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孤军奋战的时候,受了天大的委屈都能不吭一声,可一旦被人护着安慰了,便很难绷得住。
婶子何尝不知道李斯焱为什么突然跑来揍孟叙,但她力所能及之处,拼着得罪孟老太君,也不让我受丝毫委屈。
孟老太君淡淡道:“老身何时说过你家姑娘有错处?活到我这把年纪,便知道掰扯对错没什么意思,沈夫人,你家侄女儿护着我孙儿,孟家上下自是感激,可一码归一码,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座诸位,谁看不明白皇帝对她的心思呢,今日之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就当我孙子白挨了皇帝一顿打,可往后呢?她入了孟家的门后,我们就要一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吗?”
虎跃儿不安地搓了搓手,深吸一口气道:“老太君,陛下这回是难得吃醉了酒才如此反常,想必等明日转醒过来后便能好了,赐婚的旨意是由陛下亲手所下,既然陛下没说过作废,那不管怎样,后日沈娘子还是要嫁入孟府的。”
孟老太君和婶子都没吭声,从她们的眼神来看,其实两家人都不是很看好这门婚事,只是碍于圣旨与我和孟叙的情意,不得不认下罢了。
虎跃儿顿了一顿,破釜沉舟一般道:“沈娘子平素看得起我们这些下人,所以有些话即使僭越了,我也该说,出宫那日,我记得沈娘子曾提过,以后不再待在长安了,依我看,若孟主书与沈娘子成婚后,两人能远远走开,或许时间一久,三年十年,陛下的心思也就被磨淡了,到时候再回长安来也不迟。”
对啊!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我如抓到了一道救命稻草一样,哭着点头,扑通一声跪在她们跟前,哽咽道:“我本以为让他赐婚就可以让他彻底死心,可没想到到底还是牵累了孟哥哥,事情确实都因我而起,老太太放心,如还有下次,我便自己离得远远的,上钟南山当女冠子去。”
孟老太君默了一默,没有理睬我,只是径直转向她的孙儿,面露疲惫之色。
她道:“你从小就是这辈里最出息的孩子,十七岁的举人,二十岁的两榜进士,脚下踩的是拿笔杆子亲手搏出来的前途,如今就为了她一个小姑娘,放弃了中书省的差事,外放去那些个乡野之地,你觉得值得吗?”
我抬起泪眼去看孟叙。
他好像等这个问题已等了很久,毫不犹豫道:“值得。”
“祖母,”他道:“我读书考进士确实辛苦,也不甘放弃已有的东西,但人活上一世,所求并非只有高官厚禄,锦绣前途,如果为了这些身外之物,连自己心仪的姑娘都无法与之长厢厮守,那孙儿这一生,当是真的失败无比。”
因嘴角有伤,他的话音很轻,像是梅子碗里的碎冰,但无端地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我找不出合适的言语来形容我此刻的感受,只觉得遇见孟叙着实是花光了我这辈子的运气。
我本想哭着逃避这乱糟糟的局面,可孟叙的表态像一道坚实的立柱撑在我身后,让我一下就觉得有了力气去面对这一切了──和他一起。
我冷静下来,抹了把泪道:“老太太,夫妻一体,我万不会单单待在他的庇护之下,上官兰的夫君在吏部供职,我去求她,给孟叙外放个好些的外官,中书省两年前新进了一大批主书,内里勾心斗角,前途微茫,未必是个好地方了,我听说近年江南新凿的运河正要通航,漕运水利,钱谷运输届时都将有很大的变动,正是容易出政绩的时候,我们两个若能去吴越富庶之地做个一方父母官,说不定孟叙的升迁速度还能快过留在长安呢。”
孟老太君面露讶异之色。
这两年日日给李斯焱记起居注,别的不提,这种升贬之事倒是听了不少,我想让孟老太君知道,孟叙娶我的确冒了风险,但我沈缨做过史馆编撰,当过天子近臣,眼界非常人可比,他娶我,绝对是值得的。
“求祖母成全。”
孟叙和我跪在了一起:“如真有大难临头之日,我与缨缨定不会祸及家人。”
话说到了这个田地,就真的没有退路了,孟老太君没有多言,唯长长叹息了一声,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
烛火明灭中,孟老太君的身躯微微佝偻,我印象里的她一直是一个老迈却矍铄的大家长,可此刻的她,更像是一个恨儿孙不争气的寻常老祖母。
她静静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孟叙过去搀扶起她,被她赌气地一手挥开。
“说什么不祸及家人的胡话?你顶着一个孟姓,家里如珠如玉教养了你那么多年,若真出了事,老太婆还能坐视不理?”
她哼道:“小时候越是可心的儿孙,长大了就越是磨人……”
此话说得太精辟,婶子深以为然地瞪了我一眼。
我和孟叙从小就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小孩,聪明又嘴甜,哄得大人们难免多偏疼些,一不小心就把性子养得野了,闹出种种鸡飞狗跳来。
我委屈地缩了缩脖子,也不能全怪我嘛。
小川送他们出去,三人消失在了影壁之后,这时,堂前只剩下我,婶子,和虎跃儿三人。
虎跃儿好不容易劝走了孟老太君,长长舒了一口气,擦着额头上的汗道:“今夜之事,望诸位某要往外声张,陛下醉酒外出,归根结底是我们这些下人不周全,虎跃儿代师傅向你们陪个不是。”
说完真的躬身作揖了起来,我们哪敢受他这一礼,赶紧馋起他道:“虎跃儿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方才帮我劝了孟老太君,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婶子反应迅速,从怀里摸出了装碎钱的荷包……我对她用力摇头:以我和虎跃儿的交情,用不着这些黄白之物。
虎跃儿点头道:“既然事情已了,那我便先回宫了,沈娘子保重,后日你出嫁时,我再来帮陛下送妆礼。”
我笑容有些勉强,说实话,我早就已经不惦记李斯焱送我的那三瓜两枣的添妆礼了,只想赶紧和孟叙完婚,收拾细软躲得远远的,正如虎跃儿所提议的那样,在外头先待个十年八年的再回来。
因着这件事,我一晚上都没睡个安稳觉,一闭眼眼前就自动浮现李斯焱那张扭曲的面容,还有他那句令人闻风丧胆的新婚快乐。
他想干什么?真的只是手痒,出来揍孟叙一顿出气吗?如果是为了揍孟叙,何不把他叫进宫里仔细地,痛快地揍,非要在我家门口偷袭呢?他今天是一路尾随,还是碰巧遇见,莫非我和孟叙逛街吃酥山的时候,他也一直跟在后头吗?
妈的,不管是哪种都好惊悚。
我翻来覆去地想,神思越飞越远,越想越焦虑,床褥子都快被我揉破了。
还有两日才能出嫁……我头疼得要命,用力抠着床褥,李斯焱今夜状态不对,千万不要再生变啊……不,这是圣旨赐的婚,即使他后悔了,也没办法贸然撤回旨意,我该放下心才是……
一直煎熬到鸡鸣时分,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半梦半醒间梦到了孟叙向我描述过的噩梦:我穿着翟服被李斯焱死死勒在怀里,被骇得尖叫大哭,狗皇帝却誓死也不松手,在我耳边轻声道:陪朕下地狱吧。
下你大爷的地狱,你这个变态!
淑淑次日进来寻我时,我正把头像个鸵鸟一样塞在棉被里,臀部朝天,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练什么奇怪的邪教功法。
淑淑以为我要把自己闷死,大惊失色,大喊着冲过来把我从棉被里连根拔起。
我:“你干嘛啊。”
淑淑抱着我带着哭腔道:“娘子明日就要出嫁了,可别想不通啊!”
我道:“谁想不通了?我还没死呢。”
淑淑一听我说了死这个字,眼泪刷地掉了下来:“娘子可不许说这等不吉利的,太太知道要伤心的。”
“行了别哭了,我真的没想自裁,换个姿势发会儿呆罢了。”
我摸摸她头。
淑淑吸着鼻子,断断续续告诉我,婶子一早把她叫过去,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务必盯住我,别让我寻了短见。
约摸是我两年前自杀未遂一事给婶子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她总觉得我没事就爱抹脖子。
我叹口气道:“要寻短见早便寻了,谁还死皮赖脸地活到今日啊。”
眼看淑淑眼圈一红,又要开哭,我连忙安慰:“……但既然已经活到今日了,就算死皮赖脸,也要继续活着的。”
我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了一整日,从天亮到天黑,屋子外面下着雨,雨滴子沉沉闷闷地顺着檐角滴下来,把淑淑种的荷花浇得湿透,那些烟粉色的花瓣轻轻地颤抖着,像是徘徊不定的心绪。
我叫人把孟叙抓的大雁带过来,细细地看它翅膀尖的毛,果然如淑淑所言,这只大雁有一根翅羽长劈了,长成了白色,我胡思乱想道:莫非这是个大大的凶兆?
看完了大雁,我又坐在廊子下,忐忑地望着院门,或许马上宫里就要来一个天使,捏着一封新的圣旨,说李斯焱后悔了,他要把赐婚的旨意收回去了。
令我略感安慰的是,一直等到傍晚时分,天使依旧没有叩响我家大门。
皇城静静悄悄,好像昨晚的那场风波不存在一样。
我提了一日一夜的心终于缓缓落地,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淑淑放嫁衣的绣房里,抱着她一个劲地哭。
“淑淑,没有人来收回旨意……我可以嫁给孟叙了,呜呜呜……”
最开始还勉强憋着,到后来改作放声大哭,我不敢对着婶子和孟叙这般放纵,怕他们担忧我,但淑淑不一样,她是我最亲近的小丫头,我装坚强瞒得过所有人,唯独瞒不过她。
装出来的坚强终难长久,一旦逮到一个发泄口,那就是像溃堤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淑淑也在哽咽,任我把眼泪鼻涕都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着我的后背道:“过往的事便过去了,娘子的福气在后头。”
我破涕为笑:“嗯,都过去了。”
日色西沉,骤雨初歇,明天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