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夕浑身一震,脑门上的冷汗都出来了,慌忙解释道:“沈娘子记岔了,奴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奴的确是输了,还是陛下技高一筹。”
皇帝没有追究……不,应该说根本没把宿夕庆福放在眼里。
他看上去心情极好,把余牌一扔,平日里阴鸷的眉眼舒展开,隔着桌子笑眯眯对沈缨道:“怎么样,认输吗?”
沈缨哼了一声,但由于输了牌,这声哼显得有点底气不足,像狸奴撒娇一样软软乎乎。
“想耍赖啊?”
皇帝笑意更浓,隔着桌子去刮沈缨的鼻子,被后者灵敏地躲开。
宿夕垂下眼想,陛下作此一问,说明他根本不了解她,沈缨一向是个黑白分明的人,输了就是输了,赢了就是赢了,一定不会耍赖。
她牌技那么糟糕,心眼子也少,当然没看出来自己和庆福两人用了多少心机才不动声色地把她给堵死,再不动声色地让皇帝赢。
这是真真正正长在阳光下的人,正直,天真,理想化,才华横溢,这样的人,宫里是没有的。
沈缨别扭了一阵子后,严肃道:“我输了。”
因为她最先出局,所以是本轮的最大输家。
“嗯,你输了,该怎么办呢?”
皇帝陛下笑得见牙不见眼,兴致高涨,像是在引诱一只小动物。
沈缨打了个嗝,想了想道:“按规矩,要表演节目。”
宿夕想走,悄悄抬眼看看庆福,庆福没吭声。
庆福不跑,宿夕就也跑不了,三个人死死钉在原处,等着沈缨想好要表演个什么。
半晌,沈缨道:“好吧,我刚刚舞过剑了,这次换个新鲜的,胡旋舞,没见过吧。”
皇帝陛下惊讶挑眉道:“你还会这个?”
沈缨恼怒地跺脚:“我当然不会啊!可我表演写字做文章啥的你们又不爱看,胡旋舞那么简单,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们等着。”
说罢,她蹭蹭蹭跑到了大殿中央站定,把自己摆成一个……嗯……勉强算得上妖娆的姿势。
皇帝陛下也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手撑在嘴边,一手搁在软榻扶手上,眯着眼瞧着她。
眼神里写满了“朕倒要看看你这个猪怎么跑”。
在三道目光注视下,沈缨她动了,她开始跳了。
宿夕觉得自己的眼睛贬值了。
时人品鉴舞蹈,大多爱批评一句:只见技艺,不见情思,但沈缨这跳得……感情倒是到位了,技巧一点没有。
宿夕迷茫地想:这真的是胡旋舞吗?怎么跟教坊的姑娘们跳的不一样呢?除了转圈子和摆手之外,哪儿看得出这是舞蹈?
而且沈缨她是不是长期伏案工作,背有点太硬了……瞧着像是一截刚出土的笔直的山药在努力扭动自己。
庆福努努嘴,憋笑。
她转头瞧瞧皇帝,皇帝看起来也很无奈。
“行了,别跳了,还不如表演个写文章呢。”
沈缨还在接着转,边转边凶道:“你闭嘴,老娘说要跳就一定要跳完,我阿爹说过,做事不能半途而废!”
皇帝听话地闭嘴了,就这么看着她转,一圈,又一圈,神色越来越温柔,大概还觉得有点宠溺。
她转啊转啊,转得越来越歪,突然间,她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摔得特别实在,脸朝下,四肢扭曲,长发散成菊花状,和装晕碰瓷的妖艳贱货一点也不一样。
宿夕吓得魂飞天外,不知所措地站起身,这时,皇帝已经快步冲了上去,把她一把捞了起来,庆福也吓得一激灵,用力推了宿夕一把道:“煞才,愣着作甚,去叫太医啊!”
宿夕连滚带爬地跑出了书房,临走时忍不住瞧了一眼,皇帝正手足无措抱着怀里的人,在庆福的提示下掐她的人中,但沈缨还是没有反应,他气极了,大声质问庆福为什么不管用。
庆福耷拉着一张脸,朝着外面吼道:“沈起居郎昏过去了!快去膳房端碗醒酒汤来!”
宿夕浑身一抖,哆嗦着朝御膳房跑去。
这个兵荒马乱的除夕,最后以范太医宣判沈缨没啥大毛病告终,范太医冒着风雪来看了她一遭,说她只是喝多了还转了圈,晕过去了而已,睡个一觉就好了。
皇帝盛怒未消,给每个和沈缨一块玩耍的小宫女都治了顿手板。
然而没人敢问他要不要也罚下沈缨。
宿夕她们平白挨了一顿手板,疼在手心,引以为戒:沈缨此人酒品恶劣,往后有任何节庆饮酒活动,千万不能带她。
非要带吗?宿夕就是最惨痛的前车之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不是她牌技惊人,演技自然,都不用皇帝亲自动手,庆福先把她收拾了。
当晚,宿夕抹着一背心的汗,回屋瘫在了床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惠月还没睡,翻过身小声问道:“怎么样?”
宿夕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没什么大事。”
惠月笑道:“无事便好。”
宿夕爬起来洗漱,边擦掉脸上的残妆,边状若不经意道:“你说……沈娘子以后,会不会变成沈娘娘?”
惠月沉默下来。
满屋寂静,只剩下宿夕翻弄水花的声音。
惠月道:“谁都有可能,唯独她不会。”
宿夕闭上眼,微微点点头道:“嗯。”
第二日中午,我悠悠转醒,头疼欲裂。
窗外天光大亮,我摸摸脑袋,一头雾水。
咦,今天是初一吗?我不用上工?
听见了响动,小金莲端着一碗汤水进来道:“沈娘子睡得真香,连元日大朝会的动静都没吵醒娘子,娘子醉了酒,喝些醒酒汤吧。”
我浑浑噩噩地接过汤喝了,转头问她:“李……陛下呢?”
小金莲老实道:“元日大朝会还没散,要等到午间陛下才会回来。”
“哦……”
我扶着脑袋,回忆着昨晚的事,记忆只到了拉着宿夕去打牌这儿,再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就一点也不记得了。
唉,都怪我这个一喝酒就断片的坏毛病。
我问小金莲道:“宿夕最后赢了吗?”
小金莲咽了口唾沫,瞪大眼反问道:“沈娘子都忘了吗?”
我不太好意思地承认:“嗯……我从小就这样,喝酒上头了之后,第二天什么都想不起来。”
为了协助我找回记忆,小金莲帮我叫来了当事人宿夕姐姐。
宿夕过来了,轻手轻脚坐去床边,我见到她第一眼,被她吓了一大跳。
不过一夜的功夫,宿夕整个人憔悴到不像话,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黑眼圈,神态萎靡,看我的眼神也极为诡异。
我心里发毛,心想完犊子了,我昨晚必是对她做了些很过分的事,但尴尬之处就在这里,我半点都记不起来,只能小心翼翼道:“宿夕,你这是……”
“我没事。”
宿夕飞快道:“昨晚没睡好罢了。”
我觉得她有事,她看上去好沧桑,昨晚她可不是这样的。
宿夕抿了抿嘴道:“小金莲说你把昨夜的事统统忘了,可是真的?”
我点头如捣蒜:“是啊,我全忘了,就从拉你去牌桌上开始,接下来的就不记得了。”
宿夕反复确认:“你真的想听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宿夕叹了口气,把昨夜发生的事重新说了一遍。
听完了这个漫长的故事之后,我心里的小人尴尬到浑身抽搐。
而我本人离当场去世也不差多少了。
“……其实还好啦,陛下没有生气,没说要罚你,只是因聚众博戏吃酒的事儿,罚了我们几个一顿手板罢了。”
宿夕翻过她微微红肿的手道:“你看,现在已经消下去了。”
我恨不得跪下向她道歉:“对不住姐妹们,以后不敢了。”
“没关系,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庆福爷爷今早还赏了一丈红绫,夸我聪明机灵来着,你倒不必为我觉得内疚,陪主子玩本来就是我们宫女们该干的事呀。”
宿夕拍着我的后背安慰道。
我没有被安慰到,钻在被子里放声哀嚎:“宿夕姐姐我错了!我请你吃饭赔罪……好丢脸,这真的都是我做的吗?我的天,我还跳胡旋舞了,可我根本不会跳啊!大家是不是都在笑我?要命,我没脸做人了……”
不要怪我反应过度,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对我们这种脸面比天大的史官来说,社会性死亡比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还要恐怖。
宿夕安抚我的手一顿,斟酌道:“没有,陛下没有嘲笑你,陛下很欣赏你的舞姿,不过沈娘子……虽然陛下没有计较,但御前晕厥总归是有失体统的,还有酒……唉。”
我绝望地蒙着被子尖叫,发泄汹涌澎湃的尴尬。
因为那三两黄汤,我不但错过了元日大朝会,还成为了一个倒霉的胃病患者。
范太医被半夜宣入紫宸殿,年都没有过好,对我非常怨念,趁此机会好好检查了一下我的身体,然后严肃地告诉我,我胃火和肝火太旺,不宜养生。
“膳房说你多次深夜要求送夜宵过去,你看你,既熬夜,又积食,难怪胃和肝都不好。”
范太医一边啰啰嗦嗦地给我开方子,一边感叹现在的小年轻真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我抱怨道:“关夜宵什么事,范大夫我跟你说,我肝不好这事儿吧,主要还是郁结于心闹的。”
范太医道:“具体因为什么,老夫不管,圣上特特让老夫给你请平安脉,老夫必要把你身子给调养好了。”
“用得着范大夫您吗?他自己少气一气我,我起码能多活十几年,非要舍近求远,浪费范大夫宝贵的医术,什么毛病。”
“姑奶奶你可闭嘴吧。”
范太医无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