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巷子同外面干净整洁的街道仿佛不在一个城里,到处是垃圾,扔掉的绳子和野草,许多形色诡异的人蹲在墙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
我吓得抓紧了恺之:“这就是贩奴婢的地方?这么吓人?”
恺之奇怪道:“对啊,你只有二两银子,正经的牙婆光是间人钱就要半两,不来这黑市,你上哪买去啊?”
我尤自发怵:“要不我还是再攒攒钱,起码要去个正经地方……”
恺之无奈道:“我的姐啊,你来都来了,还哐哐敲那退堂鼓作甚?左右有我陪着你呢,你怕什么?”
我心想有你在我才怕呢,怕你把我转手就给卖了。
恺之笑呵呵地对路边一个矮个儿男人打招呼:“哟周哥,许久未见,向你打听个事儿,吕家米酒坊那个小女儿卖出去了不?”
那男人摇了摇头,往巷子深处一指:“还在呢,她爹指着卖丫头还赌债,非要价三两,这女娃年纪不尴不尬的,上哪儿找愿意出三两的冤大头?”
我瞪了恺之一眼:“你不是说只要二两!我可没多余的钱!”
那男人讶异道:“哟,你还真找来了个冤大头?”
恺之对我露出心虚的笑容,小声道:“可以谈,可以谈的嘛。”
他没给我反悔的机会,生拉硬拽着我去了巷子里头,环顾四周后,从一个阴暗的小角落里拉出来了个中年男人。
“醒醒!”
恺之一改和颜悦色的模样,沉着脸恶声恶气道:“小爷带人来买你闺女了!”
那男人闷声闷气道:“三两,不还价。”
恺之冷笑:“在这儿蹲了好几天了吧?脑袋上这两道口子是催债的给挂上的吧?也不撒泡尿看看你和你闺女什么货色,出三两,你在这儿蹲到下辈子也卖不出去!”
我听他说得太离谱,拉了拉他的袖子。
恺之暗示我不要多话,安心看他表演。
那男人站起身道:“用不着激我,我也不缺钱,卖不出去便卖不出去好了,反正我天天上这儿来守着,没有三两就甭想谈。”
恺之怒道:“不缺钱,你也有脸……”
“是你!”
恺之的话被我突兀地打断了。
先前光线昏暗,我没看清,可刚才那男人站起来时,我清清楚楚地瞧见了他的打扮,葛布短衣,草鞋,身上有淡淡的酒糟味……
这不就是昨天偷走我钱袋子的那个贼吗!
我气得七窍生烟,挽起袖子怒道:“恺之!我昨天钱袋被这个蟊贼偷了,里头有三两银子!果真冤家路窄,竟叫我在这儿撞见他了,来,帮我把这杀千刀的东西绑了,老娘要扭送他去官府报案!”
那男人吃了一惊,嗫嚅道:“我没有……不是我……”
恺之双眉一皱:“他偷了你钱袋子?”
我道:“你赶紧搜,他还没换衣服,我的钱袋子一定在他身上,里头有三两白银,十枚铜钱,还有我路上买的乞巧果子!”
恺之的眼中精光一闪,笑了笑道:“那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只见恺之气沉丹田,一脚把意图逃跑的男人踹倒在地,一边碾一边笑道:“我道你怎么突然不急着卖人了,原是找到了新的路子搂钱啊,三两,也不怕吃多了噎着自己,怎么,遇到苦主就怂了吗?来,与小爷官府走一趟,让你尝尝牢饭香不香!”
这男人也委实是个不堪大用的怂货,起先还象征性地负隅顽抗了一二,等恺之召唤了他分布在巷子各处的狐朋狗友,场面由单挑变作群殴后,他很快就投了降,痛哭流涕滚在地上道:“大爷们饶命!你,你们不是想要我女儿吗?不要钱,送你们了,放我一马……啊!”
“这才像点话,早干嘛去了?白瞎了小爷的新鞋。”
恺之像是踩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嫌恶地把男人踢到了一边,顺便麻利地找人要来了小女儿身契文件,抓起男人的大拇指,往上面啪地盖了个指印。
“齐活儿了。”
他把身契给我,咧嘴道:“有贼心没贼胆的垃圾,碰上你我算他倒霉。”
我痛心疾首:“倒霉的是我好吗?我的三两银子都叫他赌没了,三两啊!我画了三本春图才换来的!”
恺之安慰我:“起码得了一活蹦乱跳的半大丫头不是?你信我,以这丫头的品貌,三两绝对是赚翻了。”
他说着说着,引我七拐八拐进了另一条巷子,拿钥匙打开了一间破陋的门,对里面温声道:“小枝,你在里面吗?”
柴房里探出一个怯生生的小脑袋,乖巧地叫:“恺之哥。”
我瞪大了眼睛:“你……你不是昨天那个……”
小女孩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慢慢地从柴房里走了出来。
恺之摸摸后脑勺:“你们见过?”
我道:“昨天被偷了钱袋子,我追了两条街,后来莫名入了这条巷子,正撞见她在哭。”
小枝低下了头:“嗯。”
恺之欢喜道:“那很好啊!说明你俩之间多少有点主仆缘分,来来来,小枝,这是哥给你物色的好人家,王娘子。”
我心道这是什么孽缘,遇上的人贩子是昨天偷钱包的贼,遇上的丫头是昨晚路边哭的小女孩儿。
恺之自觉办了件天大善事,喋喋不休地对小枝道:“王娘子是长安来的读书人,以前服侍过皇后和尚书,最是通情达理不过,去了也不需要干重活,帮着洒扫浆洗便是了,往后再别管你那个不像话的爹了,就好好地跟着王娘子,明白吗?”
说罢又拍小枝的后背:“傻丫头,给新主人行礼呀!”
小枝忐忑不安地看着我,但到底信任恺之,于是犹犹豫豫地给我行了礼:“王娘子。”
我没遇见过这般腼腆的丫头,想说什么,又怕吓着了她,最后只叹了口气道:“你的命也苦,好端端的偏偏入了贱籍,我从前也当过丫头,深知身不由己的苦楚,这样,你在我身边伺候个五六年,到时候我给你放籍,无论是寻户人家嫁人,还是做酒糟养活自己都行,你看怎样?”
恺之在旁感叹:“王娘子真乃大善人也,小枝,你看哥给你找了位多好的主子,可不能给哥丢人知道不?”
小枝轻声道:“我听你们的。”
三两银子换来了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我心里其实是觉得略亏的,我原本打算挑个像小蝶的丫头,干活不用太利索,但平时能与我插科打诨的那种,可硬被恺之给推销了他的熟人,只能作罢。
好在周小枝不声不响,做事却认真,将张家借我的宅子收拾得井井有条,与我熟悉后,也偶尔能聊上两句了。
我还向她八卦她姐姐和恺之的事,才知道恺之从前和他们是邻居,只不过后来家里遭了难,一夕家财散尽,恺之不想回乡下老家去,就死皮赖脸求着张家聘用他,给口饭吃,恰好张芊看他灵活,也就雇了他下来了。
“都是苦命之人啊。”
我很是唏嘘了一番。
小枝道:“我们都是幸运的,起码人还算干净,如果真堕入了勾栏楼子里,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我暗自惭愧,我可真是从小到大被宠坏了,出来一趟,才知道人间有这么多苦难。
与他们一比,我当真幸运很多了。
从前做史官,在乎一个公义事理,时常有不平之意,现今只觉人生百年,不值得沉溺于过往的恨意中,人最要紧的还是今后的日子。
自此后,我极少再想起李斯焱了,我打算忘记掉他对我的好与不好,也忘掉我们间的仇恨,只和我的新朋友们一起,认真把眼下的每一天过得有滋有味。
入秋后的时间变得飞快,我专心致志地教张至绘画,顺便发展我的春图事业。
有时人一旦变得豁达了,会觉得一切都很顺利。
张至的画功有了长足的进步,正摩拳擦掌地打算去试着考考洛阳的官学,来问我的意思。
我看了他平日做的文章与诗赋,直言他的水平约莫只能上小州府的书院,想去长安洛阳这种顶好的还需磨练一二,张芊不死心,疏通了关系,又去问了问邢州的大儒,结果人家给了一样的答复,她这才知道,我说的全是大实话。
于是她提出给我加工资,让我教画之余,再教一教张至的诗文,可我万万不敢应下,只推说不懂这些,不过是小姐念书时看了两眼罢了。
不是我不想教,而是文章这东西和绘画可不一样,是要大量地习练的,主子娘子教丫头画画还能理解,谁家会平白无故教文章啊!让丫鬟考科举吗?
张芊一想确是这个理,到底是不太敢把弟弟的前途放在个年轻娘子手里,于是便做了罢,托人在外另寻名师。
不得不说张家确实底子厚,还真让她给请到了一个师父,可这师父派头比我大多了,不接受上门授课,非要让张至走读。
张芊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名师难得,也就同意了。
我因此而获得了大把闲暇时光,加足马力的画春图,顺便接一点画扇面屏风的零碎小活儿,飞速奔跑在攒钱之路上。
又过了几个月,我与小枝,张至,恺之探微几人一起庆贺了春节,席间我宣布了自己的买房计划,得到了众人的一致支持。
“宅子我已经看好啦,就在旁边那条柳枝巷!”
我开开心心道:“我一个人住,用不到那么大的地方,有个堂屋和正房就够了,到时候请你们来吃酒。”
恺之笑:“一个长安人能看中的宅子,除了贵,不会有别的毛病。”
人的幸福感来源于何处?亲情,爱情,稳定的事业,丰足的物质,落脚的巢穴。
我用力拉响一截火烧竹,心道:这些我都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