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纷儿望着平桢疲惫的面容,忍住泪将药一饮而尽。喝了药,她困意袭来,躺在平桢怀里静静靠着他。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久到她都及不清晰了。
她遇上平桢的时候才九岁,平桢也才十一岁。她家住在苍栗村,平桢是随他母亲流落到她们村的,一个女人孤身带着一个孩子,过活的很艰难。
平桢从小就吃不饱,穿的破破烂烂,经常跑到村口蹲着,跟村口那条大黄狗抢食。有好几次都差点被咬伤。
萧纷儿看不过去,她那时父母尚在,吃穿不愁,便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平桢,一来二去两人便熟悉起来。
十五岁那年,父母相继病逝,家中由阿兄当家,阿嫂嫌弃她,又见她生的貌美,蛊惑阿兄将她卖给年过五十的乡绅为妾。萧纷儿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阿兄阿嫂收了聘金,将她锁在屋中待嫁。
是平桢,他趁夜偷偷来找萧纷儿,问她:“愿不愿意和他走?”
萧纷儿一直记得那夜,少年面有薄汗,他明明也是那么害怕,却坚定明亮的望着她,说要带她,会一辈子照顾她,陪着她。
两人历尽千辛万苦来到长安,做过脏活累活,凭本事在长安安置了一个小家,没有亲朋好友见证,就这样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后来,平桢被平家寻到,他们让平桢回平家继承三房,让平桢休了她或者贬妻为妾,他们会替平桢再择一门高门贵女为妻。
而平桢,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赶走了平家人。
萧纷儿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都在嘲笑平桢,笑他傻,笑他为了一个孤女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和富贵,还有骂他假清高,沽名钓誉。
只有萧纷儿知道,不是这样的。她见过平桢伏在他那病死的阿母榻前痛哭流涕的样子,也见过平桢在乡野同野狗抢食的模样,见过他寒冬腊月长满冻疮的手指,被人野种野种叫着长大。
平桢长大这么大,全凭他死去的阿母和他自己,没半分靠过平家。他不回去,除了因为她,还为他早死的母亲,他不想叫别的女人阿母。
萧纷儿闭上眼,紧紧抱住平桢。
平桢以为她在害怕,抚摸萧纷儿单薄的背脊安慰:“别怕,我想好了,我们就还和以前一样,寻一处乡野静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再生几个小子,我教他们读书写字。等风声过了,我就带你回乡,好不好?”平桢低头望着怀中的萧纷儿,面带笑容。
萧纷儿闭着眼流泪,她说不出话,只能不停的点头拥紧平桢,彷佛要和他融为一体。不知为何,她心慌的很。
平桢轻柔的擦干她的泪,哄道:“睡吧。”
他抬手想去灭掉烛灯,忽然想起什么,连忙下榻去包袱中翻找,将衣裳扔的满处都是。怎么可能,怎么会不在了,他记得明明放在包袱里啊!
萧纷儿支起身,问道:“询郎,你在找什么?”
平桢冷汗淋淋的呆坐在地,他收拾包袱时将阿母留给他白玉坠子带上了,那白玉坠子是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也正是凭那白玉坠子他才被认回平家。
他的本意是带着做个念想,没想到,那坠子不见了,是在哪里掉的呢。这一路上他只有在买安胎药的时候动过包袱,难道是掉在药铺里了?
平桢不敢再想,那坠子要是被人捡到认出来,他和萧纷儿的行踪就完全暴露了。那白玉坠子,顷刻间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他立马将包袱收拾好,去拉榻上的萧纷儿,急促道:“纷儿,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我们得赶紧走!”
他拉着萧纷儿急急忙忙出屋,原本还寂静的夜里突然马匹嘶鸣,屋外火把连成一片,犹如火龙,将他们吞噬。
平桢呼吸急促,他们已经追来了吗?
萧纷儿心下发沉,她抱着平桢的手臂紧紧的靠着他,望着门外的精兵部曲。脑子里想起徽音叮嘱的话,“不论何时,都先要保全自己。”
她松开平桢的手臂,在那群人破门而入时向后钻去,平桢见状冲上去拖延那群人,高声喊道。
“要抓她,先越过我的尸体!”
他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出去,撕拉咬拽全部用上了,不肯放过任何一人去追萧纷儿。
萧纷儿身形瘦小,身体里彷佛生出无限力气,又是黑夜里,竟还真让她冲出去了。她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她想要活下来,想要跟平桢过他口中的那种生活,她不想死!
她奋力的冲向前,脑中已经辨不清方向,胸腔处涌上一股铁锈味。
只是,无论她多么用力,跑的多么快,依旧不及身后骑兵迅速,那骑兵像一阵风,黑夜里犹如明昼一样骑行,竟无半分困难,眨眼间就来到萧纷儿身边,轻轻松松就将提起放在马上,往回赶。
——
残月高悬。
数百部曲驻守在双溪林内,手中的火把将黑夜照得灯火通明,苏侑望着身边的平嵘,神色恭谨。
而平嵘则是看着守在最远处的等候着一队高头骑兵,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侑是苏文易的长子,亦是苏信的亲兄长,他此次是奉父命前来和平嵘一起处理萧氏,平息风波。长乐尉卫平嵘,是平曲侯平宪章的大儿子,平家下一任的掌舵人人,他自然是要交好的。
“尉卫大人,时辰到了,可以动手了。”
在他们二人身前,平桢双手被绑在身后,被两个褐甲部曲压在地上,他不住的挣扎悲嚎出声,眼神紧紧望着前面的萧纷儿。
萧纷儿被人关在等身高的猪笼里,笼里装满青石,她被五花大绑着,口中还绑有布条,不曾挣扎,只是呆呆的望着平祯的方向流泪。
听见身后的话语,平祯奋力挣脱制止他的两人,踉跄着跪在平嵘面前,乞求道:“大兄,求求你,放过纷儿吧。我保证,以后你们说什么我都听,绝不再忤逆你们。求求你了!”
他“砰砰”磕在泥地上,不停的磕头求饶:“求你了,大兄!求你了……”
平嵘收回视线,凝视头破血流的平祯,不屑的笑了笑,他从来没承认过平祯的身份,平祯也没承认过他,他还当平祯是个硬骨头。
没想到第一次唤他大兄,朝他下跪磕头,居然是为了一个不洁的女人,平嵘是在难以理解平祯的想法,为了一个女人,不愿意回平家,不愿意迎娶高门贵女向上走,实在是个蠢人。
他懒得和平祯多费口舌,抬手下令:“沉塘!”
“不要!不要!纷儿,纷儿……”
平祯回头望去,已经有四个人抬着猪笼朝水边走去,他心中大骇,扑过去阻拦,却被人制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将萧纷儿扔下水。
“不!”平祯泪流满脸,撕心裂肺的喊道:“裴将军,求求你了!帮帮我,纷儿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啊!”
他没有办法了,平嵘和苏侑绝不会帮他,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萧纷儿死,好死无对证为苏信脱罪。他看见裴彧的卫队骑兵了,只要裴彧愿意出手,纷儿就能活。
“裴将军!裴将军!求你了!”
平嵘和苏侑也不同转向那对寂静无声的骑兵,领头人正是领裴彧命令出城的方木,他此刻也很为难,他私心里是同情平祯和萧纷儿的遭遇,可是军令如山。
方木接到命令是将平祯二人的行踪透露给苏平两家,其余的他什么都不用做,只用跟在两家身后就行。
骑兵卫队久久无人应声,平嵘和苏侑也同时松了口气,倘若裴彧要插手,他们还真没有办法。
平祯嗓子沙哑倒在地上,静静的看着萧纷儿沉入湖底,水面恢复平静,悄无声息。他眼角沁出血泪,趴在原地。
平嵘和苏侑等上一刻钟,确认萧纷儿必死后才互相拱手敬礼,相互寒暄两句率人离去。
方木望着平祯僵硬的身体,叹了口气,冲着平嵘和苏侑的方向略一拱手,扬长而去。
午夜子时,萧府朔风堂内,那枚遗失的白玉坠子正静静躺在裴彧的紫檀书案上,方木立在一侧,将今夜发生之事原原本本的告知裴彧,包括平祯最后苦苦的求救。
“你同情他们?”
方木迟疑片刻,点点头。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帮帮他们?”
方木却摇摇头,神色无比认真:“卑职浅薄,不懂这些谋算。但卑职知道,少将军有自己的打算。”
裴彧难得多说两句:“此事就此终止是最好的。再拖下去,就会从一桩通奸案变成党争之分,死一人还是死千人,你怎么选?”
方木回答:“自然是死一人最好。”
裴彧走到窗前,望着天上高悬的明月,叹道:“是啊,死一人最好。”
——
艳阳刚刚爬上屋顶时,徽音就醒了,今日是立夏,屋子里的已经开始闷热起来,她掀开身上的被褥,迷离迷糊想着,得叫颜娘帮她换被子了,夜里有些热。
徽音走到案桌前喝了杯水,干涩的嗓子才好转过来。她打开木窗,初夏的莲湖,水面上漂着刚长出来的荷叶,几朵早开的莲花冒出水面,粉粉的花苞尖上透着红。
没过一会,颜娘便端着饭食进屋,摆在案几上,小碟里放着咸豉蛋羹,方形漆盘里黄米蒸熟后捏成团,淋上蜂蜜的黍米蜜团,外加一碗小米和大豆熬成的浓粥,面上浮着笋丁和野菜。
徽音用完饭,呆呆的望着颜娘收拾被褥的动作,平桢和萧氏走了,这桩通奸案自然就没法做文章了。
她只能暂时将目光从苏信身上转移,先查阿父的案子,她现在无人无钱,只能想办法利用裴彧,拿到想用的消息。
颜娘收拾好床榻,将屋内的木窗和门都打开散风,同时将木橱柜里冬日的衣服翻出洗净晒干。
她捧着一堆衣裳下楼吩咐阿桑和阿蘅去处理,一楼堂屋内还有裴夫人送来新制的夏裳,布料柔软,颜色明媚。
颜娘便将这堆夏裳拿上楼,打算叫徽音试试,不合身拿去再改。
颜娘才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贺佳莹提着裙摆咋咋呼呼的朝临水阁跑来,她穿着一身朱锦花色曲裾,奔跑间衣裙翻飞,如一只春日的花蝴蝶。
离得近了,颜娘听见她口口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萧纷儿死了!”
颜娘手中的漆盘落地,新制的衣裳掉落在地上染上灰尘。她抬头去看二楼,心慌的可怕,连忙扑出去,想叫贺佳莹闭嘴。
可已经晚了,徽音连外裙都没穿,一身素白里衣的跑下楼,失魂落魄的走到贺佳莹面前,苍白问道:“你说什么?”
贺佳莹还是第一次见徽音这么失礼的时候,她愣愣回道:“萧纷儿投湖自尽了。”
徽音眼前朦胧一片,听不见任何声响,她脑中只剩萧纷儿那张泪水涟涟的脸,她的绝望和悲戚。
颜娘上去扶着徽音摇摇欲坠的身体,扶着她坐下,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徽音,如何叫她不伤心。
徽音好半天才缓过来,木木的问:“消息哪来的?”
贺佳莹浑然不觉蹊跷,大喇喇道:“满城都知道了,萧纷儿自尽前留下一封血书,称是她勾引的苏信,如今东窗事发她无脸见人,遂投湖自尽了。”
贺佳莹叹道:“真想不到,我从前还当她是个好的,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
颜娘惊出一脑门汗,连忙给贺佳莹使眼色闭嘴,奈何贺佳莹跟缺根弦一样,凑近她面前疑问:“颜娘,你眼睛怎么了,不舒服吗?”
颜娘嘴角抽了抽,挥手打发她,转头望向徽音,徽音脸色比方才好看,但依旧苍白无力。
徽音问:“那平祯呢?”
贺佳莹摇摇头,走到锦席边坐下,拿个了洗净的梨在手上,“不知道,没听到他的消息。”
她拿过小刀切梨,分成四小块,分别递给徽音和颜娘,奈何她们都摆手不吃,她便自顾自啃起来,突然想到什么。
贺佳莹猛的拍向案几,将案几上的刀震落在地上,带起一片声响,她大声道:“我听说平家和苏信家已经达成一致,不追究苏信的过错,今日两家一同上书陛下为苏信求情。我估摸着他最多便是被罚几大板,此事便了,可惜了萧纷儿一条命。”
若说颜娘之前对贺佳莹是不冷不淡的,但她方才那番言论确实叫颜娘放下了对她的偏见,颜娘忍不住问道:“你方才不还说萧纷儿不是好的,怎么又替她抱不平。”
贺佳莹横眉冷哼:“萧纷儿是有错,那苏信未必就是好的,此人连庶母都能强迫,哪里像个东西。要我说,死一个萧纷儿怎么够,那苏信也得死。”
一直没有动静的徽音这时突然发问:“昨夜裴彧出府了吗?”
贺佳莹回道:“没,倒是方木出府了,我院中的婢女撞见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徽音没有回答,而是撑着颜娘慢慢起身走上楼,她走到楼梯口停住脚步,声音轻柔而坚定:“你说的对,死一个萧纷儿怎么够。”
贺佳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徽音身上有一种她看不清的谜团。此刻,她明明脂粉未施,只穿了一件里衣披头散发的站在那里,却有一股难以明说的吸引力,叫人不自觉想要亲近。
无关她的容貌,无关她的身份,只是她这个人,让人想要靠近。
第26章 柳檀之妹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 斜斜洒进内室,徽音跪坐在漆绘妆奁前,颜娘捧着木梳篦, 从她的发根缓缓梳至发尾。
她将徽音乌黑浓密的发丝分作三股,两股挽至头顶盘成同心髻, 余下一股垂在脑后,在临近腰间的地方用茜草染红的丝绳缠紧。再在发髻间斜插一支彩绘漆木簪。
收拾好后,颜娘取来一套青色罗纱直裾,罗纱透孔, 夏日亲肤透气。青色衬得徽音白皙的肤色越发如玉,眉眼清亮, 只是那眼里像是蒙着一层雾,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向远在千里。
颜娘有些心慌, 打开妆奁扁盒,取出朱砂膏点染徽音的唇瓣,再用茜色胭脂在徽音颊畔轻扑上妆。这才为徽音增添几分鲜活,镜中容颜如初雪映霞,与方才多了几分人气。
“徽音, 你要做什么?”颜娘轻问出声。
徽音起身下楼, 腰间的玉珏发出轻音:“去找平祯, 只有找到他, 才有翻盘的可能。”
颜娘又问:“他在何处?”
徽音走到堂屋口, 回望身后的莲湖, 她的面前似乎浮现了昨夜萧纷儿被沉湖的场景,如果她是平祯,会怎么做?
贺佳莹还在临水阁院内和婢女玩赌棋, 看见徽音收拾好下来,她摇摇招手问:“宋徽音,你要出门吗?”
徽音朝她莞尔一笑,“是,你要一起吗?”
贺佳莹被她的笑颜晃荡了下眼,在她印象里徽音从来没对她这样笑过,往常徽音对她都是淡淡的,再就是冷脸训斥和威胁。
她拍拍衣裙起身,开心的笑起来:“好啊!今日你想买什么我请客!”
徽音这次是真笑了,眼底笑意绵延:“我怕你请不起我。”
贺佳莹轻哼出声,走到徽音面拍拍鼓鼓囊的钱袋,得意道:“我可是很有钱的,养你一个绰绰有余。”
她来到裴府这些年,光每年正旦收到的厌胜钱就不是一笔小数目,更不要说宫中裴后赐下的金银珠宝,裴彧和裴衍逢年过节送的礼物,单就裴夫人那里,给她的银钱就多如流水。
贺佳莹出行与徽音的低调不同,她是十足的贵女做派,选的是一驾朱漆双马安车,车帷上绣的雀鸟纹随晃动若隐若现。四名梳双鬟的婢女小步跟在车侧,身后还坠着两名青衣近卫。
车内四面密闭,厢壁用锦缎做衬,仅在车门前方设纱窗遮挡,锦席木几一应俱全,徽音坐在车门口,掀开纱窗环顾市道和行人。
嘈杂声传入车厢,贺佳莹凑过去不解道:“你在看什么,这些市井小民有什么好看的?”
她看到窗外那些妇人男子投来的打量,虽然不带恶意,也令她很不舒服。
贺佳莹靠近徽音,忽闻到她身上的清香,混着初春梅蕊的冷冽,带着一缕甘甜,好闻的紧。她慢慢靠过,将头搁在徽音肩上轻嗅。
徽音肩头一沉,肩上靠过来一个脑袋,她回头看了眼贺佳莹没说什么,继续去环视四周。
贺佳莹也不再在意外头那些人的打量,她挽住徽音的胳膊,亲亲热热的靠在她肩头。
徽音目光忽而凝住,盯着门前挂着松枝与青布幡的食肆看了几息,随后朝贺佳莹道:“先用饭罢,就去那家。”
贺佳莹抬头顺着她指着的方向望去,那是一间叫河间羹鱼铺的寻常饭肆,有上下两层,好在门口还算干净,人也不多,她点点头,叫停马车。
两人下了车,身后的颜娘和婢女侍卫立马迎上来,护着二人进了食肆。食肆的老张头看见这阵仗,连忙擦干手迎出来,一脸笑容问:“女郎们要用些什么?”
贺佳莹皱着眉,她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环视一圈,食肆是前店后坊结构,后坊的土灶上炖着肉羹,散发肉香。
大堂内,两张榆木长案摆在正中,案面被经年累月的油渍浸得发黑。案旁围着几只蒲草席当做坐板使用。她有些嫌弃的捂脸,不开心的望着徽音。
徽音没注意到她的动静,望老张头道:“有雅座吗?”
老张头连连点头,躬着身体引徽音二人朝楼梯口走,语气轻缓:“女郎们随我来。”
二楼的雅座干净不少,漆案上摆用青布覆着,屋内烧着兰惠香,坐具也从蒲草团变成柔软的粗布垫。
徽音率先坐下,吩咐老张头将店里的招牌菜都上了一份,再上一壶浆果饮,等人走了后,贺佳莹才不开心道:“那么多上好的酒楼,为何偏偏来这里了?”
徽音问:“你不喜欢这里吗?”
贺佳莹皱眉:“这里太嘈杂了。”坐在二楼,连外头街道的叫卖声都清晰可闻。
“这里的味道很好,不必梁园赋差。”
贺佳莹疑问:“你怎知,你难道来过这里?”
徽音替她倒了杯茶,轻描淡写道:“宋家落败后,我什么地方没去过。”
贺佳莹也想到徽音身上发生的那些,她不好意思的摸摸脸,乖乖坐下不再抱怨。很快,她的视线就被市道上叫卖的吆喝声吸引过去,拉着疏影凑到窗前细看。
徽音带着颜娘下楼,吩咐那个侍卫在雅座门口守着,她们马上就回。侍卫不疑有他,拱手称“诺”。
大堂内已经陆陆续续坐着几个短襦汉子在喝汤,颜娘挡住他们的视线,扶着徽音去了后坊。
后门吱呀作响,那里立着一个清瘦的人影,衣衫眼熟,他慢慢转过身来,头发散乱,眼角发红,唇边的青茬异常显眼,赫然是昨日带着萧纷儿离开的平祯。
颜娘停住脚步,守在后坊门口。
平祯胸腔上下起伏,异常的愤怒的望着徽音质问:“你是裴府的人,你的故意诓我们离京的是不是!”
徽音上前一步,急促道:“告诉我你们出城之后发生了什么?”
平祯恶狠狠的盯着她,厌恶至极:“还在装,你和裴彧就是一伙的。”
徽音心中发沉,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一直在猜裴彧对太子的态度,试探他的界限,没想到,他为了维护太子和苏信,真的杀了萧纷儿。
“不管你如何想,我昨日是真心想送你们走,你今日还愿意来找我,不是想让我帮你复仇吗?”
平祯沉默片刻,强硬道:“这是你欠我和纷儿的,你要帮我。”
徽音点头:“我不仅是在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平祯问:“我要做些什么?”
徽音走到平祯身边,凝视着这个面色惨白的男人,最后一次询问:“你是否真的愿意抛弃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只为替萧纷儿讨一个公道?”
平祯斩钉截铁:“豁出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好,那你就敲锣打鼓,昭告全天下,你的冤屈,萧纷儿的冤屈,请天下人来还你公道。”
平祯追问:“然后呢?”
“公堂对峙,但在那之前我们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苏信的罪。”
颜娘频频呼唤徽音,她们出来的时间不短,那两名侍卫已经找下来了。徽音来不及多说什么,快速叮嘱平祯几句话转身离去。
她匆匆忙忙的和颜娘回到大堂,正好撞见下来找她们的的裴府侍卫,看见她们后迎上来,侍卫挎着金错刀站在徽音面前,挡去大堂内打量徽音的目光。
徽音和颜娘进雅座时,贺佳莹生在品尝老张头上的莼菜鱼羹和羊肉饼,看见徽音她连忙招手,咽下口中的食物说道:“快来,真的很好吃!”
徽音坐过去,拿起木勺品尝鱼羹,味道一同往日。那时阿母重病,心心念念想吃一道家乡的鱼羹,徽音便和景川跑遍东西两市,找到了这家店。
陶碗中的莼菜鱼羹腾热气,仿佛能看见阿母口中云梦泽的美景,鱼肉细腻,汤底醇厚。徽音从前很想回荆州看看,去看看阿父阿母长大的地方。
宋父也答应过,在徽音出嫁前,一定会带着一家人回荆州去祭祖,可惜,这个愿望实现不了,徽音吹开热气,咽下羹汤,她会回荆州的,她会带着阿父和阿母回去的。
用完饭徽音已经不想再逛了,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只想快点回去疏离案件,找出突破口。奈何贺佳莹兴致冲冲,非要拉着她去逛琳琅阁。
徽音也知道这家,是长安城内最大首饰阁,京中贵戚夫人女郎最爱去的地方。
贺佳莹眼神发光碎碎念叨:“我曾在姨母那里见过一只翠蝶振翅的对钗,手艺精湛栩栩如生,可好看了!”
“我听说最近琳琅阁新进了一批首饰,我买给你好不好?”贺佳莹双手托着下巴,亮晶晶的望着徽音。
她模样娇憨,圆圆的脸蛋配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倒是有几分可爱。
徽音想起她从前面目狰狞疯狂的的样子,又看看她如今这副卖乖模样,不禁笑出声:“我早不怪你了,你不必如此讨好。”
贺佳莹如同被踩住尾巴般大叫,“我才不是讨好你!”
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小声道:“我喜欢你金玉加身,珠光宝气的样子。”
她又撑着头打量徽音,忽的摇摇头,“你这副模样太素了,你应该跟以前一样,穿着最时兴的衣裙,带着最华贵的首饰,一出现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徽音被她摇头晃脑的模样逗笑,问道:“你从前见过我?”
贺佳莹扶着车璧起身,坐到徽音身边,凑近她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宴席上,你和王寰合奏了一曲,我听的如痴如醉。”
徽音问:“这么说来,你对我印象还不错,那为何我初入府的时候你百般找我麻烦?”
“我那是鬼迷心窍,加上身边有人挑唆,这才……”贺佳莹一脸急切,抬手发誓,“我发誓,邪祟那事我是真没想过害你性命!”
徽音拉下她举着的手掌,正色道:“你可知,我为何会原谅你?”
贺佳莹迷茫道:“因为你善良?”
徽音摇摇头,“正如你所说,你从没想过害我性命,连落水那事都是你自己跳的湖,春日的湖水可不好受。”
贺佳莹也想起徽音跳湖救她的事,她盯着徽音的嘴唇微微出神,疏影说,徽音是用亲嘴的方式救的她。
徽音看着贺佳莹眼神变得诡异起来,呆呆的望着她不知道在想写什么,她抬手在贺佳莹面前挥了几次,这才把她喊回神。
“你刚刚在想什么?”
贺佳莹脸色爆红,语无伦次的回道:“没什么,没什么!”
徽音也不再追问,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一件她想知道很久的事情。
“柳檀,是什么样的人?”
贺佳莹身体一僵,来了来了,这个问题终于来了,她早已预感徽音会问。
贺佳莹往旁边的锦席上挪了一个身位,敷衍道:“她就跟你以前见过的那些贵女,跟她们一个样。”
徽音静静的望着她,丢出一句话:“你上次不是说她很好么?”
“我乱说的!我气糊涂了。”
贺佳莹望着徽音,无比诚恳道,“真的,我与柳檀接触不多,但我能看得出来她很嫌弃我,她不过的表面上装的贤良淑德罢了。”
徽音回忆着柳檀的面容,她比柳檀要小两岁,柳檀是氏族女郎,平素也只接触和她身份差不多的女郎们。如琅琊王氏,南阳冯氏,青州董氏和蜀郡氏族等历经百年的大氏族。
如徽音这等新兴的氏族,不在这些百年氏族交好的范围内。她与柳檀也从没打过交道,但从她的流传来看,她是个落落大方,温柔娴雅的女郎。
柳檀看不起贺佳莹这事徽音倒不诧异,不过,她更想知道的是柳檀的性情喜好,毕竟裴彧那般喜爱她,她若是能照着学学,裴彧是否会对她有些恻隐之心?
徽音还要再问,马车已经停住,贺佳莹迫不及待的溜下马车,招手唤她下去。她不好再问,提着衣裙下车。
琳琅阁前的市道宝马华盖安车络绎不绝的驶进,马车内下来的贵戚夫人们各个金钗云鬓。
侍女引着两人来到三楼的雅间,珠宝饰品都被绘制成册的放在各个雅间由贵人们挑选,看上后再由侍女送到雅间试戴。
贺佳莹拉着徽音坐下,大手一挥,“将你们这里最好的首饰拿上来。”
侍女望着面前两个女郎,那位如月里嫦娥的小娘子,梳同心髻,耳铛是由青玉珠串金链,腰带上绣着合欢纹,明显是位已婚妇人。
她身边那个女郎梳着分肖髻,衣饰明艳,模样娇憨,看样子应该是哪家的新妇带着小姑子来买首饰。
侍女心中有了计较,笑道:“女郎稍作,奴婢这就去取。”
没一会,她就捧着朱色漆盘进入雅间,上首摆放各种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被雅间内的灯火一照,熠熠生辉。
贺佳莹兴致勃勃的凑过去挑选,她打量片刻,忽而皱眉,不悦道:“你就拿这种货色搪塞我们?”
徽音顺着她的方向望过去,漆盘中的首饰乍一看华贵异常,实则都是些次等货色,甚至略带杂色。
侍女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女郎既有如此眼里,她还以为是个普通富贵人家,她连忙陪笑,“非是搪塞,女郎们来迟了些,好成色的已经都卖出去了。”
贺佳莹瘪瘪嘴:“可你这成色也太差了,没一件能看的。”
侍女笑道:“倒是有一件货,女郎必然看得上,就是这价格嘛。”
“别卖关子,女郎我有的是钱,快去拿来吧。”贺佳莹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
那侍女捧着一个铜盆大的木匣走进来,小心翼翼的放在案几上,打开那木匣,匣中放着一只青鸾逐月簪。
簪体为翠玉,簪首为回首望月的青鸾神鸟造型,羽翼以翡翠镶嵌,灵动非凡。
贺佳莹满眼惊叹,她连忙唤来一旁的徽音,想要给她带上。
颜娘取下徽音头上的饰品,将青鸾逐月簪斜插入她的发髻上,耀眼夺目,簪下的美人更是一绝,玲珑剔透,顾盼生辉。
侍女由衷的赞叹:“女郎是奴见过最合适这簪的人。”
贺佳莹更是开心,凑到徽音面前不停的夸赞,妙语连珠。
青鸾逐月簪虽美,但太过奢靡沉重,许多场合都无法佩戴,徽音并不喜欢,她默默抬手想要取下。
就在这时,雅间外传来一道趾高气昂的声音:“我倒要看看是想敢跟我抢东西!”
这声音旁人不知,贺佳莹却万分熟悉,从小就跟她不对付,处处瞧不起她,每回遇上都是等次她几句的柳桐,柳檀的亲妹妹!
柳檀碍着世家贵女的教养和裴夫人及裴彧,虽瞧不上贺佳莹,但表面功夫做的极好。
这柳桐就不一样了,她是河东柳氏这一辈最小的孩子,从小被几个哥哥姐姐宠着大大,刁蛮跋扈,一张嘴能将人气死。
贺佳莹以往没少吃她的亏,她心头怒火飘起,拉下徽音的手臂,朝外头大声道:“表嫂,这青鸾逐月簪除了你,旁人都配不上!”
她凑近徽音耳语:“是柳桐,柳檀的小妹,她可气人了,你帮我教训教训她!”
徽音:“……”
真看得起她,她如今什么身份,如何能跟出身氏族的柳桐硬碰硬,若是以前三两句便能打发,现在,有着柳檀和裴彧间的情事,在加个身份尴尬的她,说不定柳桐会更加变本加厉。
不等两人细想,柳桐已经冷笑着掀开雅间的青纱帐走了进来。柳桐亦是个美人,她眉骨高,眉峰上扬,看人时总像含着半分讥诮。鼻根挺立的近乎凌厉,两颊颧骨过高,给她增添几分刻薄感。
她的性子也不负这份长相,只见她扫视一圈看清人后,掩唇娇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裴府打秋风的落魄户啊。”
柳桐看见徽音一顿,她自是认识徽音,此人名声如雷贯耳,长安谁人不知。不过她却是不服的,宋徽音不过是长了副好相貌,轮身份地位,轮才情品行,哪点比得过她阿姊。
世人谁不知裴彧心念她阿姊,只等她阿姊替前夫守完三年寡再续前缘。偏偏这个宋徽音,恬不知耻,自甘下贱,竟勾得裴彧纳她为妾,柳桐想起近些日子小姐妹话里话外的讥讽。
她语气更加刻薄:“呵呵,到底不是氏族,真不讲究,竟然允许一介妾室出门抛头露面。”
贺佳莹面带怒火,悠的一下站起身骂道:“你胡乱沁什么,我家如何干你何事!”
柳桐直接无视她,饶有趣味的望着徽音,命令道:“你不配戴这簪,取下来。”
徽音坐着不动,面带微笑:“听闻河东柳氏是大族,族中教养出女娘各个贤良淑德,雍容大方。今日一见柳女郎,方知传闻不真。”
柳桐如何听不出徽音是在嘲她,不过,她可不是个在意名声的人,柳桐上前一步,抬手就要去抢徽音头上的发冠。
守在徽音身侧的颜娘一把钳住手她的手,下了死力。
柳桐只觉得手臂处传来剧痛,似是要断掉般,她哀叫两声连连后退,身后的仆妇见状连忙扶住她。
柳桐指着徽音怒吼:“把她头上的簪子给我取下来!”
她身后的两名健壮仆妇听闻立马撸着袖子恶狠狠的上前,颜娘和贺佳莹不约而同的挡在徽音面前,怒视着两人。
琳琅阁侍女满脑门大汗,这里的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连忙高声告饶,求各位女郎们停手。
雅间内嘈杂一团,其他雅间的夫人娘子们也都凑过来看热闹,徽音见事情闹的越发大,抬手摔掉一个陶杯喝住众人。
“住手!”
徽音起身拨开颜娘和贺佳莹,冷冷的盯着柳桐:“先来后到你不懂吗?这东西是先拿给我们看的,我不要了才能轮到你。”
柳桐嗤笑:“我偏要抢,你待如何?”
徽音:“待明日御史参你一本,你那刚刚荫官的三兄到手的官职一落,你就知道如何了?”
柳桐一滞,回头望去,果见有几名御史夫人也在此处。宋家虽败,宋徽音父亲在御史兰台还是留有些交情,她若真能说动那些御史,倒真是个麻烦事。
贺佳莹哼哼两声,插腰双手,“你敢抢,我就回去朝我姨母和表兄哭诉,你这般欺辱我,定叫你好看!”
柳桐气得胸腔起伏,她身后的仆妇的上前劝阻,最终,她面前青紫,咬牙道:“不就一个簪子吗,我什么好东西没有,这破烂就让给你们!”
贺佳莹得意的笑笑,高喊:“结账!”
侍女舒了口气,拿着算盘上前恭敬道:“女郎,一共是三百金。”
贺佳莹愣愣的摸着荷包,这么多,遭了,她今日出门没带多少现钱。她苦着脸凑近侍女小声道:“我身上没这么多,我叫人回去取,或者你找人去裴府要?”
侍女为难道:“……咱们琳琅阁的规矩不能赊账!”
柳桐气的胸口疼,等了片刻,发现贺佳莹没拿银钱结账,而是面色尴尬的和番商嘀咕着什么。
她心中一喜:“某人连钱都掏不出,还说什么要买的大话,真是笑掉大牙。”
她扬眉吐气道:“买不起就滚开,缘奴,你去结账!”
她身后那个低眉的青衣女婢捧着一匣子金饼上前,侍女看看贺佳莹,又看看柳桐,左右为难。
徽音拉过贺佳莹询问:“怎么了?”
贺佳莹苦着脸道:“没带够钱,你能不能借我点。”
徽音:“……”看她像有钱的样子吗,她和颜娘浑身上下凑不出一块金。
第27章 现在我表兄喜欢的可是你……
三楼内数十双眼睛盯着她们, 柳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的嘲讽,贺佳莹脸红的滴血。
徽音发誓,她这辈子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 败贺佳莹所赐,这下里子面子全丢光了。
“买不起就赶紧将簪子取下来, 不属于你的东西再怎么抢也不是你的!”
周围细碎的议论传进徽音耳里,她努力控制着表情,抬手去摘发簪。
贺佳莹抱着她的手臂劝阻:“别摘啊,这是咱们抢来的。”
徽音瞥了她一眼, 质问:“你有钱吗?”
贺佳莹摇摇头。
徽音面无表情:“我更没钱。”
这是她一生中最穷的时候。
贺佳莹还是抱着她的手臂不撒手,徽音无奈:“再耽搁下去, 柳桐能把整条街的人叫来看我们笑话。”
“我已经让人回去取钱了!”贺佳莹跳脚。
徽音忍着气道:“来回一个时辰, 你要站着这里让她讥讽一个时辰?”
柳桐越说越过火,纵是徽音脸皮厚也有点扛不住她的火力, 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
贺佳莹万分不愿,却也没有办法,她慢慢松开徽音的手臂,余光看见窗外市道上行驶过一队人马。
领头的人她万分眼熟,剑眉星目, 威风凛凛, 她心中大喜, 连忙扑到窗边大喊:“表兄, 快来捞我和徽音!”
徽音:“……”
能让贺佳莹叫表兄的只有一个, 徽音此刻真恨不得暴打贺佳莹一顿, 她宁愿在外人面前丢尽脸,也不愿意闹到裴彧面前去,何况是这种买东西付不起钱的尴尬事。
徽音只能暗自祈祷裴彧有要事在身, 没空理会贺佳莹。
然后,她看着贺佳莹一脸喜意的转身,对她道:“表兄上来了,我们有救了。”
徽音僵硬的点点头,柳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狐疑道:“你莫不是拿裴将军的名头唬人?”
不等贺佳莹回答,楼梯口已经传来甲胄走动间和剑柄撞击的脆音。
众人回头看去,裴彧一身虎贲郎将装束,绛色曲裾配兽纹金钩玉带,他眼角上扬,鼻梁高挺,自带一股风流韵味。
裴彧身后还跟着数十个带刀虎贲将,高大威猛,气势逼人。这幅阵仗直接惊动了琳琅阁的主人阿古,他一路奔过来向裴彧见礼问好。
三楼内其他夫人看见裴彧的身影后纷纷屈膝行礼,带着婢女随从进入雅间,不敢再看。
阿古恭敬道:“不知裴将军大驾光临,小的有失远迎,裴将军来此是?”
裴彧向阿古颚首,嘴角染上笑意:“来赎人。”
阿古摸不着头脑,“赎人?裴将军说笑了,小店都是正经买卖啊。”
裴彧视线向前,从一脸得意的贺佳莹脸上移到徽音面上,她微微垂头,侧身站在贺佳莹身侧,耳垂红欲滴血。
阿古跟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见三位富贵女郎站在那处,其中一位容色极好,发上还带着他这琳琅阁新到的青鸾逐月簪,当真是艳压群芳。
从头到尾见证这场闹剧的侍女走出来,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裴彧和阿古。
裴彧听闻轻笑,“原来是买东西付不起钱啊。”
阿古连忙接话:“早知是裴府上的贵人,小人就亲自接待送两位贵人回府了,哪至于闹成这样。”
裴彧盯着那边装死的身影开口:“还不过来?”
贺佳莹乖乖拉着徽音的手站到裴彧身后,从头至尾,徽音都能感觉她面上那道凌厉又带着揶揄的目光,叫她不敢抬头去看裴彧。
她全程不吭声,偏那人不肯放过他,非盯着她问道:“喜欢这簪子?”
徽音僵硬的点点头,她哪里是喜欢,她恨不得今日从没来过这地。
裴彧唇角一勾,眼底笑意蔓延,眉梢都浸着混不吝的轻佻,徽音看着他欠揍的笑容,手掌握了握拳,真想一巴掌打上去。
“拿着我的节令,去裴府取钱。”裴彧取下腰间的玉牌扔给阿古,转身带着徽音和贺佳莹离开。
柳桐盯着裴彧俊秀的脸庞看了几息,发现她被无视的彻底,不忿的开口:“元晞阿兄,那发簪是我先看上的!”
裴彧脚步一顿,回头才发柳桐也在。
贺佳莹回嘴:“什么你先看上的,分明是先拿给我们的。”
柳桐不理会贺佳莹,而是盯着那两人站在一起的身影眼神冒火,宋徽音凭什么,裴彧身边的位置合该是她阿姊的!
她再度开口:“元晞阿兄,这青鸾逐月簪我是准备买来送我阿姊的生辰礼物,阿姊她最喜欢这翠玉了。”
贺佳莹暗叫不好,该死的柳桐,居然搬出柳檀来做挡箭牌,好不要脸。她偷偷看了徽音一眼,发觉徽音正抬头望着表兄,而表兄则是望着柳桐的方向。
她心中默默为徽音抱不平,在贺佳莹看来,柳檀一万个比不上徽音,奈何她表兄就钦慕欢柳檀。
贺佳莹又想起疏影所言,看来她和把撮合表兄和徽音的事提上行程了。
裴彧侧着脸,徽音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但已经做好准备让出发簪了。
她抬手准备摘下发簪,那边的柳桐看见徽音的动作一喜,得意的走上前,正要向裴彧道谢。
未料裴彧突然抬手拦住徽音的手,将她耳边的碎发整理好,道:“摘了干什么,挺好看的。”
徽音眨眨眼,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裴彧瞥了眼呆呆的徽音,眼底染笑,转头望着柳桐道:“这发簪不能让你,你去挑其它的,算我帐上。”
裴彧说完这句话不再停留,拉着徽音转身离开。
贺佳莹跟在二人身后,经过柳桐身边好生的扬眉吐气,嘲笑了一番。
徽音和贺佳莹上了马车,裴彧站在车外,吩咐他身后的两名虎贲将护送二人回府。等两人走远后,他招手唤来先前跟着两人出府的侍卫询问。
“她们二人今日出门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
侍卫拱手回道:“除了此处,便是在梧桐巷那边用了饭,再未去其他地方,也没见过什么人。”
裴彧颚首,收回视线,翻身上马离去。
——
正午时分,日头正烈,正是一日内最为热闹之时,酒肆食肆座无虚席,市道两侧的小食摊子围满行人,炙肉的烟气混着椒盐的辛香,在街道间翻涌。
咚——
铜锣声响彻街道。
“苍天在上,我有天大的冤屈!”
市道上所有人朝他侧目看去,二楼食肆内的食客也停下著,探头朝窗外望去。
一个白衣瘦削的男子赤着脚,披头散发,用力的敲着手中的铜锣,嘶声大喊:“我妻萧氏,为苏信所迫,又遭奸人灭口,我有天大的冤屈!”
平桢身后跟着一连串看热闹的闲汉,在他喊出苏信之名后,又有不少看热闹的行人加入,七嘴八舌询问他真相。
他遂大声道出真相:“苏信屡次强迫我妻,事发后他们苏家为了提他遮掩,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在我妻头上!为了脱罪,竟然将我妻活生生沉塘而死!”
“老天爷,你为何如此不公!难得我们平头百姓活该命贱,遭他们这些贵族子弟玩弄吗!”
平祯悲怆道:“我本不欲追究此事,想带我妻离开西京隐姓埋名,奈何那群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不肯放过,一路追出京害死我的妻!”
“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为何非要苦苦相逼,不给活路啊!”
“今日,我便是舍了这条命,也要为我妻子萧纷儿讨一个公道,为她正名。”
“她并非你们口中的□□□□,她是一个极好的女子,只恨她嫁了一个无用的郎婿,护不住她,叫她半生凄苦,死活还背上骂名……”
“那苏信是不是就是前两日传出的那个迫奸庶母的那个?”
“就是他!没想到,他为了脱罪,竟然害人性命。”
“哼,在他们那些大人物眼底,我们不过是贱民,还不如他们养的牲畜,死便死了。”
“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必须让他们给一个公道!”
“真是可怜呐。”
平祯嘶声力竭染红了眼,泪洒当场,围观百姓纷纷低头拭泪,因他动容。
众人汇聚在平桢身边拥着他一路朝司马门走去,声势浩大,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见状不对的人立马撒开腿跑去通风报信,不一会,整个长安都知道了,平桢他破釜成舟,宫门鸣冤。
临近宫阙,被执金吾卫拦下,为首的郎将横眉冷对:“大胆,你们是要谋逆吗,竟敢聚众闹事!”
围聚的百姓看见配刀的执金吾卫慌乱起来,平祯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他举起一片竹简高喊:“郎官平祯,有冤要诉,叩请陛下圣听!”
张郎将皱眉,他自然认识平祯,平祯时常出入宫廷侍奉陛下和太后,算是天子近臣,无陛下命令,他自不能随意伤平祯。可他接到命令,一定要阻止平祯去司马门,必须拦下他。
“平祯,你有冤上书便是,闹出这等动静,你不想活了吗?”
平祯抬头苦笑,眼底沁泪:“你不懂,只有这样,才能捅破这天,还我公道,还我妻子公道!
张郎将眼底露出怜悯,百姓不知,他们这些文武官皆知事情真相,只是,怜悯归怜悯,他也有小家要顾,只能对不住平祯了。
他挥挥手,身后数十执金吾为上前,想要按住平祯带走。
平祯从袖中掏出匕首,横与颈侧,“你们休想带我走,若敢上前,我即刻自刎于此!”
张郎将见他如此执迷不悟,心中恼火,拔刀威胁:“你今日所作所为,本将便是将你就地处决也没人会追究。”
平祯仰天大笑两声,径直冲向那张郎将的横刀上,张郎将大骇,连忙抽刀后退,但还是伤到了平祯手臂,霎时间鲜血淋漓染红白衣。
平祯捂着手臂悲怆大喊:“你们官官相护,不给我们小民活路啊!”
百姓亲眼见血,原本平息的怒气又被激起,纷纷想到了曾经受到的不公,竟无视执刀的执金吾卫,扶起平祯,朝前涌去,冲破包围圈。
不过片刻,乌泱泱的人群如同蝗虫入城一般,势如破竹的到了司马门前,他们纷纷跪地,随着平祯高呼:“有冤陈情,叩请陛下圣听!”
张郎将看见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身后侍卫来问,是否要拦。张郎将摇摇他,如何拦?平祯抱着必死的决心,拦不住的。
这天,要被他捅破一个大窟窿。
司马门前驻守的将领官兵看见后立马上前驱赶,但百姓众多,声势浩大,他的呼声根本没用。他不敢耽误,连忙吩咐人快速进宫禀告。
同时,廷尉府,御史台,卫尉等人马接到消息正相继赶来。
宣室殿的青黑地砖上,直挺挺的跪着四个身影,他们膝下并未铺上蒲团,垂头听训。
再往前,一张黑檀案几上摆着一盏衔鱼灯,火光投在宣帝半明半暗的脸上。灯座下压着一片血渍竹简。
不一会,殿外传来卸甲的的声音,裴彧大步走进宣室殿,跪下行礼。
宣帝这才抬起脸,眉头紧皱,抬手道:“都起来了吧。”
宣帝问裴彧:“外头情况如何了?”
裴彧:“人声鼎沸,司马门前聚集了数千百姓,虎贲卫队已经敢去维持秩序了。”
宣帝怒极:“好啊,一桩小小通奸案,闹的人尽皆知,他们是要逼宫吗?”
平曲侯平宪章和廷尉苏文易对视一眼,连忙再度跪下磕头请罪:“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宣帝双手撑在桌上,语气带怒:“你们是有罪,一个教子无方,一个连人都看不住!”
他还要再骂,余光瞥见王沱在殿外团团转。宣帝高声道:“王沱,你在干什么?”
王沱跪地高喊:“禀陛下,太后……她来了!”
“什么?”宣帝一惊,起身疾步越过几人到了殿外,果见宫道一架由四名黄门抬着的凤辇,十二名绛衣宦者在前引路,辇后跟着两列女官。
这是自五年前平太后隐居,第一次出宫露面。凤辇近了后众人才看清,那步辇中空无一人,只摆着一件五彩翟衣和太后金印。
宣帝不解:“这是?”
凤辇最前方的女官回道:“禀陛下,太后娘娘吩咐奴带着她的金印和翟衣过来,太后已经听闻宫门前的事情。太后说,平祯此事,她不插手,但平家三房就剩这一支血脉,请陛下稳妥处理。”
宣帝颚首,凤辇走后,宣帝背手而立,望着司马门的方向感叹:“这是五年来,太后第一次与朕主动说话。”
苏文易脑门一惊,平太后摆满是要保平祯,陛下为了修复母子关系,难保不会重重罚苏家,他偷偷看了眼身侧的平宪章,示意他发声。
平宪章会意,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平祯此举着实大胆,若轻拿轻放,只怕……”
剩下的话语戛然而止,平宪章看见宣帝投来令人胆寒的眼神,嘴中的话语再也无法吐露。
宣帝不悦的扫了眼平宪章和苏文易,这两人心中什么勾搭他心知肚明。
“平祯亦是你的侄儿,你便这么想要他死?”
带有质疑怒气的话压下,平宪章再不敢多言,连忙求饶退下。
同是平家人,平宪章也并非容不下平祯,他也想好好亲近这个侄儿,让平祯帮忙劝劝太后不要和陛下再怄气了。
奈何平祯实在是个扶不上墙的,屡次忤逆他,如今还闹出这种大事,若是能撇清关系自然是好的,未曾想惹怒了陛下。平宪章擦着汗,不敢再言。
宣帝冷哼一声,扫过御史大夫,苏文易和平宪章,最后停留在面容俊朗的裴彧脸上,他的心情也变好了点。
宣帝吩咐:“元晞,事情已经闹成这样,必须要给百姓一个交代,明日辰时,于廷尉府合议堂公堂审讯,你为主审官,丞相府长史,御史中丞为副审官,将此事给朕好生审上一审!”
“看看此事到底孰是孰非!”
裴彧领命:“诺。”
——
裴府,临水阁。
一楼堂屋内的欢声笑语突破云间,颜娘在土灶下忙活着,裴夫人刚刚着人送来上好的鹿肉,这是补血养身的好东西,她带着人支起烤架,熏烤鹿肉。
颜娘听着屋内的笑声,心中愉悦,她现在不嫌弃贺佳莹经常跑到临水阁来了,起码她来了能缠着徽音谈笑,总比徽音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发呆强。
她有时看见徽音一个人孤寂的身影,心中酸涩不堪,从前的徽音爱笑,也爱漂亮,她闲来无事总会带着婢女们调香,或是拉着她们商讨时兴的妆容和衣裙。
到了裴府,徽音虽还是徽音,可颜娘能明显感觉到,她变了,她不爱笑,从前喜欢的东西现在一概不碰。心事全部埋藏在心底,一个人默默承受,只有颜娘不停的追问下她才吐露一二。
颜娘不想看见这样的徽音,她希望她还是从前那个能闹能笑的小女郎。她坐在灶房外,擦干眼睛的泪,望着堂屋内开怀的徽音,头一次开始感谢贺佳莹。
堂屋内,案几上摆满妆奁盒,金饰玉饰数不胜数的堆积在案上,这些都是贺佳莹吩咐人收拾过来的。她一件件的放在徽音头上比划,似乎不嫌累。
贺佳莹:“你别嫌弃,这些都是我没用的。”
徽音摘下头上的缠枝金簪放回妆奁,拒绝道:“不是嫌弃,这些是裴夫人给你,我拿着算怎么回事。”
贺佳莹嘟嘴:“我想给你嘛。”
徽音吩咐婢女将东西收拾好,她回:“我有,这些你自己用吧,你不是刚刚还送我玉簪吗?”
说起玉簪,贺佳莹立马不好意思起来,嘟喃道:“那不是我送的,是表兄送你的。”
她说完眼珠一转,凑到徽音面前开怀笑道:“你看没看见柳桐那个样子,真是解气。哼,她还真以为搬出她阿姊来就什么都行了。现在我表兄喜欢的可是你!”
徽音收拾的动作一顿,无语道:“你哪里看出来他喜欢我?”
贺佳莹靠在漆木凭几上,笑眯眯道:“两只眼睛看到的。我今日喊住表兄时他本来不耐烦的,却在听见你名字后笑了一下,立马上来了。”
徽音不接话,裴彧哪里是喜欢他,看笑话还差不多。她直起身整理案几上散乱的竹简,屋外传来奔跑的脚步声,疏影喘着粗气进屋,嚷嚷道:“大事!平桢去宫门前鸣冤了!陛下下旨明日辰时在廷尉府当堂会审!”
贺佳莹惊讶:“当真?”
疏影回道:“千真万确!”
“这么说来,萧氏真的是无辜的?”贺佳莹面露疑惑,转头询问徽音,“你见过萧氏吗?”
徽音点点头。
贺佳莹追问道:“那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婉纤柔,可怜,是个极好的女子。”
徽音想起那个面容凄楚的女子,她的柔弱,她的痛苦,她的不甘,即便身处地狱,依旧心怀善意,不曾怪罪徽音,而是理解和宽慰。她死前,在想什么?
堂屋突然光线暗淡,徽音望着外头的天色,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蔽日,似要下雨。
贺佳莹和疏影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没有注意到徽音的离去。
徽音走出堂屋,颜娘正在指挥婢女们将晾在院中的衣裙收好,灶下土烟滚滚,炙烤鹿肉飘香。
她站在院中那颗大槐树下,望着高高的树冠,明日,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此事无非两个结局,第一,平祯胜,按律令,贵族子弟强迫官员之妻,判流放边地。此案不同点便是他们为了掩盖苏信罪行,强行沉塘萧纷儿,平祯这个苦主完全可以上书陈情要求判死刑。
但死刑亦可钱赎,依照苏信身份,按律他需交齐一千万钱方可赎死罪,苏家是没有这个家底凑齐这些钱赎他的,除非倾家荡产,举族之力。
徽音抬手扯掉槐树枝上的烂叶,世家大族便如同这枝繁叶茂的槐树,烂了一枝叶,剪除便是。
第二个结局,就是苏信胜。
徽音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他到底能如何脱身,纵然苏家有通天本领,陛下也不得不顾及百姓之声,不顾冤情。
第28章 幕后之人真的是她
翌日, 廷尉府高大宏伟,大门上饰有威严的兽面纹门环,两侧各有一座石狮子, 威风凛凛地守护着府衙。
夯土台下聚满人群,虽是公审, 但也不能将怎么多百姓全部放进去,是以廷尉府选取了二十名代表进内观审。
合议堂正堂肃穆,青砖铺地,以玄色为主, 朱色为辅,庄严威仪。正中间的高位上便是主审官的座位, 置玄木矮案。正堂的两侧, 分别摆放着一排鸟兽纹坐具,供廷尉的属官们就座。
堂外用红绸来出一条界限, 观审的百姓站在界限之后。辰时正,裴彧,丞相府长史,御史相继落坐,几人互相行礼寒暄一二。
案前陈列竹简律令, 左右两侧廷尉属官落座执笔, 面前铺设竹简, 静候升堂。
裴彧发令:“带平祯, 苏信上堂。”
两名身穿皂色短襦, 外罩皮甲的卫兵将苏信和平祯带上堂。
苏信依旧是那副不怕死的模样, 身上的绸缎长袍洁净整洁,几日的牢狱生活没让他憔悴半分。阴柔的面目配上那双暗含怨毒的眼睛,使他整个人都变得可怖起来。
相比之下平祯就狼狈许多, 原本清秀的面目仿佛老了十岁,青茬冒出,白衣老旧发白,眼底的涩红长久不散。
两人都是氏族出身,所谓刑不上大夫,对于贵族而言,不可上枷锁,不可羞辱,要保全其体面。
裴彧先是望向平祯,“平祯,你宫门鸣冤,越过廷尉府和执金吾上诉,依照律令,越诉者,苔五十,你可认?”
平祯俯身行礼,“下臣认。”
裴彧抬手吩咐两侧的卫士将人压下去行刑,堂外已放置一个等身高的黑木长案,平祯趴下去,行刑的卫士高举厚重的苔板,用力的打在他的背脊上。
只一苔下去,平祯便闷哼出声,背脊白衣出浮现一条血痕,五十苔,寻常健硕汉子都扛不住,何况平祯这柔弱身板。
又三苔下去,平祯眼神上翻,吐出一口血,呼吸已然孱弱下去。
丞相府长史连忙开口:“大人,平祯体弱,五十苔下去只怕没命可活,不如待案件审讯完后再行刑?”
裴彧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望向其他陪审的属官,等待他们发言。下一息,有几人也不出意料的提平祯求饶,纷纷进言等审讯完后再行刑。
这几人私下都被陛下和太后敲打过,平太后摆明要保平祯,陛下一心想修复母子之间的关系,若让平祯死在堂上,裴彧身份尊贵,自然不受影响,但他们这些人事后定会被拿来出气。
裴彧抬手叫停行刑的卫士,询问那几名不曾出声的陪审属官:“你们是什么意见,也说说?”
属官们:“……”你都叫人停了还问我们干什么?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纷纷附和。
裴彧轻轻颚首:“既然意见一致,那就审讯完后再行刑,将平祯带上堂。”
平祯受了七苔,脸色极其惨白,脚步已经虚浮,衣襟染血,但其目光坚定,强撑着走到堂上。
裴彧拿起简牍,目光扫过苏信,嘴唇轻启:“苏信,平祯告你奸辱其妻,事发后害死萧氏,你可认?”
苏信冤枉道:“大人明鉴,小子确是一时受人蒙蔽勾引,这才犯下大错。可要说奸辱绝没此事,我与那萧纷儿男欢女爱,乃是你情我愿之事啊!”
“更莫说杀人一事,自事发我便被关在廷尉受监管,如何能杀人?”
平祯捂着胸口冷冷呵斥:“颠倒黑白,你说我妻子与你乃你情我愿,可有证据证明!再说杀人一事,你是在牢中,可你那亲兄长呢?”
“笑话,那你又有证据证明是我强迫的萧纷儿了?”
苏信轻蔑的扫过平祯,嘴角扬笑,“至于萧氏之死,动手的可不止我兄长一人!”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你兄长害我妻一事?”
平祯抓住苏信话中的漏洞,立马朝上首的裴彧拱手,“大人,你亲耳所闻,苏信承认其兄对我妻动手!”
苏信慌乱片刻,正要吐露平家当时也有人在场,并非他兄长一人时,堂上一名属官连忙朝他使眼色。
他咽下口中的话语,转而辩解:“我在牢里,什么都不知道,我瞎说的。你妻是投湖自尽人人皆知,你说我兄长害你妻,你可有证据!”
啪——
裴彧拍下案板,语气平静:“平祯,诬告亦是大罪,你有何凭证,呈上来。”
平祯自袖中掏出一张白布呈上,悲戚道:“大人明鉴,这是我妻子萧氏的验尸文书,她死前被人以布束口,双手反捆,活活生溺死。”
他留下泪,痛哭道:“敢问哪个投湖自尽之人会如此!”
裴彧展开白布,上头对萧氏尸身描述极其详细,留名是公孙朴。
“哼,谁知道是不是你随便找了个人写的,说不定是你伪造尸体故意诬陷,我看,就是你受不了这个绿帽,故意害死你的妻子,还想把罪名栽到我头上脱罪!”
平祯终于忍不住,冲上前抓住苏信的衣襟怒吼:“你这畜生!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苏信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双手摊在两侧,以他的身手,一招就能置平祯与死地,不过他素来瞧不起平祯,何况公堂之上,自有人帮他。
两名卫士立马上前将平祯拉开,苏信朝裴彧诉苦,“大人,你看见了吧,公堂之上尚且如此,此人情绪不稳定,肯定是他杀了萧氏!”
裴彧拍案镇住两人,声如霜刃,“再犯,以扰乱公堂之罪处罚。”
平祯和苏信同时安份下来。裴彧扫了两人一眼,将验尸文书转给其他属官查阅,其中一人惊叫道:“公孙朴,可是曾经那位太医令,辞官转做仵作的那位?”
“就是他,这字迹我认识,不过他年事已高,已经很久不曾现与人前了?”
裴彧听着他们讨论,指节在案上轻叩,公孙朴,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平祯身后那人居然能请动公孙朴出山,他现在到真有些好奇,下一步平祯会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萧氏的死会与苏家有关。
要知道,当时在场之人除了平祯,其他人都是不会出来作证,他一人的证词根本没用。
苏信一脸迷茫,公孙朴是谁?
随后便有人替他解惑,公孙朴出身医药世家,年仅十九岁便被征召入宫侍候先帝,医术精湛。后七年,其父惨死,因查不出死因只能草草结案。
公孙朴一气之下辞官钻研仵作之术,而后于廷尉府任职,先帝期间,发生的几桩奇案皆由其协助破获。他也一直追查其父死因,于十五年后破获此案,将凶手绳之于法。
如今他已高龄近八十,早已经告老还乡,不知去向,但廷尉府还有不少老人都见过他的风姿,他曾破获的奇案卷宗至今还摆在案库里。
是以这份验尸文书,可以为证。
苏信听着他们细碎的议论,即便没有尸身在此,但众人已经认定这份验尸文书的效用。他慌乱起来,嘴硬道:“即便萧氏不是自尽,你又如何能证明是我苏家所为?”
平祯不理他,而是缓慢走到堂前,望着庭中的不一的面孔,讲起往事:“我是三年前冬日带着我的妻子萧盼儿来到长安的,彼时身无分文,只能宿在码头的木房内和一些帮工住在一起,我读过些书,在码头上找了个帐房活计,而我妻则是靠替人浆洗衣服换些银钱。”
“整个冬月,她的手长满冻疮,不成样子,她却一丝抱怨也没有,反而安慰我,说只要咱们努力,就一定能在长安安家。”
说到此处,平祯泣不成声的低下头,埋首痛哭,庭外的百姓也不忍的低下头,他们当中有不少都认识平祯夫妻二人,知道他们的为人,今日是特地赶来观审的。
苏信还是一副不屑的模样,吊儿郎当道:“我说平郎官,这里是公堂,不是你家,要哭回去哭。”
平祯面露怨恨,大声质问:“若说品行,码头上的和近邻都能证明我妻贤良淑德,品性极好。”
“而你,你就是个浪荡子!你好色风流,人人皆知,你说是我妻勾引的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大人,您尽可去市井问询,看看是不是如我说的这番。”
苏信狡辩:“人是会变的,谁说萧氏能一如既往?你一无是处又家境贫寒,我年轻气盛出身好,她自然也想攀附我。”
裴彧皱眉,无证据,单凭这些根本无法证明萧氏无辜。
他出声警告:“平祯,单凭一面之词,不能为证,你若再拿不出其他证据,本官就判你诬告之罪。”
平祯擦干泪,摇头苦笑:“我确实没有证据能够证明究竟你是逼迫还是纷儿勾引。”
苏信露出得意之色,他就是拿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反正萧纷儿已死,此事死无对证。
就算她没死,公堂之上,男人与女人,事关女子贞洁,总是他占便宜居多,只要他一口是萧纷儿性子浪荡勾引与他,过错在于她,就没法定他大罪。
这种事情,又无确切证据,他倒要看看平祯如何能扳倒他。
平祯望着苏信胜券在握的的面孔,回响起徽音叮嘱,她说,床笫私事,没有确凿证据,从此入手绝扳不倒苏信,反而还会被反咬一口。
她还说,要声东击西,抛砖引玉。
平祯掷地有声道:“不过,我确有证据证明是你兄长谋害的我妻子,还是以浸猪笼如此带有极强侮辱性的方式。
“这是否能证明,就是你强迫我的妻子,事发后害怕她吐露真相,遂让你兄长立刻杀人灭口,即便我带着纷儿逃出城中,依旧还是遭了他的毒手!”
苏信捧腹大笑,眼角笑出泪,他指着平祯讥讽:“那你倒说说,你有何证据?”
平祯冷冷扫了他一眼,跪地行李,朝着裴彧和其他几名陪审官官道:“若我能证明是苏信之兄害死我妻,是否就能证明通奸一事中我妻是无辜的,是苏信胁迫的?”
几名廷尉属官凑在一起商讨,丞相府长史看了眼默不作声的裴彧,心里头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
若按裴彧的立场,自然是苏信无虞最好,可审讯到现在,他不偏不私,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半响后,其中一名廷尉属管征求裴彧的意见:“大人,我们各持一半意见,半数人认为若人真以浸猪笼的方式为苏侑所害,确能证明萧氏无辜。又半数人认为,苏侑害人与苏信和萧氏通奸无关,还请您决断。”
平祯僵在原地,他是一步一步按照徽音所说行事,徽音也曾说过,此案决策人在于裴彧。但裴彧此人无论从立场还是其行事上,皆不会偏颇平祯,唯一的办法便是攻心。
想到此处,平祯再度泣道:“大人,下臣只愿还妻子一个公道,不愿她死后还背负污名,叫人生生世世辱骂。这世间,于女子本就不易,她们困于名声,囿于名声,不能再叫无辜之人死后背负骂名啊!”
裴彧望着平祯颤抖的肩颈,他俯身磕头在地,背脊上的血痕露出,堂外的数十百姓也都盯着他,而苏信刚才那番话也确实打动了他。
裴彧拍板:“若能证明苏侑谋害萧氏,亦可证明苏信强迫萧氏之罪。”
苏信被案板的声音吓一激灵,他不明白事情为何突然就发展成这副模样,他偷偷望向左侧的属官,发觉他依旧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苏信放下心,是啊,当日之事只有裴家,苏家和平家知道,那些部曲都是各自本家人,绝不会背叛,平祯绝拿不出什么证据!
平祯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也放下心,大声道:“我妻子死在双溪林郊外的一处湖泊,昨日打捞之时不少人都看见了,大人可一一求证。”
裴彧挥手,两名卫兵领命证查。他道:“你接着说。”
平祯继续道:“春夏时节,双溪林一处长了许多藚草,随处可见。此草在乡野间叫刺人草,其刺毛接触人的肌肤后,会聚起大片的红肿包,类似风团。”
平祯说完,解开衣襟,露出两条白皙的臂膀,他那日被人按在草地上,接触此草的肌肤处较多,锁骨胸口已经手臂上都有密密麻麻的红痕。
萧纷儿死后,他一直浑浑噩噩,还是那日食肆遇见徽音身边的那位女媪,她提示后才知此草效用。
夏日衣裳布薄,贵戚们多喜欢穿透气的素罗纱,素罗纱孔眼稀疏,刺草一定会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
这才不到两日,即便有上好的药膏也不会再短时间内消散。
“恳求大人传唤苏侑,确认其身上有无此红痕,若有,就证明他一定在近日去过双溪林!”
苏信不忿:“便是有也不能说明什么,难道就不许我兄长去双溪林吗?”
平祯双眼放光,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大声道:“你们苏家和其他贵戚一样,田地农庄皆是上好,聚集在东郊一处。双溪林地处偏僻,仅供周边的农户生存,你阿兄平白无故,为何会去那里!”
苏信慌乱驳道:“他……他去那里玩玩不行吗!”
平祯冷笑:“当然可以,不过,你兄长的饰物为何会出现在我妻子的尸身手中?”
“桩桩件件,难道皆是巧合不成!”
平祯取出袖中的一枚玉珏和帛书,那玉珏上刻着一个“钧”字,苏侑的字就叫“子钧”。卫兵将玉珏呈给裴彧端详。
“这玉珏是昆仑玉,是苏大郎君两年前请古岱所雕刻,古岱是玉石雕刻大师,这帛书是古岱大师那里记录的凭证。”
裴彧一一看过去,证据都是真的,不存在作假的可能,但这玉珏出现的太过蹊跷,苏侑并非是个粗心大意之人,那日晚上他们离去时,也定然有部曲善后,不会留下这样的破绽,那这玉珏是何处所得。
他想起了一桩流言,据说苏大郎家少时有一心上人,为她屡次拒绝成婚,那人,就是宋徽音。
裴彧下令:“带苏侑上堂。”
苏侑接到消息赶往廷尉府,路上他已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枚玉珏他自然知道是谁给平祯的,只是苏侑不明白,徽音为何要帮平祯。
苏侑上堂后,先是扫了眼瘫在地上的苏信,心中怒骂其不争,惹出这许多的祸事,他躬身向裴彧行礼。
裴彧道:“苏侑,平祯告你谋害其妻,验尸文书,物证俱全,你还有何可说?”
苏侑淡淡微笑,他长相并不俊秀,但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轻声道:“能否让下臣看看物证?”
裴彧点头,他身侧的卫兵将玉珏呈在苏侑面前。苏侑看着那枚玉珏,确是他送给徽音的那枚,当时徽音不肯收。
他只得告诉徽音,他已经答应父亲相看,不日便会成婚,这枚玉珏就当做兄长送予妹妹的礼物,她才勉强收下。
苏侑望着裴彧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这玉珏确是我的,不过早在三年前我便将它送予了旁人。”
裴彧眯起眼,手掌发痒,他现在心情很不好,很想捏碎苏侑脸上笑容。
他低头失笑,原来这一切的主谋真的是她。
“此事先不谈,不如先看看你身上是否有那刺草的痕迹罢。”
苏侑大大方方的展露脚踝处的红痕,“下臣近日确实去过双溪林,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吧。”
平祯恨极了苏侑,恨不得生啖其肉,他厉声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去双溪林!”
苏侑不屑:“某去何处需要向你证明吗?至于那枚玉珏……”
平祯咬牙,若非想起徽音的叮嘱,他现在就要冲上去和这个害死纷儿的人同归于尽。他艰难的低下头隐去眼中的愤恨。
从审讯开始就一直站在堂外的方木展开手臂查看,从双溪林回来后他就发觉身上有几处发痒,还当是被什么虫子咬了没有在意,没想到,居然是一株草。
方木听着里头的争论,将佩剑卸给身边的驰厌,在苏侑即将道出徽音姓名时停在堂外大声道:“裴大人,下官能证明是苏大郎君亲口命人沉湖了萧氏。”
众人回头望去,瞧见是方木后各自神态不一,苏信一副如坠冰窟的模样,平祯则是大大的松了口气,一切如徽音所料。
苏侑不可置信的回望裴彧,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反口,在他看见裴彧似笑非笑的望着他的时候,明白了一切。
怪只怪他太着急,没有想好对策,差点将裴府牵连进来,裴彧极其护短,绝不会任由他将裴家拉下水,损坏裴家声誉。
方木跪下拱手,让众人能瞧清他手上的红肿处,然后他将那夜的情景一一道来,只是从头到尾的的隐去了裴家和平家。
苏侑塌下肩膀,没办法了,这一局从头到尾他都在被牵着鼻子走,他还自以为是能破局,没想到早就身在局中。
若只有平祯一人,他自然不怕,可现在再论下去,只会把裴氏和平氏都牵连进来,苏家承受不住。
苏侑垂下头,跪在地上认罪:“下臣认罪,下臣被幼弟一时蒙蔽,被他唆使犯下大罪,请大人从轻处罚。”
苏信如雷轰顶,兄长在说什么?明明是他们一直叮嘱他,咬死萧氏勾引一事,也是他们决定要杀萧纷儿,为何现在将此事全部推诿在他身上。
“阿兄,你……说什么?”
苏侑转头恶狠狠的盯着苏信,眼神威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就认罪吧,难道你想整个苏家给你陪葬吗!”
苏信努努唇,脑中一口空白,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在苏侑的催促下,他跪直身体,磕头下去,麻木道:“我认罪,是我强迫的萧氏,也是我……让阿兄去杀人的。”
啪——
裴彧判决:“苏信一介平身,强迫官员正妻,事后不知悔改唆使他人灭口,本廷议决,判处其死刑,秋后问斩!”
“至于苏侑,待本廷将此事禀告陛下,再行处置。”
平祯浑身脱力的坐下,仰头哭笑,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他为纷儿洗清了冤屈,想必纷儿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堂上的嘈杂之声他已然听不见,微风拂过他的发梢,平祯缓缓闭上眼,是纷儿,她来接他了。
她穿着成亲时的朱红曲裾,发髻盘在脑后,点着浓郁的胭脂,两侧的小银扇摇曳,开心的望着他,喊他“询郎”。
平祯睁开眼,趁众人不注意时,冲向身后的廊柱。
他死前,额前鲜血淋漓,双眼死死的睁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太后姑母,侄儿去了,请您替侄儿了却心愿,即刻斩杀苏信,侄儿在地府遥遥拜谢!”
第29章 两条人命,太轻了
临近午时, 青石砖铺设的地板被晒的发亮,廷尉府靠西的一角,陈家茶铺前飘着淡淡的茶香。
这铺子不大, 外头张摆了长条矮几,几件藤编的坐具, 铺子里头靠窗摆了四张矮几,又竹席隔开。柜台后的角落堆着几捆新收的茶枝,散发着草木青涩香气。
徽音坐在最里头的靠窗口听着外头的闲聊,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完完全全的将廷尉府大门口收进眼底。
颜娘跪坐在陶炉前, 用铜匕搅动着釜中的烧开的茶汤。
正午的日头烤得人发干,再佐以这烧得沸腾的茶汤, 茶铺内唯一的一点清凉气息都被驱逐。
徽音感觉到背脊冒出的细汗, 拿起一旁的蒲扇轻轻摇动。
已经午时了,苏侑已经进去半刻钟了, 按照时辰推测,此刻应该已经结案了才对,却不知为何,廷尉府门口一点动静都无。
徽音心中有些发沉,难道是她算漏了哪个环节, 事情有变了。
“今年的天格外热人。”颜娘擦着额上的汗珠, 抱怨道。
徽音回道:“是啊, 已经好久不曾落雨了, 去年这个时候天气正是适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忽而铺子外传来动静, 原是等在廷尉府外看热闹的百姓突然都聚集在一起议论。
徽音朝外望去,等百姓被卫兵喝散后,一队玄色官服的人快步走了出了, 打头的那位正是担任主审的裴彧。
他眉头紧锁,脸上难得的出现了冷峻的神情。
徽音看见裴彧翻身上马,对着一名廷尉属官交代两句,随后疾行而去。
在他身后,跟着一队卫兵,其中四个抬着担架,架上之人以白布敷面,只能看清他垂落的手掌上布满鲜血。
他们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之后,徽音听着人群里细碎的议论,他们说,案件水落石出,苏信被判死罪,可平祯却不知道为何撞柱而亡了。
原来,那具尸体是平祯的。
徽音想起前日里平祯找到她时的神情,想必那时,他就已经打定主意,等洗清萧纷儿身上的污名后,就随她而去。
她少时读汉乐府名篇《孔雀东南飞》时有两句不懂,“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她那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纠葛,能够让世间之人甘愿赴死。
现在她明白了,如平祯和萧纷儿,识于微末,互相扶持,情谊深厚。倒真应了这句绝唱,夫妻二人一个沉入冰冷池水,一个自绝公堂。
徽音喃喃问道:“萧纷儿为了不耽误平祯自愿去死,平祯也不愿独自存活于世追随她去,情,到底是什么?”
颜娘低声叹气:“奴也不懂。”
徽音抹去眼角的泪滴站起身,此事告一段落,结果按照她的期许一样,苏信被判死罪,可她为什么她高兴不起来。
颜娘扶着徽音上马车,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徽音妹妹。”
两人朝后望去,来人宽眉大眼,下巴圆钝,嘴角上扬,两侧脸颊印着深深的酒窝。
他一身风尘仆仆的妆扮,衣裳下摆的靛青色已经被灰尘染成灰色,左手牵着一批西域良马,马鞍上挂满包袱,像是刚刚远行回来的模样。
徽音看清他的容貌,撑着车厢的手臂微微发抖,她收回上车的步伐,提起裙摆朝那人跑去。
她停在冯承面前,眼中含泪,嘴唇颤巍说不出话。
冯承胡乱在衣裳上擦干净手,掏出袖中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的擦着徽音的泪痕,“莫哭,莫哭。”
徽音本来觉得有些失态,强忍着眼泪挤起笑容,却在听见这声“莫哭”后泪如雨下,哽咽道:“冯阿兄……你回来了……”
冯承连连点头,发觉市道两侧的百姓都盯着他们,更有那眼神放肆的闲汉肆意打量徽音的面容。
他侧身挡住投来的视线,拉着徽音进了一间食肆,找了间雅座让徽音坐着平复心情。
颜娘打发车夫在外等着,她则是守在雅座外,冯郎君回来了,以后也有人给徽音撑腰了。
冯承是南阳冯氏的子弟,他是冯氏家主的小儿子,自幼拜在宋渭门下,从小长在宋府,和徽音青梅竹马长大。一年前,他学有所成,独自一人出京游学,至今方归。
雅座内,冯承心疼的看着徽音,她瘦了好多,原本灵动的眉眼染上愁绪,眼底一片死寂,只有在刚刚看见他的时候才有变化。
“徽音,都怪我,要是我能早些赶回来,先生就不会死!”
徽音摇头,那时候,冯承在京也无济于事,他尚未入仕,能帮上的也有限。
现在尘埃落定,她亦不想让冯承趟到这躺浑水里来。
她移开话题,“阿兄此次回来还走吗?”
冯承回道:“不走了。”
他环顾四周,急切的撑在桌上,凑进徽音沉声道:“徽音,你听我说,先生品性高洁绝不会贪污受贿,更不可能在案件未曾查清的情况下畏罪自尽,此事,一定是有人陷害!”
徽音望着他焦急的脸色,强忍着心底的难受别开脸回道:“我知道。此事阿兄不要再管了。”
“我怎么能不管!”冯承喝道,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再度道,“你为什么会在裴府,是不是查到了些什么?先生的死与裴家有关对不对?”
徽音痛苦的埋下头,祈求道:“阿兄,别问了,这是宋家的事,你不要牵扯进来。”
冯承起身跪在徽音身边,望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妹妹,心如刀割。
他第一次见徽音时她才四岁,小小的一个人儿粉玉雕琢,软软的喊他阿兄。冯承和徽音一起长大,很少见她到她的泪,她是个很坚强的人,磕了碰了,都不会哭。
他颤抖的伸出手抚摸徽音的肩膀,安慰道:“徽音,从你唤我兄长的那刻起,你我就是一家人。你莫害怕,我会帮你,你一个人不要把事全部憋在心里,告诉阿兄好吗?”
徽音慢慢抬起头,泪珠断线般的滚落,她悲戚的望着冯承,“阿兄,你帮我找一个人,他叫袁秩,是阿父一案的关键,我不知他去了何处。”
冯承拍拍徽音的背脊,连声宽慰:“你放心,此事交予我,我一定会查出真凶。对了,景川如何?”
徽音闭上眼,轻声道:“我不知,他为了救我摔下山崖,至今没有消息。”
冯承心中咯噔一下,摔下山崖,那岂不是……
他艰难的开口:“徽音,你……”
“我没事,“徽音摇摇头,艰难的笑道:“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景川一定还活着。”
冯承心中难受极了,“徽音,我去找裴彧,我要带你离开裴家。”
徽音侧身,不去看冯承:“我不走,阿父一案一则在于袁秩,二则便是那封印有阿父印信的密函,我打听过了,有关此案的卷宗收录在宫中天禄书阁内。除了皇帝和几位皇子之外,只有裴彧有天禄书阁的令牌,留在他身边,我才有机会进入天禄书阁翻看卷宗。”
冯承反驳道:“你可以去查明真相,可我怎么能看着你委身裴彧!徽音,为先生报仇的事交给我,我会为你择一位极好的郎婿,让你下半辈子无忧。”
“无忧?我不会无忧了,”徽音转头望着冯承,眼底悲伤溢出,一字一句道,“宋家倒台那刻我才明白,这世上,只有自己才能靠得住,这仇,我要亲手报。”
冯承明白徽音下定决心,是无论无何也劝不回了,他苦笑着摆摆手,不再多说什么。只叮嘱道:“我永远是你兄长,若裴府待你不好,只管来寻我。”
“阿兄,你再帮我一件事。”
“好。”
——
徽音筋疲力尽的回到临水阁,独自一人上了二楼,她觉得好累,好似双臂和双腿都被人绑上重物,连楼梯都难以登上。她靠在矮榻上,将头埋进被褥里,闭眼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黄昏时分,夏日的天暗得晚,院中还没点灯。
徽音听见颜娘在楼下指挥仆妇杂扫的声音,阿桑和阿蘅坐在檐下闲话的声音,还有莲池传来的蛙鸣,令她心情好了几分。
“颜娘,宋娘子可在?”
院外传来问询的声音,颜娘放下手中的绣篮,起身走到院门口,门外站着一个眼熟的女媪,正是裴夫人院中的仆妇。
她回道:“宋娘子尚未醒。”
那女媪回道:“烦请你去喊一声,女君邀宋娘子去正院用饭。”
颜娘有些为难,徽音今日听闻平祯死讯,又和冯郎君见面勾起伤心事,睡到现在还未醒,她私心里不愿打扰。颜娘正打算拒绝,“宋娘子她……”
“傅母。”
颜娘回头望去,徽音已经收拾好,站在堂屋中,她气色看着还不错,两颊红润,眼神沉静。
颜娘放下心,小跑过去,“娘子醒了怎么不唤奴婢。”
徽音笑笑,“看见你在忙,不过些小事而已。”
她视线越过院中,看到门外那位女媪,抬步走上前,“走吧。”
颜娘提了盏风灯跟在徽音身后,天色暗了,临水阁此处偏僻,距离正阳院又远,不带盏灯难以行路。
正阳院内已是灯火通明,隔老远就能看见院中的灯光,院中仆妇忙碌走动,有条不紊的端着暗红漆盘上菜。
徽音走进正堂,裴夫人和贺佳莹已经落坐,裴彧两兄弟的案几无人,她坐在裴夫人身边,立时便有婢女上前放好碗箸,六道样式不一的漆具摆放在案几上,里头盛着几道小菜。
“妾来迟,夫人赎罪。”徽音起身行礼,双臂交叠于胸前,宽袖扫过案几。
裴夫人笑意盈盈,怪嗔道:“家宴而已,不必多礼。”
贺佳莹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表兄入宫还未归,太学好不容易休沐一天,裴衍那小子一落家就跑了出去,不知道去哪鬼混了,今日就我们三人。
裴夫人也抱怨道:“上次他阿兄还没教训够,这些时候彧儿忙,没空管他,他是又野上天了。”
徽音重新落坐,用汤匙搅着面前的香汤,不经意问道:“少将军有说何时归吗?”
“说是这几日都归不了,今日公堂之上平祯自尽,太后震怒,说不准还得挨罚。”
裴夫人愁容满面,她不求儿子大富大贵,权势滔天,只求他少受些伤。旁人只知裴家风光,却不知暗地里的风险,伴君如伴虎,何况裴府还有出了裴后和太子,纵然她只是个深宅妇人,亦知其中凶险。
裴彧幼时无需她操心,有他阿父亲自教导,后来裴擎战死,裴彧独自去了边关,一个人在那边待了四年,等回来时,那个曾经将他阿父气的跳脚的小子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成为整个裴家的支柱。
裴彧绝口不提边关四年的凶险,裴夫人哪会不清楚,他不说,是不想她跟着忧心。裴夫人越想越伤心,她在这里锦衣玉食,儿子在宫中受苦受罚,她哪里还有胃口。
徽音看着裴夫人放下碗箸唉声叹气,面有忧容,明白她心中在担心什么,遂开口宽慰:“夫人放心,少将军入宫不会有事的,平祯是自尽,太后就算再震怒,陛下也不会让他牵连少将军,何况皇后和太子亦在宫中。”
“此话当真?”裴夫人一脸疑问。
徽音点点,继续道:“依妾看,不仅不会受罚,还会赏。”
“赏,赏什么?”贺佳莹埋头苦吃,突然听到上头传来一个“赏”字,连忙抬头问道。
裴夫人望着吃得正香一脸懵懂的侄女,再看看坐姿端正,吃相礼仪挑不出一丝错处,全是上下无一处不好看的徽音,突然发觉儿子眼光真的很不错。
徽音放下箸要解释,裴夫人院中的婢女春分快步走进堂内禀告:“女君,少将军身边的驰近卫回府了,还带了一车陛下赏赐的黄金,他想见您。”
裴夫人看向一旁的徽音,还真叫她给说中了,她理理衣袖,正襟危坐,“传。”
驰厌穿着一身裴府近卫的褐衣短襦打扮,他一进屋就跪下行礼,双手捧着一名节令,恭敬道:“驰厌请女君安,少将军吩咐奴回来,请女君开府库,凑集千金送去苏府。”
裴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徽音已经站起身,走上前俯视驰厌,冷冷质问,“他是要拿金去替苏信赎死罪吗?”
驰厌不敢直视徽音,低下头不知如何回话,只能沉默应对。
连还在用饭的贺佳莹都停下来,看着生气的徽音吞了吞口水。
徽音面色极为难看,垂下的手掌紧握成拳头,这是贺佳莹第一次见她如此生气的模样,以往她陷害徽音时,她都不曾露出过这副神情。
裴夫人也被吓住,不明白一直温和娴静的徽音为何突然大变,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徽音啊,你这是怎么了?”
徽音紧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转身朝裴夫人行礼道歉:“妾只是觉得苏信该死,一时气愤不过,失了分寸,望夫人原谅。”
裴夫人摆着手,“无事,无事。”
“苏信一事我也有所耳闻,怎的好端端要裴府出金,驰厌,你说清楚些。”
驰厌偷偷抬眼看了眼徽音,她已经坐回原位,垂头不知在想什么,他小声道:“平祯身死,太后震怒,当即就要处死苏信替平祯报仇。是太子殿下…”
“太子怎么了,快说啊!”裴夫人猛拍案几,着急的喊道。
驰厌猛然闭眼,全盘脱出:“太子殿下铁了心要救苏信,惹恼了太后,少将军便请了陛下出面,以国之律法劝说太后,双方各退一步,若苏家能在今夜凑齐赎金,便放过苏信。”
贺佳莹这才明白过来,大呼:“苏家凑不齐赎金,表兄便要拿裴家家产去救吗?那等子畜生,死了便死了,有何好救的!”
驰厌为难道:“少将军也不想的,可太子殿下他近来极其亲近苏家,他求少将军出手,少将军怎会坐视不理。”
贺佳莹还要再说,裴夫人怒喝一声打断两人:“行了!”
她取下腰间的玉牌递给身后的乔媪,吩咐道:“傅母,你同驰厌去筹钱。”
乔媪领命,带着驰厌快速离开正阳院,天色已经全然暗下来,裴府前院灯火通明,一箱箱五铢钱和金饼被运出府。
徽音踏着月色回临水阁,她胸口堵着一口气,裴彧护短她是知道的,可万万没想到,他为了维护太子,竟不辨是非,助纣为虐。单凭苏家凑不齐一万钱,可加上这累世功勋的裴家,就不好说了。
两人走到莲湖边,徽音停下脚步,此处无灯,莲湖黑漆漆的一片,只能借着月光依稀看见湖中盛开的粉色花苞。
徽音声音轻得跟风一样;“傅母,好不公平啊。”
颜娘没有听清,疑问道:“徽音,你说什么?”
“我说,这世道太不公平了,两条人命,到头来什么都抵不了。”
“世道如此,你尽力了,莫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颜娘心疼的望着徽音,宽慰道。
“不,”徽音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令颜娘彷佛看见了曾经那个欢颜的小女郎,她眼底闪着泪光,坚定道:“律法制裁不了他,那我就亲自动手。”
“他这样的人,怎配苟活于世!”
颜娘看着徽音冷漠的侧脸,心中悲哀蔓延,她是希望徽音能放下仇恨,忘掉这一切,依旧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女郎。
但她也明白,回不去了,父死母丧,幼弟生死不明,还有平祯夫妻无辜惨死,这一切都在徽音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
颜娘低头擦着泪,泣不成声:“去吧,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第30章 苏静好
苏府书房。
苏信已经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 腿脚发麻不堪,他正前方的尊位上坐着他的父亲苏文易,此刻正两眼沉沉的盯着他, 暗含怒火。
苏文易身边站着一个拭泪的丰腴妇人,眉目哀愁。
苏信动了动发麻的腿脚, 正要抱怨两句,忽而迎面砸来一块砚台,他撑着手臂翻滚一圈,砚台应声而落砸碎在地上, 苏信连忙匍匐跪在地上,不敢再动。
苏文易身侧的丰腴妇人吓了一跳, 连忙拦在苏信申请, 怒视苏文易,“你再动手伤我儿子试试!”
苏文易眉头紧皱, 恨铁不成钢的猛拍案几:“都是你!慈母多败儿,你看看你将他宠成什么样子了!”
丰腴妇人是苏文易的继室,出身大族,吴氏嫁给苏文易后育有二子一女,苏侑, 苏信, 以及小女儿苏静娴。
她性子泼辣, 极为溺爱孩子, 生的貌美又娘家得力, 在苏家可谓是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惯了,一口气是受不得的。
吴氏一手护着身后的苏信,当即怒骂回去:“我呸, 说的好像儿子就我一个人生似的,你日日钻研仕途,可曾关心过几个孩儿,现在哪里有脸来骂我!”
苏文易气的胡子发抖,站着身指着苏信吼道:“他都将整个苏家给拉下水,我骂两句还不行了。连累兄长丢官,苏家百年积蓄和名声毁于一旦,这逆子死不足惜!”
吴氏还要回嘴,苏文易双眼一蹬,指着她鼻子骂道:“你非逼着我拿钱赎这逆子,可你吴氏分币不见,只会嘴上说说,若非太子和裴家帮忙,如今这老宅都要拉去卖了筹钱,我苏家众人就要流落街头,贻笑大方!”
吴氏被劈头盖脸一顿好骂,自觉理亏,见苏文易一副气的要撅过去的模样,连忙凑上前抱着他的臂膀娇声宽慰。
苏文易心中怒急,推开她坐在一旁的锦席上,对着苏信冷哼:“风头一过,你就回乡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苏信一脸不可置信,“阿父,你说什么?”
“你是聋了不成,叫你滚,滚的越远越好!”苏文易横眉冷对,怒喝道。
苏信拳头攥紧,脸颊气的通红,无视吴氏频频递来的眼神,站起身顶撞回去:“如今倒是怪起我来了,分明是你们没用,害死萧氏,却整不死一个平祯,事情败露便立马我将我推出去顶罪,也配在我面前充老子!”
他扔下这句话,转身奔出去,正好撞上等在门口的苏静好,她手上还端着一个漆盘,里头放着一盅补汤。
苏静好担忧的望着苏信,询问道:“阿弟,你没事吧?”
苏信自觉丢了大脸,抬手打落苏静好手中的漆盘,汤药碎在地上,溅湿苏静好的衣裙。他一掌推开苏静好,喝道:“滚开。”
追出来的苏文易和吴氏看见这副场景,吴氏只轻飘飘的瞥了眼苏静好,就提着裙摆追着苏信出门了。
苏文易看着地上碎裂的陶盅,脸色难看,质问苏静好:“你怎么在此处?”
苏静好垂下头,那盅汤药是她吩咐人文火熬煮一个时辰煲好的,出锅时还滚烫,全部淋在她腿上,许是烫伤了,火辣辣的泛着疼。
她柔声开口:“阿弟在牢中待了几天,女儿担心他的身体,特意着人熬了一盅不汤送来。”
苏文易闻到空中的药香,脸色好了许多,他背着手往前走,示意苏静好跟上。
俗话说的好,有了后母就有了后爹,自从吴氏进府后,苏静好这个原本的正室嫡女的地位一落千丈。
吴氏不是个好相处了,这些年来处处提防苏静好,背地里不知使了多少阴招,更不许她在人前多露脸。
父女两人相处的时间本就不多,加上吴氏生下小女儿后,苏文易的目光彻底被夺走,苏静好被遗忘的彻彻底底,若非宋府处处关照,只怕她都活不到长大。
也是近几个月来,苏文易才重新重视起了这个女儿,他凝视苏静好娴静温雅的面容,嘱咐道:“你如今已与太子定下婚约,当务之急是笼络住太子,可记住了?”
苏静好抬头微笑,听话的点点头:“女儿谨记。”
“很好。”苏文易这才露出笑容,满意的点点头,抬步离去。
苏静好立在原地,望着苏文易远去的身影,低头整理了下裙摆,她今日的衣裙是浅色,沾了汤水后颜色变深极为显眼,可她的父亲,不曾关怀半分。
这些年来,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她在苏府从头到尾都是个被无视的人。
她这位父亲,心里头只有利益,谁能给他带来利益,他就会将人捧上天,如吴氏和苏信。
反之,一旦那人失去了可利用的价值,碍了他的路,他就会毫不犹豫一脚踢开,就她的母亲和她。
——
苏信闷头冲出苏府,一路奔到春巷,进门时才发现身无分文,垂头丧气的蹲在暗巷里,用脚忿忿的碾着地上的黄土。
他不过就玩了个女人,奈何这些人偏偏要和他作对,满长安,这种事情比比皆是,为何偏偏他如此倒霉。
不对!苏信猛的抬头,出事后他就被关在廷尉,整个人都是乱哄哄的,脑子一团浆糊,现在才有空细想,平祯就是呆子,他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宫门鸣冤,昨日对簿公堂,那些话又是谁教他的。
苏信越想越不对劲,此事不单单是冲他来的,幕后之人是冲苏家来了。若是他是那人,如今会朝何处下手。
苏信喉咙发干,苏家现在只有他一人落单,没有部曲奴仆跟着,若他是那幕后之人……
他猛然站起身,朝巷口快速奔去,身后一股破空声音袭来。
苏信停住脚步,弓步下沉,反手就是一拳打向后,未料那人早就摸清他的路数,脚步轻点翻身在苏信前面,一个扫堂腿击倒他。
苏信正要大声喊叫,那人俯身击在他颈侧,他眼前一黑,不受控制的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时,他是被颠醒的,头朝下方气血上涌,整个人被搭在马上,走的还是山路,一颠一颠的,差点叫他隔夜饭吐出来。
苏信奋力抬头望去,捉住他的那人牵着马走在前面,旁边还有一个武人打扮汉子和他闲话,两人面容陌生,相貌平凡,但身形威猛,一看便是习过武,他这瘦胳膊瘦腿的不是他们的对手。
像他们这种人,多半都是拿钱办事,想明关窍,苏信开口:“两位大哥,你们背后那人给你们多少钱,我出双倍!”
交谈的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转头,武人汉子笑道:“阿郑,这小子是在收买我们吗?”
抓人的那位老郑也笑:“奎哥,苏家为了凑他的赎金早就倾家荡产,他哪里来的钱。”
苏信连忙道:“两位大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苏家只是一时没钱,我阿姊还是未来的太子妃呢。”
奎哥上前拍拍苏信的脸,露出一口白牙,“我们兄弟俩,可不是用钱能买到。至于你,老实待着,等那位见完你,就送你下去给平祯夫妻赔罪。”
苏信一听,果然是幕后那人的手笔,又听他们二人说要送他下去,立马慌了,疯狂挣扎起来,惹的马儿无法前行。
那奎哥是个暴脾气,见此情况当即将苏信拉下马扔在地上,举起碗大的拳头一顿招呼。
苏信挨了几下,这人是个打架的老手,专挑人身上的痛点招呼,打得他跪地躬身求饶。
他却不放过,狠狠的收拾了一顿后,苏信鼻青脸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再次被人挂在马上后,苏信再也忍不住,张口吐了出来。
好不容易挨到下马,又被人扔进山间的一件破败木屋,阿郑找来粗实的麻绳,将苏信倒吊在房梁上,两人还在苏信的下方升起火堆烤着他,随后便相携去外头大树下纳凉喝酒。
虽还未到三伏天,但热意也不小,又被底下这烈火烤着,浑身冒汗,热的很不得扒层皮。
苏信一时直觉得生不如死,恨不得叫那两人进来给他一个痛快。
——
黄昏时分,临水阁二楼内,颜娘侍候着徽音穿衣,与以往的繁琐复杂的曲裾不同,今日徽音只穿了件窄袖上襦佩青色长裙,头发用红绳在脑后挽了个垂髻,单看身形,与府中婢女没什么两样。
颜娘将徽音送到西角门,她买通了此处的看门奴仆,偷偷送徽音出府。
府巷不远处停着一辆普通的马车,颜娘心中八上七下,拉住徽音,“要不还是让奴婢跟着去吧,奴实在放心不下。”
徽音轻拍颜娘的手,取出白纱覆面,解释道:“今夜凶险,我怕吓着傅母。府内也需要傅母帮我遮掩,莫让裴夫人发现我离府踪迹。”
颜娘也明白其中道理,她向后望去,看见马车外立着两个身形高大的人,是冯郎君派来的。有冯郎君的人作陪,颜娘也放下心,不再多说什么,目送徽音离开。
苏信被倒挂着,脑中晕眩异常,为了好受些,他只得在空中发力撅起身体,像个蜷缩的虾蟹。
他硬挨了二个时辰,又饿又困,身上还传来阵阵疼痛,苏信实在受不了了,大声喊道:“等老子脱困,定要你们生不如死!”
苏信豁出去,骂骂咧咧一顿,屋外却一直没有动静传来,不应该啊,按照那个什么奎哥的脾气,他都骂的这么难听了,那奎哥定是要进来揍一顿才能解气。
屋外传来马匹的嘶鸣声,苏信浑身一震,竖起耳朵细听,难道是有人来救他。他腹下发力,让自己的身体在空中来回摇摆,就着靠近窗户的时候往外看去,屋外听着一辆马车,车上走下来一个妙龄女郎,面容遮挡,身形眼熟。
她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看情形,这五人个是一伙的。没一会儿,他们就推门进屋,四个人呈保护的方向围在那女郎身边。
苏信睁大眼,越看着那女郎越觉得的眼熟,不等他出声,阿郑抽出腰间的佩刀割断绳索,苏信整个人狼狈的摔在地上,被阿郑拧着领口扔在女郎面前。
苏信坐起身,恶狠狠的瞪着阿郑,等他脱困,先宰了这家伙以解心头之恨。他冷哼出声,仰头望着面前的女郎,大言不惭:“就是你抓的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看着这女郎年纪也不大,通身气度和行走间的步伐礼仪,应是贵族出身,便想恐吓两句。未料那女郎径直去掉脸上的白纱,露出一张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脸。
苏信瞪大双眼,不可置信,“你……怎么会是你!”
徽音慢慢蹲下身子,和苏信面对面,她盯着这张阴柔的脸,狠狠抬手扇在他脸上。
苏信脑袋受力侧在一边,身体僵直在原地,他捂着脸缓缓转头,“你……”
啪啪——
三声耳光声响彻木屋,阿郑不自觉退后一步,双手环住身体。他万万没想到,这容色极好的女郎居然出手这么狠。
徽音垂下的手掌发红,她站起身,俯视被打蒙的苏信,“这三巴掌是替你阿姊打的,为着过去那些年你对她的欺辱。”
苏信呆坐在原地懵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见徽音背过身,吩咐那几人道:“废了他。”
阿郑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掏掏耳朵,问道:“女郎说什么?”
徽音微笑道:“请你们帮我废了他,让他再也做不成男人。”
阿郑朝奎哥努努嘴,他们原本就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伙计,落难时受过冯承的恩,昨日里冯承找到他们帮忙,说要帮他妹妹做件事。几人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只是没想到冯郎君的的妹妹如此“泼辣”。
奎哥上前制住苏信,跟着徽音来的那两个冯家侍卫也上前一左一右的按住苏信的双腿,阿郑抽出腰间的短匕,不住心疼,这是他好不容易得到的精铁所炼,削铁如泥,如今却要被污染了。
苏信眼看徽音来真的,当即吓得痛哭流涕:“徽音阿姊,你这是这是做什么啊!。”
徽音仰着头,今夜的星辰明亮,明日又是个大晴天,她听见身后的声音头也不回道:“你导致我阿弟坠崖,还是强迫萧纷儿,这是你应受的。”
苏信摇头痛哭,疯狂挣扎起来,阿郑按住他乱动的身体,明晃晃的刀锋闪过苏信眼角,他眼睁睁的看着阿郑将刀横在他的下腹,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冷硬的刀身。
“不要!不要,放过我吧,徽音阿姊,我真的知道错了!”
苏信奋力挣扎起来,几个人都有些按不住他。
徽音轻轻笑起来,笑声悦耳,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及其瘆人,苏信手心生汗,听见徽音漠然的声音:“你也会怕啊?
“继续废了他。”
他不可置信的大叫起来,却后身后的奎哥一把按住,死死的被捂住嘴,下一瞬,下身传来剧烈的刺痛,刺目的血染红他的下半身,苏信无法接受的哀嚎起来。制住他的几人松开他,纷纷站到徽音身边。
苏信捂着下半身蜷缩在地上,他痛的无法出声,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血块正是方才从他身上割下来的。
他痛苦的哀叫着,一双眼死死的瞪着面无表情的徽音,咬牙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徽音听着她的谩骂,等他痛的不再发声后才下令,“送他上路吧。”
苏信匍匐在地上,面上沾上血渍,狠狠盯着徽音的背影嘶喊:“宋徽音!你就是个蠢货,引狼入室还不自知,如今还来替她出头!”
徽音转身,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苏信用力翻身坐起来,发丝散乱,下身染血,浑身狼狈不堪。他低低的笑着,“你们宋家是如何灭亡的,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你不会一点都不知情吧?”
徽音走上前,俯身攥住苏信的衣领,眼神发冷,“你给我说清楚,宋府一事,你们苏家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苏信不顾身下的疼痛哈哈大笑,眼角沁出泪,他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今日是活不了,死前他也要让宋徽音尝尝痛苦的滋味。
“你父亲,是被苏府设计陷害死的。”
他望着徽音一字一句道:“主谋就是你亲亲热热的好姐妹,苏静好。”
徽音脸色苍白,“你在骗我。”
“自欺欺人!”苏信奋力挣脱徽音,面目狰狞,跪直身吼道:“我们两家相安无事多年,谁也奈何不着谁,为何正好在宫中传出要定你为太子妃的时候,你家就遭了祸,你再想想,如今的太子妃是谁!”
徽音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皱眉不语。
她不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苏静好。她对自己那么好,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如亲姐妹般。
徽音还记得,幼时两人调皮在池边玩耍,她不小心踩空摔进池中,是还没她高的苏静好紧紧抓住她的手,冒着被水冲走的风险把她拉上岸,还抱着她安慰,“徽音妹妹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徽音不信,她会如此做。
苏信继续道:“那封密信是伪造的!你以为谁能御史大夫府内盗走他的印信,除了在苏府出入自由的苏静好,还有谁?她甚至都不用将印信盗出,只需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你父亲的书房盖印即可。”
“我还告诉你,这个主意是苏静好主动道出的,不然为何一向不受宠的她会突然得到我父亲的重用,被定为太子妃。她为的就是太子妃之位,也就你还傻傻的被蒙在鼓里,以为她是个好的,殊不知,是你自己引狼入室!”
徽音闭上眼,听着风里传来的马蹄声,来人了,就是不知来的是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阿郑举起火把快步出屋,看见亘长的山道上来一队火龙,看人数约莫三十人。已经是宵禁时分,这队人马必定身份不凡,背有靠山。他大步回了木屋,停在徽音面前禀告。
徽音最后看了眼苏信,吩咐人堵住他的嘴,回头询问:“来人可是苏家?领头的是谁?”
阿郑点头:“正是苏家,领头的没见着,但他们中间有一架双马紫檀木马车。”
“我知道了,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叫你们再出来。”
徽音走到屋外,也不在意地上的黄泥脏乱,拍拍衣裙坐在木板上,望着走近的车队。
车盖垂着十二重丹色纱帷,马车前面的金饰片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很明显,这是一架世家贵女出行的马车。
他们停在木屋外不远处,苏家的部曲手持火把,分散开来,将整个木屋团团围住。
正中间的马车上,木门被人拉开,里头走出来一个衣饰华贵的女郎,正是苏静好。
苏静好一改往日的温和娴雅,面无表情的下车,她似乎并不意外徽音会出现在此地,或者说,她就是追着徽音的踪迹来到此处的。
徽音自嘲的笑笑的,无奈的开口:“想来想去,都想不到会是你。”
苏静好没有接话,她身后的婢女捧来锦缎铺在泥地上,她这才下地,扶着婢女的手臂缓缓走上前,身姿娉婷,不愧是世家贵女的典范。
徽音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忍不住质问:“我阿父待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陷害他?”
苏静好停在不远处,掩唇笑道:“苏信没有告诉你吗?是为了太子妃之位啊。”
徽音再难忍受,泪水夺眶而出,她起身逼近苏静好,“区区太子妃之位,就能让你丧尽良知吗!”
还没靠近苏静好,就被她身旁的侍卫横刀拦下,苏静好失笑出声,口中轻吟:“区区太子妃之位?”
她表情变得冷漠起来,“对于你而言,自然是区区,可对我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梦。”
苏静好眼底的神色忽而又变得悲伤起来,望着徽音痛苦道:“你为什么非要回长安,回荆州不好吗?那样我们就还是好姐妹,还和从前一样,我不会伤害你。”
徽音笑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垂下的手臂控制不住的轻颤起来,心里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沉甸甸的,一直坠到深处去。
她擦干泪,盯着苏静好一字一句道,“我会杀了你。”
苏静好一愣,随后失笑,也对,这样的徽音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她退回马车边,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一个不留!”
她身后的部曲纷纷抽刀逼近木屋,徽音也退回木屋,吩咐阿郑等人压着苏信出来,她挑开苏信散乱的头发,露出他的面容,朝不远处的苏静好喝道:“叫你的人都退开,否则,苏信就要死。”
部曲头子认出苏信,连忙赶到苏静好的身边道:“女郎,不能伤着小郎君。”
苏静好斜看了他一眼,部曲头子立马低下头不语,下一刻,他手中的弓箭被人夺去,苏静好张弦搭弓对准徽音等人的方向,阿郑和奎哥见状立马挡在徽音面前,紧盯前方。
咻咻——
破空的声音传来,那支羽箭径直射进跪着的苏信胸口,苏信睁大双眼,原本眼底即将得救的喜意变成震惊,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后要他命的,居然是苏静好。
他口中还塞着布条,死前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这一幕震惊了在场所有人,部曲头子冷汗直淋,小郎君在他演眼皮子底下被女郎射杀了。
他脑中一片晕眩,大声质问道:“女郎,你这是作何?”
苏静好扔下弓箭,抬手狠狠一巴掌甩在部曲头子脸上,表情阴狠:“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整个苏府都要陪葬。我现在命令你,即刻绞杀,不留一个活口。你若不去,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部曲头子脸部抽搐,不敢再忤逆,狠狠咽下口水,抽刀冲向徽音等人,高喊道:“杀,一个不留!”
阿郑和奎哥对视一眼,拿去武器冲上前,死死的拦在徽音面前,回头朝那两个冯家侍卫喝道:“我们拦住他们,你们赶紧带宋女郎走。”
徽音拉住两人,轻声道:“不用,救兵来了。”
两人不解,顺着徽音的目光看去,方才苏家等人走过的山道上,再次出现一条火龙,只是这火龙,速度更快,声音更响,马蹄声轰隆,阿郑似乎听到了铁马兵戈的声音。
苏家的部曲也看见这情形,请示苏静好该如何是好,苏静好盯着火光中若隐若现的骑兵,脸色难看至极,不顾部下的劝阻,吩咐众人冲上前,以最快的速度杀了徽音等人。
徽音躲在檐下,面前刀兵相接,血染黄泥。纵然阿郑和奎哥武艺不俗,面对这么多人的围攻也渐渐吃力起来,身上多了几处刀伤。
有人提着刀朝徽音奔来,其他四人陷入苦战,来不及救援。徽音朝后退去,脚底被一具尸体绊住,不受控制的摔倒在地上,她看见面前的那人举起刀,猛然朝她劈下。
带着热意的鲜血喷溅在她脸上,徽音愣在原地,方才一只极快的羽箭从她头顶急速穿过,有力的钉在木门上,面前的男子胸口破开一个洞,血染红他身上的布衣,他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跪倒在徽音面前。
徽音越过他朝前方看去,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玄甲骑兵如黑云压境般围拢过来,手中的火把将山间照的明亮如昼。
为首的将领勒马立在圈心一身墨色鱼鳞甲,肩甲铸着狰狞兽首纹,他手中握着一方玄铁为杆,通体墨黑的长戬,高大的乌骓马缓缓向前,露出他清晰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