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淡淡道:“先皇那个狗东西,不配让她陪陵。”
我在心里又翻了个白眼,李斯焱居然还骂先皇是狗东西,整座内苑最狗的人是谁,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眼球归位时,我又有点感慨。
看来李斯焱真的很怀念他的母亲,特地为她选了天高皇帝远的益州做坟冢,让她在死去后能平静地傍居山水。
被他搓磨许久后,狗皇帝做出什么变态之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唯独流露出这一点温情,令我十分不适。
我不明白,他明明知道亲人辞世的痛苦,为什么还要残忍地杀害我的父兄?
有些人天生欠缺同理心,我觉得这是一种残疾。
那厢,李斯焱骂完了亲爹,对我招招手道:“行了,别杵着不动,过来,给太后磕个头。”
我慢吞吞地往前挪了一步,拒绝之意溢于言表。
狗皇帝耐心差极了,见我踟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伸手过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生拉硬拽到火盆前,命令道:“磕头。”
见我仍是满脸不情愿,李斯焱冷冷道:“允许你给太后磕头是你的福气,跪下!”
我猛然抬起眼。
福气,他说福气。
短短的两个字好像一道雪亮的刀光,狠狠劈开我心里溃烂已久的伤疤。
好像旧幕重演一样,记忆从伤口里翻涌成河,接连离开的亲人,空荡绝望的史馆,躲在角落里痛哭的我,还有那个声音尖利的太监。
他说:陛下登基后头一个想起你,是你的福气。
我的怒火由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势,不过一瞬而已。
然后,啪地一声,我脑袋里的弦再一次断裂了。
“这个福气你自己留着自己用。”
我甩开他的手冷冷道:“李斯焱,世上不独独是你没了爹娘,我也没有了,这都是拜你所赐,你让我跪仇人的母亲?她配吗?我只盼你能再多点这样的福气,最好多到此生众叛亲离,一辈子不会再有人来爱你。”
李斯焱愣了愣,抓住我肩膀的手被我粗暴地甩开,就这样僵在了空中,他的眼神有一瞬的空茫,好像被我刺伤了一样。
“你说什么?”
他哑着嗓子,慢慢握紧了拳头道:“沈缨,你在诅咒朕?”
“怎么是诅咒呢?”
我笑起来:“你都说了,这叫福气。”
我又晃了晃手里的纸钱篓子,轻蔑地笑道:“陛下的母亲不是还没入葬吗?今夜是鬼门开的日子,说不定她的灵魄就在此际徘徊,我若是她,瞧见了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长成了个逼迫女子的混球,不知会有多悔恨呢。”
我用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刻毒的挖苦,极为快意地看见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直到变为与月光同色的惨白。
一道郁热的夏风从我身边划过,我低垂了眼,或许真的是那个苦命的女子的魂灵,在中元夜跨出鬼门,来人间看看她唯一还在世的亲人。
对不起,我在心里默默念道,可你的儿子也杀掉了我最珍爱的人,他这般残忍,不配拥有任何美好的感情。
远处的庆福急得连连打转,想过来把我拉走,却又不敢,我瞧着他的样子,不由得又噗嗤一笑,对脸色青白的李斯焱道:“抱歉陛下,这话我早就想说了,陛下爱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吧,把我推进太液池喂鱼也好,把我扔进掖庭倒夜香也罢,随陛下的心意。”
默然一瞬后,李斯焱突然突兀地笑了一声,笑声尖锐。
烧纸火盆里的火焰仍在燃烧,火光映在他左半边的脸上,让他原本邪气俊朗的脸状若修罗恶鬼。
他笑道:“不过是让你磕个头而已,你都不乐意。”
我感到有点意外,他今晚怎么这般好说话,若换作以往,我早该被扔到太液池里喂金鱼去了。
“也罢,朕是你的仇人,你恨朕,诅咒朕也是理所当然。”
他又抬起头,这一次,眼里的失意已经全然消失,变作了一贯的慵懒阴狠。
我隐隐觉得不对,转身想跑,却被他揪住衣领,狠狠拽到了身边。
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又一次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大惊失色,奋力挣扎,几乎踢翻了一旁的火盆,可我越是挣扎,他的力气就越大,死死把我往下压去,摁住我肩膀的同时,他还抬起膝盖去顶我的腿窝,强迫我跪下。
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恨他入骨的史官,两个体面人在太液池边像孩童一样扭打在一起。
远处的庆福呆住了,在他几十年的宫廷生涯中,大概从来没见过有皇帝和史官干架的场面。
魔幻刺激的剧情发展,让这个拥有解决纠纷经验的老太监居然忘了来拉架。
我虽然一次能揍三个素行,可是遇上了李斯焱这种地道的打架高手,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就全然不够看了,我尖叫着回身抓他的脸,他抓准空档,闪电般出手,强行把我摁在地上。
我们的身体紧紧相贴,他身上的热气透过薄薄的夏衫,传到了我的后背与腰间,我不甘示弱,即使已经跪下了,仍然梗着脖子不愿低头,张开嘴一口咬在了他的右手上,李斯焱嘶了一声,命令道:“不准动。”
我的犬牙深深刺进了他的皮肤,咬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牙印,含含糊糊地骂:“王八蛋!跟女人动手,你不嫌害臊吗!”
“哟,你不提醒朕,朕都快忘了你是个女的。”
李斯焱捏着我的腮帮子龇牙咧嘴道:“一个小娘子,牙齿那么尖,属狗的吗!”
我猛地往后一仰,脑壳重重撞在他的下颌处,骂道:“你他娘的才属狗,天家贵胄里怎么出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
他甩开我的嘴,滴着血的手摁在我的头顶,在我耳边喘着气道:“你去磕个头,就磕一个,朕准许你回一次家。”
听见回家二字,我的骂人话猛然止住了,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李斯焱眼疾手快,抓准了我发愣的空档,摁着我的脑袋磕了下去,同时,他自己也向着火盆纳首下拜。
额头触地那一刻,我傻了。
这狗东西乘人之危,不讲武德。
我们俩的姿势非常古怪扭曲,他整个人死死压在我身上,摁着我的后脑勺,两颗脑袋整齐地向火盆磕了个头。
怎么说呢,这种动作有种诡异的眼熟,与我二大爷家三侄女结婚的时候行的一拜天地之礼高度相似。
“你……你……”我颤颤巍巍爬起来,抬手指着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斯焱似是异常满足,露出了难得一见的,不带任何讥讽意味的笑容道:“真乖,明日刚好是休沐日,就准你明日出宫吧。”
回家?
我怔住了,自进宫起,我就没指望还能回一趟安邑坊的家,见见婶子,小川,还有……孟哥哥。
我可以回去见他们了,想到这里,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不由自主问道:“真的吗?”
李斯焱点头:“朕说了,你给太后磕头,朕就让你回家,你再多磕一个头,我给你多加一日。”
我飞快道:“如果我给你娘磕五千个头,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写这十五年起居注了?”
他微挑唇角,负手而立:“动动你的小脑瓜想想,朕会如此仁慈吗?”
“你不会。”
我低下头。
“知道就好,明日让庆福给你安排马车,记得按时回来。”
他突然亲昵地揉揉我的脑袋,愉悦道:“以后表现得好,朕还让你出去。”
我忍着被狗皇帝摸头的不适,乖顺道:“嗯。”
我太想出宫了,为此甚至可以容忍狗皇帝的骚扰。
反正亏已经吃了,不用也是浪费。
于是,我含着这颗巴掌换来的甜枣,跟着李斯焱一道儿回了紫宸殿,李斯焱好像是忘了我之前诅咒他众叛亲离之事,对我极其友好,还同我讲起了他的母亲。
李斯焱嘴里的故事版本和夏富贵告诉我的差不多,只是有些细节不大一样,比如他母亲并不是病死,而是被先皇一杯鸠酒给赐死的。
听得我头顶冒汗,他和我讲这个干什么,把我当树洞使用吗?
快走回紫宸殿的时候,李斯焱突然给我布置了课后作业:“……给你讲这些都记牢了吧,回头给太后写一篇传记,你是史官,这个应该不难。”
不,这很难。
我立刻拒绝:“不行,她的事全是陛下你口述的,作不得证,我写不了。”
李斯焱道:“哦,那你明日不用出宫了,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出去。”
“你怎么还出尔反尔!”
我气得跳脚。
“是啊,”他笑眯眯道:“朕从不守信诺的,你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