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墙里拖出来的湿淋淋的陆玄一被孟白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直到他们两个悄悄脱离了迎亲的队伍,安然无恙地离开,郁危才回过头,抓紧了灯笼,装作无事发生地低下头。
飞花桥的对岸才是地府中的大鬼聚居的地方,魂灯更密,缀满夜空,宛如一群银白的鱼儿,向着远处的大椿缓慢地游曳而去。
那里聚集了鬼界几乎所有飘泊无依的魂灯,一丛丛星火般的光亮几乎要盛满眼底。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古树大椿,树干百人可抱,树冠遮天蔽日,挂满流光璀璨的魂灯,那是生人的魂魄。每当凡间有一个人死去,树上的一盏魂灯就会暗淡下去,但是新的魂灯也会亮起——
当时明如晦闲的没事给他讲这些,他非常感兴趣地想让对方画出来大椿的模样,对方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反手就在纸上戳了个洞,一本正经说,从这个纸洞向外看就能看见。
郁危信以为真,眯着眼凑近纸洞,于是看见了不远处一边“咯咯哒”学着鸡叫,一边手忙脚乱喂鸟的椿。
“……”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轻易相信明如晦说的话了。
郁危克制地翻了个白眼,冷冷地想,这次竟然是真的。
他提着灯笼,老老实实地垂头赶路,偶尔扯一扯灵丝,心想,谢无相怎么还不出来。
要想安然无恙地脱身,现在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对方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神通广大的符咒,完全可以不惊动任何一个鬼地离开。
除非……郁危心头一梗,脸色一沉。
他不会真要跟那个乔公子成亲吧?
他还在走神,身前忽然出现了一盏红灯笼,正正对着他的脸差点怼上来。郁危猛地一停,却见面前是一个面色惨白的小鬼,二话不说抓住他,道:“过来,有活派给你。”
鬼媒婆和轿子已经在一间张灯结彩的宅邸前停了下来,马上就要迈入乔公子的府上。郁危全部的心神还放在那边,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它走了一段路,终于忍不住问:“去哪?”
那只鬼顶着一张棺材脸:“厨房缺一个帮忙的,你去顶一会儿。”
郁危:“我不会做饭。”
那只鬼一板一眼道:“你是送菜的。”
送菜,那或许可以借机接触到谢无相和那个乔公子,到时候把谢无相绑走也比较方便。郁危于是默不作声,默许了对方拉自己走了宅子的后门,抄近路往厨房赶去。
不过还没有到地方,前面带路的小鬼突然硬生生停住了脚步。一道比鬼媒婆还要强悍的鬼气宛如一道不可撼动的墙,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提灯笼的小鬼立刻弯下腰来,恭恭敬敬道:“乔公子。”
郁危没由来地眼皮一跳。
他学着对方的样子微微低头,神识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去,随即微微一顿。不远处的大鬼穿着绛色的婚服,肤色苍白中又泛着青灰,长相并不狰狞,算得上英气,只不过被眉眼间的躁意盖了过去,显得轻浮。他不耐地挥了挥手,打发下人一样道:“别挡路。”
带路的鬼听从地往旁边退了退,生怕触了他的霉头。乔影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停,扭过头看了他们两眼,命令道:“你们俩,跟我过来。”
小鬼有些反应不及:“乔公子,厨房那边缺人,我们是去帮忙的……”
“那就你去帮忙。”乔影毫不客气打发了它,随即抬手一指,指住了郁危,“你,跟我走。”
郁危:“……”
他很不情愿地跟了上去,面色冷淡地跟着走。没走几步,乔公子瞥他一眼,又格外挑剔地催促这只一言不发的小鬼:“走快点,没力气吗?”
咔嚓——小鬼握着灯笼的手用了点力,险些把灯笼杆捏碎。
乔公子疑惑地望过去,小鬼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他屈尊纡贵地打量了对方一番,见他周身只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鬼气,弱小得可怜,于是随口问:“什么时候死的?”
对方静了静,低声答:“两月前。”
“几岁了?”
“二十二。”
还是个短命的小鬼。乔影哦了一声,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带着他往自己的住处走去,推开门道:“进来帮我拿个东西。”
不赶紧去成亲,跑来拿东西——郁危觉得这家伙多少有点毛病,但还是走了进去,言简意赅地问:“什么?”
乔影颐指气使惯了,门都懒得进,随手一指,吩咐道:“最底下那个木盒。”
郁危拿起来,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将桌子底下放着的一卷画轴碰掉了,骨碌碌滚了出来。可能是放的时间太久,绳结已经脆弱不堪、一碰就断,于是卷轴倏地散开,那幅画就这样呈现在他面前。
神识描摹过画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像。
绯色的绣衣衮服,袍脚翻涌着金线绣织的仙云纹,厚重敛光,尊贵雍容。画像上的人十七八岁,却随性懒散,冲淡了几分血脉里该有的高高在上和威严冷漠,他支颊坐在一棵茂盛的荔枝树下,微微歪着头,垂眼翻着手边的书,看起来无比赏心悦目——虽然书拿反了。
他的头发那时还没有很长,披落肩头,有几缕遮住了他的脸,闪动着漂亮的银白光泽。郁危能看见他唇角轻轻翘起,仿佛这是他闲来无事对作画之人做的一个恶作剧。
这是生神还没有飞升成神时的模样。
穷尽世间也找不到的有关生神飞升以前的记载和画作,在这里却有,连他都不曾见过。
乔公子认识那时候的明如晦。
郁危的身形变得有些凝滞,顿了顿,想要去拿这幅躺在地上的画轴,下一秒,乔影躁怒的声音猛地传过来:“别碰!”
他脸上写满烦躁,两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了画轴,把它放到了安全的地方,确认无虞后,才紧皱眉头冷声训斥道:“没用,让你拿个东西都能这样笨手笨脚。”
郁危少见地没反应,捧着木盒站了起来,垂着眸一言不发地挨骂。
乔影从他手里拿过来木盒,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算了,不用你了,你去厨房帮忙去吧。”
郁危转头就走。他要去厨房炖一碗梨汤,毒死谢无相。
不过这个主意又落空了,因为乔影出尔反尔道:“等等!你回来!”
他眯起眼,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鬼:“个子倒是跟我差不多。”
停了停,视线又在他没有被面具遮住、袒露出的眉眼上停留片刻,有些微妙地评价道:“长相还不错,就是跟我不太像。”
郁危:“……?”
莫名其妙。
乔影又命令道:“衣服脱了,跟我换。”
他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饶是郁危也愣在原地,下意识蹙起眉:“为什么?”
“哪那么多为什么,”乔影冷冷道,“让你换就换。”
他毫不犹豫,动作飞快,已经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婚服,不由分说扔给郁危:“赶紧换上,面具就别摘了,挡一下脸,本公子想做什么没人敢质疑。”
郁危抓着婚服,大概猜到了原因,拧着眉问:“你不想成亲?为什么?”
乔影啧了一声,很没耐心地说:“因为我知道那肯定是个假的!是他们逼我这么做的!老实点听话,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他们?
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郁危一动不动,冷静地谈判:“那你把事情原委都告诉我。”
乔影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弱小的小鬼”无动于衷,大有不弄明白就不肯罢休的意思。他又急又烦,躁动不安,终于妥协,扔给他一枚骨哨,气急败坏道:“拿着,这是我的骨头,等你帮完我这一次,吹响它我就会来跟你解释清楚!”
小鬼嫌弃地接过来,勉强道:“好吧。”
好吧……
乔影几乎要被他挑剔的语气气晕过去,心中冷笑,等骨哨一响,我立刻就来把你灭口。
“现在,”他抬手指了个方向,不假思索道,“你替我去和那个冒牌货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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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相合上手里的最后一本书,将之整齐摆好摞在身侧,然后散漫地支着脑袋,等。
椿的声音有些哀怨地在耳侧响起来:“殿下……”
谢无相:“嗯。”
椿的声音越来越小:“您为什么要看这种书……”
谢无相意外地挑了下眉,恍然大悟:“我忘记屏蔽你了?”
椿面红耳赤,远处他的本体、古树大椿羞耻地抖落了几片叶子:“是的。”
谢无相哦了一声:“你不理解也正常,树的繁衍方式与人的不太一样。”
椿:“……”
椿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看书,是也打算繁衍吗?”
谢无相轻笑了一下:“我应该繁衍不了。”
繁衍不了是什么意思?椿下意识地细想,下一秒又猛地打住,立刻换了个话题:“殿下为什么不趁现在脱身?”
他不觉得对方是想跟乔影成亲:“是因为认识那位乔公子吗?”
“嗯,”谢无相懒散开口,“叙叙旧。”
“乔影是我母后的侄子,从前经常在宫里见面,关系还不错。”他说,“飞升后,我便很久没见他了。”
椿难以置信地问:“他是您的表弟?那他为什么要下婚书娶您?”
“……我也想知道。”谢无相悠悠道,“实在是令人有些刮目相看。”
轿外传来脚步声,他微微直起身,等待着见他这位让人“刮目相看”的表弟,下一刻,轿帘就被掀开,一只手冷漠且直接地伸了进来。
谢无相垂眼看着面前的那只手,难得有些愣,半晌忘了反应。
直到椿出言提醒:“殿下?”
他这才回神,虽然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偏头无声笑了一下,随后抓住了那只手,迈出了轿辇,这才打量起对方来。
嗯,先前送书的“小鬼”。
绛色的婚服穿在对方身上,温柔而又不失庄重地包裹住他挺拔的身姿,有一种道不出的世俗的欲,但是漂亮,几乎令人移不开眼。谢无相未来得及细想自己的表弟怎么变成了某只歪歪,于是挠了下他的手心,以示询问。
“小鬼”看了眼相牵的手,龙骨面具下的唇紧紧抿着,表情变得冷冷的,不理会。
谢无相,挠“乔影”的手心。
郁危心情变得很不爽,下一刻,又听见对方在自己耳边低声说:“然后是拜堂。”
……他还想跟“乔影”拜堂。