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刻意打扮了一番,把自己收拾得齐头整脸,方巾束发,青布腰带,往那儿一站,颇有点二叔的气韵。
而且沈小川不独是外表长得和他爹越来越像,甚至连温和体贴的性子都继承了来,只见他接过老板娘递来的羊肉汤,轻轻吹了几口,待得热汤凉到可入口时,才端给他身边的小姑娘。
他的小相好──国子监祭酒家的关蕴玉小才女,含羞带怯地笑了笑,轻轻抿了一口,一对大眼睛柔情似水地望着我的傻弟弟。
空气中弥漫着恋爱的酸臭味,和食物的香气混在一起,揉杂成一种温柔的人间烟火气。
我捏起鼻子,嫌弃地对孟叙道:“他俩太肉麻了吧,我记得咱们俩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没当街这样啊。”
孟叙笑呵呵道:“年轻人情难自禁,也是有的。”
我在旁偷窥片刻,还是决定不打扰他们了,拉着孟叙去了芸娘的酥山铺子。
孟叙看了眼我仍吊着的胳膊,确认道:“你的身子未好,吃得下这样的凉物吗?”
我都快馋哭了,眼巴巴盯着别人手里的碗,发出一种近似可怜小动物的嘤嘤声。
如果是婶子听到我这么叫,一定会打爆我的狗头,但孟叙却很吃这一套,拉锯了半晌,败下阵来,摸出装散碎银钱的荷包:“……想吃就吃吧。”
我立刻恢复了精气神儿,中气十足对芸娘喊:“两碗玉露酥山,多放樱桃!”
芸娘哎地答应了一声,抬头见竟然是我,愣了好一阵子,当下便问我怎么被放出来了,我笑嘻嘻解释了一番,芸娘听说我要嫁给孟叙,很是替我高兴,大手一挥,豪爽地给我免了单,一个柔弱的寡妇此刻也有了一点女中豪杰的气魄。
孟叙没和她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下她的一连串吉祥话。
“芸娘姐姐到时候记得来送我的嫁。”
我啃着小樱桃,含糊不清道:“我婶子娘家颇有几个实在的亲戚,没准里面有你看得上的呢。”
芸娘臊我:“你瞧瞧你,自个儿还没出嫁,见天儿想着给我做媒,当真和以前一个样儿。”
三人哈哈大笑,空气中浮动着甜香。
我上一次吃酥山是在两年以前,被李斯焱关在御史台大于狱里一整夜后,我坐在回家的轿辇上,一边吃一边无声地大哭,那时我的父兄新死,恩师落狱,我的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只剩下这一点点的甜味。
但如今不一样了,我往嘴里塞了一口酥山,沁凉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开,孟叙在我身边,芸娘,上官兰,婶子,小川,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他们都在我身边,这种安心的感觉,才是人间最甜的味道。
忽地人群中响起声声惊呼,街上的车马与行人徐徐停住,在这样一副静止的图景里,一个总角幼童指着前方喊道:“有人放火烧竹了!”
他指的是一个火戏摊子,几个西域来的异族人燃起了花火,放到空中,发出震耳欲聋的炸裂声,随声绽出飒沓如星的光点。
这是刚刚由西域传入长安的稀罕东西,在场的围观者无不啧啧称奇,我也一样,即使我的眼睛不好,早被这乱闪的光给晃得花了,却依然好奇地睁大眼睛看。
孟叙想对我说什么,可火烧竹的声响太大了,我听不清楚。
异族人放到第二串时,过客们纷纷被摊子的火戏吸引了来,人越发多了,孟叙怕我被拍花子的给拉走,把我圈在了怀里。
我背靠着他,好像靠着一座稳重的小山,说不出的妥帖。
“莫要盯着看,眼睛会难受的。”
孟叙在我耳边大声道。
这回我终于听清了,用力眨了眨冒着金星的双眼,转头看向他,发现他没有看火烧竹,而是用一种极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万物都朦朦胧胧,只有孟叙的脸是清晰的,他站在我身边,千万盏灯和明灭的光照得他的脸曈曈如日。
我的心猛地漏了一拍,愣了一瞬后,不自觉地踮起脚尖,想去亲吻他的脸。
被孟叙躲开了,他对我眨眨眼,低声笑道:“眼下人太多了,不合宜。”
我对他做了个鬼脸:“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哦。”
说罢,我拉着他兴冲冲地上去给班主送赏钱,只不过眼冒金星的毛病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看东西仍是雾蒙蒙的,那西域来的班主的脸被我的眼睛自行加了无数层柔光,连褶子都消失了。
我问他这火烧竹是不是价值不菲,那班主用不太熟练的官话道:这东西不好做,原是打算每个时辰只放一串,可是楼上一位贵客觉得新奇,加了钱,让他多放几回。
说罢指了指身后的酒楼。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好奇地往上一瞧,冷不丁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石青锦袍,通天冠,还有一双阴狠无比的狐狸眼。
我被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了一声。
孟叙扶住两腿发软的我,疑惑道:“怎么了?”
我抓进他的袖子,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次向上看去,这次那雅座上已无半个人影,只剩一盏喝剩的酒水。
愣了片刻,我将警惕的目光扫向人群:看看庆福和侍卫是不是在此处,见人群中丝毫没有我眼熟的身影,这才放下了心来。
李斯焱即使微服出宫,也必要带侍卫的,他毕竟是皇帝,怎么会无缘无故,孤零零地出现在一个东市的酒楼里呢?
我深吸一口气,对担忧的孟叙道:“没事,只是我看花眼了。”
孟叙点了点头。
虽然看到了一个疑似狗皇帝的人,心情微妙地变差了些,但这仍是我一生中记得最美好的一个乞巧。
我一开心话就容易多,一直到月上中天,孟叙送我回家的时候,我还在絮絮叨叨地和他讲宫里的八卦,讲我在掖庭里当小作家的日子,讲小咪逮耗子的效率有多高。
“……我们以后也养只狸奴吧,”我提议道:“最好是那种狸花色的,夏富贵说这种猫最适合镇宅了,方圆一里内寸鼠不生。”
孟叙道:“好啊,若是哪位同僚家的狸奴生了小狸奴,有你要的花色的话,我去问他们讨来。”
“要好好教育它,不然它会叼耗子给我们,怕我们饿死,小咪有一次就这么干了,我一睁眼就和死麻雀对了满眼。”
“它定是很喜欢你,才送你食物的。”
“你说它喜欢我,我倒没感觉到,狸奴总是自由自在谁也不爱的,只有狗会永远爱主人,嗯……养狗也不错,不过它们会吃屎,吃完还来舔你的手。”
“……那还是养狸奴吧。”
我们嘀咕了一路,话题甚至已经深入到了以后买院子是买带荷花池的还是带牡丹坡的,孟叙也乐得陪我做梦,一本正经说还是荷花更好,清凉,其实我们两个都穷得很,万万买不起带院子的大宅子。
半轮月亮温温柔柔挂在树梢,月光透过树影落在土墙,杂草和孟叙的肩膀上,我和他慢慢走在坊间的小路上,主道上的声与光渐渐离我们远去了,我们好似徐徐走入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小世界。
我在巷口张望了片刻,把孟叙拉回了巷子里。
“拐过这个弯就到家了,你回去吧,不必送我,”我道:“淑淑在门口迎我,我刚刚看到她了。”
“好。”
孟叙点头,替我拉了拉歪掉的领子。
“那我们后日再见,”我抱了他一下,仰起脸,眼巴巴地看着他,期待着有什么事会发生。
先前在街上人多眼杂,不宜亲近,可现在在黑灯瞎火的小巷子里,天然应该做些坏事。
幽暗的小径长满了青苔,我的后背贴在土墙上,孟叙很上道儿地把我整个人拢在怀抱里,微微俯下身,我配合地闭上了眼睛,学着南城戏班那个花旦的样子,让身体松弛下来,享受这个时刻。
我刚吃了酥山,嘴里的甜味还没散去,樱桃香混杂着奶味,孟叙会喜欢的。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却迟迟不落在我脸上,我懊恼地想,他不能快一些吗?我隐约听见巷子另一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定是淑淑听到了动静,出来找我了,若是被淑淑发现了我们在小巷里温存,她又要对我叭叭上女德课了吧……
听到脚步声越发近了,我只想趁着她还没过来,赶紧偷上一口,伸手便勾住孟叙的腰肢,踮起足尖──
可还没有等到下一秒,一大片暴烈的阴影兜头笼罩了我,接着是砰地一声,肉身相撞的重击声在我耳边如惊雷般响起。
我的瞳孔一缩,尖叫声划破空寂的夜空。
孟叙被打得懵了,他没练过武,只会一点粗浅的弓马,被袭击之后,下意识地用手肘护住了头脸,拦在我身前,因没有防备,很快就又挨了第二拳。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我们都没看清是什么人盯上了我们,只看到孟叙半边面孔都浮肿了起来,甚是惨烈,我护夫心切,一股血气上涌,顺手抓起一块石头,狠狠招呼向那歹徒的面门。
对方晃了晃身子,躲开了,身体移动时,浑身散发出浓烈的酒气,西域来的烈酒。
这醉鬼似是对我没什么兴趣,两下将我的石头夺下,顺手把我拨到一边,摇晃了两步,忽地抓住孟叙的衣领,没头没脑地一顿老拳向他的头脸招呼去,招式与力道无不狠戾。
孟叙嘴角淌着血,一面自护,一面反击,高声道:“缨缨你快跑,莫要管我!”
我怎么可能撂下他一人离开?当下便扑上去拼命拉住歹徒,像头母狼一样愤怒地吼着:“淑淑!淑淑!快带人出来,有人当街伤人了!”
“缨缨?”
那人醉熏熏地踉跄了一步,周身突然爆发出强烈的阴狠之气,一脚将孟叙踹倒在地,凶狠道:“废物!你也配这样叫她!”
回答他的是我的一击重击。
魏婉儿送我的簪子嵌入了紧实的血肉,我大口大口喘着气,看见鲜艳的液体染红了我的双手。
下簪的时候我没想过后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干他娘的,我沈缨,脾气暴不好惹,宁可自己蹲大牢,也绝不要当寡妇!
所以一分力都没有留,簪子划破他昂贵的衣料,在他的脊背上划出一道狰狞的血痕,其实我本想刺他后脑勺的,但到底心慈手软,出手时偏了几寸,只刺中了后背。
对方的拳头猝然停住了,僵硬地徐徐转过头来,我又捡了一块石头握在手中,高高举起──
然而,看到那双暴戾的狐狸眼时,我的手剧烈地一抖,石头啪地掉在了地上。
“李……李斯焱?”
这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世界真他妈离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