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浓,屋外下起了淅沥的细雨。澹雪小筑屹立在飘摇的雨丝中,砖瓦被水汽浸润,湿意沿着窗隙,一点一点渗入肌理骨骼。
郁危没撑伞,衣衫沾了水变得潮湿冷重,紧贴在身上。他抬手捋了一把额前湿透的碎发,露出被水浸透而显得愈发深冷的眉眼,然后抬手敲了敲。
门打开的一霎,他抬起头,淋漓的水珠随动作从眼角滑落到唇边,然后他开口说:“我睡不着。”
大半夜水鬼敲门,明如晦问:“怎么不打伞。”
雨声连绵如织,溶解了他的声音。郁危没听见,还是水淋淋湿哒哒地站在门口,半晌,垂下脑袋,自言自语地说:“我想见你。”
“……”
眼前一晃,紧接着一件袍子兜头罩上来,隔着一层布料揉干他水汽氤氲的头发,明如晦眼底还有未散的困意,好像也被磨得没什么脾气了,把他拉进来,带上了门。
进屋立刻暖和起来,郁危扯下袍子,嗓音紧绷着道出自己的目的:“我看了书,上面说拜师的时候,要奉上自己煮的茶。我不会煮茶,你能不能教我。”
他脸上都是未干的水痕,黑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明如晦,看上去很有诚意的样子。后者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抬手,温热的指腹压上他脸上的水渍,微微用力抹干了。
他言简意赅地问:“煮给我喝?”
郁危被捧着脸,看着他,闷声应了。他眼下这几日的青黑格外重,肉眼可见的没有睡好,眼底的疲惫和焦虑根本掩藏不住。
下一秒,明如晦抬手蒙住他的眼睛,说:“你焦虑什么。”
视线被阻隔,郁危身体僵硬了一霎,很快又反应过来明如晦是在让他放松。
很有效。几乎在触碰的瞬间,他紧绷的神经便骤然放松下去。郁危嘴唇无意识地张开,怔怔地吐出几口气,又在困意席卷之前,挣扎着拉下了对方盖在自己眼上的手:“没有。”
他紧接着转过身,飞快道:“我去煮水。”
炉膛内跳跃着橘红色的火焰,壶中清水煮沸后冒起袅袅热气,泛起细密的浮沫。
轻烟缭绕,模糊了视线,明如晦在对面坐下,面容变得朦胧不清。
从茶匙舀出茶叶时,他突然轻声开口:“郁危。”
郁危的手腕微乎其微地抖了一下,随即又稳住。他看不清楚明如晦脸上的情绪,只有低缓的声音,顺着水流,淌进耳中:“最近怎么总是在卖乖。”
郁危一顿,继续若无其事地将茶叶抖进了滚烫的水中。茶叶在水中沉浮,缓缓舒展,释放出深藏的深邃香气。
咕噜咕噜的沸声中,他说:“因为你是我师尊。”
没过多久茶就煮好了。郁危手持紫砂壶,手腕轻转,将茶汤倒入面前小巧的茶盏中,捧到明如晦面前。他的眼睛是很深的黑色,一动不动看人的时候,总显得专注:“那你不喜欢吗?”
茶汤色泽清澈透亮,像一盏琥珀。明如晦看了很久,接了过来,嗯了一声,淡淡说:“没人会不喜欢。”
郁危微怔,看见他低头,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水。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然后又缓缓松开,尽力维持住脸上的神色,尽量自然地问:“怎么样?”
“很不错,我不挑。”明如晦随口说,“现在能好好回去睡觉了吗?”
郁危哦了一声,站起身。
窗外的雨好像停了,夜色渐渐褪去。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时断时续,光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形成一道道扭曲摇曳的影子。他一声不响地走到门口,回过头,眸光在对方脸上一扫而过,突然开口:“明如晦。”
对方依旧坐在桌边,撑着头犯困,闻言半掀起眼皮看过来。
光影在他脸上斑驳明灭,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长发垂落身侧,只是被世俗染指,被凡尘的七情六欲、世人的无尽欲求深深染黑,与高高在上的身份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
“忘记说了。”郁危垂下眼,低声说,“晚安。”
-
从澹雪小筑出来,郁危回了一趟竹舍。
困困符今晚睡得很香,半梦半醒中听见开关门的声音。小纸片子扑簌着动了动,扒住了对方的衣服:“歪、歪。”
灯烛被吹灭了,它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放到了身边。
“歪歪去哪、哪里?”
郁危看了看天色,说:“去见明如晦。”
困困符闻言在梦里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又被睡意拖拽回梦乡,嘀咕道:“那歪、歪早点回、来。”
光线暗淡,郁危看着蜷缩的小纸片,还有放在它旁边的小布偶,应了一声。
他推开门走出去,天边已经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山峦的轮廓若隐若现,沉浸在一片柔和而深邃的暗色之中。
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
郁危的视线只在远山上停留一霎,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往远处的松林走去。雨水将积雪都融化,他飞快穿梭过松林,满地枯枝被踩得咯吱作响。
距离不断拉近,心跳渐渐变得急促,最终他在结界的边缘前停下来。
那片薄弱的结界上,裂痕依旧没有完全恢复,宛如细碎的银丝,在夜幕下闪着淡淡的莹光。郁危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随后抬起手,将掌心完全贴了上去。
——“只要你哪里也不去,就足够了……能做到吗,郁危。”
做不到了,他想。他不能让明如晦再为了自己与天道对立,他要毁掉这场拜师礼。
——“说好的。做不到,我会生气。”
……会很生气吗?生气是什么样子?郁危有些恍惚又直怔地想。
灵力在指尖积蓄,却还没来得及击出,他听见身后有人用平静的语气念了他的名字:“郁危。”
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他的动作顷刻间被定住。腕上的符链一瞬间绷紧,如同一条愤怒的蛇,以近乎残酷的力量勒住了他的腕骨,突如其来,用仿佛是要勒断骨骼的力道,硬生生地将他触碰结界的手猛地扯了下来,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声。
铛——
符链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最终重重相撞,发出清脆而响亮的撞击声,回荡在空旷的夜色中。
郁危痛得皱起眉,下一秒,不自觉发抖的手腕被用力抓住按在了结界上,掌心凝聚的灵力被猛然压制,如同被粗暴按灭的火焰。明如晦低垂着眼帘,冷淡地看着他,眼底一丝笑意也没有,开口问:“你打算去哪里。”
冷汗沾湿眼睫,郁危勉强抬起眼,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清晰可见的、被欺骗的愠怒,交织着惊心动魄的冷漠,如同暗流涌动,压抑而汹涌地漫过眼底,几乎要冲破最后的防线。
温和的表象一点点褪尽,就像暴风雨前夕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宁静。明如晦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重重击在郁危心底:“你说睡不着,所以在拜师前夜来找我。”
“说煮茶给我喝,却要在茶水里做手脚,让我一睡不醒,就是为了逃走吗,郁危。”
“这样拙劣的手法,为什么还要用第二次。”他目光轻掠过郁危的眉眼,淡声道,“你就这么不想留下来。”
郁危紧紧咬着牙,口腔里血气蔓延,几乎没有缓冲的余地。他垂着眼睫企图遮住眼底的神色,然而只是徒劳,明如晦毫不留情地捏住他的脸颊,迫使他抬起头来,眸光异常平静地道:“说话。”
眼前的景象被一层薄雾般的汗水模糊,却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怒火所带来的压迫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郁危眯起眼睛,终于能看清了一些。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是,我一点都不想留下来。”
“说会留下来,会完成拜师礼,都是骗你的。”他轻声而没有起伏地说,“你知道我很会装乖。”
话音出口,有片刻的安静。
明如晦看着他,似乎想了很久,最终问:“为什么?”
脸颊被捏得很疼,郁危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因为我讨厌你。”
他闭上眼,又再度睁开,眸光里只剩下冷冽:“我宁愿做肉身容器,被关入地狱,也不会认你做师尊。”
风声微微停滞,四周陷入了异常的沉寂,分明没有声音,却比任何言语都要激烈。
过了很久,明如晦忽然轻笑了一声,说:“好。”
压在脸上的手骤然松开,郁危浑身一轻,还没来得及喘息,就被他不容抗拒地拽着往山顶的方向走去。明如晦的手劲很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郁危踉跄着跟在他身后,脚下的石子与杂草在被踩得四散。
没有质问也没有攻击,一切都与预想中的不同。失重感天旋地转,前所未有的失控感紧紧缠绕着他,无法预知也无法冷静,直到此时,后知后觉的恐慌才爬上心头,他喊道:“明如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