘们吗?”
平阳侯夫人瞬间脸色大变,自知说错了话,不敢抬头去看上面几位娘娘的脸色,她委屈的跪在地上解释:“妾不是那个意思,妾说错了,求娘娘们责罚。”
郑妃娘娘黑着脸,平阳侯夫人是她嫂嫂,却是个再愚蠢不过的人,轻易就让人拿住话柄。
她最烦就是旁人提她妾的身份,时时刻刻提醒她,不管她多受陛下宠爱,只要皇后在,她就永远低一头。
她猛拍案桌,指着徽音下令:“伶牙俐齿,惯会颠倒黑白,来人……”
皇后慢悠悠道:“郑妃,不过几句口角,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她向后看了一眼,大长秋姚兰会意,上前一步宣布:“午时将至,请各位娘娘,夫人们移步临水湖畔参加祓禊礼。”
等众女眷全部散去,青帐内只剩徽音和静好,她踱步上前,抬手点在徽音鼻尖,无奈道:“你呀,真是胆大,当真郑妃的面那般戳她心口子。”
徽音皱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罢了。”
苏静好面带回忆,浅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容旁人可欺,这样很好。”
两人相携朝临水湖畔走去,长裙曳地,相互交织。
“他待你好吗?”
徽音双手抱于腹前,将说给皇后听的说辞原封不动的讲给苏静好听,她不想让静好为她担忧。
苏静好面色娴雅,神色温柔,“那你还回荆州吗?”
“有机会再回去罢。”
——
春阳煦暖,曲水汤汤。
临水湖畔旁的青庐帷帐,人影攒动,锦衣华服,兰香四溢。帝后携手站上曲江上游,将香草抛入江中。
下游处,百姓亦争相效仿,少女将五彩丝系在手腕上,孩童下水争相去捞兰草。
午时正,太祝令引巫祝十人,赤着上身,手持桃木剑与兰草束,在水畔搭起的祭坛,轻击摇铃,作祭祀舞。
徽音听见那摇铃身下意识不适,后退一步躲在苏静好身后。
宣帝以柳枝蘸水,轻拂过三公九卿,王公贵戚的头颅。女眷跪坐在锦茵上,由皇后施礼。
礼成之后,帝后带着众人移步至兰英别苑。苑中早已设下锦席,漆案,四周以素绢帷幔围合,随风轻动,恍若仙境。
宣帝带着皇后,郑妃和亲近重臣在水榭中宴饮,苏静好去寻太子赠避邪香囊,徽音独自坐在别苑亭中,欣赏游鱼跃起。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望去,是一个许久未见的故友,琅琊王氏子王寰。
来人立如青竹,眉眼温润,肤色白皙,一身青色直裾衫衬的人如颜玉,发束白玉冠,余发垂落肩背,如泼墨般柔顺,气质谦和。
“徽音。”声音清冽。
徽音并未起身,她笑意盈盈的坐在原地,轻轻拍着身边的锦席,“王郎君,坐。”
这个世上只有极少几个人能让她完全放松,透露真性情,面前的王寰算一个。她和王寰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不过更准确说的,他们应该算知音。
王寰跪坐在徽音身旁,长睫微垂,“你还好吗?”
徽音转头询问:你是听闻我给裴彧做妾特来安慰我的吗?”
王寰低头浅笑,他笑时,唇角的弧度温和克制,不会张扬到失了分寸,却能让人清晰感受到那份发自心底的善意。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但见你便不打算开口了。”
徽音轻轻点头,继续转头观望游鱼,王寰十二岁随其叔父王衡进京,世家公子,才学出众,俊朗不凡,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谦逊平和,惹得京中贵女争相结识。
她和王寰因乐律结识,王寰擅七琴弦,徽音擅王二十五弦瑟。一次宴席上,主家请来的乐师手掌不慎受伤,听闻徽音和王寰皆擅音律,遂请二人琴瑟合奏一曲。
余音袅袅,扣人心弦,引为一段佳话,京中其他贵族每每宴客都要邀请两人合奏,她也王寰相熟起来,互为知音。
王寰看得她不想说话,遂也不再开口,安安静静的陪着徽音观湖。
宣帝拉着裴彧喝到兴处,硬拉着他站起身要比剑,裴后在一旁无奈劝阻,宣帝不悦,正要说些什么,余光瞥见对岸亭中坐着的两人。
郎君温润如玉,矜贵从容,女郎雪肤玉貌,清灵毓秀,天造地设,宛如一对璧人。
武帝瞬间来了兴致,招来身侧的王常侍,指着亭中的两人吩咐:“王沱,你去,将那两人给朕叫过来。”
坐着其他人也纷纷望去,裴彧看着那亭中女娘身上的紫青曲裾一顿,若他没记错,宋徽音今日穿的也是这套,习武者目力比旁人要好些,他没看见那女郎的正脸,只看清了那男子的容貌,是王寰。
裴彧知道王寰,琅琊王氏子,学问出众,三年前的太学辩论上一骑绝尘进入宣帝视线,任近侍郎中,算是天子近臣。如不出意料,将来会接替他叔父尚书令的位置。
他与王寰并不相熟,只算点头之交。不过,裴彧却经常能听见王寰的美名,世人提起琅琊王寰时,总不免要提及与他齐名的宋徽音,称二人才子佳人,金玉良缘。
即便裴彧孤陋寡闻,也听过不少二人的风月传闻。两年前,京中传出王宋两家联姻的传闻,据说已经私下过了小定,却不知为何不了了之,而后便是皇后为太子择妃,看中了宋徽音。
随着二人走近,容貌也清晰起来,裴彧盯着那紫青身影看了几息,捏紧手中的杯盏。
除了太子,王寰,她还有谁?
徽音和王寰停在水榭外跪下行礼。她方才只略微扫了一眼,水榭松木为骨,青瓦为顶,四周连接木栈道,正中摆着三个尊位,宣帝携皇后和郑妃坐在上首。
这不是徽音第一次见宣帝,从前她多次出入宫廷见过宣帝,他无疑的个明主,性格并不算宽厚,在处理贪官蠹虫上杀伐果断,不好奢靡也不耽于虚功,看重稳字,沉稳的性子下也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下首置数十宾客位,裴彧离帝后二人最近,他今日里层穿了件纨素中衣,外罩朱玄色织锦深衣,眉骨高挺,瞳孔是极深,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亮,又藏着几分沙场磨出来的沉静。
他对面则是郑妃的兄长平阳侯,再往下就是几位宗室王爷,还有王寰的叔父尚书令王衡。
宣帝颇有趣味放下酒盏,“王寰,竟然是你,朕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你身边这位可是你心悦之人啊?”
王寰无奈,拱手行礼:“陛下,只是友人。”
宣帝一脸狭促,“是吗?这可是朕第一次见你和女郎在一起啊。”
郑妃盯了那垂头女郎片刻,忽而掩唇娇笑,“陛下,这女郎您也认识。”
“朕也认识?”宣帝面露疑惑,吩咐道,“那小女郎,你抬起头来。”
徽音自知躲不过去,如果她早知道会弄成这样,她一定找个角落躲的远远的。她抬起头,“妾宋氏徽音,恭请陛下圣安。”
宣帝一顿,招手:“你上前来。”
徽音起身,提着裙摆小步走进水榭,她看见坐在宣帝下首的裴彧,想给他使个眼神求救,奈何那人自顾自的把玩酒盏,都没朝她的方向看一眼。
她跪在帝后案前,左边是裴彧,右边是平阳侯,徽音目视前方,任由众人打量。
宣帝看着徽音熟悉的眉眼,想起那个羽扇名士,目带怀恋:“是你啊,你怎么在朕的春宴上啊?”
徽音小幅度的歪头,盯着裴彧,祈祷他出来解围。她视线和裴彧相接,心中一喜,下一息,裴彧移开目光,仰头饮酒。
徽音:“……”
宣帝还在等她回话,她小声道:“回陛下,妾是跟随裴将军来的。”
“裴将军,哪个裴将军?”
皇后看不下去,出声解围,“陛下,您说还有哪个裴将军,她呀,是元晞带来的。”
她怪嗔的看了眼裴彧,示意身后的姚兰上前扶起徽音落坐在裴彧身边。
宣帝看了看裴彧和徽音,又看了看水榭外的王寰,摸着须髯摇头大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向外招招手,“王寰,你也进来坐。”
宫婢在尚书令王衡身边放下一个锦席,王寰落坐后,看向斜对面的徽音和裴彧。
他们距离极近,徽音跪坐在裴彧身边替他倒酒。王寰压下心中的不适,转头和叔父王衡叙话。
徽音心中有气,故意不去看旁边的裴彧,她的裙裾与裴彧身体相接,徽音埋下头,将散落的裙裾理的整整齐齐,与裴彧泾河分明。
咚咚——
有人敲击面前的案几,他喝了酒,嗓音带着沙哑,“倒酒。”
徽音停下动作,取过酒勺,认命的给裴彧倒酒。她凑近裴彧,耳语:“我并未得罪少将军吧。”
裴彧轻轻转头,注意她改变的称呼,她今日妆容与往常不同,眉眼映丽,唇色鲜艳。他移开眼,“为何如此问?
徽音气鼓鼓道:“你我在外一体,你方才为何不帮我解围?”
裴彧敏锐的注意到有人在盯着他们,他顺着目光抬眼望去,王寰正与身边的王衡低头交谈,见他看过来,王寰嘴角带笑,举起酒杯摇摇敬酒。
裴彧也举起酒杯还礼,他见徽音也要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开口截断:“那你为何与王寰在一起?”
“故人相见,叙话两句而已。”
裴彧眉峰微挑:“那你故人还真是多。”
徽音不明所以,她怎么觉得这话有些阴阳怪气呢。
郑妃眼波流转艳丽逼人,她倾身靠近宣帝,娇声道:“听闻王郎君和宋女郎乃都城音律大家,王公贵戚宴席争相邀请琴瑟和奏,不知妾身今日有没有这个耳福。”
武帝也兴趣盎然:“朕也许久没听,你二人可愿合奏一曲啊?”
徽音和王寰对视一眼,一同起身行礼:“臣/妾荣幸之至。”
宫婢们动作麻利的在水榭外支起青庐,摆好锦席和矮案,点上香炉,搬来二十五弦瑟和七弦琴摆在庐中。
徽音跪坐在瑟前,广袖垂落,轻抚琴弦,她已经很久没有奏乐了,她阿母是荆州有名的才女和弦瑟大家,徽音自幼授她教导研习琴音,颇有心得。
王寰静坐在琴案前,修长手指虚按琴弦,静待徽音的开端。他们二人没有商量曲目,只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奏的是什么。
苑中其余人见到这阵仗也都聚拢在水榭外,静候佳音。
铮——
曲调悠扬,挑弦相和,七弦虽少,音却如松涛入壑,暗接余韵。瑟音如雨打芭蕉,七弦从容,疏朗清润,一密一疏,一急一缓。
一曲《鹿鸣》结束,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不知是谁带头鼓掌,刹那间,掌声震天,喝彩不断。
郑妃笑意盈盈:“琴瑟和鸣,如同仙乐,可惜了。”
宣帝问:“如何可惜?”
郑妃斜睨了眼裴后和裴彧,掩唇轻笑:“妾身曾经听闻王宋两家有意结为儿女亲家,不知何事耽搁,这才没成。”
宣帝笑意变淡,没有接话。
尚书令王衡拱手行礼,“都是些市井谣言,不能当真。”
郑妃还要再开口,平阳侯用眼神截住她的话音,轻轻摇头,以陛下如今对裴彧的看重,最好不要过分行事。
果不其然,宣帝吩咐身后王常侍,“等回去了,你去朕的私库挑几件玩意送去裴府,就当朕的贺礼了。”
裴彧起身谢恩,“臣谢陛下。”
武帝摆摆手,口吻亲近:“你也得注意分寸,宋氏虽好,身份不行。你的妻,可要好好挑选。”
裴后接话:“陛下放心,妾已经在替元晞相看了。”
裴彧单手搁置在矮案上支着头,看着青庐中两人异常登对的身影,耳边是众人的不绝的夸赞。
他听不懂琴音,自然也品不来,只觉得王寰温润的笑意异常刺眼——
作者有话说:写这章的时候忘记分章节了,分开得一章一章往后挪,作者太懒了只能二合一更,有点多,请宝子们见谅[求你了]
第22章 武将和文臣你选谁?裴彧……
回程的马车内, 徽音敏锐的感觉到裴彧沉郁的心情,他双眸紧闭,靠在黝黑的木板上, 双手垂在膝侧。
马车内部空间很大,但碍于裴彧大马金刀的坐在正中, 避免两人肢体触碰,她只能侧坐着将腿靠向门口。
徽音动了动微微发麻的腿脚,屏着呼吸偷看闭目的裴彧,他鼻梁高挺, 唇色艳丽,眼角狭长上扬, 笑起来自来风流意味。
徽音大多见他都是勾唇浅笑, 很少肆意大笑。她盯着他出了神,猝不及防听到一句问话, “你还要看多久?”
徽音视线回笼,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睁眼,正冷冷的望着的自己。她耳后顿时烧得慌,忙别开脸解释,“一时出神。”
她听见裴彧谈谈哼了声, 随后拿腿轻轻触碰她的膝盖, 问道:“你和王寰很熟?”
裴彧劲瘦的小腿撞击过来, 连衣摆下蒸腾的热意也一道传来。徽音背脊僵直, 不动声色的压低腿, 避开他的触碰。
“自幼相识。”
裴彧冷哼一声, 语气怪异至极,“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你需记住, 你现在是我的人,莫要和旁的男人走太近。”
徽音心中默默吐槽,管的真宽!她敷衍的点点头,侧身靠在车壁上闭眼浅眠。
马车驶进内城,此处街道青砖整齐,道上连颠簸都不曾有。
裴彧似是觉得无趣,俯身拉出座板下放置的漆木棋盘摆在中央,盘腿坐下,指着棋盘询问,“对弈一局?”
徽音也不想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待在车厢内,也起身整理裙摆跪坐在他对面,伸手去拿棋盒。
手底下棋盘光滑舒适,棋盘上纵横各十七道线,周边以小刀刻出花鸟纹路,棋盘四角嵌着云纹印饰。
黑先白后,二人各自从棋盒内取出相应数目的棋猜先。徽音胜出,执黑先行。裴彧手指细长,关节分明,执棋的姿势异常好看。
二人你来我往下了数十手,徽音面色越来越凝重,裴彧却单手支着下额,面色轻松。
啪嗒——
他落下一子,下颚微抬,示意徽音落子。
棋盘上黑白交错,徽音细细端详良久,不可置信的抬头询问,“你这子确定要下这?”
裴彧懒洋洋的瞥了眼棋盘,点头,“下这。”
徽音无语片刻,抬手落下一子,胜负已分。非是势均力敌,而是惨败,白棋惨败。
她见裴彧一脸的胜券在握,猜测他棋艺高超,遂从开局就打起万分精神对待,每一手都思索良久后猜落下。
只她万万没想到,裴彧棋艺稀烂,简直就是个臭棋篓子,与他对弈无异于浪费时间。
原以为裴彧惨败,心情定然不顺,未曾想他来了兴致,拉着她一连下了两局,不出意外,他依旧惨败。
徽音已被他的棋折磨的奄奄一息,终于,在裴彧收拾完棋局拉着她再下一局时,她抗议出声:“已下了三局,不如歇歇罢?”
“还未归家,再下两局。”他兴致勃勃,丝毫不觉疲累。
徽音咬牙继续道:“我有些累,不如改日再与少将军对弈?”
她话语方落,裴彧便抬头瞧着她,她才发现他眼珠色泽极深,若墨色般。
“你嫌我棋艺不好,不愿同我下?”
徽音一口气哽在喉间,她捏着手心极为诚恳,“下,猜先罢。”
日暮时分,天色将暗,马车终于抵达裴府正门,车内的徽音松了口气,看着苦思良久的裴彧小声道:“少将军,已到家,这局棋不如就此作罢?”
裴彧掀起车帘,裴府正门绢纱灯笼已经升起,他越过徽音率先下了马车,吩咐一旁的驰厌将车内的棋盘封好送去临水阁,等他忙完后接着下。
落后一步的徽音脚步一顿,险些从车辕上跌出去,她扶稳身形,望着裴彧大步离去的身形,颇未复杂的问道,“他从前也这般爱棋吗?”
驰厌也摸不着头脑,“少将军不爱下棋,从未见过啊。“
徽音一脸不可置信,抬手的指着裴彧离去的身影,颤抖道:“那他折磨我应一个时辰是为何?”
拿她做消遣吗?!
驰厌猛的拍手叫道:“我知道了,少将军少时天资聪颖,骑马射箭无师自通,最是好胜!定是宋娘子你今日在棋盘上杀他太狠,他面上虽不说,心里肯定不得意,憋着气一雪前耻呢!”
徽音:“……”早知她就收着点了。
——
徽音气哼哼的提着裙摆回临水阁,颜娘提着绢灯等在阁外,望见颜娘丰腴的身形,她顿时喜笑颜开,迈着碎步上去扑进颜娘怀中撒娇,“傅娘,今日累煞我了。”
颜娘手掌干燥,抚着徽音圆钝钝的脑袋心疼道:“奴婢给你备了爱吃的小食和羊奶。”
她边念叨边揽着徽音进了堂屋。堂屋两侧的落地铜台烛光摇曳,将整个堂屋照的如同白昼。
二人褪去绣履,丝织娟袜踩在红木板上,颜娘将徽音按在锦垫上,殷切的跪坐在一旁侍候倒茶。
裴夫人又给她拨来了四名粗使仆妇,她们正伏在堂屋四处清扫,或是跪地擦拭木板,或是整理散落的木册,或是杂扫胡床。
颜娘跪坐在徽音身后,将她头发披到肩侧,替揉捏筋骨放松一二,她手劲恰到好处,徽音只觉得浑身舒适,一天的疲惫满满消散。
月上枝头,徽音困意袭来,她今日晨时便起了,到了曲江宴上又不敢松懈,强撑着一日,回程的路上又叫裴彧折磨良久,早已眼皮耷笼,昏昏欲睡。
颜娘好笑的取过徽音手中的漆杯放下,扶着她的胳膊将人拉上二楼,伺候她盥洗席歇下。
徽音穿着素白里衣,伏在柔软的床榻上,颜娘手拿小木锤,轻轻敲打她的背脊和腿部。
徽音换了一面,盯着烛台喃喃道:“我今日遇见了好多熟人,睢阳公主,太子殿下,静好还有王寰,他们还和以前一样。”
颜娘听见王寰的名字手一顿,世人皆说这王寰是如玉公子,难得的佳婿,她却不喜王寰。
外人不知她可是知道的,那时徽音和王寰是都城内最相配的郎君和女郎,王宋两家本要议亲,王寰却突然反口,说只把徽音当妹妹看待,亲事便这么散了。
她也不喜背后说人长短,只闷闷道:“王郎君可还是一如往昔将你当妹妹看?”
徽音哭笑不得,她坐直身子拉住颜娘的手掌,宽慰道:“傅母,你怎还记得这旧事?”
颜娘一脸不开心,在她心中,徽音就是最好的女郎,那王寰虽好,配徽音也是差一截,他居然还拒绝亲事。
“反正奴不喜他。”
徽音解释:“傅母,你误会了。两家议亲时,王寰提前找到,问我可愿嫁他,我避而不谈,只说将他当做哥哥对待,他明白我的心意,才去长辈面前说将我当做妹妹的话。”
颜娘一脸迷茫:“竟是这样吗?”
吱呀——
木门传来声响,二人以为是院中女婢,等了许久未见人出声,颜娘撩起帷幔绕出内室查看,徽音听见她请安的声音。
“奴婢请少将军安。”
徽音整理被褥的动作一顿,裴彧?他什么时候来,为什么没有通报,他听见她和颜娘的谈话了吗?
“嗯。”裴彧应声,示意颜娘起来。
“宋氏呢?”他问。
颜娘朝内室看了一眼,没动,恭敬道:“宋娘子已经歇了,奴服侍少将军就寝罢。”
“不必,你下去吧。”裴彧挥挥手,退去鞋履进了内室,坐在徽音最喜欢的矮榻上,翻阅她未看完的策论。
颜娘担忧了望着内室,关门退下。徽音静静的坐在床榻上,听着外室传来的动静,她听见翻阅竹简的声音,又等了一会,裴彧还是没有动静。
徽音也不再管他,倒在榻上,盖被睡觉,她今夜,绝对不会让出床榻。
她翻来覆去几次,认命的睁开眼,这灯火通明的内室,她实在睡不着。
徽音悄悄的起身下榻,好在帷幔都已经放下,遮挡她的身形,她只要不发出声音悄悄灭掉几盏靠近床榻的烛台就行。
徽音提起下裙,小心翼翼的靠近落地烛台,正要熄灭时,外间传来声音:“你没有做贼的天分。”
她一惊,回头望去,裴彧不知何时撩起帷幔,站在不远处瞧着她,嘴角挂着一抹她异常熟悉的嘲讽。
徽音装作没事一样熄完灯,双手放在腹前,挺直背脊:“我只是熄个灯,听不懂你说什么。”
裴彧啼笑皆非,究竟是谁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三百两。他盯着宋徽音的身影,在她抬脚前率先动身,大步跨到她身侧,捏住她纤细白皙的颈脖。
他低头凑近徽音,这距离能让他看清徽音泛红的脸颊和细小的绒毛,肌肤嫩滑,异常诱人。
手下传来挣扎,裴彧将徽音向后拉,他则一屁股坐在徽音干净柔软的床榻上。
“你那点力气还是省省吧。”
徽音气的胸脯上下起伏,只差一点,她盯着裴彧欠揍的脸,一字一句:“这是我的床榻!”
“妻为夫纲,这床我怎么不能睡。”
“……你。”无耻,不要脸。
徽音深吸一口气,不去看裴彧那惹人生厌的脸,她默默安慰自己,人在屋檐下下不得不低头。
不就是睡地上吗,又不是第一次,她认了,等她报完仇,立马就走,耽误一息她就不信宋!
她默默出了内室,将颜娘藏在木橱里的地铺拖出来整理好,回头望去,裴彧已经躺在她的床榻上了。
裴彧刚闭眼,就听见外室“噼里叭啦”一通乱响,安静片刻后,“刺啦——”案几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又片刻后,“叮叮当当”的钗环响个不停。
他下榻出了内室,徽音跪坐在铜镜前,面前摆着四五个妆奁盒,她一手一只金钗步摇,花枝乱颤的摇晃,发出烦人的声响。
他敲敲屏风,打断徽音的使坏,“不睡就继续同我把那盘棋下完。”
徽音僵直住,安静的收拾好妆奁,躺进地铺里,蒙住头,瓮声瓮气:“我要睡了。”
裴彧双手横抱,上前两步,踢踢徽音的被衾,似笑非笑:“晚了,起来。”
徽音苦着脸起身坐在棋盘前,看见那盘未下完的棋局顿时头疼欲裂,她早该明白的,裴彧此人,面上的老成持重都是装出来,实则心眼极小,报复心极强。
——
翌日,徽音在地铺上一觉睡到辰时中,醒来时裴彧已经不在。她揉揉眼,唤人上来收拾,昨夜和裴彧下棋下到亥时未,此刻眼下青黑,脂粉都遮不住,一副被耗干的模样。
颜娘心疼的给她上妆,嘴上抱怨:“少将军也是,棋什么时候不能下,非要折腾人。”
徽音打了个哈欠,眼角不自觉沁出泪意,软软倒在颜娘怀中,闭着眼养神。
“夫人今早病大好了,趁着少将军和小郎君都休沐,她吩咐开了家宴,还有半个时辰,奴服饰您穿衣。”
徽音闭着眼仍由颜娘摆弄,颜娘心疼她疲累,今日装束一律从简,鹅黄曲裾搭配皂色腰带,发髻垂于脑后,系一根朱色飘带。
她到正阳院时,只有裴夫人和贺佳莹,见她到来,裴夫人招手示意她落座,贺佳莹一脸扭捏模样,低垂头抠着手。
徽音行完礼,打量正堂,堂内放了五张漆案,裴夫人正位,她左右两侧各两个位置,裴彧肯定是坐第一个右侧位,徽音脚下绕行,准备坐到他的斜侧方。
裴夫人忙出声:“徽音,你坐那。”她指着右侧第二个位置道。
徽音笑容僵硬,挪过去落坐。她现在实在不想看见裴彧那张脸,再遇上裴彧,她的贤良淑德可能真的就装不下去了。
裴夫人身侧的贺佳莹飞快抬头看了眼徽音,也跟着起身落坐在徽音对面。
没过多久,裴彧和裴衍也一同到来落坐,裴夫人大病初愈,脸色还是有些憔悴,但脸上笑意正隆,她朝一旁的陶媪点点头,陶媪领命出屋,带着婢女摆饭上酒。
整只用果木炭炙烤的羯羊架在正中,表面刷上肉酱、蜂蜜、香料,外焦里嫩,酥香四溢。一名婢女跪在烤羊前,麻利的用小刀剃下肉片,再由其他婢女送到五人案漆案上。
还有三道主菜,五道配菜加点心三道,浆果饮和米酒。
裴夫人吩咐:“动筷吧,家宴,无需约束。”
一般这种场合,徽音只需要埋头苦吃就行,没有她发挥的余地。她刚拿起箸,塞了一块焦香的烤羊肉进嘴,就就裴夫人一脸慈爱的看着她,“徽音,好吃吗?”
其他三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向,盯着她嘴里那块还没来得及咽下的羊肉。
徽音抬手以袖遮挡面容,囫囵嚼了几口咽下去,然后才回道:“好吃。”
被四人这样盯着,她压根没尝出什么味道。
裴夫人满意的点点头,将她漆案上的烤羊肉端给身后的乔媪,吩咐乔媪将羊肉放到徽音漆案上。
“好吃你就多吃些,你前些日子受了委屈,得好好补补。”
此言一出,对面两人纷纷低下头,埋头用饭。徽音则看着身边稳坐不动的男人,她受的委屈大半源自这个男人,她默默在心中添上一句,不仅小心眼,脸皮还厚。
好在裴夫人没再关注徽音,转头提起裴衍在太学逃课一时,抓着裴衍絮絮叨叨,怒斥他良久。
徽音对案的贺佳莹频频拿眼光偷看她,每当她抬头,贺佳莹便满脸心虚的低下头。
徽音被她看烦了,索性放下箸,双手抱臂看着对面的贺佳莹。
下一瞬,贺佳莹抬头偷看她的眼神被徽音当场抓住,她狠狠瞪过去,举起拳头威胁贺佳莹。未料贺佳莹突然指着她叫起来:“你眼底青黑怎么这么重,昨晚去做贼了?”
三人又不约而同的转头望向她,徽音已经有些麻木了,坐着不动任由他们打量。裴衍也一惊一乍:“这不是青黑吧,莫不是被人揍了,都打成熊猫眼了。”
旁边传来低低的笑声,徽音看过去,裴彧单手支头望着她,阳光从帐帘缝隙漏进来,正落在他笑起时微微上翘的眼尾,那笑带着点未经修饰的野气,像个打了胜仗的少年郎。
徽音:“……”他怎么好意思笑的。
裴夫人一惊,连忙要起身查看,她身后的乔媪按住她,凑近她耳边低语看两句,裴夫人瞬间露出暧昧的笑容,和蔼的盯着徽音,斥着裴衍:“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吃你的饭。”
裴衍委屈的低下头,狠狠的扒着饭。唯有徽音,看着裴夫人的神色腾起一股不妙的感觉,她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看见裴夫人朝身后的乔媪吩咐两句,乔媪脚步欢快的退出屋,没过一会,她就端着一碗腾着热气的药汤放在徽音漆案上,嘴角笑意明显。
裴夫人道:“徽音,趁热喝,这药汤啊最是滋阴补血、益精填髓,对你身体好。”
滋阴补血,她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其他人还在,她也不好意思问出口,捏着鼻子咽下药汤,连舌根都发苦。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那厢裴衍和贺佳莹斗起了嘴,徽音细听片刻,发觉他二人谈论的正是上巳节徽音与王寰合奏一事。
裴衍声音越发大了,一脸鄙夷:“那王寰就是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会些没用的琴棋书画,他还会什么?
贺佳莹回嘴反驳:“书生怎么了,书生能安邦治国!琴棋书画皆是高雅之事,你们武夫就会舞刀动枪,一点情趣都没有,哪里能聊到一去。”
两人你来我往,争执不停,只能拉着外人参战,裴衍率先求援,指着徽音询问:“徽音阿姊,你来说,是武将好还是文臣好?”
其他三人再次转向徽音,等待她的回复。
徽音:“……”没完了是吧。
她敷衍了事:“武将能臣皆有其优势,我一小小女子不敢置喙。”
裴衍着急上火:“没让你说武将和文臣谁好,你只说,武将和文臣,你选谁。不,我阿兄和王寰你选谁?”
裴衍胸有成竹一脸得意的望着贺佳莹,他赢定了,徽音阿姊一定会选他阿兄。
“文臣。”
“你看吧,我就说……”裴衍后知后觉,一脸呆滞,盯着徽音不可置信,“徽音阿姊,你说什么?你选文臣?!”
徽音不再开口,旁边人的视线要将她盯穿,她默默抬手遮住一半脸颊。
贺佳莹大笑:“你看!文臣就是好。”
裴衍气不过,骂道:“你就是个墙头草,你以前还喜欢我阿兄,追在我阿兄身后跑,这么快就变心了!”
“我……我那时……”贺佳莹哽住,脸颊涨得通红,难堪的低下头。
裴夫人心中一跳,侄女好不容易不提要给儿子做妾的,这小冤家,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正要出声打断。
一道清亮的声音解围:“少女慕艾知事,谁没喜欢过几个公子郎君。何况,挂在嘴边念叨的,并非就是真心实意喜欢的,女郎们多羞涩,喜欢一个人,往往是羞怯不止的。”
贺佳莹连连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从前少不更事,将对表兄的仰慕当成了喜欢,我现在不喜欢表兄,你再乱说我跟你没完。”
贺佳莹一脸喜气洋洋,倾慕的看着徽音。徽音帮她了,是不是就是原谅她,不怪罪她了?
裴衍垂头丧气,一脸郁闷的坐下,又问:“那徽音阿姊,你年少时钦慕过谁啊,我阿兄还是王寰?”
啪——
裴彧放下箸,接过身旁婢女递过来的帕子净手,他没有抬头,声音不疾不徐:“阿母,儿子用完了,虎贲军还有事,先行离开。”
裴夫人点点头,目送他离开。裴彧走到屋外,回身扫过屋内几人的面庞,最终停在裴衍身上,朝他勾手:“出来,考较考较你的学问。”
裴衍万分不愿,屁股跟钉死在锦席上一样,埋头不语,装作没听见。他才不去,当他看不出来,阿兄生气了,他生气起来可是很严重的。
裴衍努力回想方才的谈话,他到底说了什么惹怒阿兄了。
裴彧面无表情,长腿几步走到裴衍身前,一招就制服了努力挣扎的小子,拖着他往外走,路过徽音的案前,他脚步停住,与徽音目光相接。
徽音端端正正的坐在原地,眼风未动,连办法眼神都没给他。
好,好的很。
第23章 萧氏是被迫的,她必死。……
临水阁一楼的堂屋中, 叽叽喳喳的围坐着一群短襦婢女,她们面前放着五个一模一样勾勒游鱼的陶碗,矮案上的香炉青烟袅袅, 沉水香的味道散开。
各个眼眸晶亮,屏息凝神, 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跪坐在中央的贺佳莹从腰上取下一块青鱼勾带放在其中一个陶碗内,手下迅速移动,眨眼间就将五个陶碗的顺序打断。
她双手摊开,面色得意:“猜吧, 谁猜中,这个就是谁的。”
颜娘叹气的靠近徽音, 私语:“这贺女郎近来是怎么了, 天天往我们这跑?”
徽音手下抄录的动作不停,贺佳莹和婢女震天的嬉闹声都对她没有影响, 她朝那边看了眼,“不必管她。”
那次家宴后,贺佳莹突然转了性子,一门心思的往徽音这处跑,徽音起初还会跟她聊聊, 开解她, 莫要在裴彧一根树上吊死。
时间久了, 徽音也看出来她对裴彧早已经无意, 可是, 她却缠上徽音了, 一天十二个时辰,她除了回秋棠院睡觉,其他时间全部待在临水阁。
徽音嫌弃她, 赶了她好几次,奈何贺佳莹脸皮厚,又能散财,临水阁上下包括颜娘都对她改观不少。
徽音也囊中羞涩,裴夫人衣裳用度从不短缺她,但是,她没给徽音银钱,是以,徽音现在还是口袋空空。
贺佳莹乐得散财,她自然也没意见。想到此处,徽音将其他人都遣了下去,等堂屋清空后,她把贺佳莹叫到面前问:“我让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你说苏信那事,我差点忘了。”贺佳莹凑近徽音,将打探到的消息一骨碌扔出:“苏家替苏信在太学告了三个月的假,派苏信回祖籍祭祖,此一去约莫七月才归。”
贺佳莹问:“话说,你打听他干什么?”
前几日徽音找到她,交代她一件事,让她凭手上的人脉打探苏信的行踪。
徽音看了她一眼:“我自有我的道理,不该问的别问。”
贺佳莹气鼓鼓道:“不说就不说,小气。”
徽音看着她背过去的身影,顺毛道:“你做得不错,谢了。”
贺佳莹瞬间被哄好,笑眯眯的转头,拍着胸脯,“这算啥,我说了要补偿你,你有什么事交代我就行。”
“不许让旁人知道。”徽音叮嘱道,她担心贺佳莹说漏嘴,让裴彧察觉端倪。
“放心吧放心吧。”
她走后,颜娘才道:“现在怎么办,等苏信回来再动手?”
徽音神色凝重,她将身上的银钱都拿出去使人打听消息了,至今没有传回有用的。
她不可能等三个月,苏信离京前,一定会再去见萧氏一面,她不能再等了。
——
徽音带着幕离坐在酒肆内,听着窗外的吆喝。
“益州陶具,官价出售喽!”
“蜀地丝帛,细密柔软,物美价廉!”
“黍饼!新出锅的黍饼!”
她顺着吆喝望去,看见垂髫小童,卖饼养家的妇人,携手上街的小娘子,还有衣着富贵,前呼后拥的贵戚夫人。
面前走过几个勾肩搭背的小郎君,他们爽朗的高声玩笑,手中还在比划些什么。
她想起了景川,他和裴衍一样,也有一颗上阵杀敌,渴望建立功勋的心。他并没有太多的武学天赋,但重在坚持恒久,每日鸡鸣时分便起,习武至天亮,再去读书习字。
他也很喜欢裴彧,裴彧越焉支山斩杀厍兰王的消息传来,他一脸钦佩的拉着徽音,将裴彧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
景川见到裴彧,会很开心吧。他至今没来寻她,是因为伤重无法起身还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细碎的脚步传来,颜娘头戴遮掩身形的幕离坐在徽音身边,她喝了口茶,凑近徽音:“都已经准备好。”
“砰!砰!砰!”锣鼓震天。
“大家快来帮忙!平郎官家着火啦!”
静谧的小巷被这一嗓子唤醒,青砖灰瓦的二进小院里探出一个头,平家的屋顶上涓涓冒着烟。他赶忙到屋内,提起角落里的木桶打水往平家冲。
周围的比邻的住户也都出来帮忙,他们这一片房屋连在一起,同为一条里巷,一家烧毁定会连累其他家。
平家的屋门紧闭,事急从权,几个汉子看见屋后炊烟连连,一脚踢开屋门冲了进去。
主屋房门紧闭,救火的人提着水桶冲上去,将门板拍的得簌簌落灰,里面却死寂一片,只有门闩被慌乱顶住的细微摩擦声隐约可闻。
有人道:“莫不是熏晕了。”
李三咬牙:“救人要紧,踹门!”
砰——
屋门被一脚踹开,众人向内观望,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在场众人皆以成家,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再往里望去,屋内素锦淡雅,木窗大开“吱呀吱呀”摆动,帷幔层层,遮住床榻里曼妙身影,只听见妇人恐慌的哭声。
苏信着急忙慌抱着衣裳跳窗跳离,他胡乱两下将裾袍套在身上,腰带松松垮垮的系着,心里怒骂,真是倒霉透顶,本想在回乡前快活一番,不料差点被人抓住。
他呸了一声,抬手拉开后门,一股呛人的浓烟直扑过来,他猛吸一口呛的直咳嗽,好不容易浓烟散去,面前的一幕却叫他身形一滞。
数十个穿着苎麻布衣的妇人等在后门出,其中两个手上还拿着铜锣,一见他就猛敲手中的锣鼓,高喊:“来人啊!抓奸夫!”
苏信瞬间头皮发麻,他撕下一块布巾包住脸,打算蒙头冲过去,就在这时,几名乞丐小童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抱住他的双腿,将他死死困在原地,前院那群邻里汉子也听见动静,纷纷赶来。
前有狼后有虎,苏信脸色紫青,用力扯着脚下的小童,急吼道:“都给我滚,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锣鼓再次敲响,妇人尖利的声音穿透耳膜:“他说他是廷尉苏公家的郎君苏信!”
苏信脑袋一阵轰隆,他盯着那叫破他身份的妇人不可置信,怎么可能,这群贱民怎么可能认出他!
赶来的几名汉子已经按住他,胁迫他跪在地上,一把扯下他的面巾,苏信身体僵直,呆愣愣的看着围住他的人群,他们对着他指指点点,肆意点评。
完了,一切全完了。
妇人喊出那句话后,市道上的行人齐齐像西街口涌去,他们平日里苦于生计没什么娱乐,市井八卦就是他们最热衷的事情,何况还是贵族郎君的风流韵事。
西街口乱糟糟的一片,酒肆的伙计凑到门口去观望,手里攥了把瓜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语气刁钻:“哟,还是个小郎君呢,打扮的如此富贵,怎么跑到我们这穷酸地界来找乐子,春巷还不够他去的呀。”
对面看香橼铺子老板暧昧笑道:“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那平郎官的新妇那身段,啧啧……”
颜娘狠狠剐了一眼意淫的香橼老板,她伸长脖子望着西街口,执金吾已经出动,将苏信和萧纷儿带走。
“咱们现在回去吗?”
徽音摇摇头,收回视线:“先去积香寺。”
积香寺靠近西市,多是平民来此供奉上香,说是寺,其实只是个四合院组成,周遭用土墙围成一圈,与嘈杂的西市隔开。
寺中只有几名短褐老翁守着,清理着压实的泥地,徽音跪在草席上,凝视低矮的土龛,龛中供着一块粗糙的木牌,墨迹斑驳,依稀可辨“先考妣之神位”几个篆字。
土香气味辛辣呛人,烟雾缭绕,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徽音撒了黍米撒在龛前,双手合香,朝木牌深深躬下。
宋父担着畏罪自尽的名声,荆州族内一早就来了信,不许他葬进祖坟。宋家败落,徽音没有多余的银钱将父母牌位放置到护国寺去,只能放在这里进行简单的供奉。
徽音双手合十,面无表情的跪拜下去,有朝一日,她要叫荆州宋氏族人,亲自迎阿父阿母进宋氏祖坟。
两人回府正好撞上了要出门的裴彧,他穿着玄黑官袍,外罩一件朱红镶边的披风,挎刀出门,身后还跟着驰厌和方木。裴彧盯着徽音看了几息,不着痕迹的问:“去哪了?”
徽音答:“去积香寺给我阿父阿母上了柱香。”
裴彧颚首,率先跨过院门,徽音垂头退到一旁,身上浓郁的香灰味传进裴彧鼻尖,他不适的皱皱眉,快步越过徽音上马。
紧跟其后的驰厌和方木也朝徽音一拱手,迅速跟上裴彧,快速朝东北方骑行。那里是廷尉署的方向。
徽音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静静出神,裴彧身上挂着廷尉右监的虚职,苏家是未来太子的外家,平桢又是太后的侄子,这桩通奸案异常棘手,金吾卫一定会将案子扔给廷尉。
而九卿廷尉大人苏文易是苏信的父亲,此案他必然要回避,那么,裴彧就是最适合接受这案件的人选。
徽音很想知道,在这桩案子上,裴彧是会公允处理还是包庇谋私?
——
廷尉署坐北朝南,由多个夯土围墙的独立院落组成,门前夯土台高达一丈,数百青石台阶上立着两尊怒目圆睁的青铜狮头像。
悬梁上的牌匾刻着廷尉二字,朱漆大门上钉着九排铜钉,这里便是南朝最高的审讯机关。
甬道两边的石墙上每隔数十步挂着一盏摇曳的陶灯,诏狱的刑讯室内,常年潮湿浸染血渍的青砖染成暗褐色,角落处还生有青石苔。
越过甬道下阶梯,诏狱的形讯室映入眼帘,东西两侧摆着巨大的血渍木架,上三行下三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叫人一看心生恐惧。
最南处的高阶上摆着一件朱玄相间的低矮案几,矮几后的地面上摞满记录供词的简牍。
裴彧坐在案几前翻着记录的口供,扬手将竹简丢在苏信面前,冷声质问:“你的口供与萧氏不一样,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苏信勾唇,从跪姿势换成箕踞,两腿向前伸直叉开,这是个很不雅的动作,他晃晃手中的镣铐,不满道 :“裴将军,我可不是犯人,你要不先叫人给我松绑?”
裴彧看向地上不知死活的苏信,忽而一笑:“你在等你父亲,等他来救你?”
他起身走到苏信面前,自袖中取出一枚鸡翅木令牌给苏信看,“你当陛下为何将此案交予我,你以为平桢是谁,他会仍由你侮辱他的妻?”
“你又以为平家是谁?太后是谁?”
苏信紧抿着唇,没有说话,那令牌上刻着凤纹,当今世上只有两人能用凤纹,裴皇后以及那位深居宫中的平太后。
平家三年前不过才是小吏之家,短短三年便被陛下提拨至一门两侯,并非他们能力多突出,而是因为他们是平氏族人,平太后的亲族陛下的亲外家。
苏信低下头,父亲经常在家中对他耳提面命,不许招惹平氏,最好躲着他们走。
苏信自大,从不将平桢放在眼底,在他心中,平桢最多算是个运气好的私生子,若非平老三死的早,他还不一定能被认回平家。
半年前,他和几个交好的贵戚子弟在春巷喝完酒,相拥着去西市弄着吃食,无意间瞥见萧纷儿提着竹篮出门采买的身影。
貌美还是其次,主要是她身上那股柔柔弱弱的气质,眉间一下就吸引住苏信,勾的他心痒痒,当下打听清楚她的身份,趁着平桢在宫中当差那夜,摸进了平家,强迫了萧纷儿。
想到此处,苏信慌乱片刻,一口咬定:“是萧氏勾引的我,都是她的错,我只是一时糊涂。”
“哦?”裴彧蹲下身,平视苏信盯着他的眼睛问,“可萧氏说,是你强迫的她,建元四年冬日甘九的夜里,你翻进平家,强迫侮辱了她。”
“不是的,她撒谎!她在撒谎!”苏信猛的撇开脸,躲避裴彧的凝视,他手心疯狂出汗,不停的在衣摆上擦拭。
裴彧看他一副心虚至极的模样,心中已经了答案。他直起身,回到案几边坐下,靠在狮纹漆具凭栏上,漫不经心的睨着苏信,轻笑出声:“你不会以为,只要一口咬定是萧氏勾引的你,你就能平安无事脱身吧。”
苏信一怔,不明所以的看着裴彧,昨日阿父拖人给他递话,称只要他一口咬定是萧氏勾引,阿父就能替他运作脱罪。苏信低下头,裴彧一定是在诈他,一定是。
裴彧看他一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子,抬手吩咐驰厌将人带上来。随后,几名眼熟的锦衣子弟被驰厌带上堂内,他们似乎是刚刚被教训恐吓过,此刻耷眉躁眼,几人瑟瑟缩缩挤成一团。
“这几人眼熟吗?”裴彧问。
苏信垂下头,一语不发。
“无妨,你不说就让他们来说。”裴彧轻点下颚,示意驰厌开始。
驰厌对着那几名锦衣子弟,双手合掌捏的关节吱呀响声,语调怪异,“是你们主动交代,还是我再帮帮你们?”
几名锦衣子弟眼中浮现惊恐,纷纷朝裴彧的方向爬去,同时飞快交代:“数月前,我等与苏信喝酒小聚,席上他酒醉亲口向我们袒露,说自己如何如何潜进平家,强迫了平桢的妻子!他还说,萧氏被迫时的哀啼声是天下美音!”
“裴将军,我等所言句句属实,句句属实啊!此时与我等全然无关,不如先放我等归家吧。”
裴彧挥手,驰厌便唤人将几人带下去,他轻叩书案,望着苏信,“你还有何话可说?”
苏信从那几人被带进来起就埋头不语,他没想到,裴彧居然都查到了这几个狐朋狗友身上,他往日喜欢和他们凑在一起喝酒,喝醉了那是什么话都敢说的。
通奸罪本来就可大可小,长安那么多高官子弟,并非他一人有罪,怪就怪在平桢身份不一般,甚至此时还闹得众人皆知。
苏信眼中浮现阴狠,他是叫人给算计了,等他脱身出去必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想到此处,他示弱的匍匐上前,跪在裴彧脚下,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恳求:“裴将军,我阿姊是未来太子妃,苏家是太子外家,我是太子未来的小舅子啊!你不能将我交出去,你得帮我,否则苏家名声受损,与太子也无益啊!”
他自以为说的没错,却没料裴彧突然大笑起来,昏暗的烛光映在他脸上,眼底的嘲讽清晰可见,苏信咽下口水,不解的发问:“裴将军,你笑什么?”
“我笑,你异想天开。”
裴彧一脚将苏信踹倒在地,冷声道:“你也配提太子,一个无益与太子,甚至会给太子带来麻烦的外家,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此案我会如实承报上去,”裴彧抬脚离诏狱刑讯室,声音回荡在刑讯室,听在苏信耳里如同恶鬼低吟,“至于你,全看你苏家有多大能耐,能将你捞出去。”
裴彧走出诏狱,登上廷尉署门前二楼的阁道,任清风吹去他衣裳上的血腥味。
等在署衙门口的方木看见裴彧后,立刻挎着环首刀“噔噔”的跑上二楼,站在裴彧身后为难道:“少将军,平桢他来了,他说一定要带他夫人回去。”
裴彧顺着方木指着的方向看去,平桢身量不高,皮肤白皙,面容清秀。他穿着一袭郎官制服,应该是刚刚从宫中回来就立马赶到廷尉。
他和平桢并不相熟,不过,萧氏算是无妄之灾,怕是活不成了。
裴彧抬眼望了下身后的牢房,没什么同理的心情,看在平太后的面子上他同意的放行,吩咐:“让他把人带回去吧。”
“是,少将军。”方木领命。他下楼径直走到廷尉署的台阶上,将裴彧的命令转达。
平桢听闻后,朝二楼阁道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随后一脸急切的跟在方木进了廷尉府。
半响后,他扶着站不稳的萧氏上马车离开。
方木抱臂感叹:“这平桢瞧着一副儒生模样,却不想待妻子如此情深,到是个难得的痴人。”
驰厌摸着下巴思考,微微摇头:“没有哪个男人能忍下这个屈辱吧,何况此事已经闹的天下皆知了。”
“少将军,您怎么看?”方木问。
裴彧看着落下的夕阳,平静道:“是个痴人,也是个蠢人。”
“少将军,这从何说起?”驰厌疑问。
“若非他坚守骨子里的清高,坚持不肯回平家,硬要带着妻子住在市井之中。又不肯接受平家的供养,只凭一个小小郎官的俸禄,家中清贫请不起奴仆,这才给了苏信有机可乘之机。”
“何况,”裴彧转身下楼,语气讥讽,“其妻被强迫侮辱半年有余,他却丝毫不知。”
在这个世道里,清高不算一个好词,若握不紧刀锋,无半分能力,如何护住在意之人。
今日之事,幕后定有人在推波助澜,那场火来的蹊跷,说是着火,实则是在平家后院的黄土墙下用打湿的柴火烧出的浓烟,制造出失火的假象。
苏信虽是色中饿鬼,但一身武功行事谨慎,那人算准了他会从后门逃跑,早就再后门布下天罗地网等他去投。
幕后之人定时已经跟踪他许久,等待时机一击毙命。只是这人,不知是单纯冲苏家而来,还是意有所指。
想到这里,裴彧吩咐方木和驰厌去将今日涉案人等一一问询清楚,尤其是那名叫破苏信身份的妇人,她是受何人指使?
裴彧回府时已经是深夜,他并未回前院,而是转道去了临水阁。
临水阁院内烛火已熄,只剩二楼主屋还亮着灯,纱窗上投映着徽音的身形,她似乎是在梳发,长发披散,婀娜旖旎。
咚咚——
临水阁院中燃起灯,有人敲响了徽音的屋门,阿桑的声音传来:“宋娘子,少将军来了,他在一楼等您。”
颜娘整理衣橱的动作一顿,回望徽音,她心中七上八下的,担心裴彧发现了她和徽音的踪迹,前来问罪。
徽音安抚住颜娘,披上外裳下楼,楼内堂屋只点了一盏灯,视线昏暗,阿桑等人不见踪影,只有裴彧一人站在屋内。
他身形修长,覆手而立凝视堂屋中那件绘彩屏风,那屏风是裴夫人特意送来的,上头绘着星宿天象图画。
裴彧听见动静转身,凝视站在楼梯口的徽音,她头发散在肩后,不施黛粉,披着一件胭色的曲裾外袍,露出内里杏色的里衣。橘色的烛火下,连往日清冷的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
“少将军,有事吗?”
裴彧问:“你今日除了去西市积香寺还去了何处?”
徽音缓缓走上前,裴彧注意到她的裙摆处,那里露出的肌肤白皙如玉,白的亮眼。
徽音注意到他的视线,立马将脚缩回裙底,她下来时忘记穿绫袜了,她停在原地,回答裴彧的问题:“还去了西街口。”
裴彧走上前,和徽音面对面站着,只保持一臂的距离,他盯着徽音的眼睛质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徽音面露疑惑,反问:“少将军不知吗?今日西街发生了一件大事,整个西市都传遍了,我也过去看了看热闹。没想到,居然是苏信。”
裴彧盯了她片刻,没从她脸上发现什么端倪,但直觉告诉他,宋徽音在撒谎。他的直觉不会有错,过去几年里,他就是凭着敏锐的直觉躲过匈奴的冷硬的刀剑和夺命的弓弩。
徽音垂下眼,忽而转换了个方向,声音低落:“少将军是在怀疑我吗?”
裴彧没有说话,而是一步一步逼近徽音,直到她退无可退,背脊抵在墙壁上。
他伸手捞过徽音垂在肩侧的头发,凑近她耳边望进她眼底,呢喃:“我不该怀疑你吗?”
他的动作无比暧昧,那双眼里却毫无感情,像长河沙漠里的一匹野狼,显露出最凶恶的秉性。
这样的裴彧徽音从来没见过,与他以往的玩世不恭,桀骜不驯完全不同。此刻的他,才像是那个在草原上同匈奴人肆意砍杀,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
徽音抬眼望着裴彧,无比坚定道:“不是我,与我无关。”
裴彧看着她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收起眼底的冷意,低头失笑,他撤开手,转身离开临水阁。
徽音刚松了口气,就看见那走到院门口的人突然回头开口,话音透着冷漠:“你知道吗?萧氏是被迫的,她被苏信强迫威胁达半年有余。此事一出,无论是不是萧氏的问题,她必死。”
徽音浑身发冷,呼吸急促,她不再去想裴彧说这句话的用意,回道:“那罪魁祸首呢?”
裴彧没有回答,但徽音已经明白了。
第24章 她不愿,也不能,拿两条……
夕阳西斜, 云霞层层叠叠地染开,晕成一片。莲湖水面覆上一层金色,偶尔有鱼儿跃出, 溅起几朵水花,又很快归于平静。徽音坐在堂屋内, 望着莲湖抱发呆。
贺佳莹一如既往的待在临水阁,不过她这次没带着婢女们玩乐,而是聚在一起谈论今日市井上发生的那件大事。
细碎的议论声传进徽音耳里:“要我说,都是那萧氏不守妇道。她本身就出身微寒, 幸得平郎官不弃,居然还做出此等下贱之事。”
“就是, 我听说是她勾引的苏小郎君, 在她屋里发现了不少苏郎君的私物呢。”
“我也听说了,萧氏还不止这一个奸夫, 有好几个了。”
贺佳莹倚着头,脸皱成一团:“我见过萧氏几面,她不像这种人。”
婢女笑嘻嘻接话:“女郎,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外面都在传是萧氏勾引的苏小郎君, 说的有鼻子有眼呢。”
“你们, 在说什么?”
贺佳莹回头望去, 方才还在木窗处的徽音不知何时站在她们的身后, 婢女们见到徽音纷纷伏地行礼。
贺佳莹发觉徽音脸色不对, 她站起身询问:“你没事吧,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徽音重复刚刚那句话,“你们, 刚刚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昨日西街那边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你上次问我的那个平桢”
徽音打断她,“这事我知道,我是问,你们说是萧氏勾引苏信的事?”
跪着的阿桑接话:“回宋娘子,市井都传遍了,是萧氏勾引苏信,不仅如此,她还与其他男人有染,大家都说要将她沉塘呢。”
徽音踉跄两步,贺佳莹赶忙上前扶住她,摸到她手下不停的在渗冷汗,她焦急道:“你怎么浑身冷汗淋淋,你们还不快去请医官。”
“回来。”徽音叫住要出屋的阿桑,摇头道 ,“无事,睡一觉就好了。”
徽音转身上楼,靠在屋门后缓缓跪坐下,她明明有吩咐过让那些市井妇人将罪责往苏信身上引,尽量把萧氏从中摘出来。
但是她却忽略了,在这男女之事上,本就是女子吃亏多,何况是通奸之名,背后还有一心要为苏信洗脱罪名的苏家,即便萧氏无辜,也挡不住流言蜚语和苏家的栽赃陷害。
她好像做错了,为了一己私欲,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徽音抱住身体,望着高悬的太阳,怔怔发呆。
颜娘在外敲门,“徽音,你怎么了?”
她擦干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我没事,我就是想独自待一会。”
徽音听见颜娘低低的应了一声,她听见屋外衣料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颜娘跪在门后,低声安慰她:“徽音,这是她的命,不是你害的她。”
“可是,她会死……她会死的……”
徽音喃喃道:“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不是故意的。”
颜娘急的拍门,声色哽咽:“就算不是你,此事也瞒不了都久,要怪就怪苏信,都是他的错!他不是人……徽音,莫哭了。”
徽音泪眼朦胧间好像看了山上小小的坟包,积香寺里供奉的牌位,还有朝她笑的开怀的景川。她奋力擦去眼泪,咬紧牙关,人生在世,本就是不能人人都对得住的。
颜娘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屋内的声音,就在她忍不住要撬门的时候,徽音打开门,双眼通红的站在她跟前,递给她一块竹简,上头刻了好些篆书,颜娘只依稀认出“苏信”,“庶母”的字眼。
“把整个趁乱塞到平阳侯府郑家在东市的酒肆,剩下的我们就不用管了。”
苏家用流言舆论,她也能用。旁人不知苏家的阴私,徽音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苏信从小就沾花惹草,这不是他第一次犯这个毛病。
两年前,苏文易新纳了一个妾室,苏信觊觎其美色,强迫庶母与其通奸,那女子性烈不堪受辱自尽而亡,苏文易虽恼火,却不得不为小儿子遮掩,收拾祸事。有此前科,看他们还有什么脸说罪全在萧纷儿。
她甚至都不用亲自出手,只用将消息放给郑家,吴王和平阳侯府早就想拉下太子,减除其羽翼,他们绝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一定会狠狠咬住苏家不放。
一桩通奸案奈何不了苏信,那涉及两党之争呢?她要将太子和吴王都拉下水,届时,到要看看,苏文易如何冒天下之大不韪保住他心爱的小儿子。
徽音不在乎裴彧知道此事后是什么反应,也许会直接将她赶出府,不,牵涉到太子,他也许会直接杀了她。
她管不了那么多,死的不应该是萧氏,应该是苏信。
——
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夜色悄然退去。晨风微凉,掠过树梢,抖落几滴残存的露水。几个粗使仆妇挽着衣袖,麻布裙角掖在褐布腰带里,拿竹枝长帚轻扫临水阁院前的落叶。
阿桑拿着打湿的帕子伏在地上擦拭堂屋的地板,阿蘅高举扫长帚扫去廊柱上结的蛛网。
颜娘坐在一楼堂屋外,膝放着没绣完的帕子,望向二楼的木窗,心中有些担忧。往常这个时辰徽音已经起身了,今日是怎么了,一直没有动静。
她想起昨日徽音的泪眼,终是放心不下,起身上楼查看。二楼门窗紧闭,屋内寂静无声,颜娘上去轻轻敲门,唤道:“徽音,徽音。”
颜娘加重力道,猛拍门门,屋内还是没有动静。她着急起来,连忙唤人上来将门撬开,颜娘越过帷幔快步进了内室,徽音躺在床榻上,静静沉睡。
她凑上前去,发觉徽音呼吸发热,额上冒着细汗,再一探手,徽音身上滚烫高热。她连忙吩咐阿桑去烧水,又让脚程快的阿蘅去请医官。
灌药擦身折腾了大半日,临近午时,徽音才醒,醒来喉咙滞涩,头目晕眩,腹中饥饿泛痛。
颜娘扶着徽音坐起身,将熬好的粥放在小木几上,服侍徽音用饭。
“什么时辰了?”
颜娘拌着酱回道:“午时了,早上吓死婢了,您浑身高热,药都灌不下去。”
徽音掩唇咳嗽两声,望着外头的艳阳,已经四月了啊,万物新生。
“外头情况如何了?”
颜娘叹了口气:“闹翻天了,听说今日朝堂上不少御史上奏,要以通奸的罪名处死苏信和……萧氏。”
“市井呢?”
颜娘继续回答:“郑家出手了,短短一夜之间,现在人人都在骂苏信,说他不是人,觊觎强迫旁人的妻子,连庶母都不放过,实乃禽兽□□转世。”
徽音用完饭,将苦涩的汤药咽下。她唇色苍白,明明艳阳高照的天气里,她裹着被褥还发冷。
徽音想,她是真的病了,病的不轻。
“徽音,你觉得这事能成吗?”颜娘小心翼翼的问道。
徽音摇摇头,说实话,她也没有把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牵涉太后,太子,吴王三方,端看陛下如何抉择了。
“颜娘,我要见她。”徽音起身下地,她脚步虚浮,全靠颜娘撑着才没有倒下。
颜娘一脸不赞同,劝阻道:“你现在这样如何能出门,等过两天,等病好了再去见行不行?”
徽音难受的摇摇头,心上像压着块重石喘不过气:“等不了,再等下去就见不到。”
她该去见萧纷儿的,她应该去向萧纷儿全盘托出,告知她真相。这样,萧纷儿要恨,也不会恨错人。
颜娘一滞,低头抹泪,不再劝阻徽音,帮着她收拾好,陪着她去西街见萧纷儿。
马车停在西市就走不动了,往日人流量不大的市道挤满人群,平家小巷口的立着一个方脸妇人,苎布麻衣,嘴皮子却极为利索,一句接一句的难听话往外蹦,连骂一炷香不打岔的。
徽音离的比较远,只依稀听到几个辱骂性极强的字眼,“□□”,“□□”,“贱婢”。
她作为局外人都听不下去,何况是直面的萧纷儿。不用想,这定然是苏家派来的搅弄是非。
徽音抬手招来一个看热闹的小童,摸摸他的脑袋,塞给他一把五铢钱,吩咐道:“你去买个铜锣,边敲边喊执金吾卫来了,剩下的钱拿去买糖吃。”
小童望着面前的娘子,她头上戴着白纱幕离看不清脸,身上的淡香比香料铺子里面的味道还好闻。
他乖乖点头,拿着五铢钱一溜烟的跑去杂货铺买铜锣。再用剩下钱买了一串糖葫芦,其余余钱揣在兜里,等回家拿给阿母买肉麦饼吃。
他咬着酸甜可口的糖葫芦,手中的铜锣敲的震天响,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喊:“执金吾卫来了,快跑啊!”
“咚——”
“执金吾卫来了,快跑啊!”
原本还聚集的人群三息散乱开,该采买的采买,该吃饭的吃饭,该回家的回家。至于那叫骂的方脸妇人,早在听见第一声叫喊的时候就跑了个没影。
等人群都散开,徽音才慢慢走近小巷里,平家屋门紧闭,门前脏乱不堪,划痕,碎石块,烂菜叶子,甚至还有金汁泼在门前,散发恶臭。
颜娘扶着徽音来到平家家门口,徽音平复好心绪,上前抬手敲门。只是她的手停留在木门前一寸,怎么都敲不下去。
徽音收回手,她害怕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纷儿,不知该如何向萧纷儿开口诉明真相。
她转身想要离开这片让她心悸的地方。
就在这时,平家屋内传来一声“哐当”,徽音猛然回头,慌乱唤着颜娘:“傅母,踹门!”
颜娘“哎”了一声,抬脚踢开平府本就千疮百孔的木门,木门应声而倒,徽音提着裙奔进院子,推开主屋的木门,映入眼帘是一具挂在房梁上轻轻晃动的素白曲裾女人,裙裾散开,如同一只蹁跹的蝴蝶。
她双手紧抓着颈间的绸带,脸色铁青痛苦的挣扎。
徽音气血上涌,冲上前抱住萧纷儿晃动的身体,用尽力气往上举。颜娘见状慌忙找到绣篮里的剪刀,爬上堆叠起来的矮案几,奋力划破白绸。
突如其来的冲击使得三人其其摔倒在地,徽音垫在最底下,萧纷儿刚好摔在她身上痛苦的呻吟。
她顾不得去查看腰间胀痛处,连忙去看萧纷儿的脸色,好在救的及时,萧纷儿除了颈间有青紫勒痕外没有其他大碍。
颜娘摔在矮榻上,榻上垫有厚厚的褥子,连油皮都没有擦破。她瞧见徽音和萧纷儿倒在一处,连忙起身跑过去,帮着徽音将萧纷儿抬到矮榻上,两人这才看清萧纷儿的长相。
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生得很标志。鹅蛋脸,细长眉,此刻含着泪,眼尾微微泛红,鼻梁纤细挺直,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无异。
徽音看她神色痛苦的捂着腹部,担心她是撞到了,起身倒了杯茶喂她喝下。她打量着这间屋子,北墙处的榻上铺着青色绢布寝褥,侧边的桐木衣架上挂着几件素色深衣与寝衣。
屋内最显眼处悬挂一幅素绢美人图,笔墨艳丽,渲染不凡,其眉眼容颜赫然是倒地的萧纷儿。
绘画之人应是用情至深,画中美人眼波流转,美目盼兮,这幅画比萧纷儿本人还要好看三分。
萧纷儿喝下茶水好转不少,这才有空观察闯进家门的两人。
两人皆带着遮掩身形的幕离,倒水给的那位明显是个年轻娘子,手指纤细,皮肤细腻,身上的布料是绸,顺滑柔软,衣摆处绣着芍药缠枝暗纹,是个富贵人家出身。
身形矮胖的那个力气颇大,手掌处有茧痕,处处关怀那年轻娘子,应当是那娘子的仆从。
萧纷儿捂着颈脖处艰难的发问:“你们是何人,为何会闯入我的家中,又为何要救我?”
她问完这句话后,那年轻女郎摘下幕离,凝视着她。幕离下是一张极好看的面容,双眉远山含黛,长睫颤颤如小扇,美得教人不敢高声打扰,恐惊了那通身的清冷气韵。
那女郎动了动唇,上前两步跪在她身边垂下头,道:“我叫宋徽音,我……就是设计让你和苏信……之事被人撞破的人,将你害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人就是我。”
萧纷儿看见那娘子说完这句话后,双手交织放在胸前,向她磕头行了个大礼。她的泪珠滴落在木板上,留下深深的水痕。
萧纷儿颤抖的问道:“宋徽音,我知道你,可是,你……为何?”
徽音直起身,泪珠大颗的滑落,胸口酸涩胀痛:“为了报仇,我阿弟因苏信而坠崖,生死不知。所以我,私下跟踪苏信,得知你们的事情,设计捅破此事,想叫他名声尽毁。我对不住你……”
“不用再说了,”萧纷儿打断徽音的话音,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她痛苦的闭上眼,眼角泪珠滑落,“我不怨你,我感激你,谢谢你让我解脱。”
萧纷儿缓缓站起身,走到屋中那副美人图面前,神色缱绻怀恋,她轻轻摸着那副画,喃喃自语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可下一瞬,她突然换了脸色,面目狰狞的扯烂那副美人图,狠狠扔在地上践踏,彷佛那画是她的仇家。
萧纷儿回望徽音,眼底满是死寂:“这副画是成婚那年询郎为我所绘,他说希望我不在的时候能随时看见我,就把这副画挂在了屋内最显眼之处。”
萧纷儿脸皱成一团,无助的痛哭出声,身形颤抖:“可是,后来我却被压在这副画下,被苏信肆意羞辱!”
她无助的开口:“所有人都在辱骂我,骂我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很爱我的夫君,我想和他过一辈子!”
“有人质问我,你被侮辱时为什么不奋力反抗,或是以死相抗。还有人说,被侮辱后,你为什么不立刻自尽保全名声,他们说都是我的错,我……真的是我的错吗?”
徽音忍不住上前抱住失声痛哭的萧纷儿,抚着她单薄的背脊安慰:“不是你错!错的是他们。萧纷儿,你没错,死的也不该是你!”
萧纷儿摇头,轻声道:“我活不了,我怀了苏信的孩子,纵然询郎不嫌弃我,不怪我。可我不能自私,他有大好前程,不能因为我一辈子蒙羞抬不起头。”
徽音急道:“若不是他没有护好你的,你又怎会被苏信所迫?倘若他带着你回到平府,那苏信如何能冒犯得了你。如今事发,他不能还你公道,却要逼你去死,这是什么道理!”
萧纷儿望着徽音失笑,明明是笑,却比哭还涩,“你不懂,我愿意为他去死。何况,苏家,平家,乃至太后和陛下都不放过我,我今日不死,明日也是要死的。”
徽音浑身无力,是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都可能活,唯有萧纷儿,这天下容不得她活。
她后退两步跌落倒地,造成这一切的是她,是她亲手逼萧纷儿上绝路,如今还假惺惺跑过来,真是可笑。
颜娘扶住跌倒的徽音,担忧的望着她,她可怜萧纷儿的遭遇,可人有远近亲疏,十根手指有长有短。对与颜娘而言,徽音才是最重要的。
萧纷儿慢慢走近主仆二人,蹲在二人面前,轻声问:“徽音,我能这么叫你吗?”
徽音点点头。萧纷儿莞尔一笑,释怀道:“徽音,你没错,我有幸听过你弹奏的《铙歌》,我希望你也能像那首曲子一样,勇往直前。”
萧纷儿流着泪笑着将两人送到门口,她脚步蓦然顿珠,僵立在原地。
徽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清秀男子无声站在屋外,他不知听到了多少,满脸泪痕。
徽音猜到他的身份,萧纷儿的夫君,平桢。
萧纷儿浑身颤抖,无力的撑着门框,泪珠滚落:“你听到了多少?”
“全部。”平桢如是答道。
萧纷儿抬头深吸一口气,艰难道:“打胎药,买来了吗?”
“买不买来重要吗?你不是要背着我自尽吗?”平桢语气及其冷漠,与他温和的外表并不相符,他提起手中的药包扔在萧纷儿脚下。
他越过三人走进屋内,眼风未动半分,大步跨过萧纷儿撕碎在地的帛画。从木橱柜底翻出一把弯刀匕首,将鞘掷用力在地上,举着明晃晃的刀锋看着萧纷儿。
“你死,我立马随你自尽而去。”
萧纷儿不敢上前,她无助的摇摇头,乞求的望着平桢,“询郎……不要这样……求你。”
平桢神情未动,将刀锋横颈脖上,继续道:“或者,我先你一步去。”
“不!”萧纷儿凄厉的哀求,她跪坐在地上,捂着胸口遥遥望着平桢。
徽音看不下去,上前扶起萧纷儿,冷冷的质问平桢:“你威胁她有什么用,她难道不想活吗?”
平桢猛的踢翻面前的案几,案几上的竹简陶碗摔成一片狼藉,他指着徽音怒吼道:“你闭嘴,你怎么有脸说,若不是你,如何能弄成这样!”
他神情疯狂,清秀的脸色布满扭曲,颜娘担心他会怒而伤害徽音,守在徽音身后,警惕的盯着平桢。
“
你说的没错,”徽音直起身,不顾颜娘的阻止走到平桢面前,平静道,“我人就在这里,你要报复尽管来。”
颜娘大骇,连忙去拉扯徽音想要带她离开,早知道会弄成这个样子,说什么她也不会由着徽音乱来。
徽音朝颜娘摇摇头,“是我的错,我认。”她转头望向平桢,目光平静,“动手吧。”
平桢胸膛上下起伏,他握紧手中的刀锋缓缓走向徽音。就是面前这个女人,毁了他的纷儿。
萧纷儿苦苦哀求:“询郎,不要!”
平桢手臂青筋爆起,猛然抬手举刀挥向徽音。颜娘哀叫一声,扑上去前阻止。
徽音立在原地不躲不闭,眼睁睁的看着刀锋划过。
下一瞬,匕首落地清脆的声音响起,平桢苦笑两下,越过徽音和颜娘,抱住跪地的萧纷儿痛哭出声。
“对不起纷儿……她说的对,是我害了你。若非我坚持不肯回平家,苏信又怎么回找到机会。是我害了你啊!”
平桢紧紧将萧纷儿抱在怀中,泪眼朦胧,他是个废物,连妻子都护不住。昨日平家和宫中太后已经下了死令,要他逼死萧纷儿。
他不能,也不愿,却无能为力。
“我是个废物,护不住你。”
萧纷儿捧着平桢的脸,温柔的拭去他的眼泪,安慰道:“不怪你,询郎,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若非遇见你,我早让阿兄卖给乡绅做妾了,能遇着你,妾不悔。”
平桢埋头靠在萧纷儿肩侧像个孩子一个嚎啕大哭,太后为了维护平家的声誉,绝不会容许纷儿活着,赐死的旨意马上就到,他要如何才能保住纷儿。
平桢抬起头擦干泪,露出笑容:“纷儿,你先去,夫君答应你,随后就到。”
萧纷儿泪珠连连,不住的摇头:“不,你好好活着,你前途大好……”
“没有你,位列三公又有何意义!”平桢打断萧纷儿,不容置疑道,“我们一起去地府,也许来生还能再做夫妻。”
萧纷儿哭声一滞,再也开口说不了话,埋头在平桢怀中低泣。
颜娘看不得这场面,背过身低头拭泪。徽音从方才就一直背对两人,望着地上掉落的匕首默默流泪,要用两条无辜的性命去搭复仇的路,她做不到。
人生在世,总有可为和不可为,若无视人命,丧尽良知,那与禽兽何异?
“有条路能让你们活,愿意吗?”徽音擦干泪,转身望着地上相拥的两人说道。
平桢露出喜意:“什么路?”
“需要你放弃贵族子弟的身份,放弃你大好的前程,荣华富贵。从此以后只能隐姓埋名,生活在乡野之中,你愿意吗?”
平桢大声道:“我愿意!只要能救纷儿的命,让我死我也愿意。”
“好!平桢,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记好。你现在就收拾好家中财物,带着萧纷儿去黑市买假户籍和引路,再寻行贾之人运你们出城。
“切记,不许向任何人透露你们的行踪和身份,包括能查到你们身份的物件。出城后,带着萧纷儿一路走小路,找一处乡野之地等几年避过风头后,再搬去都城居住。”
平桢面露欣喜,连连点头,起身去翻家中的财物。
徽音摘下头上的玉簪,珍珠耳铛,以及颜娘身上携带的剩下余钱全部塞到萧纷儿手中。
她望着这个因她而毁掉一生的女人,细心叮嘱:“这些你拿着,不要给平桢。记住,无论何时,绝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寄在男人身上,若遇事,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萧纷儿接过东西,含泪点头,“那你呢,你的仇?”
徽音朝她微笑,安慰道:“不着急,总有机会的。”
送离两人相携离去的身影后,徽音带着颜娘朝积香寺走去,她这次不是祭奠父母,而是去乞求漫天神佛,保佑这个无辜的女子平安顺遂。
第25章 死一个萧纷儿怎么够。……
夜幕降临, 北阙的宫门紧闭,宫墙之上,巡夜的羽林卫手持长戟, 脚步沉稳,甲胄随步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宫门前的石兽沉默伫立, 风灯在夜风中摇曳,小偏门“吱呀”一声开启,一名黄门侍郎手持符节快步走出,低声对守门的卫尉说了几句。
卫尉颔首, 挥手示意,两名郎将立刻推开偏门, 门内走出一个男子, 头戴武冠,身着深青色曲裾深衣, 衣缘以朱砂与金线绣出云雷纹,腰间右侧挎着一把错金环首刀。
等候在宫道外的驰厌看看裴彧后立马牵着乌骓走上前,将缰绳递过去,两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乌骓停在裴府门口, 守在门后的马夫仆从见状连忙迎上来, 将乌骓牵进马房内。裴彧回首叫住马夫:“今日府内有人出去吗?”
马夫回想片刻, 恭敬回道:“只宋娘子出门了, 没叫马房套车。”
“知道了。”
裴彧径直回了朔风堂, 今日陛下将他传唤进宫, 告诉他平祯携带其妻离京,不知去向。案件重要人物失踪,乃他廷尉署失职之罪, 陛下限他三日带回平祯,至于萧氏,就地处决,了结此事平息风波。
也不知苏文易出了多大的血,私下和平家达成协议,不再追究苏信的罪,只要萧氏死,造成她自尽的假象,将一切罪过都推到她身上,两家联手将风波压下,面上依旧还是亲如手足的假象。
世家利益,莫过于此。
他招手唤来一名杂扫的男仆,吩咐:“去前院将方木找来。”
裴彧脱下外袍,走到东墙面挂着的虎皮地图上,以平祯二人的脚程,两人此刻一定还在长安范围内,十二处城门口皆未查到二人的路引,应该走了黑市路子。
黑市做生意买卖的就那么几家,很好就查到了,闻人颉已经交代,今日下午确实有一男一女找他买过假户籍和路引,由他送出城,在长安东郊的双溪林就下了车,不知去向。
平祯此人,每日除了在宫中当差,回家,和萧氏出门闲逛外就是和同窗小聚。他根本不可能会知道黑市,更不可能会有如此心计脱身,他的背后一定有人在支招。
是谁呢,宋徽音?如果整件事情是她所谋划的,那现在也达成了她的目的,她又为什么要临时改变计划送平祯和萧氏走。
“少将军。”方木退靴进屋,拱手向站在地图面前的裴彧行礼。
裴彧颚首,下令道:“拿着我的符节去调虎贲卫队,从双溪林东西方向搜查,沿途的村落也不要放过,除了人之外,异常财物也要格外注意。”
“另外,从你的骑兵卫队下拨两个人,监视宋徽音,她的一举一动都要报过来。”
方木起先还听的好好的,点头应下,听到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点头的动作一顿,疑心自己听错了,连忙确认:“少将军说的是宋娘子吗?”
裴彧没心情陪他装傻,漠然道:“这是军令。”
方木浑身一震,立马站直身体,神色严肃,拱手行礼:“是!末将领命!”
他快步出屋,拿着裴彧的符节赶往虎贲卫队掉兵,路上遇见同样行色匆匆的驰厌。
方木加快脚步迎上去,抓住驰厌的手臂询问:“今日宫中出了什么事,为何少将军让我找人监视宋娘子?”
驰厌同样一愣,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方木挥手嫌弃道:“你先别问,先告诉我宫中出了何事?”
驰厌摸不着头脑:“平桢携萧氏出逃是廷尉署失职,陛下训斥了少将军一顿。还有,平太后也派人告知少将军,三日内一定要了结此案,可这与宋娘子有何干系?”
方木听着也没问题,他心中揣揣不安,总感觉有大事发生。外头更夫敲锣的声音响起,已近酉时,他得赶在宵禁前带兵出城。方木不再耽误,匆匆告别驰厌离去。
夜色沉沉,唯有铁甲轻响,如箭离弦,一队精兵转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城门轰然闭合,只余一缕尘烟,被风吹散。
——
月光明亮,村中低矮的茅舍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黄土泥墙在月光下泛着灰白。几户窗隙透出微弱的火光。
平桢带着萧纷儿推开村口最北角处的夯土房,灰尘铺面而来。他挥散尘土,找到一盏还能用的陶灯灌上灯油点燃。
火光照亮这间屋子,这是间破败依旧的土房,屋顶还是茅草搭盖,门框破损严重,好在墙壁都还完好,屋内也还有榻可以睡。
他擦干净榻上的灰尘,从包袱里翻出一件干净的裾袍垫在榻上,将萧纷儿安置好。萧纷儿怀有身孕,一路的奔波让她看起来脸色极差。
平桢从破旧的茅草房了翻出一个药坛,熬煮着路上买来的安胎药。
萧纷儿发觉有孕后就一直想打了这胎,是平桢劝住她。他亦恨苏信,更厌恶这个孩子,没有哪个男人能受的了这样的侮辱。
可萧纷儿身体弱,平桢之前就请过医官给她看,这胎若是落了,于她身体有很大害处,甚至会影响她的寿数。他不愿伤了她的身,便想着,就这样吧,将这孩子生下来,他会视作亲生的一般,好好将他养大。
他煮好药端给萧纷儿,萧纷儿却不愿意碰那药,她恨死苏信了,只盼这个孩子就此落掉,一了百了。
平桢不敢告诉她真相,劝慰道:“咱们还得东躲西藏一段日子,若是这个时候你有个什么不好,那就坏了,听话,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