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2)

他只淡淡道:“先皇那个狗东西,不配让她陪陵。”

我在心里又翻了个白眼,李斯焱居然还骂先皇是狗东西,整座内苑最狗的人是谁,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眼球归位时,我又有点感慨。

看来李斯焱真的很怀念他的母亲,特地为她选了天高皇帝远的益州做坟冢,让她在死去后能平静地傍居山水。

被他搓磨许久后,狗皇帝做出什么变态之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唯独流露出这一点温情,令我十分不适。

我不明白,他明明知道亲人辞世的痛苦,为什么还要残忍地杀害我的父兄?

有些人天生欠缺同理心,我觉得这是一种残疾。

那厢,李斯焱骂完了亲爹,对我招招手道:“行了,别杵着不动,过来,给太后磕个头。”

我慢吞吞地往前挪了一步,拒绝之意溢于言表。

狗皇帝耐心差极了,见我踟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伸手过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生拉硬拽到火盆前,命令道:“磕头。”

见我仍是满脸不情愿,李斯焱冷冷道:“允许你给太后磕头是你的福气,跪下!”

我猛然抬起眼。

福气,他说福气。

短短的两个字好像一道雪亮的刀光,狠狠劈开我心里溃烂已久的伤疤。

好像旧幕重演一样,记忆从伤口里翻涌成河,接连离开的亲人,空荡绝望的史馆,躲在角落里痛哭的我,还有那个声音尖利的太监。

他说:陛下登基后头一个想起你,是你的福气。

我的怒火由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势,不过一瞬而已。

然后,啪地一声,我脑袋里的弦再一次断裂了。

“这个福气你自己留着自己用。”

我甩开他的手冷冷道:“李斯焱,世上不独独是你没了爹娘,我也没有了,这都是拜你所赐,你让我跪仇人的母亲?她配吗?我只盼你能再多点这样的福气,最好多到此生众叛亲离,一辈子不会再有人来爱你。”

李斯焱愣了愣,抓住我肩膀的手被我粗暴地甩开,就这样僵在了空中,他的眼神有一瞬的空茫,好像被我刺伤了一样。

“你说什么?”

他哑着嗓子,慢慢握紧了拳头道:“沈缨,你在诅咒朕?”

“怎么是诅咒呢?”

我笑起来:“你都说了,这叫福气。”

我又晃了晃手里的纸钱篓子,轻蔑地笑道:“陛下的母亲不是还没入葬吗?今夜是鬼门开的日子,说不定她的灵魄就在此际徘徊,我若是她,瞧见了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长成了个逼迫女子的混球,不知会有多悔恨呢。”

我用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刻毒的挖苦,极为快意地看见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直到变为与月光同色的惨白。

一道郁热的夏风从我身边划过,我低垂了眼,或许真的是那个苦命的女子的魂灵,在中元夜跨出鬼门,来人间看看她唯一还在世的亲人。

对不起,我在心里默默念道,可你的儿子也杀掉了我最珍爱的人,他这般残忍,不配拥有任何美好的感情。

远处的庆福急得连连打转,想过来把我拉走,却又不敢,我瞧着他的样子,不由得又噗嗤一笑,对脸色青白的李斯焱道:“抱歉陛下,这话我早就想说了,陛下爱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吧,把我推进太液池喂鱼也好,把我扔进掖庭倒夜香也罢,随陛下的心意。”

默然一瞬后,李斯焱突然突兀地笑了一声,笑声尖锐。

烧纸火盆里的火焰仍在燃烧,火光映在他左半边的脸上,让他原本邪气俊朗的脸状若修罗恶鬼。

他笑道:“不过是让你磕个头而已,你都不乐意。”

我感到有点意外,他今晚怎么这般好说话,若换作以往,我早该被扔到太液池里喂金鱼去了。

“也罢,朕是你的仇人,你恨朕,诅咒朕也是理所当然。”

他又抬起头,这一次,眼里的失意已经全然消失,变作了一贯的慵懒阴狠。

我隐隐觉得不对,转身想跑,却被他揪住衣领,狠狠拽到了身边。

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又一次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大惊失色,奋力挣扎,几乎踢翻了一旁的火盆,可我越是挣扎,他的力气就越大,死死把我往下压去,摁住我肩膀的同时,他还抬起膝盖去顶我的腿窝,强迫我跪下。

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恨他入骨的史官,两个体面人在太液池边像孩童一样扭打在一起。

远处的庆福呆住了,在他几十年的宫廷生涯中,大概从来没见过有皇帝和史官干架的场面。

魔幻刺激的剧情发展,让这个拥有解决纠纷经验的老太监居然忘了来拉架。

我虽然一次能揍三个素行,可是遇上了李斯焱这种地道的打架高手,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就全然不够看了,我尖叫着回身抓他的脸,他抓准空档,闪电般出手,强行把我摁在地上。

我们的身体紧紧相贴,他身上的热气透过薄薄的夏衫,传到了我的后背与腰间,我不甘示弱,即使已经跪下了,仍然梗着脖子不愿低头,张开嘴一口咬在了他的右手上,李斯焱嘶了一声,命令道:“不准动。”

我的犬牙深深刺进了他的皮肤,咬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牙印,含含糊糊地骂:“王八蛋!跟女人动手,你不嫌害臊吗!”

“哟,你不提醒朕,朕都快忘了你是个女的。”

李斯焱捏着我的腮帮子龇牙咧嘴道:“一个小娘子,牙齿那么尖,属狗的吗!”

我猛地往后一仰,脑壳重重撞在他的下颌处,骂道:“你他娘的才属狗,天家贵胄里怎么出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

他甩开我的嘴,滴着血的手摁在我的头顶,在我耳边喘着气道:“你去磕个头,就磕一个,朕准许你回一次家。”

听见回家二字,我的骂人话猛然止住了,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李斯焱眼疾手快,抓准了我发愣的空档,摁着我的脑袋磕了下去,同时,他自己也向着火盆纳首下拜。

额头触地那一刻,我傻了。

这狗东西乘人之危,不讲武德。

我们俩的姿势非常古怪扭曲,他整个人死死压在我身上,摁着我的后脑勺,两颗脑袋整齐地向火盆磕了个头。

怎么说呢,这种动作有种诡异的眼熟,与我二大爷家三侄女结婚的时候行的一拜天地之礼高度相似。

“你……你……”我颤颤巍巍爬起来,抬手指着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斯焱似是异常满足,露出了难得一见的,不带任何讥讽意味的笑容道:“真乖,明日刚好是休沐日,就准你明日出宫吧。”

回家?

我怔住了,自进宫起,我就没指望还能回一趟安邑坊的家,见见婶子,小川,还有……孟哥哥。

我可以回去见他们了,想到这里,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不由自主问道:“真的吗?”

李斯焱点头:“朕说了,你给太后磕头,朕就让你回家,你再多磕一个头,我给你多加一日。”

我飞快道:“如果我给你娘磕五千个头,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写这十五年起居注了?”

他微挑唇角,负手而立:“动动你的小脑瓜想想,朕会如此仁慈吗?”

“你不会。”

我低下头。

“知道就好,明日让庆福给你安排马车,记得按时回来。”

他突然亲昵地揉揉我的脑袋,愉悦道:“以后表现得好,朕还让你出去。”

我忍着被狗皇帝摸头的不适,乖顺道:“嗯。”

我太想出宫了,为此甚至可以容忍狗皇帝的骚扰。

反正亏已经吃了,不用也是浪费。

于是,我含着这颗巴掌换来的甜枣,跟着李斯焱一道儿回了紫宸殿,李斯焱好像是忘了我之前诅咒他众叛亲离之事,对我极其友好,还同我讲起了他的母亲。

李斯焱嘴里的故事版本和夏富贵告诉我的差不多,只是有些细节不大一样,比如他母亲并不是病死,而是被先皇一杯鸠酒给赐死的。

听得我头顶冒汗,他和我讲这个干什么,把我当树洞使用吗?

快走回紫宸殿的时候,李斯焱突然给我布置了课后作业:“……给你讲这些都记牢了吧,回头给太后写一篇传记,你是史官,这个应该不难。”

不,这很难。

我立刻拒绝:“不行,她的事全是陛下你口述的,作不得证,我写不了。”

李斯焱道:“哦,那你明日不用出宫了,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出去。”

“你怎么还出尔反尔!”

我气得跳脚。

“是啊,”他笑眯眯道:“朕从不守信诺的,你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